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棵巨樹建築的頂端,程心仰望著她的星星,那是她被喚醒的原因。在當年的群星計劃中,共有十五個人購買了十七顆恒星,除程心外,其他十四人都湮沒在茫茫歷史中,也找不到有合法繼承權的後人。大低谷像一隻篩子,濾掉了太多的東西。現在,只有程心是唯一一個合法擁有恒星的人。
現在,人類還沒有飛向太陽系外的任何恒星,但技術的飛速發展已經使三百光年內的恒星不再只有象徵意義。程心擁有的DX3906被證明並不是一顆裸星,剛剛發現它帶有兩顆行星,從其中一顆行星的質量、軌道和大氣光譜推測,它極可能是一顆與地球十分相似的類地行星,於是價值急劇飆升。人們隨後驚奇地發現,這個遙遠的世界竟然是有主人的。
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想收回這顆恒星的所有權,但按照法律,這只有在其主人同意出讓的情況下才能實現,於是,冬眠了二百六十四年的程心被喚醒了。
程心醒來後首先得知:同預料的一樣,階梯飛行器沒有任何消息,三體人艦隊沒有截獲它,也沒有觀測到它的存在,階梯計畫已經被歷史遺忘,雲天明的大腦永遠迷失在茫茫太空中。但就是這個已經沒入虛無的人,卻給他愛的人留下了一個實實在在的世界,一個由一顆恒星和兩顆行星構成的世界。
DX3906的行星是一位名叫艾AA的博士生發現的。她在做自己的博士畢業論文研究時,採用了一種新的觀測方法,用一顆恒星作為引力透鏡觀測另一顆恒星,由此獲得了這個發現。
在程心眼中,艾AA是個像鳥一般輕靈的女孩子,充滿生機地圍著她飛來飛去。她自稱熟悉西元人,因為自己的導師就是一位西元世紀的物理學家。也許是這個原因,她得到了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被指定為程心與聯合國太空開發署之間的聯絡人。
聯合國和艦隊的要求讓程心很為難。她當然不能獨自佔有一個世界,但也不能把深愛她的人送的禮物賣掉。她做出無償放棄對DX3906的所有權,只保留那張證書作為紀念,但卻被告知不行。按照現有法律,政府、聯合國和艦隊都不能無償接收這樣大宗的個人資產,他們只能從她手中買下DX3906,這是程心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經過痛苦的思考,她決定出讓兩顆行星的所有權,保留恒星,但同時與聯合國和艦隊簽署一份附加協定,確定人類可以免費使用該恒星產生的能源。經過研究,這個想法在法津上是可行的。
AA告訴程心,只出讓行星的話,聯合國的出價就低許多,但那仍然是一筆巨額財產,她需要成立一個公司來運作。AA接著問,如果成立公司的話,程心是否願意讓她來工作。得到程心的肯定答覆後,AA立刻打電話辭掉了太空開發署聯絡人的職位,並聲稱自己開始為程心工作了,開始為她的利益說話。
「你傻不傻呀?」AA大叫道,「有許多選擇,你卻做了最糟的一個!比如你可以把恒星一起轉讓,那樣你就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了!或者,什麼都不出讓,整個星系全給自己留著,這是完全可以的!在這個時代,法律對個人財產是絕對保護的,沒人能搶走你的世界!然後,然後你再冬眠,直到能夠飛向DX3906那一天,你可以飛到自己的世界去,那麼大的地方,有海洋和大陸,想怎麼玩就怎麼玩!當然最好帶上我……」
程心說她已經決定,「我們倆相隔快三個世紀了,我不指望能馬上互相理解。」
「是,是。」AA一聲嘆息,「可你應該重新認識良心和責任這兩樣東西,責任使你出讓行星,良心使你保留恒星;責任又讓你放棄恒星的能量。你是過去那種被這兩樣東西綁架的人,像我的導師那樣。不過,在這個時代,良心和責任可不是褒義詞,這兩種東西表現得太多會被視為心理疾病,叫社會人格強迫症,要接受治療的。」
即使在城市的燈光中,程心也沒費太大力氣就找到了DX3906。與她的時代相比,現在的大氣層清澈了許多。她從夜空收回目光,回到令她驚歎的現實中:她和AA就像站在一裸發光聖誕樹上的兩隻小螞蟻,周圍是聖誕樹的森林,光輝燦爛的大樓像葉子般掛滿了每根樹枝。但這座巨型城市是建在地面上的,隨著威懾而來的和平,人類的第二次穴居時代結束了。
她們沿著這根樹枝走去,每根樹枝都是一條大街,路面飄浮著許多資訊視窗,使得街道像一條五光十色的河流。時常有幾個視窗從路中的主流中飄出來,跟著她們走一小段,發現她們對自己不感興趣後又飄回到主流中去。屬於這條街的建築都掛在下面。這是最高的樹枝,上面就是星空,如果走在下面的樹枝大街上,就會被掛在周圍和上方樹枝的建築所圍繞,自己彷彿是一隻小蟲子,飛行在樹葉和果實都發出絢麗光芒的夢幻森林中。
程心看著街上的行人,一個女孩子,兩個女孩子,一群女孩子,又是一個……都是女孩子,都很美麗,穿著閃閃發光的衣服,像是這夢幻森林中的精靈。好不容易有一個看上去年齡稍大些的,也是女人,美麗幾乎掩蓋了年齡。當她們走到這根樹枝的盡頭,面對著下面的燈海,程心問出了那個她早就想問的問題:
「男人呢?」她甦醒已有四天,從沒見過男人。
「到處都是啊。」AA指指附近,「看那個背靠著欄杆的,還有那邊三個,還有那兩個正在走過來的,都是男人。」
程心看看那幾個人,她(他)們面容白嫩姣好,長髮披肩,身材苗條柔軟,彷彿骨頭都是香蕉做的,舉止是那麼優雅輕柔,說話聲音隨著微風傳過來,細軟而甜美……在她的時代,這些人在女人中也都屬於女人味最濃的那一類。
程心很快想明白了:其實這種進程早已開始。西元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可能是最後一個崇尚男性氣質的年代,那以後,雖然男人還在,但社會和時尚所喜歡的男人越來越女性化。她想起了二十一紀初的某些日韓男明星,第一眼看上去也是美麗女孩的樣子,那時人們稱之為男色時代來臨。大低谷打斷了人類的女性化進程,但隨著威懾時代而來的半個多世紀的舒適的和平,使這一進程加速了。
AA說:「你們西元人最初確實很難分辨他們,不過這對你來說可能容易些,從那些男人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這樣的古典美人是很吸引他們的。」
程心有些警惕地看了一眼AA。
「你想什麼呀,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女人耶!哼,你們那時的男人有什麼好?粗魯野蠻骯髒,像是沒有充分進化的物種,你會適應這個美好時代的。」
程心在三個世紀前即將進入冬眠時,對自己在未來會面臨的困境做過各種假設,但現在這個是她不可能想像到的。想想在這個女性化世界的長遠生活會是什麼樣子,程心的心中一陣惆悵,不由得又抬頭去夜空中尋找自己的星星。
「又在想他呀!」AA扳著程心的雙肩說,「就算那個男人當時沒有飛向太空,和你在一起,你們孫子的孫子現在也進墳墓了。這是全新的時代,全新的生活,與過去全無關係的!」
程心努力使自己這樣想,並努力使思緒返回現實。來到這個時代只有幾天,她對以往近三個世紀的歷史只有大概的瞭解,最令她震驚的就是人類與三體世界因黑暗森林威懾而建立起來的戰略平衡,這時,一個問題突然冒上腦際。
這樣一個柔軟的女性世界,威懾?!
