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我花開後百花殺·08

  大水過後,最可怕的就是瘟疫。

  由於被壓下洪災的消息,沒有任何援助又缺乏醫師救治,被官差封鎖隔離的西郡宛如人間地獄。

  能逃的,俱都逃了,還留在西郡境內的,皆是傷重難行的老弱婦孺。

  先是有部分尚留一線氣息的活人被壓在屍堆中漸漸嚥了氣,曝屍荒野幾日後,蚊蠅叢生,蛇鼠漫行。

  沒過多久,連鼠都死了,鼠死未幾日,人死如圻堵。

  瘟疫爆發的速度極快,待那些留在西郡的災民反應過來,欲逃,卻不及,往往就這麼半途死在了逃亡路上。

  祁見鈺怎會不知瘟疫的厲害,思及萬翼方纔還近距離的屈膝與那女子說話,他心底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兩人大開廟門,摀住口鼻站在通風處,不敢再朝內走。

  女子以袖掩面,悲泣道,「天行……天行瘟疫,朝發夕死。至一夜之內……一門盡死無孑遺……二位公子還要往西郡赴死麼。」

  祁見鈺握緊拳,偏頭看向萬翼,不發一語。

  「殿下,害怕了?」萬翼道。

  祁見鈺定定看著他,道,「萬翼……你不會的。」

  萬翼側過臉,沒有再回應。

  女子當夜未熬過去,一個時辰後她劇烈地咳嗆著,吐出大口大口的血痰,通身遍紫衰竭而死……

  萬翼將火把扔進廟內,祁見鈺鬆開其中一匹馬的韁繩,驅往另外一條岔道。

  兩人遙望著荒廟被火舌漸漸吞沒後,祁見鈺又砍下一條繁茂的樹枝,緊緊綁縛在馬尾上,「萬翼,我們還是趁夜趕路吧。」

  萬翼轉頭看了他一眼,毫不猶豫地翻身上馬。

  從那女子口中的『朝發夕死。至一夜之內,一門盡死無孑遺』可知,這場瘟疫的傳染性極強,發病速度也極為迅猛。

  不論他方才有沒有一絲被傳染的可能,他不能,也絕對不允許自己,出師未捷便毫無意義的先死在這裡。

  至於濟王殿下……

  只能說很遺憾,若是他當真染疫,他便暫且陪他一程吧。

  ……

  濟王殿下微赧著臉,翻身跨坐在萬翼身後,雙腿一夾馬腹,紅馬長嘶一聲,在濃濃的夜色中撒開蹄子狂奔,馬尾後的樹枝「沙沙」的摩挲著,配合地一路掃去趕路的馬蹄印。

  夜色中的螢火蟲在低矮的灌木林中飛舞,仿若點點繁星悄悄降臨人間。

  約莫四更天后,趕了大半夜路的兩人才停下馬,稍事休息。

  「我先去找些枯枝乾草吧。」萬翼唇色微紫,頭髮與衣襟被露水與汗水浸濕,夜風吹了一路,他覺得自己的頭開始有些發暈。

  濟王殿下跟了兩步,「別離得太遠,小心點。」

  萬翼頷首,挽起華貴的袖袍,在樹林口仔細搜尋。

  濟王殿下拴好馬,在附近設好警戒後,也去給萬翼搭把手。不多時,兩個談不上精緻,卻也能勉強湊合的草鋪就這麼搭成了。

  祁見鈺生好火,望向萬翼,「趕了這麼久的路,你餓不餓?」

  萬翼隔著篝火,笑道,「是殿下餓了吧。」

  祁見鈺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有如變戲法一般,從身後掏出一頭肥兔子,丟給萬翼,「方纔設警戒時順便抓的,應該夠我們一頓飽餐。」

