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化的情人節過後一週的週六,我開自己的車載著秋葉,前往橫濱。我倆好久沒開車兜風了。提議想去橫濱的是她,她說想去元町走走。
「今天,沒問題嗎?」秋葉語調輕鬆地問。
「妳是指甚麼?」
「當然是你家裏。」
我這才彷彿初次想起似的噢了一聲。
「沒問題,不相干的事妳用不著擔心。」
她頓了一下,咕噥「我就是會擔心」。我能感受到她的心痛。
車子在新山下離開灣岸線,朝石川町的車站駛去,開往車站的途中發現停車場,於是我將車停進去。正值週六,停車場也有點擁擠。
從大馬路走過小橋進入狹小巷道,已到達元町商店街的中央。只見蛋糕店、飾品店、精品店等等,兩旁淨是年輕女孩會開心哼起歌的商店,走在路上的不是成群女子便是情侶,看不到純男性的團體。
「以前,我經常來這一帶玩。」秋葉邊走邊說。她的眼中帶著緬懷某種事物之情。
「和男朋友約會?」我問。這是個很像中年大叔會問的問題。
她噗哧一笑。
「當時我還沒有男朋友,我才國中。」
「噢?那麼,是跟朋友?」
路上的確也有很多看似國中生的女孩。
秋葉搖頭。
「是跟我母親來的,我們兩個很喜歡逛逛街,到處找好吃的蛋糕吃。」
母親這個字眼令我心頭一跳,每次都這樣,她總能看穿我的內心,搶先一步切入核心。每次都沒有事先預告,所以我每次都方寸大亂。
「你怎麼了?」
秋葉朝我轉身,因為我不知不覺停下腳步。
「關於令堂的事,我想跟妳談一談。」我鼓起勇氣說。
秋葉定定凝視我的臉,然後含笑點頭。
「是嗎?那麼,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前面應該有間氣氛安靜的咖啡屋,前提是如果店還沒倒的話。」
見她輕快地邁步走去,我隨後跟上。一邊追她,她對我說的話不做任何質疑的反應也令我耿耿於懷。假使有人唐突表示想談令堂的事,一般人應該會感到訝異才對。
秋葉帶我進入的店,是一間空間狹長如走廊的咖啡店,不過有一面是整片玻璃,所以毫無壓迫感。由於坐北朝南,店內暖如溫室。不知夏天會怎樣?我多事地擔心起來。
秋葉點了皇家奶茶,我選的是咖啡。
「我媽以前很愛吃這間店的起司蛋糕。」她環視店內說:「有次還一口氣買了五個蛋糕帶回家,全部都被我媽和我吃光了。」
「妳們感情一定很好。」
「會嗎?嗯,也許吧,我那時還小,好像還沒產生對母親的反抗心。」
對父親的反抗心呢?我忍住想這麼問的衝動。不知怎地,園美的小臉掠過腦海。
欸,秋葉啜飲一口紅茶後說:「你從芦原先生那裏聽到了甚麼?」
正把咖啡含在嘴裏的我,差點噴出來。我慌忙嚥下咖啡,幾乎燙傷喉嚨。
「你還好吧?」她笑了。
「妳怎麼會……知道?」
「知道甚麼?你和芦原先生見過面的事?」
「嗯。」
「那個我老早就知道了,是阿姨告訴我的,正月新年你們見過吧?」
原來如此,我當下恍然大悟。那天,芦原刑警尾隨我離開酒吧的那一幕,或許都被彩色夫人看在眼裏。
「上次,我和芦原先生見面後回到座位,你不是不在嗎?那時我就猜想你也許是去見他了。」
「是我主動找他的。」
「這樣啊,那你聽說我媽的事了吧?」
「沒聽到多少,因為對方說這涉及隱私權。」
「那個棋子男,居然用隱私權這種字眼?」
「棋子男?」
「對呀,你不覺得他的臉很像將棋的棋子嗎?腮幫子有稜有角,害我每次只要定睛看著他的臉,就會看到『金』這個字出現(註:將棋的五角形棋子上,分別刻有玉、金、銀、桂、香、角、飛、步等字。)。下次,你不妨也試試。」
回想芦原刑警那副尊容,我不禁噗哧一笑。的確如此。
秋葉也笑了,但她驀地恢復正經。