程心和AA往回走去,路面上,又有幾個資訊視窗圍著她們飄移,其中一個引起了程心的注意:首先是因為畫面上有一個男人,顯然是過去時代的男人,面色憔悴;頭髮蓬亂,站在一座黑色的墓碑旁。他和墓碑處於陰冷的暗影中,但他的雙眼似乎映射著遙遠天邊的晨曦,顯得很亮。下面有一行字幕:
……在他那個時代,殺人是要判死刑的。
程心覺得這個男人很面熟,細看時畫面又消失了,代之以一個正在演講的中年女人(程心只能認為是女性)。她的衣服不發光,很正式,使她看上去像一個政治家),剛才的字幕就是她說出的話。這個視窗覺察到了程心的注意,放大了許多,同時發出了剛好能讓她聽到的聲音,演講者的聲音很甜美,每個字像用長長的糖絲連起來,但說的內容很可怕:
「為什麼要判死刑?答案是因為殺了人,但這只是正確答案之一。還有一個答案是:因為殺的人太少了。殺一個人是要被判死刑的,殺幾個幾十個更是如此,如果殺了幾千幾萬人,那就罪該萬死;但如果再多些,殺了幾十萬人呢?當然也該判死刑,但對於有些歷史知識的人,這個回答就不是太確定了;再進一步,如果殺了幾百萬人呢?那可以肯定這人不會被判死刑,甚至不會受到法律的懲處,不信看看歷史就知道了,那些殺人超過百萬的人,好像都被稱為偉人和英雄;更進一步,如果這人毀滅了一個世界,殺死了其中的所有生命,那他就成了救世主!」
「她(他?)在說羅輯,他們想審判他。」AA說。
「為什麼?」
「很複雜,直接原因是:那個恒星系,就是他向宇宙廣播了座標導致其被摧毀的那個,不知道其中有沒有生命,但肯定存在有的可能,所以他被指控有世界滅絕罪的嫌疑。這是現代法律中最重的罪了。」
「你就是程心吧?!」這聲音讓程心吃了一驚,因為它竟來自路面的那個視窗,裡面的演講者驚喜地看著程心並指著她說,像見到一個老朋友。
「你是擁有那個遙遠世界的人。啊,你真的很好,把那個時代的美都帶給我們,你是唯一擁有一個世界的人,也能拯救這個世界,大眾對你寄予厚望!哦,我是……」
AA一腳把那個畫面關掉了。程心被這個時代的資訊技術深深震撼,她不知道自己的影像如何傳到演講者那裡,更不知道她(他?)是如何從億萬觀眾中把自己檢索出來的。
AA趕到程心前面,轉身退著走面對她問道:「你會毀滅一個世界以建立這種威懾嗎?特別是:如果敵人沒有被你的威懾嚇住,那你會按動按鈕毀滅兩個世界嗎?」
「這個問題沒意義,我怎麼可能把自己置於那種位置?」
AA停下腳步,抓住程心的雙肩,直視她的雙眼,「真的不會嗎?」
「當然,就我能想到的,那是對一個人來說最可怕的境地了,比死可怕多了。」程心說,AA的認真使她有些吃驚。
AA點點頭:「我就放心了……明天再細談,早點休息吧,你現在很虛弱,要一個星期才能完全恢復。」
第二天一早,程心就接到AA的電話,AA在螢幕上眉飛色舞地說今天上午要帶她去一個好地方,給她一個驚喜,並說接她的車就在樓頂上。程心來到樓頂,果真看到了那輛開著車門的飛行車,她進入車內時發現AA並不在裡面。車門無聲地滑上,程心身下的座椅像手掌般把她握住,飛行車輕盈地飛起,匯入城市森林間飛車的洪流中。這時天還早,朝陽射入城市森林的無數道光束幾乎與地面平行,飛行車就在一道道陽光間穿越城市。巨樹建築漸漸稀疏,最後完全消失了,藍天下的大地被森林和草原所覆蓋,一片令程心陶醉的綠色撲面而來。
威懾紀元開始後,地球重工業幾乎全部移到了太空軌道,生態環境迅速恢復,現在已經接近工業革命前的水準。由於人口減少和糧食生產工業化,耕地也在消失,地球正在變成一個大公園。
這突然到來的美好世界使程心有一種不真實感,自從冬眠甦醒後,她一直恍若夢中。
半個小時後飛行車降落了,車門滑開,程心一下車,它立刻升空飛走了。螺旋槳攪起的大風平息後,寂靜籠罩著一切,只有鳥鳴從遠方傳來。程心打量著周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廢棄的建築中。這些建築像是西元世紀的,好像是一個居住區,每座樓房的下半部分都長滿了密密的藤蔓植物。看著這被新紀元的綠色所覆蓋的過去,程心多少找回了一些現實感。
她叫著AA的名字,回答她的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好!」
這聲音來自程心身後二樓的一個陽臺,她轉身看到了站在纏滿藤蔓的陽臺上那個男人,不是現在女性化的男性,而是過去真正的男人。程心彷彿又回到夢中,但這次是她的西元世紀噩夢的延續:這個男人是湯瑪斯.維德,穿的衣服也是與過去一樣的黑皮夾克,只是他看上去老了些,可能他是在程心之後許多年冬眠的,或者比程心更早甦醒,也許兩者都有。但程心的目光立刻集中在維德的右手上,那只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握著一把手槍,西元世紀的手槍,槍口對著程心。
「這槍裡的子彈是為水下射擊特製的,據說能保存很長時間,但已經二百七十多年了,不知還能不能用。」維德說,臉上露出程心熟悉的冰冷的微笑,那種笑容是他在欣賞別人絕望時特有的。
子彈能用。一聲爆響中,程心看到槍口的火光,自己左肩像被猛拳擊中,衝擊力把她推靠到後面的一堵殘壁上。槍聲被密集的藤蔓植物吸收,傳不了多遠,外面的鳥鳴聲還在繼續。
「不能用現在的槍,它們每次射擊都會自動在公共安全資料庫中登記。」維德說,語氣與三個世紀前同程心談日常工作時一樣平淡。
