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去公司上班時,冷不防在電梯中撞見秋葉。因為還有別人在場,無法像兩人獨處時那樣交談,也不可能四目相望。但我還是從人群之間一再偷瞄她。於是,一瞬間竟與她的目光對個正著。她不停眨巴著眼,是那種像要確認之前宣言的眨眼方式。

  「眼看就是這週的週六了哪。傷腦筋,我甚麼都沒準備。」站我身旁的男職員說。好像是在對同事說話。

  「你就隨便買個亮晶晶的玩意嘛。」聽他說話的男人回答。

  「亮晶晶?你是說金銀飾品?可是,這個月我的手頭有點緊。」

  他們是在說白色情人節吧,我猜測。那一瞬間,我再次與秋葉四目相接,眼鏡後方的明眸微帶笑意,她想必也聽見剛才這段對話了吧。

  你也在盤算要送我甚麼嗎──她似乎在這麼問。

  即便在位子坐下,我還是有點七上八下,因為我感到秋葉的態度好像和過去有微妙的不同,她一定是已經拋開種種顧忌了。

  即將進入午休時間前,有我的外線電話,我接起電話。

  「渡部先生是吧。好久不見。」對方說。好像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

  「呃,請問您是……」

  「我就知道你忘了,敝姓仲西。」

  仲西,聽到這個發音後,過了數秒時間腦海才浮現仲西這兩個文字。浮現的瞬間,我不禁啊地驚呼。

  「我是仲西秋葉的父親,之前在我家門口見過一面。」

  我拚命吸氣,卻吐不出氣,我轉身看著秋葉,她正對著電腦工作,沒有轉向我這邊的跡象。

  「喂?」

  「啊,是。呃,我當然記得。上次不好意思,那個,非常失禮。」我結結巴巴。

  「貿然打電話給你,非常抱歉。你現在方便嗎?如果不方便,我可以晚點再打。」

  「不,沒關係。」我伸手掩嘴,雙肘撐在桌上。「呃,請問有甚麼事嗎?」

  「老實說,我有件事想當面跟你談。不,也許該說是想請教比較好吧。總之,可以找個地方見面嗎?」

  我的心臟開始怦怦亂跳。對一個正與女性交往的男人而言,見對方的父親,肯定是巴不得極力避免的狀況之一,更何況我是在談不倫之戀。

  也許他會警告我,叫我不要再跟他女兒來往。

  「我知道了,隨時都可以,您說個地點我過去。」

  「這樣嗎?說實話,我現在人在東京車站。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午休時間就能見個面。我可以去你們公司旁邊,當然,如果你有困難的話,我們也可以改天再約。」

  看來敵人打算現在就直接找上門,是盤算著出其不意比較容易套出我的真心話嗎?我忍不住這麼暗忖。即便真是如此,我也斷無逃避之理。

  「我明白了。」我回答。

  「箱崎(註:日本橋箱崎町,位於東京都中央區的東端。)有間飯店,我們就約在那裏的交誼廳,好嗎?」

  「箱崎嗎?沒問題。」

  確定地點與時間後,我掛上電話,心跳雖有幾分鎮定下來,體溫卻似乎略有上升。秋葉依舊忙著工作。我思索了一下是否該告訴她,最後還是決定姑且保留,先聽完仲西先生說些甚麼再做打算。

  午休時間一到我就離開公司,搭計程車前往飯店。我在腦中模擬演練,假想仲西先生也許會丟出的種種謾罵之詞,好讓自己屆時聽了不受動搖保持鎮定。不過,回想電話中的交談,他實在不像是在衝動之下前來興師問罪。