「芦原先生他啊,可沒把那件案子當成單純的強盜殺人案喔。」
「此話怎講?」說著我也抿緊嘴唇。
「他好像認為,這是熟人犯案,另一種可能是有熟人參與犯案。」
「另一種可能」,這個生硬的說法肯定來自芦原刑警。
「甚麼熟人?」
「誰知道。」秋葉歪起頭。「但是芦原先生同時也認為,這件案子與仲西綾子有關──」
「仲西……妳說那是誰?」
「綾子,岡本綾子(註:一九五一-,日本著名的女子高爾夫球選手。)的綾子,我媽。」
我猛然下巴一縮,挺直腰桿。我沒碰咖啡,卻朝裝開水的杯子伸手。
「可是……妳母親不是過世了嗎?呃,我記得是在案發的三個月前。而且,他還說早在那之前,妳父母就已經離婚了云云。」
秋葉頷首。
「一點也沒錯,芦原先生連這種事都告訴你了啊。」
「他為甚麼會認為案子和妳母親有關呢?」
「芦原先生說這是根據消去法。」
「消去法?」
「他說經過多方調查後,他確信強盜殺人的可能性是零。這麼說來,顯然是熟人幹的,那麼動機是甚麼?這樣將可能性逐一刪去後,最後剩下的就是仲西綾子,他說也許與仲西綾子的不尋常死因有關。」
「甚麼不尋常死因?」
於是秋葉筆直凝視我的雙眼。
「自殺,我媽是自殺的,她吃了藥。」
我感到全身寒毛倏然倒立,一時之間想不出該說甚麼,只能不停眨眼。秋葉將視線從這樣的我轉開,露出遙望遠方的眼神。
「那時新年假期才剛結束,她好像喝了除草劑,但是我並未立刻接獲通知。看到我父親和阿姨慌得團團轉,我問他們出了甚麼事,阿姨這才告訴我。我父親連我的臉都不敢看,關於我媽的死,那天他也未置一詞。說到這裏才想到,當時好像也有警察來吧。我是不太清楚啦,不過像這種情形好像也算是橫死。所以,站在警察的立場也不得不來我家做筆錄吧。但是仔細想想,刑警先生想必也很尷尬,居然得跑到已經離婚的前夫家裏做筆錄。」
「當時立刻就確定,妳母親是自殺嗎?」
「好像是,警方的人說應該是一時衝動才尋短。」
「一時衝動嗎……?」
秋葉端起皇家奶茶的茶杯送到嘴邊,她的動作格外徐緩,看起來好像是在刻意鎮定心神。
「我啊,和我媽見過面,就在她死前。」
「見過面?在哪?」
「在我媽的住處,就我們母女倆自己慶祝新年。她那時一個人住在吉祥寺的公寓,早在離婚一年多前,我爸媽就已分居,那間公寓是我父親準備的。分居後,我也常常去那裏玩,這點我父親當然也知道,偶爾還會向我問起我媽的事。但我很壞心眼,每次都騙他,說我沒去我媽那裏。」
「妳母親臨死之前,妳也去見過她,是嗎?」
「因為我們每次都說,新年一定要一起慶祝,其實也只不過是喝喝茶、吃吃零食。」她呼地吐出一口氣。「我媽的遺體兩天後才被發現。」
「是誰發現的?」
「我媽的朋友。那人打電話卻沒人接,因為不放心所以才去我媽的住處查看。之後就向管理員說明原委請管理員開門,所以應該是與管理員一同發現的吧。」
「妳母親自殺的原因查明了嗎?」
秋葉目不轉睛地凝視我,「精神官能症(Neurose)。」她說。
「噢……」
她咯咯笑。
「聽到是精神官能症,的確令人不知該說甚麼才好,對吧?我媽有點憂鬱症的傾向,會去醫院拿藥吃,但早在她自殺的數月之前就已不再去醫院,藥應該也早就吃完了。這種事,聽說是憂鬱症患者常見的情形。可能是連去醫院都受不了了吧。然後,因為沒吃藥所以病情也不會好轉,想法變得愈來愈悲觀,最後終於認為死掉比較好。據說憂鬱症患者有超過三成的人,都曾考慮過自殺。」
即使聽秋葉說明,依舊還是沒改變我不知該說甚麼才好的窘境。為了掩飾尷尬,我拿起咖啡啜飲,卻喝不出味道。
「醫生也說,離婚正式成立,或許也切斷了她維持心靈理智的那根線。」
「為甚麼說是正式?」
「我不是講過他們已分居一年多了嗎?正式辦理離婚手續,是在我媽死前的一個月左右。」