「為什麼?!」程心說出了三個世紀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她沒感到疼,左肩只有一種綿軟的麻痹感。
「為了執劍人。我想成為執劍人,你會同我競爭,而你會成功。我對你本人沒有一點兒惡意,不管你信不信,我此時很難過。」
「瓦季姆是你殺的?」程心問,血從她的嘴角流出。
「是,階梯計畫需要他。而現在,我的新計畫卻不需要你。你們都很出色,但擋道的棋子都應清除。我只能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維德說完又開了一槍,子彈穿透程心的左腹部,仍然沒有痛感,但全身在麻痹中失去支撐,她靠著牆慢慢滑下,在身後的藤蔓葉子上留下鮮紅的血跡。維德再次扣動扳機,這次,近三個世紀的歲月終於顯出了作用,槍沒響。維德拉動槍栓退出子彈,再次把槍口對準程心。就在這時,他抓槍的右臂好像自己爆炸了,一團白煙升起後,維德的右小臂消失了,被燒焦的骨肉碎片飛濺到周圍的綠葉中,手槍卻完好無缺地掉到樓下。維德沒動,彷彿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已經消失的右小臂,然後抬頭仰望,在他看的方向,一輛飛行車正衝下來,還沒有接觸地面就有幾名帶槍的員警跳到下面在氣流中翻騰的深草裡,他們看上去也是身材苗條的女孩,動作敏捷。
最後下來的是AA,她的淚眼在程心已經模糊的視線中晃動著,也能聽到她的哭訴聲,大意是有人偽造她的電話等等。
劇痛開始出現,且來勢兇猛,程心休克了過去。很快她又醒來了,發現自己已經在車裡,身體被不知名膜狀物全部包裹起來,疼痛消失了,甚至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意識再次模糊。她最後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問:「什麼是執劍人?」
※※※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面壁者的幽靈──執劍人
羅輯對三體世界建立的黑暗森林威懾無疑是偉大的功績,但最終產生這個功績的面壁計劃卻被認為是一個極其幼稚的荒唐舉動。人類當時像個第一次走向社會的孩子,對險惡的外部世界充滿了恐懼和迷茫,面壁計畫就是這種精神衝擊的產物。隨著羅輯把威懾控制權移交給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人們認為面壁計畫這一歷史的傳奇永遠結束了。
人們開始對威懾本身進行深入思考,由此誕生了一門學科:威懾博弈學。
構成威懾的主要元素有:威懾者和被威懾者,在黑暗森林威懾中分別是人類和三體世界;
威懾操作:發射三體世界座標導致兩個世界毀滅;
威懾控制者:掌握發射開關的人或組織;
威懾目標:三體世界放棄侵略並向人類世界傳遞技術。
以威懾者和被威懾者同歸於盡為後果進行的威懾,被稱為終極威懾。與其他類型的威懾相比,終極威懾的特點是:一旦威懾失敗,那麼再進行威懾操作對於威懾者來說便毫無意義。終極威懾成功的關鍵在於,必須使被威懾者相信,如果它不接受目標,就有極大的可能觸發威懾操作。描述這一因素的是威懾博弈學中的一個重要指標:威懾度。只有威懾度高於百分之八十,終極威懾才有可能成功。
人們很快發現一個極其沮喪的事實:如果黑暗森林威懾的控制權掌握在人類的大群體手中,威懾度幾乎為零。
讓人類集體做出毀滅兩個世界的決定本來就極其艱難,這個決定遠遠超出了人類社會的道德和價值觀底線,而黑暗森林威懾本身的情形使這種決定的可能性進一步降低:如果威懾失敗,人類還有至少一代時間可以存活,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時活著的人就是全部了;如果因失敗而進行威懾操作,向宇宙廣播兩個世界的座標,那毀滅隨時都可能到來,這個結果遠糟於放棄威懾操作。所以,當威懾失敗時,人類的群體反應是完全可以預測的。
但個體的反應無法預測。
黑暗森林威懾的成功,正是建立在羅輯個體的不可預測上。當威懾失敗時,決定他行為的更多是他的人格特徵和心理因素,即使是基於理智,他個人的利益與人類整體利益未必契合。威懾紀元初,兩個世界對羅輯的全部人格特徵進行了極其詳細的研究,並建立了相應的數學模型,人類和三體的威懾博弈學者們得出了幾乎相同的結果:依威懾失敗時的精神狀態不同,羅輯的威懾度在91.9%至98.4%之間浮動,三體世界絕對不敢冒這個險。
在威懾建立後很短的時間裡,雖然還沒來得及進行上述的深入研究,但人們很快覺察到了這個事實,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立刻把威懾控制權交還給羅輯,就像扔出一塊滾燙的鐵。從收回到交還控制權,前後只有十八個小時的時間,但這段時間已足夠水滴摧毀環繞太陽的核彈鏈以阻止人類進行座標廣播,而敵人沒有行動,這被認為是三體世界在這場戰爭中的最大失誤,而人類則冷汗淋漓地長出了一口氣。
