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簡單的客廳。擺著簡單的布沙發和玻璃茶几。雖然是很簡單的公寓,卻還是比弄堂裡的房子乾淨很多。
現在易遙就坐在沙發上。父親後來結婚的這個女人就坐在沙發的另一個轉角。那著遙控器按來按去,不耐煩的表情。
易遙握著父親倒給自己的水,等著父親哄她的小女兒睡覺。手裡的水一點一點涼下去,涼到易遙不想再握了就輕輕把它放到桌上。
彎下腰的時候,視線裡剛好漏進臥室的一角,從沒關好的房門望過去,是父親拿著一本花花綠綠的童話書在念故事,而他身邊的那個小女孩,已經睡著了。
自己小時候,每一個晚上,父親也是這樣唸著故事,讓自己在童話裡沉睡過去的。那個時候的自己,從來沒有做過一個噩夢。想到這裡,眼淚突然湧上眼眶,胃裡像是突然被人塞進滿滿的酸楚,堵得喉嚨發緊。握杯子的手一滑,差點把把杯子打翻在茶几上,翻出來的一小灘水,積在玻璃表面上。易遙看了看周圍沒有紙,於是趕緊拿袖子擦乾淨了。
眼淚滴在手背上。
旁邊的女人從鼻子裡輕蔑地哼了一聲。
易遙停住了眼淚。也的確,在她看來,自己這樣的表現確實是又做作又煽情。如果換作自己,也許會不只在鼻子裡哼一哼,說不定還會加一句「至於麼」。
易遙擦了擦眼睛。重新坐好。
又過了十分鐘。父親出來了。他坐在自己對面,表情有點尷尬地看看易遙,又看了看那個女人。
易遙望著父親,心裡湧上一股悲傷來。
記憶裡的父親,就算是在離開自己的那一天,弄堂裡的背影,都還是很高大。
而現在,父親的頭髮都白了一半了。易遙控制著自己聲音,說,爸,你還好嗎?
父親望瞭望他現在的妻子,尷尬地點點頭,說,恩,挺好的。那個女人更加頻繁地換著台,遙控器按來按去,一副不耐煩的表情。
易遙吸了吸鼻子,說:「爸,謝謝你一直都在給我交學費,難為你了,我……」
「你說什麼?」女人突然轉過臉來,「他幫你交學費?」
「易遙你說什麼呢,」父親突然慌張起來的臉,「我哪有幫你交學費。小孩子別亂說。」與其說是說給易遙聽的,不如說是說個那個女人聽的,父親的臉上堆出討好而尷尬的笑來。
易遙的心突然沉下去。
「你少來這套,」女人的聲音尖得有些刻薄,「我就知道你一直在給那邊錢!姓易的你很能耐嘛你!」
「我能耐什麼呀我!」父親的語氣有些發怒了,但還是忍著性子,「我錢多少你不是都知道的嗎,而且每個月工資都是你看著領的,我哪兒來的錢!」
女人想了想,然後不再說話了。坐下去,重新拿起遙控器,但還是丟下一句,「你吼什麼吼,發什麼神經。」
父親回過頭,望著易遙,「你媽這樣跟你說的?」
易遙沒有答話。指甲用力地掐進掌心裡。
房間裡,那小女孩估計因為爭吵而醒過來了,用力地叫著「爸爸」。
那女人翻了個白眼過來,「你還不快進去,把女兒都吵醒了。」
父親深吸了口氣,重新走進臥室去。
易遙站起來,什麼都沒說,轉身走了。她想,真的不應該來。
來開門的時候,那女人回過頭來,說,「出門把門口那袋垃圾順便帶下去。」
易遙從樓裡走出來,冰冷的風硬硬地砸到臉上。眼淚在風裡迅速地消失走溫度。像兩條冰留下的痕跡一樣緊緊地貼在臉上。
易遙彎下腰,拿鑰匙開自行車的鎖。好幾下,都沒能把鑰匙插進去。用力捅著,依然進不去,易遙站起來,一腳把自行車踢倒在地上。然後蹲下來,哭出了聲音。
過了會,她站起來,把自行車扶起來。她想,該回家了。
她剛要走,樓道裡響起腳步聲,她回過頭去,看到父親追了出來。因為沒有穿外套,他顯得有點蕭索。
「爸,你不用送我,我回家了。」
「易遙……」
「爸,我知道。你別說了。」
「我還沒問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情呢,」父親哆嗦著,嘴裡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氣來,在路燈下像一小片雲飄在自己面前。
「……爸,我想問你借錢……」
父親低下頭,把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一疊錢來,大大小小的都有,他拿出其中最大的四張來,「易遙,這四百塊,你拿著……」
心裡像被重新注入熱水。
一點一點地解凍著剛剛幾乎已經四去的四肢百骸。
「……爸,其實……」
「你別說了。我就這四百塊錢。再多沒了!」不耐煩的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