第 57 章

沈家別院。

時近黃昏,臨湖的涼亭裡,沈捷父子倆還在對弈,小顏氏頭戴帷帽坐在沈捷一側,一雙美麗的鳳眼卻目不轉睛地望著對面的兒子,滿是不捨。

剛懷上他的時候,她第一個念頭是不要他,不想替沈捷生兒育女,正房那邊卻傳來孟氏有孕的消息,鬼使神差的,她想到了換孩子的法子,念頭一起便再也停不住。可是,雖然下了決心,好幾次與沈捷虛與委蛇,她依然想過不生了,反反覆覆的,熬到了生產。

生的時候很痛苦,在她以為自己挺不下去的時候,她想到了死去的家人,想到了還在遼東的弟弟,想到了皇宮裡孤苦無依的外甥,還想到了,她辛辛苦苦懷了快九個月的孩子。再恨,那都是她身上的肉,從第一次孕吐到他頑皮的踢腳,他陪了她無數個日夜,是她血脈上最親的人。

看著沈捷按照她的計劃抱走才出生的孩子,她生出了不捨。

再後來,她看著他一天天長大,看著他眼睛越來越像她,像顏家的父親兄長們,夜深人靜悄悄抱著他小小的身子,聽他生病時夢囈喊娘親,她對他的恨便一日日淡了,最後只剩下了期盼,盼著他健健康康的,盼他將來願意認她,盼他能替她這個狠心的生母了了心願。

她珍惜每次看到兒子的機會,但她必須走了,她恨沈捷,一晚都不想再陪他。

「天暗了,侯爺明日再考究世子棋藝吧。」小丫鬟過來傳飯,小顏氏瞅瞅父子倆,輕聲勸道。

沈捷正好落下最後一子,抬頭,見對面兒子神色淡淡,分明未將輸贏放在心上,他笑著打趣道:「應時這幾日神不守舍,下棋練武都頻頻走神,不就是一個謝家二姑娘嗎?別怕,世上那麼多好姑娘,這個不行就再找下一個,何必為了一個女人勞心傷神。」

兒子沒告訴他結果,但他看得出來。

沈應時淡淡一笑,暫且都不想考慮婚事。

用過晚飯,沈捷與小顏氏並肩回了上房,沈捷站在屏風前脫衣服,一邊看著梳妝台前的小顏氏,「後日就要回去了,明天你想去哪兒逛逛?」

在驪山住了半個月,再不回去,孟氏那裡又要鬧。

小顏氏揉揉額頭,沒什麼精神般點了點頭。

沈捷神色微變,快步走了過去,「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小顏氏摸了摸脖子,皺眉道:「晌午歇晌時不知被什麼咬了一下,剛開始有點疼,我以為是蚊蟲,塗了點消腫的膏藥就沒管,剛剛吃晚飯時又覺得癢了,你幫我看看,摸著好像沒有起包啊。」

將長髮都撥到一側,歪頭給他看。

沈捷低頭,只看見一片白皙細膩的脖頸,仔細瞧瞧,除了被她按出來的微紅指印,並沒發現異樣。但她不舒服,他就不放心,抬頭喚丫鬟,命她去請帶過來的郎中高先生。

「不用了。」小顏氏喊住丫鬟,無奈地朝沈捷笑了笑,「什麼都沒有就請郎中,我還沒那麼金貴,興許只是這幾天在山裡吹風著了涼,睡一晚就好了,天都暗了,侯爺歇了吧,別折騰高先生了。」

她鳳眼明亮,沈捷也覺得沒什麼大礙,便牽著她進了紗帳。

躺下了,抱著她玲瓏有致的身子,沈捷呼吸漸重,大手在她背上亂動。

「我困了……」小顏氏往他懷裡靠了靠,尾音輕軟,有點撒嬌的味道。

沈捷忍不住笑,親親她臉,柔聲道:「好,今晚你好好休息,明晚咱們再來。」

跟那些想自薦枕席的十六七歲的美貌姑娘們比,她不再年輕,但他就是喜歡她,要不夠。

小顏氏閉著眼睛,睏倦地嗯了聲。

兩人相擁而眠,睡到半夜,沈捷忽的驚醒,聽她真的在喊他,聲音裡帶著難忍的痛苦,他頓時慌了,迅速起身點燈,先派丫鬟去請高先生,這才急匆匆趕回床邊,卻見床上的小顏氏面色發青,明顯是中毒的症狀!