於是,羅輯一直掌握著黑暗森林威懾的控制權。他的手中,先是握著太陽核彈鏈的起爆開關,後來握著引力波的發射開關──兩個世界的戰略平衡,像一個倒放的金字塔,令人心悸地支撐在他這樣一個針尖般的原點上。
黑暗森林威懾是懸在兩個世界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羅輯就是懸劍的髮絲,他被稱為執劍人。
面壁計畫並沒有成為歷史,人類無法擺脫面壁者的幽靈。
如果說面壁計畫是人類歷史上首次出現的怪物,那黑暗森林威懾和執劍人在歷史上卻有過先例。西元二十世紀華約和北約兩大軍事集團的冷戰就是一個準終極威懾。冷戰中的一九七四年,蘇聯啟動Perimeter計畫,建立了一個後來被稱為末日系統的預警系統,其目的是在北約核突襲中,當政府決策層和軍隊高級指揮層均被消滅、國家已失去大腦的情況下,仍具備啟動核反擊的能力。它利用核爆監測系統監控蘇聯境內的核爆跡象,所有的資料會彙整到中央電腦,經過邏輯判讀決定是否要啟動核反擊。這個系統的核心是一個絕密的位於地層深處的控制室,當系統做出反擊的判斷時,將由控制室內的一名值班人員啟動核反擊。西元二○○九年,一位曾參加過Perimeter戰略值班的軍官對記者披露,他當時竟然只是一名剛從伏龍芝軍事學院畢業的二十五歲的少尉!當系統做出反擊判斷時,他是毀滅的最後一道屏障。這時,蘇聯全境和東歐已在火海之中,他在地面的親人和朋友都已經死亡,如果他按下啟動反擊的按鈕,北美大陸在半個小時後也將同樣成為生命的地獄,隨之而來的覆蓋全球的輻射塵和核冬天將是整個人類的末日。那一時刻,人類文明的命運就掌握在他手中。後來,人們問他最多的話就是:如果那一時刻真的到來,你會按下按鈕嗎?
這位歷史上最早的執劍人說:我不知道。
人們現在的希望就是:黑暗森林威懾能夠出現像二十世紀的核威懾那樣美好的結局。
歲月在詭異的平衡中流逝,威懾已經建立了數十年,已過百歲的羅輯仍執掌著威懾控制權。他在人們眼中的形象也在慢慢變化。
主張對三體世界採取強硬政策的鷹派不喜歡他。早在威懾剛建立時,強硬派就主張向三體世界提出更加苛刻的條件,企圖徹底解除三體世界的武裝。有些方案已經到了荒唐的地步,比如「裸移民」計畫,提出讓三體人全體脫水,然後由貨運飛船送至奧爾特星雲,再由人類飛船接運到太陽系,存儲於建造在月球或火星上的乾庫中,依據某種條件分小批逐步解凍。
溫和的鴿派同樣不喜歡羅輯。他們關注的焦點集中在被羅輯洩露座標的187J3X1恒星系中是否有生命和文明上。對這一點,兩個世界的天文學家們都無法做出肯定的回答,無法證明有,也無法證明沒有。但羅輯肯定有世界毀滅罪的嫌疑。他們認為,人類和三體兩個文明要想建立一個和平共處的世界,必須以泛宇宙的人權體系為基礎,即承認宇宙間所有文明生物都擁有完全平等的人權,而要使這樣一個泛宇宙人權體系成為現實,就必須對羅輯進行審判。
羅輯對兩者都沒有理會。他只是握著引力波發射的開關,沉默地堅守著執劍人的崗位,堅守了半個世紀人們發現,人類對三體世界的任何政策,都不可能繞過執劍人,沒有執劍人的承認,人類的政策在三體世界沒有任何效力。這樣,執劍人就成為像面壁者一樣擁有巨大權力的獨裁者。隨著時間的流逝,羅輯的形象由救世主一天一天地變成了一個不可理喻的怪物和毀滅世界的暴君。
人們發現威懾紀元是一個很奇怪的時代,一方面,人類社會達到空前的文明程度,民主和人權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另一方面,整個社會卻籠罩在一個獨裁者的陰影下。有學者認為,科學技術一度是消滅極權的力量之一,但當威脅文明生存的危機出現時,科技卻可能成為催生新極權的土壤。在傳統的極權中,獨裁者只能通過其他人來實現統治,這就面臨著低效率和無數的不確定因素,所以,在人類歷史上,百分之百的獨裁體制從來沒有出現過。但技術卻為這種超級獨裁的實現提供了可能,面壁者和持劍者都是令人憂慮的例子。超級技術和超級危機結合,有可能使人類社會退回黑暗時代。但大多數人也承認,目前還不到停止威懾的時候。隨著智子封鎖的解除和三體世界的知識輸入,人類科學飛速發展,但與三體世界比,還相差兩到三個技術時代;只有當兩個世界科技實力相當時,才能考慮停止威懾。
還有一個選擇:把威懾控制權交給人工智慧。這一選擇曾被認真考慮,並進行了大量的研究試驗,它的最大優勢是威懾度極高,但最終被否決了。把兩個世界的命運交付給機器,這本身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試驗發現,A.I.對威懾所面臨的複雜情況做出正確判斷的機率比人要低許多,因為這種判斷本身所要求的不僅僅是邏輯推理能力。另外,在政治上這也不會使人們感覺更好,這不過是把人的獨裁轉化成機器獨裁,從政治角度看更糟糕。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智子對A.I.的干擾。雖然這種情況從未發生過,但僅僅這種可能性的存在就使這個選擇成為不可能。
折衷的選擇是更換執劍人。即使不考慮以上的因素,羅輯已是百歲老人,思維和心理隨時可能出現異常波動,把兩個世界的命運放到他手中很難讓人放心。
程心恢復得很快。醫生們聲稱,即使那把手槍中的十顆七毫米子彈全部擊中她,即使她的心臟被擊碎,現代醫學也能把她救活並恢復到與正常人基本無異的健康狀態,但如果大腦被擊中就沒救了。