  萬翼下意識接過兔子後,愣了一下,只抓著毛茸茸的肥兔子呆呆與它面面相覷。

  老實說,他自小養尊處優,若是交給他軍機國事也好,這……烹煮之事,他著實一竅不通。

  祁見鈺終於看到精擅六藝的萬郎百年難得一見的呆愣模樣,他心情很好的再一把奪回兔子,急不可待地在心上人面前展露優勢,「沒事,你看本王的!」

  當年在外行軍打仗,打野食可是軍隊一門必備專長。

  濟王殿下利落的割喉、放血、剖腹,填泥,叫花兔子做得真不是蓋得。

  待大功既成,祁見鈺先掰下一大塊熱燙的兔腿兒,用拭淨的樹葉包好,抬起一張花不溜丟的貓兒臉,小心地遞給萬翼,「你試試味道!」

  萬翼接過兔腿兒,在他慇勤的目光下,淺嘗了一口,「唔,味道確實不錯。」

  祁見鈺臉上一亮,得意邀功地道,「本王樣樣精通,自不必說。」

  萬翼含著笑,「殿下自然是最英武的。」

  祁見鈺心底一甜,只低頭將兔子分為兩份,萬翼那份幾乎是自己的兩倍。火光之下,他臉上曾經如刀刃出鞘式的少年輕狂逐年褪去,眼前的他,眼神雜糅著一絲羞澀的臊意和屬於男人的堅定,熱情而純摯,極為動人……

  萬翼單手支著顎,在那雙炙熱如火的目光下也忍不住微微撇開臉。

  濟王殿下真乖,養他大概就像養了一隻熱情而驕傲的大貓兒一樣……如果他肯讓他養著的話。

  暗處苦命奔波了一夜的影一忍不住嗟嘆一聲:自古多情空餘恨,此恨綿綿無絕期啊……

  當萬翼再次睜開眼時,一滴清露恰好從葉尖墜落在他眼前。

  胸口微微窒息般發悶,頭暈眩得厲害。

  「你醒了?」祁見鈺眉心微蹙,在他要坐起時,伸手按下他,「感覺怎麼樣?還是……再歇一會吧。」

  萬翼這才發現天已大亮,早已爬至東天的太陽明晃晃的照在他身上,額上如火燒,他喘了口氣,掙開濟王殿下的手,吃力地坐起身,「我這是怎麼……」

  話還未落,喉頭驀地一癢,萬翼忍不住掩著嘴咳嗆出聲——

  濟王幡然色變。

  ……天行瘟疫,朝發夕死。

  這八個字如沉重的鐐銬,緊緊扼住兩人,一時二人無話,只餘下斷斷續續強抑著的咳嗆聲,氣氛凝重。

  難道……還是被染上了。

  祁見鈺猛然起身,強作輕鬆道,「應是昨晚一夜趕路,萬翼你底子弱些,才沾了寒氣,本王去最近的城鎮找醫師過來。」

  萬翼臉色蒼白,欲動乏力,腦中仿若炸雷一般。

  即便天資驚人,他也不過是少小年紀,當親眼目睹了上一個疫者令人目不忍視的慘相後,心中隱隱的擔心又在這個早晨被迅速引爆……

  入睡前的溫馨輕快對比清醒時的噩耗,萬翼其實也只是個甫滿十六的……少女,長年緊繃的心弦,近乎難以承受。

  「你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就回來!」祁見鈺解下韁繩,赤紅著眼,昨夜彷彿是一個美好的夢境,他第一次對他那般溫和地親近、談笑,當今早他醒來,怎麼也喚不起萬翼時,他心中便止不住惶急難當。

  祁見鈺上馬前再看了萬翼一眼,一咬牙,又大步走回來,「不行,我不放心,你還是隨我一道去。」

  萬翼搖頭,「殿下……咳咳,明知此刻的萬翼難以出行,定會耽誤了行程……也會,連累了殿下你……」

  這句話一出,以濟王的性子,定是如何也不會再拋下他。

  祁見鈺緊抿著唇,逕直將這個纖瘦頹美的少年抱上馬,用力一甩韁繩,「駕——」

  這是他第一次心動的人……

  他不容許,絕不容許他們之間就這麼戛然而止,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