  約定的地點,是位於飯店一樓咖啡廳。我一走進去,坐在窗邊的男士便站起來向我點頭致意。寬闊的額頭、梳得整齊的白髮和挺直的鼻梁都很眼熟。

  「讓你在百忙之中抽空前來,真是不好意思。」他用沉穩的語氣說。

  「哪裏。」我邊客氣回應,邊坐下,向服務生點了咖啡。

  「聽說你從事照明方面的工作,是嗎?」仲西先生問。

  「是的。」我說。

  他點點頭。「處理燈光的工作充滿夢想很不錯,可以做各種演出,而且燈光本身也不佔空間,最重要的是很清潔。」

  他的形容頗為有趣,我不禁放鬆緊繃的臉頰。不愧是在大學擔任客座教授,口才果然一流。

  「聽說你也常為了公務去橫濱?」

  大概是聽秋葉說的吧,我回答說是。

  「所以是順路嗎?我聽說你常去舍妹的店裏。」

  舍妹?聽他這麼說我一頭霧水。望著仲西先生看似冷靜的表情,最後我終於醒悟他說的不是親妹妹而是妻子的妹妹。

  「您是說『蝶之巢』嗎?不,其實我也沒有那麼常去。」

  「今後如果有空也請你過去坐坐,店裏生意不是很好,舍妹心裏想必也很焦慮,因為她本來就不擅長做這種送往迎來的行當。」

  「呃……」

  他應該不是為了講這種事才特地把我找出來。我暗自做好防備,暗忖他幾時才打算切入正題。

  「釘宮真紀子小姐──」仲西先生說:「你跟她見過面了嗎?」

  我沒想到這個名字會冷不防冒出來,所以一時慌了手腳,就好像自出乎預料的地方挨了一記拳頭。

  「您怎麼會問起那個……」

  被我這麼一問,他浮現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的微微苦笑。

  「我和那裏的酒保是老交情了,是他告訴我上次你去『蝶之巢』時的事。把客人的事告訴別人其實已違反職業道德,但還請你見諒,他是因為擔心我們才這麼做,絕非打小報告。」

  我回想與釘宮真紀子在「蝶之巢」相遇時的情景,當時酒保的確很注意我倆的動靜。

  「你跟她談過了嗎?」他問。微微苦笑早已消失,現在那雙眼睛很認真。

  我舉棋不定,然而,要說也只能趁現在。

  「談過了。」我回答。

  仲西先生點頭,他露出好像已做出某種覺悟的表情。

  「她跟你談了甚麼,我大致想像得到。」見我沉默,他又繼續說:「渡部先生,你也是唸理工科的人,你應該明白吧?事物必須用立體的方式去看待,如果只接收單方面的訊息,無法看出真正的樣貌,釘宮真紀子的說法對你而言想必是寶貴資訊,但那純粹是來自她單方面的說法,你也需要來自其他角度的資訊。」

  「您的意思是……」

  「我是說,我想提供那個。」

  我灌下咖啡,咖啡比我想像的還燙,害我差點嗆到,但我不願被仲西先生發現我的狼狽,所以拚命忍住。我輕聲咳了一下後,重新凝視他。

  「所謂來自其他角度的資訊,是指您手上有釘宮真紀子小姐也沒能掌握的事實嗎?」

  仲西先生做出略微頷首的動作。

  「要這麼講也可以,不過如果說得更正確,應該是她在某個重要關鍵上有所誤解吧。」

  「誤解……嗎?」

  「對,也可以說,是她太鑽牛角尖。」

  「這話怎麼說?」

  「釘宮真紀子小姐對於那個事件,做了相當有邏輯的分析吧?」

  雖不明白他這麼問的用意,但我還是點點頭。

  「呃……算是這樣吧,不過我對她的說法並非全然同意。」

  「關於犯案動機,她是怎麼說明的?」

  仲西先生的問題,令我不由得半張嘴巴。

  「您是說犯案動機?」

  「我剛才也講過了,她跟你說了些甚麼我大致想像得到,那起事件並非單純的強盜殺人案而是熟人犯案,而且犯人是關係相當親近的人──她是這樣告訴你的吧?」

  我沒點頭,只是喝了一口咖啡。

  「那麼假設她說的某人是真兇,關於此人的犯案動機她是怎麼向你說明的?」

  「這個……關於這點她並未詳細說明。」

  仲西先生緊繃下顎,用三白眼朝我凝視。

  「你沒有問嗎?」

  「我刻意不問。」

  「意思是說你對這點並無疑問?」

  「不,倒也不是這樣。」

  「那你為甚麼不問?我認為這是非常重要的關鍵。」

  「為甚麼啊……」我自言自語般低喃。

  仲西先生把雙手放在桌上,十指交握。

  「趕走母親、奪走父親的女人當然可恨──你是這樣解釋的嗎?」

  他這句彷彿看穿我心事的發言,令我手足無措。

  「不,我並沒有那樣想……」

  他浮起淺笑,搖搖頭。

  「你用不著掩飾,警方……不,至少芦原刑警,好像就是把我剛才說的那種事視為犯案動機。啊,你知道芦原刑警是誰吧?」

  被他這麼問,我只能含糊回答知道一些,看來一切都被他看穿了。

  「芦原刑警好像對我的妻子自殺的事也緊咬不放。自殺事件成為導火線,令受傷的女兒燃起憎恨之火,於是揮刀刺向父親的情人……他好像編出了這樣的故事情節,說不定也跟你說過同樣的劇情。」

  「他倒沒說那麼詳細……」

  「是嗎?那位刑警,原來也沒有單憑想像到處散播啊。渡部先生,事到如今再裝傻也沒用,所以我就老實告訴你。我和本條之間,的確有超乎事業夥伴以上的關係,關於我與妻子的離婚,秋葉想必不見得能接受,若說她對此毫無所感那未免不合現實。但是,渡部先生,秋葉並非輕率的孩子。就算她再怎麼無法釋懷,也不會對不相干的人心懷憎恨。」