據警方透露,維德幾乎成功。世界上最近的一起謀殺案發生在二十八年前,而這個城市已經近四十年沒有謀殺犯罪了,警方對預防和偵破謀殺案已經生疏。是另一名執劍者候選人,維德的一個競爭對手,向警方提出警告,但他也沒有任何證據,只是以這個時代所沒有的敏銳覺察到了維德的意圖。半信半疑的警方耽誤了很多時間,直到發現了維德偽造AA的電話時才採取行動。
許多人到醫院來看望程心,有政府、聯合國和艦隊的官員,社會各界的人士,當然也有AA和她的朋友們。程心現在已經能夠很容易地分辨現代人的性別,同時也漸漸適應了外表完全女性化的現代男人,感覺他們有一種她的時代的男人們所沒有的優雅,但他們還遠不可能對她產生異性吸引力。
隨著陌生感的消失,程心渴望進一步瞭解這個時代,可目前她還只能待在病房裡。這天,AA在病房中為她放了一部全息電影,說是本屆奧斯卡獎的最佳影片,名叫《長江童話》,取材於李之儀的《卜算子》「君住長江頭長江尾……」。影片描寫一個沒有具體年份的上古田園時代,分別居住在長江入海口和源頭的一對情侶的愛情。整部影片中男女主人公之間的距離不可跨越,他們從未見面,連想像中的相會畫面都沒出現過,但他們的思念之情卻被表現得無比淒婉動人。影片的攝影也十分唯美,以長江入海處江南的清麗婉約和源頭青藏高原的雄渾壯闊相互映襯,令程心陶醉。
影片絲毫不見她的時代那類商業化的張揚,故事像長江一樣從容流淌,使她融入其中。程心想到,她現在就在時間大河的江之尾,而江之頭卻空蕩蕩的……
這部電影激起了程心對新紀元文化的興趣,當她能走動時,AA又帶她去了畫展和音樂會。程心清晰地記得西元世紀在798廠和上海現代藝術雙年展中見到的那些變態怪異的東西,很難想像那時的藝術延伸到現在是什麼樣子。但她看到的畫都很溫和寫實,而柔美的色彩中又躍動著生機和情感,她感覺那一幅幅畫就像一顆顆心,在為自然和人性之美輕輕跳動。至於音樂,她感覺聽到的都像是古典交響曲,讓她又想到了那部電影中的長江,厚重雄渾又從容舒緩,她像是在目不轉睛地看著江面的水,不知不覺中感到不是水在流,而是人在向上游走,她就這樣被帶了很遠很遠……
這個時代的文化藝術與程心想像的完全不同,但也不是簡單地回歸古典,更像是自後現代以後的螺旋昇華,完全建立在一個新的美學基礎上,比如《長江童話》中就包含著對宇宙時空的深刻隱喻。但使程心最為激動的是,二十一世紀後現代文化中所充斥的那種晦暗絕望變異喧鬧消失得無影無蹤,代之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溫馨的寧靜和樂觀。
「我愛這個時代,但想想也挺讓人吃驚的。」程心說。
「要是知道這些電影、畫和音樂的作者,你就更吃驚了,他們都是四光年外的三體人。」
AA說,看著程心目瞪口呆的樣子,她開心地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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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文化反射
威懾建立之後,為了接收和消化三體世界向地球傳送的科學技術資訊,成立了世界科學院,這是一個與聯合國同級別的國際組織。人們最初預測,人類只能接收到來自三體世界的擠牙膏似的零星資訊,且這些資訊充滿刻意的謬誤和誤導,地球科學家們只能從中猜謎般地獲得真正的新知識。但三體世界在這方面的態度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他們在短時間內系統地傳送了海量的知識資訊,主要是基礎科學資訊,包括數學、物理學、宇宙學、分子生物學(以三體世界生命為基礎)等等,每一類都是一個完整的學科體系。這巨量的資訊令地球科學界一時手足無措。三體世界還對地球人進行了不間斷的指導,一時間地球世界幾乎成了一所大學。智子對加速器的封鎖解除後,三體物理學的核心內容一步步得到實驗證實,使人類對這些知識的真實性有了初步的確認。三體世界甚至多次抱怨世界科學院消化知識的速度太慢,他們似乎迫不及待地想使人類達到自己世界的科學水準,至少在基礎科學方面是這樣。
對這一令人困惑的現象,人們提出了多種解釋,較為可信的一種是:三體世界看到了人類科學加速發展的優勢,想通過人類科學的發展獲得新的知識,地球被作為一個知識電池來使用,試圖在為其充電後獲得更高的能量。
三體世界對此的解釋是:如此慷慨的知識傳送是出於對地球文明的敬意,三體世界從地球文明那裡得到了更多的東西。人類文化使三體世界睜開了一雙新的眼睛,看到了生命和文明更深層的意義,體驗到了以前從未覺察到的自然和人性之美。人類文化在三體世界廣為傳播和滲透,正迅速和深刻地改變著三體世界的社會形態,並在半個世紀中引發了多次革命,使得三體世界的社會結構和政治體制與地球越來越相似,人類的價值觀正在那個遙遠的社會得到認同和推崇,人類文化正被所有三體人所迷戀。
開始,人們對此將信將疑,但隨之而來的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文化反射浪潮證實了這一切。