「凝華!」

沈捷心瞬間沉到了谷底,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床邊的,顫抖著伸出手握住她,「沒事,凝華你等等,高先生馬上就來了,你不會出事的!」

小顏氏痛苦地望著他,伸手要碰自己的脖子,「我癢……」

沈捷急忙攥住她手,他替她看,就見她同樣發青的脖子上赫然多了幾個刺目的疹子。這麼多年她很少生病,突然這樣,他心裡害怕,眼睛發酸,卻只能說些無用的話安慰她,她閉著眼睛,渾身發涼,好像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沈捷又慌又怕,扭頭朝外面怒吼。

高先生得信兒後,連靴子都顧不得穿,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望聞問切,朝沈捷跪了下去,「侯爺,姨娘定是被毒蟲所咬,致使身中奇毒,不知姨娘有沒有看見那毒蟲生的何樣?」

小顏氏無力地朝他轉了過去,沈捷搶著替她回道:「沒看見,她是睡醒才覺得疼的,我當時就在她旁邊,你既然知道是蟲毒,難道不知是什麼毒蟲!」

他嗓門大,發了脾氣,高先生心中懼怕,瑟瑟發抖,低頭道:「恕老夫才疏學淺,真的分辨不出是何種毒,只能先熬藥減緩毒性發作,侯爺還是即刻派人多請幾位名醫過來替姨娘診治吧。」

「那你還不快去煎藥!」一聽說他配不出解藥,沈捷暴怒,一腳踹了過去。

高先生狼狽地退了下去,退到院子裡,遇上聞訊趕來的沈應時。

「我父親出事了?」沈應時故意問道。

高先生搖搖頭,簡單與他說了嚴姨娘的病情,言罷不敢耽擱,急著去前院煎藥。

生母中了奇毒,沈應時如臨深淵,但他一個大男人不能進姨娘的房間,只能先派丫鬟進去通傳。

「侯爺,世子聽聞姨娘病了,過來詢問,現就在外面。」小丫鬟低著頭回稟道。

沈捷看向奄奄一息的小顏氏。

小顏氏終於睜開了眼睛,摸摸脖子,再摸摸臉,潸然淚下,「侯爺,求你答應我,如果我治不好,不管我是昏迷不醒還是……死了,都不要讓應時見我,不要讓他知道真相,我不配當他的母親,活著沒能照顧他,死了更不能害他自責……」

「別說了!」沈捷再也忍不住,跪到她床前,哽咽著望著她,「凝華,是我對不起你,只要你挺過來,我什麼都聽你的,你讓我做什麼都行!我會讓你們母子相認,你想救回三弟,你想扶持那人登基,我都聽你的,我只求你好好的!」

兒子還沒成親,她怎麼能說這話,怎麼能狠心丟下他們爺倆?

小顏氏什麼都沒說,吃力地摸出枕頭底下的帕子,遮在了臉上,良久才道:「讓他走吧。」

越是要緊的時候,越容不得一點閃失,她陪沈捷演了一輩子,便要演到死,兒子那邊,以後找機會再告訴他吧。此時他什麼都不知道,反而不必傷心,如果他肯將她當生母看的話。

沈捷此時眼裡只有她,想的全是她的病情,根本無心顧及兒子,想都沒想就讓丫鬟去傳話。

小丫鬟出了屋門,勸沈應時先回去。

沈應時難以置信地望向窗子。

到了這個時候,他們還要瞞他?

雙拳緊握,沈應時繼續佇立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才猛地轉身,大步跨進了黑暗裡,背影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