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泡在浴池裡,交臂搭在池沿,枕著手臂想著方才的事。這池子她用就有些太深了,中間都要沒了胸口。而且水流循環一直在波動,她不敢走到中間以免失了腳再淹著。
前些天她挪過來的時候,把自己用的大澡盆也搬來了。但東家趁她一個不注意給劈了當柴燒,到處都有現成的柴草,雜房裡還有一大垛子他都瞅不見,非把她這盆兒給劈了。雖說都是他的東西,但她也心疼的抽的慌。
她低了頭,左胸有一個青青的小點,好些天了也不見好。初時只是一個小紅點,但此時越發深了,都有些泛烏紫。胸口的血管都變得清晰可見,微微擠壓就會隱隱作痛。她原本也有些害怕,但是害怕之余又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像是鬆了一口氣。像是某種一直壓抑的東西突然就淡了散的無影無蹤,又有些失落,空蕩蕩的偶而想時會有些痛。
這些復雜的心緒堆積在一起,然後今天因為優優和逢蔭的沖突就一下碎裂開來。一片片的化成粉沬!
其實這樣也好吧,以後逢蔭不用勉強維持著和藹可親,而她也不用再覺得虧欠!當初是逢蔭救了她的命,而且不止一次。但她無法給逢蔭所要的回報,她不能因此而出賣無仰。那麼交給逢蔭所需的血氣或者是一種方法。逢蔭不需要她請客,也不需要她這樣的朋友,更不需要她的討好。逢蔭需要她的血氣,她恰可以提供這些。至於這後果,是她所該擔心,而不是逢蔭。
她輕輕吁了一口氣,剛揮掉這些悵惘又想到之前優優所說的關於流火的事。馭者與靈物的積怨已深,她非當事人也難體會各中滋味。
她認識一個馭者,蕭無仰。認識妖靈,碧游宮裡的許多人。卻無法將他們完全的派分成對立的兩邊,她想到六月底,流火曾去見過無仰。若他深憎馭者為何還要交無仰這樣的朋友?或者個中還有別的因由?
她是了解失去至親的痛苦的,爺爺病故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天都塌了一半,眼前總是發黑,身體的力氣像是被抽盡了,哭泣也不能表達內心的哀痛。
若是至親死於非命,更知仇人就在何處。那哀痛與怨懟該是如何讓人難以擔負,她雖不能完全感受,但可以想像的到。
相逢一笑泯恩仇,退一步海闊天空,或者冤冤相報何時了?不過想想,說這些話的人必是旁觀者不痛不癢,才能這般輕描淡。也許真有超然的可以放下,但真是太少太少了!
以往七月還真沒這份感悟,生老病死,愛恨離合。於她所見所受,皆是最普通平凡的那一類。腥風血雨離她太遙遠,人生的大起大落於她更像是傳說。
只是如今深處碧游宮中,之前山頂咆哮時而傳來,優優所言句句入心,竟讓她突然多了份感受。其實平凡的生活,最值得珍惜!
她正想著,突然聽到後院有腳步聲,想是流火從堂屋裡繞後頭來了。這裡有排折門,七月剛才壓根也沒鎖。她一激零忙身子一沉開口叫著:「東家,我,我還沒洗完呢!」
她一邊叫著一邊挪著腳往角落那走,那邊有衣架子,掛著她要換的衣裳。
腳步就停在門口不遠,隔著門紗都能看到人影,一會聽到流火問她:「你現在覺得水燙嗎?」
「不燙。」七月聽了便回了一句。一會外頭就沒了聲響,但沒過多久,水開始燙了!七月開始還能忍著,沒一刻就受不了了,撲騰著想撐出來。流火的聲音又恰到好處的揚進來了,不緊不慢的說:「不許出來!」
七月蒙了,在裡頭跳腳:「東家,你沒事又添柴草幹什麼?熱了!」
「每回讓你洗,你半刻不到就出來。沒見過你這種髒包,你今天不泡夠了不許出來!」流火隔著折門聽裡頭嘩嘩的聲響,聲音有點甕聲甕氣。
「我不出來,不出來。」七月擠眉弄眼,一邊應著一邊慢慢的撐身縮腳,想陽逢陰違。
「夏七月,你少裝。」流火說著,一手就拍在門上,震得門差點讓他拍開來。嚇得七月手一鬆「咚」的一下跌回去,差點一屁股坐裡頭。
「太熱了,不行!」七月哀叫,「你惱人扣工錢算了,哪有這樣整人的?」
「誰有閒情整你。」流火背過身倚著門框道,靜了一會說,「你胸口是不是有個血點?」
七月極窘,完全不知所措。流火輕嗽了一下又說:「其實我早該問你,只是礙著……優優說的沒錯,這事也不能再拖著了。索性今天說清楚,你不能出來,這兩日都要這樣泡。忍兩日吧,寒毒清了就好。」