威懾紀元十年後,由三體世界傳送而來的,除了海量的知識資訊,還有越來越多的模仿人類的文化藝術作品,包括電影、小說、詩歌、音樂、繪畫等。令人吃驚的是,三體世界對人類文化的模仿似乎沒有經歷邯鄲學步的過程,一開始就達到了很高的水準。這種現象被學者們稱為文化反射。人類文明在宇宙中有了一面鏡子,使人類從以前不可能的角度重新認識自己。在以後的十年間,反射文化在人類世界流行開來,取代正在日益頹廢和失去活力的地球本土文化,成為文化主流,在大眾中引領時尚,在學者中成為尋找新的文化思想和美學理念的源泉。
現在,一部電影或小說,如果不預先說明,一般無法看出它的來源,很難確定其作者是人類還是三體人。因為在來自三體世界的作品中,人物全部是地球人類,自然環境也都是地球類型的,完全看不出異世界的影子,這是三體世界接受人類文化的最有力證明。同時,三體世界本身仍然籠罩在神秘的面紗中,幾乎沒有任何關於那個世界的細節被傳送過來。三體人認為,自己粗陋的本土文化現在還不值得展示給人類,特別是雙方生物學和自然環境的巨大差異,一旦展現,可能會給已經建立起來的寶貴的交流帶來意想不到的障礙。
人們欣慰地看到,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一束陽光真的照進了黑暗森林的這個角落。
程心出院的這一天,AA說智子想見她。程心已經知道,現在智子這個詞並不是指那些來自三體世界的強大詭異的智慧化微粒子,而是一個女人的名字。這個女人是個機器人,由人類最先進的A.I.和仿生技術製造,卻由以前被稱為智子的智慧粒子控制。這個名叫智子的女人是三體世界在地球的大使,與以前智子的低維展開相比,她的出現使兩個世界交流變得更加自然和順暢。
智子住在位於城市邊緣的一棵巨樹上,從飛行車上遠遠望去,那巨樹的葉子很稀疏,彷彿正處於深秋的凋零之中。智子的住所位於最頂端的樹枝上,那根樹枝只有一片葉子,那是一幢雅致的竹木結構的小別墅,在一團白雲中時隱時現。現在是無雲的晴天,那團白雲顯然是別墅所生成的。
程心和AA沿長長的樹枝走到盡頭,路面都是由圓潤的石子鋪成,兩旁是翠綠的草坪。沿一道旋梯可以下到懸空的別墅,智子在別墅門口迎接她們。她身材纖小,穿著華美的日本和服,整個人像是被一團花簇擁著。
當程心看清她的面容時,花叢黯然失色,程心很難想像有這樣完美的女性容貌,但真正讓這美麗具有生機的,是控制她的靈魂。她淺淺一笑,如微風吹皺一汪春水,水中的陽光細碎輕柔地蕩漾開來。智子對她們緩緩鞠躬,程心感覺她整個人就是一個漢字:柔──外形和內涵都像。
「歡迎,歡迎,本該到府上拜訪,可那樣就不能用茶道來招待了,請多多見諒。真的很高興見到你們。」智子再次鞠躬說,她的聲音和身體一樣輕細柔軟,剛剛能聽清,但似乎有一種魔力,彷彿她說話時別的聲音都停下來,為她的細語讓路。
兩人跟著智子走進庭院,她的圓髮髻上插著的一朵小白花在她們前面微微顫動著,她也不時回頭對她們微笑。這時,程心已經忘記眼前是一個外星侵略者,忘記在四光年外控制著她的那個強大的異世界,眼前只是一個美麗柔順的女人。特別之處只是她的女人味太濃了,像一滴濃縮的顏料,如果把她扔到一個大湖中溶化開來,那整個湖都是女人的色彩了。
庭院中小路的兩側都是青翠的竹林,白霧在竹林中凝成薄薄的一層,懸在半人高的林中微微起伏。走過一座下面潺潺清泉的小木橋,智子退到一邊鞠躬把兩人讓進客廳。客廳是純東方式的,很敞亮,四壁都有大塊的鏤空,使這裡像一個大亭子。外面只有藍天白雲,雲都是從近處湧出,飄得很快。牆上掛著一幅不大的浮世繪和一個繪著國畫風景的扇面,裝飾簡約典雅,恰到好處。
智子請程心和AA在柔軟的榻榻米上坐下,然後自己也以優雅的姿勢坐下來,有條不紊地把一件件精美的茶具在面前擺開。
「可得有耐心,這茶可能兩小時後才喝得上。」AA在程心耳邊低聲說。智子從和服中拿出一塊潔白的帕巾,開始輕輕擦拭已經極其潔淨的茶具,先是細細地擦一個精緻的有著長長細柄的竹制水杓,然後依次輕擦那些白瓷和黃銅小碗,用竹杓把一隻陶罐中的清泉水舀到一個小瓷鍋中放到一個精緻的銅爐上燒著,然後從一隻小白瓷罐中把細細的綠色茶末倒進小碗,用竹刷慢慢旋抹……這一切都做得極慢,有些程序還反覆做,僅擦茶具一項就用了近二十分鐘,對智子來說,這些動作的功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的儀式感。
但程心並沒有感到厭倦,智子那輕柔飄逸的動作有一種催眠作用,令她著迷。不時有清涼的微風從外面的空中吹來,智子的玉臂彷彿不是自己在動,而是被微風吹拂著飄蕩,她的纖纖玉手所撫弄的也彷彿不是茶具,而是某種更為柔軟的東西,像輕紗,像白雲,像……時間,是的,她在輕撫時間,時間在她的手中變得柔軟蜿蜒,流淌得如同竹林中的那層薄霧般緩慢。這是另一個時間,在這個時間中,血與火的歷史消失了,塵世也退到不存在的遠方,只有白雲、竹林和茶香,這真的是日本茶道中「和敬清寂」的世界。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茶終於煮好了,又經過一系列紛繁的儀式後,終於遞到程心和AA手上。程心嘗了一口那碧綠的茶汁,一陣苦香沁人心脾,腦海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變得清澈透明了。
