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水滴攻擊的警報出現後,「萬有引力」號上只有一個人如釋重負,他就是詹姆斯.亨特,艦上年齡最大的人,已經七十八歲,人們都叫他老亨特。
半個世紀前,在木星軌道的艦隊總部,二十七歲的亨特從總參謀長那裡接受了使命。
「派你到『萬有引力』號上去做餐飲控制員。」總參謀長說。
這個崗位其實就是以前的炊事員,只不過現在戰艦上炊事工作全部由人工智慧完成,餐飲控制員只負責操作烹飪系統,主要是向其中輸入餐的菜譜和主食種類。在這個崗位上的最高軍銜也就是中士,而亨特剛被授予上校軍銜,他是艦隊中得到這一軍銜最年輕的一位。但亨特沒有感到奇怪,他知道自己是去做什麼。
「你是一個潛伏者,任務是監控引力波發射台,一旦出現戰艦高層指揮系統無法控制的危險,就銷毀發射控制器。遇到非常情況時,你可以採取自己認為合適的一切手段。」
「萬有引力」號的引力波發射系統包括天線和發射控制器,天線就是船體本身,不可能破壞,但只要銷毀發射控制器。整個系統就失效了。按照「萬有引力」號和「藍色空間」號上的條件,是不可能重新裝配一台新的發射控制器的。亨特知道,像自己這樣的潛伏者,在古代的核潛艇中也有過。當時不論是在蘇聯還是北約的戰略核潛艇中,都有一些身處不起眼崗位上的士兵和低級軍官肩負著這樣的使命,隨時準備在有人試圖控制潛艇和洲際導彈的發射權時,從他們意想不到的方向採取果斷行動制止陰謀。
「你要密切監視艦上的一切動向,你的任務也需要你不間斷地瞭解所有值勤週期的情況,所以,在整個任務過程中,你不能冬眠。」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一百多歲。」
「你只需活到七十多歲,那時,船體中簡並態振動弦的半衰期就到了,『萬有引力』號的引力波發射系統將會失效,於是你的使命也就完成了。算下來,你只需要在前半個航程保持甦醒狀態,整個返航航程都可以冬眠。不過,這仍是一個極富獻身精神的使命,幾乎需要獻出一生,你完全可以拒絕。」
「我接受。」
總參謀長問了一個在過去時代的將領不會提出的問題:「為什麼?」
「末日戰役中,我曾是戰略情報局駐『牛頓』號的情報分析軍官,在戰艦被水滴擊毀前,我乘一艘救生艇逃生。那是艦上最小的一種救生艇,但上面也能坐五個人,當時有一群人向這邊移動,可我單獨一個人就把它開走了……」
「這件事我知道,軍事法庭已經有結論,你沒有過失,你的救生艇開出後不到十秒鐘飛船就爆炸了,你沒有時間等其他人。」
「是,但……我現在感覺當時還是和『牛頓』號在一起的好。」
「是啊,失敗銘心刻骨,我們都覺得自己本不該活下來。不過這一次,你有可能救幾十億人。」
兩人沉默許久,窗外,木星的大紅斑像一隻巨眼一樣注視著他們。
「在交待具體的任務細節前,我首先要你明白一點:任務中行動的觸發應該是極其敏感的,在無法判定危險的程度時,你首先應該選擇銷毀操作,即使誤操作也不是你的責任。在操作中,不必考慮附帶損失,如果需要,毀滅全艦也是可以接受的。」
起航後,亨特被安排在第一輪值勤,為期五年。這五年間,他一直秘密地吃一種藍色小藥片。到值勤結束時,在冬眠前的體檢中他被查出患有腦血管凝血障礙,又稱冬眠障礙症,這是一種十分罕見的症狀,對人的正常生活沒有任何影響,只是不能冬眠,否則醒來時會導致嚴重的大腦損傷,這也是迄今發現的唯一影響冬眠的病症。當亨特被確診後,他發現周圍人的神情像在出席他的葬禮一般。
於是在整個航程中亨特一直醒著,艦上每個再次甦醒的人都發現他老了一些。他向每一批新醒來的人講述他們冬眠後那十幾年的趣聞軼事,這個炊事兵因此成了艦上最受歡迎的人,無論軍官還是士兵都喜歡他。漸漸地,他成了這次漫長遠航的一個象徵。誰也想不到這個寬厚隨和的伙夫是一個與艦長平級的軍官,也是除艦長外唯一一名擁有在危機出現時毀滅全艦的許可權和能力的人。
在頭三十年的時間裡,亨特有過幾個女朋友,他在這方面有著讓其他人嫉妒的優勢,可以和不同時段執勤的女孩子交往。但幾十年後,他漸漸老去,那些仍然年輕的女性就只拿他當一般朋友和一個有趣的人了。
在這半個世紀中,亨特唯一愛過的女性叫秋原玲子,可是在大部分時間裡,他與她之間的距離都大於千萬個天文單位,因為秋原玲子在「藍色空間」號上,是一名上尉導航員。
追擊「藍色空間」號是三體和地球兩個世界間唯一真正有著共同目標的事業,因為這艘航向太空深處的孤船是兩個世界共同的威脅。在誘使黑暗戰役倖存的兩艦返航的過程中,「藍色空間」號知曉了宇宙的黑暗森林狀態,如果有朝一日他們掌握了宇宙廣播的能力,後果不堪設想。對「藍色空間」號的追擊得到了三體世界的全力配合,在進入智子盲區前「萬有引力」號上一直可以收到智子發來的追擊目標內部的即時圖像。