七月怔住了,咬著牙忍了半天悶熱道:「是我自願的。」她說著摸著胸前掛的黃玉,「是我自願的!」
「我知道。」流火說,「你別怪她,她無心害你。只是她是蛇靈,身體自帶毒息!」
「她不會害我,我是知道的。」七月說著有點想哭,憋忍著突然笑起來,「是我自願的。」
「那也沒自願想死對吧?」流火歎了一句,「那就忍著吧,總歸不能再深了!」
她抽一口氣,一手扶著池沿靠住,上下牙直打戰著說:「我~忍~」,半晌,她又開口:「東家,你元丹沒練成。你……」她的聲音越壓越低,終是沒吐出來。
「優優那張大嘴就沒個把門的。」流火聽出她話裡的意思,抬頭看著滿園蒼翠,「練功的目的若是為了尋仇,實在有些悲哀。但我的目的,正是如此。所以,你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也好。」
七月說著:「東家,你那書房裡還有好多傳奇故事,有一個故事你看過沒?是說妖龍火景明光的。」
流火微瞇了眼:「看過,火景明光是火泊妖龍,早在馭者衍生之前已經稱霸妖靈界。他成名東南方焦牢山,後來吞吃火靈無數成為有名的大妖怪。而如今綴錦的龍禁海,正是因此而得名。龍禁海中心有初陽山,據說是他骨骸化成。他雖是強妖終有命數,世人懼他復生難制,便以水相圍,取名龍禁!」
「初陽山上有望月峰,那裡日月光華汲養。也有人說,他是棄了肉身元神歸真,飛升成仙了。」七月掬了水抹了一把臉,呆久了倒不覺得熱了,「他睥睨天下再無對手,為達六脈至真,終於到達魂力高界。」
流火覺得有些想笑,突然揚了聲音說:「夏七月,你七拐八繞的是想勸我吧?第一,我沒他那個本事能天下無敵。第二,我也沒他那個境界能去追求什麼魂力無限。還有第三,你拿他舉例子簡直大錯特錯,火景明光十分霸道,典型的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最後就算他是去當神仙估計也是在人間殺膩了,哪有半點寬容豁達之心!」
他聽裡頭沒聲了,都能想像的到她一臉被噎住的表情,帶著笑意又說:「火景明光要是活到現在,哪還由得馭者囂張?依他那個勁頭,早成批成批的拉出去宰。」
七月憋了半晌找不出話來反駁,只得抹著臉岔開話題:「什麼時候讓我出來?我都快泡發了。」
流火忍不住笑出聲來,反手叩叩門道:「聽著你那勁頭,水好像不太熱了吧?我得再加把火進去。」
她登時在裡面哀叫:「我寧可毒發身亡也不想煮熟在澡堂裡!」
流火快要笑倒,扶著門框搖搖晃晃,過了一會又說:「七月,出去了以後你打算去哪?」
七月應著:「我離開這裡就打算回家了!」
流火愣了一下:「回家?你不是……」
七月說:「大不了不讓村裡人知道,悄悄的回去看看爹娘和弟弟也好。留了錢給他們也能生活的好些!」她了一會又說,「東家,你放心吧。我在這裡看到的一切,我都不會說出去的。包括那些書的內容!」
流火垂眼無聲抖出一絲笑意,他從不擔心這些。兩人都靜了下來不再開口,他一直背倚著門框站在屋外,由他燃起的火帶出灼息,這裡的水皆是無力化盡這灼息的。慢慢蒸出熱氣可以驅盡毒息,這方法雖然緩慢但安全。
前幾日七月洗澡其實就是一個驅毒的過程,住進他這裡與他灼息相近也對陰毒有驅散之效。只是時間上就需要的比較長,其實今天就算逢蔭和優優不起沖突,他也打算把七月摁在池子裡多泡一陣子。這毒息一日不散乾淨到底是件事,況且他這段日子又得練功怕是沒時間再照管的周全。
又過了半晌,流火瞅著時辰差不多,反手又叩了門道:「七月,你可以出來了!」他說了一聲屋裡卻沒了動靜,一時微怔又揚了聲叫,「七月,睡著了?」
裡頭還是全無動靜,他有點急了,轉身貼著門縫一瞅。霧氣繚繞之間也看不大真切,只隱隱綽綽見她的頭搭掛在沿邊,半肩在水外,手臂勾著池邊一動也不動。
「夏七月!」流火這下真急了,腦子還轟轟然間身體已經開始行動。一腳就把門給踹開,沖過去的一霎腦筋才有點回過悶來。躍起之間,伸手拽開自己的外袍「呼」一下兜過去。兜頭罩臉半襟入水全給她蓋住,他直接橫躍過大池,一抄她將她挾出來,撩開袍頭見她臉都憋的紫紅紫紅的。
「你受不了也不言語一句,真往死裡蒸啊!」流火又是生氣又是擔心,裹著她就出了浴池拐到她那個小隔間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