「我們女人在一起,世界就美好,可我們的世界也很脆弱,我們女人可要愛護這一切啊。」智子輕言慢語地說,然後深深鞠躬,語氣變得激動起來,「請多關照,請多關照!」
對於這話中的深意,以及這茶中的深意,程心自然是理解的。
接下來的一次聚會,又把程心拉回到沉重的現實。
與智子見面後的第二天,有六個西元人來見程心,他們都是第二任執劍者的候選人,均為男性,年齡在四十五至六十八歲之間。與威懾紀元之初相比,這個年代從冬眠中甦醒的西元人數量已經大大減少,但仍形成一個特定的社會階層。對於他們來說,融入現代社會要比在危機紀元後期甦醒的那些人更加困難。西元人階層中的男性都自覺或不自覺地使自己的外表和人格漸漸女性化,以適應這個女性化社會,但程心眼前的這六個男人都沒有這麼做,他們都頑固地堅守著自己的男性外表和性格。如果程心前些日子見到這些人,一定會有一種舒適感,但現在她卻感到壓抑。
這些男人的眼中沒有陽光,很深的城府使他們都把自己掩藏在看不透的面具下。程心感到自己面對著一堵由六塊冰冷的岩石構築的城牆,城牆顯露著歲月磨礪的堅硬和粗糙,沉重中透著寒氣,後面暗藏殺機。
程心首先對那位向警方報警的候選人表示感謝。她是真誠的,不管怎樣,他救了她的命。那個面容冷峻的四十八歲男人叫畢雲峰,曾經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粒子加速器的設計師之一。同程心一樣,他也是大型工程派向未來的聯絡員,期望有朝一日智子的封鎖解除後加速器能夠重新啟用,但那個時代建造的所有加速器都沒能保留到威懾紀元。
「但願我沒有犯錯誤。」畢雲峰說,他可能想幽默一些,但無論程心還是其他人都沒有這種感覺。
「我們是來勸你不要競選執劍人的。」另一個男人直截了當地說。他叫曹彬,三十四歲,是所有候選人中最年輕的一位。危機開始時他曾是丁儀的同事,是一名物理學家。智子封鎖加速器的真相公佈後,他痛感理論物理學已成為沒有實驗基礎的空對空的數學遊戲,就進入冬眠等待封鎖解除。
「如果我競選,你們認為有可能成功?」程心問。從智子那裡回來後,這個問題一直在她的腦際,幾乎使她徹夜未眠。
「如果你那麼做,幾乎肯定能成功。」伊萬.安東諾夫說,這個英俊的俄羅斯人是候選人中除曹彬外最年輕的,四十三歲,卻資歷非凡。他曾是俄羅斯最年輕的海軍中將,官至波羅的海艦隊副司令,因絕症而冬眠。
「我有威懾力嗎?」程心笑著問。
「不是一點沒有。你曾是PIA的成員,在過去的兩個多世紀裡,PIA曾對三體世界採取過大批的主動偵察行動,末日戰役前夕甚至向太陽系艦隊發出過關於水滴攻擊的警告,可惜沒受到重視,它現在已經成為一個傳奇般的機構,這點會使你在威懾方面加分的。另外,你是唯一一個擁有另一個世界的人,那也可以拯救眼前這個世界,不管這是否合乎邏輯,現在的公眾就是這麼聯想的……」
「關鍵不在於此,聽我解釋。」一個禿頂的老男人打斷了安東諾夫的話,他叫A.J.霍普金斯,或者說他自稱叫這個名字,因為他甦醒時身份資料都丟失了,而他又拒絕提供任何身份資訊,連隨便編一份都拒絕,這使他獲得公民身份頗費周折。他神秘的身世卻也為競選加了不少分,他與安東諾夫一起,被認為是候選人中最具威懾力的兩位。「在公眾眼中,最理想的執劍人是這樣的:他們讓三體世界害怕,同時卻要讓人類,也就是現在這些娘兒們和假娘兒們不害怕。這樣的人當然不存在,所以他們就傾向於讓自己不害怕的。你讓他們不害怕,因為你是女人,更因為你是一個在她們眼中形象美好的女人。這些娘娘腔比我們那時的孩子還天真,看事情只會看表面……現在她們都認為事情在朝好的方向發展,宇宙大同就要到來了,所以威懾越來越不重要,執劍的手應該穩當一些。」
「難道不是嗎?」程心問,霍普金斯的輕佻語氣讓她很反感。
六個男人沒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幾乎不為她所覺察地交換著目光,同時他們的目光也更加陰沉了。身處他們中間,程心彷彿置身於陰冷的井底,她在心裡打了個寒戰。
「孩子,你不適合成為執劍人。」那位最年長者說話了,他六十八歲,是冬眠時職位最高的人,時任韓國外交部副部長。「你沒有政治經驗,又年輕,經歷有限,還沒有正確判斷形勢的能力,更不具備執劍者所要求的心理素質,你除了善良和責任感外什麼都沒有。」
「我不相信你真的想過執劍人的生活,你應該知道那是怎樣一種犧牲的。」一直沉默的那個男人說,他曾是一位資深律師。
最後這句話讓程心沉默了,她也是剛剛才知道了現任執劍者羅輯在威懾紀元的經歷。
六位執劍者候選人走後,AA對程心說:「我覺得,執劍人的生活不叫生活,地獄裡都找不到那麼糟的位置,這些西元男人幹嗎追逐那個?」
「用自己的一根手指就能決定全人類和另一個世界的命運,這種感覺,對那時的某些男人來說是很有吸引力的,也可能是他們的終身追求,會讓他們著魔。」
「該不會讓你也著魔吧?」
程心沒有回答,現在,事情真的不是那麼簡單了。
「那個男人,真難想像有那麼陰暗那麼瘋狂那麼變態!」AA顯然是在指維德。
「他不是最危險的。」程心說。
維德確實不是最危險的,他的險惡隱藏得並不深。西元人的城府之深、人格之複雜,是AA和其他現代人很難想像的。這剩下的六個男人,在他們那冰冷的面具後面隱藏著什麼?誰知道他們中有沒有葉文潔或章北海?更可怕的是,有幾個?