「原來如此……」
若是這樣,將離婚視為自殺的導火線或許是妥當看法。
「妳知道他們分居,或者說離婚的原因嗎?」
秋葉歪起頭。
「忙於工作無暇照顧家庭的丈夫,和無法理解丈夫辛苦的妻子,兩人促膝長談後,決定為了彼此的幸福重新開始另一段人生。」說完她看著我聳聳肩。「說來還真可笑,當初明明應該是為了得到幸福才結婚,現在卻說是為了彼此的幸福而離婚。」
「妳的意思是說,這並非真正的理由?」
「誰知道,他們並沒有向我詳細解釋。有一天,我放學回來,我媽就告訴我,這次已決定和我父親分居。我當然問起原因,但她回答我的,全是令人無法釋懷的含糊說法。雖然她說是經過兩人長談後,才決定這樣做最好,但她並未告訴我他們倆究竟談了些甚麼、又是怎麼談的。」
我低下頭,拿湯匙在咖啡杯中不停攪拌。
我多少理解箇中內情了。秋葉自然也明白。夫妻的離婚,想必與本條麗子這個女人有關。說穿了,秋葉的父親仲西達彥與本條麗子的外遇就是離婚原因。雖不清楚兩人的關係始自何時,但這麼推論的話一切就說得通了。他們分居後,沒有立刻辦理離婚手續,想必是因為中間的談判過程拖了很久吧。
我試著拿來與自己的情況對照,有美子八成也不會立刻答應離婚,說不定到時也會先分居一陣子。
也許是因為我陷入沉默,秋葉綻開笑容,雖然看起來有點勉強。
「話題好像太沉重了。」
「那倒是無所謂……」
「欸,我們出去走走吧!」秋葉開朗地說。
離開咖啡店,我們走上徐緩的坡道。不知不覺走進了元町公園,通往外國人墓地的路上有群樹環繞。
「我以前常在這裏撿椎栗(註:Castanopsis,果實形似橡樹子,可食用。)的果實呢。」秋葉邊走,邊呢喃:「有人說,炒過之後拿來配啤酒會很好吃,但我沒有吃過。」
她的母親,也就是仲西綾子,肯定為丈夫炒過椎栗的果實。
「那個,」我戰戰兢兢地開口:「對於妳父母的離婚,妳是甚麼想的?」
「甚麼怎麼想?」
「我是說,換言之……」
見我苦思該如何措詞,秋葉停下腳,轉身面對我。冷風掠過斜坡吹上來,掀起她的長髮。
「如果你是問我難不難過,那我當然只能說很難過。我無法理解,也很不滿,難以忍受。我那時已經是國中生了,當然至少還理解男女感情誰也說不準幾時會生變,只是,我毫無根據地深信,唯獨自己的爸媽是不一樣的,他們是特別的。得知這只是自己的幻想後,這點令我大受打擊。」
她的意思我很能體會。我的父母幸運地沒有離婚,但我從來不曾認真想過這是一種幸運。唯獨自己的父母是特別的──的確如她所言是毫無根據,就已一廂情願地如此認定。
「言歸正傳,」我說:「芦原刑警認為,十五年前的案子和妳母親的自殺有甚麼關係呢?」
「誰知道。依照那個人的說法,是因為沒有任何線索,只好姑且把過去發生的事一一檢證看看。」秋葉歪起頭。「前妻自殺三個月後,這次又輪到情人被某人殺害……若以我父親為中心去推敲,站在刑警的立場當然會覺得不對勁吧。」
「妳是說芦原刑警在懷疑妳父親?」我不由得瞪大眼。
秋葉做個歪頭質疑的動作,再次緩緩邁步。
「對啊,他在懷疑,但那個人懷疑的不只是我父親,真要嚴格說起來的話,我父親恐怕還排在後面吧。」
「排在後面?」
「我是說如果把嫌疑人按照順序排下來的話。因為,我父親並沒有動機吧。」
「難道有人有動機?」
但秋葉,彷彿沒聽見我的問題逕自四下張望,深深吸了一口氣。
「有樹葉的氣味,你不覺得空氣好像比較沒那麼冰冷了?感覺上春天已經漸漸接近了耶!」
「秋葉,到底是誰──」
「兩個人。」她說著豎起兩根指頭。「有犯案動機的有兩人,動機相同,都是因為失去了心愛之人想要報仇。」
「所謂的心愛之人……是指仲西綾子女士?」