  「您所謂的不相干是?」

  仲西先生倏然深吸一口氣,同時寬厚的胸脯也動了數公分。

  「想必你也有所誤解,所以我必須特別聲明。我與秋葉的母親之所以離婚,和本條麗子小姐沒有任何關係。我和她發生不尋常的關係,是在我與妻子分居之後。」

  這番話,令我愕然眨眼。正如他所言,我一直以為他們離婚的原因是為了本條麗子。

  「這話,是真的嗎?」明知失禮,我還是忍不住確認。

  他堅定地點頭。

  「我發誓是真的。我們分居、離婚,完全是為了別的原因,況且雙方也都坦然接受,甚至可以說是和平分手。最好的證據就是我的小姨子,如果我們夫妻是不歡而散,照理說小姨子應該不會來我家工作吧?」

  「啊……」的確沒錯,我暗想。

  「你懂了吧?我與本條發展出不尋常關係時,雖然還沒辦離婚手續,但我們的夫妻關係早已出問題了,因此,說秋葉恨本條恨到想殺她,這怎麼想都很奇怪。我所謂的不相干,就是這個意思。」

  「若是那樣,的確不相干……」

  「就我所知,秋葉當時正在試圖習慣新的人際關係,好像也在努力試著與本條和平相處,身為她的父親我可以斷言。」

  「若是如此,那她的母親為何會自殺?既然你們是和平分手,我想正式離婚應該不至於成為自殺的導火線才對。」

  我這麼一說,仲西先生彷彿被意外擊中痛處似的略微往後縮,把臉撇向一旁。這可以說是他頭一次露出狼狽姿態。

  「你說得沒錯,離婚與自殺在本質上毫無關係。呃,我妻子罹患憂鬱症的事……」

  「我聽秋葉提過。」

  他點點頭。

  「跟我一樣,我妻子似乎也覺得婚姻生活是一種負擔,以她的情況,生病的影響或許很大。有件事我沒跟任何人提過,當初提議離婚的其實是她,她的理由是,要盡到妻子與母親的義務令她很痛苦。當時我對憂鬱症如果再多一點認識,或許會採取別的選擇,但我卻沒這麼做。我以為離婚對彼此都有好處,但是分居後,她的病情好像反而惡化了,最後的結果就是自殺。當然,正式辦理離婚登記不能說完全沒有影響。不過,在本質上並沒有直接關聯。」

  「可是芦原刑警與釘宮真紀子,卻想把尊夫人的自殺和命案連到一塊。」

  仲西先生搖頭,甚至還來回揮動手掌。

  「所以那絕對不合常理,當然秋葉她母親的死想必令她大受衝擊。因為我們分居後,她甚至還一個人偷偷跑去見她母親。但我要再三強調,秋葉絕不可能對本條懷恨在心。」

  「這件事您跟警方說過嗎?」

  「當然,關於我與本條開始交往的時間點我向警方解釋過,但他們壓根不肯相信。他們就是想一口咬定我的外遇導致離婚,因為這樣的話,他們就可以寫出一套熟人犯案的劇本了。那起案件即將屆滿追訴時效,我認為警方堅持熟人犯案說,正是逮不到犯人的最大原因。」

  我陷入沉默。他提供的情報的確大幅改變了我原本對此案的印象。不,與其說是改變,或許該說簡直把此案弄得一團迷霧。

  「你還有甚麼其他的問題想問嗎?」他湊近我的臉審視。

  「目前暫時還想不出來,我需要一點時間。」

  仲西先生點點頭,從西裝口袋取出名片夾。抽出一張放在桌上。

  「有甚麼事請跟我聯絡,我會儘可能趕到。」

  我拿起這張印有經營顧問頭銜的名片。他八成還有好幾種其他頭銜的名片吧?我的腦海浮現這個不相干的疑問。

  「現在,可以換我問你一個問題嗎?」仲西先生說。

  「甚麼事?」

  他頗有深意的眨眨眼,開口說:「今後,你打算怎麼處理你與秋葉的感情?」

  我像被潑了一頭冷水般全身神經倏然清醒,可是腦中卻發熱,思緒開始陷入大亂。

  「果然只是玩玩嗎?」

  「不,怎麼可能,絕非玩玩而已。」我搖頭。「沒那回事,我正在認真思考將來。」

  「將來?」

  「我在想是否有甚麼辦法能夠攜手走下去,所以正在多方思考,這點我也向她表達過了。」

  仲西先生的臉上浮現困惑。「那秋葉怎麼說?」

  「她說相信我,願意等我。」

  「那孩子真的這麼說?」

  「是的。」

  他滿臉意外地噢了一聲,然後擠出一個分明是假笑的表情給我看。

  「那孩子也已年過三十了,做父親的如果再動不動插嘴干涉也很奇怪。今天的談話就到此為止吧。耽誤你的時間很抱歉。」

  他拿起桌上的帳單,起身離席。我慌忙掏出皮夾,但他已站在收銀台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