在程心面前,這個世界顯示出她的脆弱,就像一個飄飛在荊棘叢中的美麗肥皂泡,任何輕微的觸碰都會使一切在瞬間破滅。
一周以後,程心來到聯合國總部,參加DX3906恒星系中兩顆行星的轉讓儀式。
儀式結束後,行星防禦理事會主席與她談話,代表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正式提出希望她競選執劍人。他說已有的六位候選人都有太多的不確定因素,他們中的任何人當選,都會被相當一部分公眾視為一個巨大的危險和威脅,將引發大面積恐慌,接下來發生的事很難預料。另一個危險因素是:這六位候選人都對三體世界有著強烈的不信任感和攻擊傾向,出自他們中的第二任執劍人可能與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中的鷹派合作,推行強硬政策,借助黑暗森林威懾向三體世界提出更高的要脅,可能使目前兩個世界間發展良好的和平進程和科學文化交流突然中斷,後果不堪設想……她當選則可以避免這一切的發生。
穴居時代結束後,聯合國總部又遷回了舊址。程心對這裡並不陌生:大廈的外貌與三個世紀前相差不大,甚至前面廣場上的雕塑都保存完好,草坪也恢復如初。站在這裡,程心想起二百七十年那個動盪的夜晚,面壁計畫公佈,羅輯遭到槍擊,晃動的探照燈光束下混亂的人群,直升機旋翼攪起的氣流吹動她的長髮,救護車閃著紅燈嗚咽著遠去……那一切彷彿就發生在昨天。背對著紐約燈海的維德雙眸閃著冷光,說出了那句改變了她一生的話:「只送大腦。」
如果沒有那句話,現在的一切都將與她無關,她只是一個在兩個世紀前就已經逝去的普通人,她的一切都已經在時間的江之源頭消逝得無影無蹤。如果足夠幸運,她的第十代子孫此時可能正等待著第二任執劍者的誕生。
但現在,她活著,面對著廣場上的人海,顯示她肖像的全息標語影像在人群上方飄蕩,像絢麗的彩雲。一個抱著嬰兒的年輕母親走上來,把懷中幾個月大的孩子遞給她,那個可愛的小寶寶對著她甜甜地笑著。她抱住那個溫暖的小肉團,把寶寶濕軟的小臉貼到自己的臉上,心立刻融化了,她感覺自己抱著整個世界,這個新世界就如同懷中的嬰兒般可愛而脆弱。
「看,她是聖母瑪麗亞,她真的是!」年輕母親對人群喊道,然後轉向程心,熱淚盈眶地雙手合十,「美麗善良的聖母,保護這個世界吧,不要讓那些野蠻的嗜血的男人毀掉這美好的一切。」
人群發出應和的歡呼聲,程心懷中的寶寶被嚇哭了,她趕緊抱緊他。她一直在問自己一個問題:「還有別的選擇嗎?」現在有了最後的答案:沒有。因為有個原因:
第一、一個人被推薦為救世主與被推上斷頭臺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她)都沒有選擇,先是羅輯,後是程心。
第二、年輕母親的話和懷中溫暖柔軟的嬰兒讓程心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看清了自己對這個新世界的感情的實質:母性。是她在西元世紀從未體會過的母性,在她的潛意識中,新世界中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孩子,她不可能看著他們受到傷害。以前,她把這誤認為是責任,但母性和責任不一樣,前者是本能,無法擺脫。
第三、還有一個事實,像一堵不可逾越的牆一樣矗立在程心面前,即使前兩項都不成立,這堵牆仍然立在那裡,這就是雲天明。
同樣是地獄,同樣是深淵,雲天明先走進去了,是為她走進去的,現在她不可能退卻,只能接受這個報應,程心的童年沐浴在母愛的陽光中,但只有母愛。她也曾問過媽媽:爸爸在哪兒?與其他的單身母親不同,媽媽對這個問題反應從容,先是平靜地說不知道,然後又輕輕嘆息說,要是能知道就好了。程心也問過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媽媽說是撿來的。與一般母親的謊言不同,媽媽說的是實情,程心確實是她撿來的。媽媽從未結過婚,在一個傍晚與男友約會時,看到被遺棄在公園長椅上的剛三個月大的程心,襁褓中還有一瓶奶、一千塊錢和一張寫著孩子出生年月的小紙條。本來媽媽和男友是打算把孩子交給派出所的,那樣派出所會把孩子轉交給民政局,然後,叫另一個名字的程心,將在一家保育院中開始她的孤兒生涯。不過,媽媽後來又決定第二天早上再把孩子送去,不知是為了提前體驗做母親的感覺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但當太陽再次升起時,她已經很難再把孩子送走了,一想到這個小生命要離開母親去漂泊,她的心就劇痛起來,於是她決定做程心的母親。那個男友後來因此離開了她。在以後的十年中,媽媽又交了四五個男友,都因為這個孩子沒有談成。程心後來知道,那些男友大都沒有明確反對媽媽收養自己,但只要對方表現出一點不理解或不耐煩,她就與他分手了,她不想給孩子帶來一點傷害。
程心小時候並沒感到家庭有什麼殘缺,相反,她覺得家就應該是這樣,就是媽媽和女兒的小世界,所有的愛和快樂這個小世界中全有,她甚至懷疑再多一個爸爸會不會有些多餘。長大一些後,程心終於還是感覺到父愛的缺失。開始這感覺只是一絲一縷的,後來漸漸強烈起來。也就在這時,媽媽給她找到了一個爸爸,那是一個很好的男人,有愛心有責任感,他愛上媽媽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媽媽對程心的愛。於是,程心生活的天空中又多了一個太陽。這時,程心感到這個小世界很完整了,再來一個人真的多餘了,於是爸爸媽媽再也沒有要孩子。
後來程心上大學,第一次離開爸爸媽媽。再往後,生活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馱著她越走越遠。終於,她不但要在空間上遠離他們,還要在時間上遠行了,她要去未來。
永別的那一夜銘心刻骨,她告訴爸爸媽媽明天還回來,不過她知道回不來了,她無法面對那分離的時刻,只能不辭而別,但他們好像看出了什麼。
媽媽拉著她的手說:「咱們仨是因為愛走到一起的……」
那一夜,她在他們的窗前站到天明。在她的感覺中,夜風的吹拂,星星的閃爍,都是在重複媽媽最後的話。
三個世紀後,她終於有機會為愛做些事了。「我將競選執劍人。」程心對嬰兒的母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