秋葉把臉上的髮絲撩到後面。
「按照我們這一路說下來的發展,當然應該是她。」
「那妳說的兩人,換言之是──」
「一個是仲西綾子的妹妹,另一個是她女兒。」秋葉駐足,保持雙手插進大衣口袋的姿勢,猛然朝我轉身。她的大衣下襬在一瞬間如裙裾飛揚。
「怎樣?很有趣的故事吧?」
「一點也不有趣,我笑不出來。」我說。我知道自己的臉很臭。「為甚麼妳們非得遭到懷疑不可,那樣太奇怪了吧!」
結果秋葉倏然收緊下巴,翻眼看我。她的眼神正經得甚至可用冷漠來形容,令我悚然一驚。
「為甚麼奇怪?」她問:「心愛的人死了,會恨害死她的人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我認為芦原刑警的想法並沒有錯。」
「妳……那時很恨?」我略微垂頭,貼近窺視她的表情。
秋葉皺起臉,指尖按壓太陽穴,然後立刻恢復笑容。
「不知道耶!我已經忘了,畢竟那已是陳年往事。」她合攏大衣前襟,猛然轉身背對我邁步走出。
「我有女兒。」我對著她的背影說:「如果我離婚了,她同樣也會恨誰嗎?」
秋葉佇立,面向前方說:「這種話,就算是開玩笑也不該說出口喔。」
「我不是在開玩笑。」
她轉向我。「你這人,好殘忍。」
「殘忍?為甚麼?」
「因為,你覺得我和你女兒曾經立場相同,所以才想問這種問題對吧?而且你應該也很清楚,我在此時此地會怎麼回答。你絕對不能有離婚的念頭,因為那樣會傷透你女兒的心,請你別讓她像以前的我一樣嘗到同樣的滋味──你想讓我說出這種話,是吧?」
「不,不是的,我是真的……」
「別糊弄我。」秋葉尖銳的聲音在樹林之間響起。「請放心,我會說出符合閣下期待的完美答案──你千萬不可以離婚,請你好好珍惜家庭──這樣行了嗎?」
她開始加快腳步下坡。
「等一下!」
我出聲喊她,但她不肯停下,我只好快步追上,一把拽住她的肩膀。
「放開我!」
「不是的,正好相反!」
「甚麼相反?」
「我希望妳說,妳活得好好的,就算爸媽離婚妳也不在乎,妳一點也不恨任何人,這樣的話至少我會好過一些。」
秋葉本想甩開我的手,聽到我這麼說當下愕然瞪眼,她的臉色有點蒼白。
「好過一些……這是甚麼意思?我問你,你我的事你對家人不是隱瞞得很好嗎?」
「目前是,可是一旦要離婚那就另當別論,我覺得沒辦法再繼續隱瞞了。」
秋葉一邊吸氣,一邊張大嘴巴,但她說不出話來。她搖了兩、三次頭,一再眨眼,無力地揮手,然後才勉強擠出一句「不行」。
「那樣是不行的,絕對不行!你為甚麼要說出這種話?你在戲弄我?若是這樣你就太過分了,這是非常過分的行為!」
「我沒有戲弄妳,這種關係已經讓我愈來愈煎熬了,我也不想再明知自己在折磨妳,卻還要假裝不知。不是跟妳分手就是離婚,只能二選一,而我,不想與妳分手。」
秋葉邊聽我說話,邊閉上眼,她雙手抱頭,當場蹲在地上。
「妳怎麼了,沒事吧?」
「你現在,做出了無可挽回的舉動。」她蹲著說。「你給了我一個夢,那是我一直警告自己絕對不能作的夢,你懂嗎?比起沒有作這個夢之前,夢醒時會更心寒。」
「我不會讓妳夢醒,那絕不會僅只是夢。」
「算我求你,請你甚麼都別說了,還有,請答應我一個任性的要求。」
「是甚麼?」
「今天的約會到此為止,對不起,我要自己搭電車回去。」
「秋葉……」
她站起來,開始大步往前走,但她旋即止步,稍微朝我這邊轉頭。
「我可不是在生氣喔。只是,今天再繼續和你在一起太可怕了,我怕自己會支離破碎。」說著她再次邁步。
我目送她的背影,一邊試著回想自己的所做所為。
無可挽回的舉動──我想也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