在幾十年的時間裡,亨特先是由中士升為上士,後來又破格提拔為軍官,先後由准尉升至上尉,但即使到最後,他也沒有許可權看到智子傳來的「藍色空間」號內部的影像。然而他掌握著艦上幾乎所有系統的後門指令,常常在自己的艙室中把來自「藍色空間」號的圖像縮至巴掌大小觀看。他看到那是一個與「萬有引力」號完全不同的小社會,高度軍事化集權,有著嚴格冷酷的紀律,人們在精神上都融入集體之中。第一次見到玲子是起航後第二年,亨特立刻就被這個美麗的東方姑娘迷住了,常常連續幾個小時看著她。感覺對她的生活甚至比對自己的都熟悉。但僅僅一年後玲子就進入了冬眠,她再次甦醒值勤已經是三十年以後了,這時她仍然年輕,而亨特已經由一個青年變成快六十的人了。在那個聖誕之夜,他在狂歡晚會後回到自己的小艙室,又調出了「藍色空間」號的即時畫面。首先顯示的是那艘飛船複雜的整體結構圖,他點擊航行控制中心所在的位置,顯示的畫面中果然出現了正在值班的玲子。她面對著寬闊的全息星圖,上面有一條醒目的紅線標示出「藍色空間」號的航跡,後面還有一條幾乎與紅線重合的白線,那是「萬有引力」號的航跡。亨特注意到,白線所標示的與「萬有引力」號真實的航線有一定的誤差,目前兩艦相距還有幾千個天文單位,在這樣的距離上,對飛船這樣小的目標進行定位極其困難,那條航線可能只是他們的猜測,但兩艦間的距離估計得很準確。這次亨特特意把畫面放大了些,這時,畫面中的玲子突然轉身面對著他,露出一個動人的微笑說:「聖誕快樂!」亨特當然知道玲子並不是對自己說的,她是在祝賀所有的追擊者,她當然知道自己正在被智子監視,但卻無法看到這邊。不管怎樣,這是亨特最幸福快樂的一刻。由於「藍色空間」號上的人員數量多,玲子的值勤時間不長,一年後又再次冬眠了。亨特盼望著與玲子直接見面的那一天,那要到「萬有引力」號追上「藍色空間」號的時候。他悲哀地想,即使一切順利,那時自己也已經快八十了。他只希望對她說一聲「我愛你」,然後目送她去接受審判。
在半個世紀的航程中,亨特一直忠實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他時時刻刻觀察著艦上可能出現的異常情況,不斷地在心中預演著各種危機下的行動預案。但任務本身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麼壓力,因為他心裡清楚,還有一道最可靠的保險時時伴隨著「萬有引力」號。與艦上的許多人一樣,他也經常從舷窗中遙望編隊航行的水滴,但太空中的水滴在他的眼裡比其他人多了一層意義。他心裡清楚,「萬有引力」號上一旦出現異常,特別是出現叛亂和試圖非法控制引力波發射系統的跡象,水滴會立刻摧毀這艘戰艦。它們的動作絕對比他快,水滴在幾公里外從加速到擊中目標,時間不會超過五秒鐘。
現在,亨特的使命已接近完成。監測系統顯示,引力波發射天線的主體,那根不到十納米粗、卻貫穿一千五百米艦體的簡並態振動弦即將到達它的半衰期,再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振動弦的密度將降低到正常發射引力波的底線之下,天線將完全失效。到時,「萬有引力」號不再是對兩個世界都具有致命威脅的引力波廣播台,將變成一艘普通的星際飛船,亨特的任務也就完成了。那時,他將表明自己的身份──他很好奇自己面對的是敬佩還是譴責,不管怎樣,他將停止服用那種藍藥片,腦血管凝血障礙將消失,他會進入冬眠,醒來後在地球上的新紀元度過自己的餘生。不過冬眠要在見到玲子之後,反正也快了。
但編隊進入了智子盲區。在半個世紀的潛伏中,他曾設想過上百種危機,這是比較嚴重的一種情況。智子的失效使水滴和三體世界不再能夠即時掌握「萬有引力」號內部的情況,這就意味著一旦出現意外情況,水滴不可能及時做出反應。這使得形勢突然嚴峻起來,亨特肩上的責任陡然增加了十倍,突然出現的壓力使他感覺自己的使命才剛剛開始。
亨特更加密切地關注艦內的各種動向,由於「萬有引力」號已經處於全艦甦醒狀態,他的監視困難了許多。但亨特是艦上唯一一個所有人都熟悉的人,有著很好的人緣和豐富的人際關係。同時,他表現出來的隨和性格及所處的無關緊要的崗位使大多數人對他都沒有戒心,特別是士兵和下層軍官,把不敢對上層指揮官和心理軍官說的話都對他說了,這使亨特對全局有了準確的掌握。
進入智子盲區以後,形勢變得越來越微妙,半個世紀的航程中都很少出現的異常情況突然大量湧現:處於艦體中心的生態區竟然遭到微隕石的襲擊;不止一個人聲稱見到艙壁突然開口;某些物體部分或全部消失,一段時間後又恢復原狀……所有這些異象中,讓亨特印象最深刻的是憲兵指揮官戴文中校所說的奇遇,戴文屬於戰艦的高級指揮層,亨特本來與他交往不多。但那天他看到戴文主動去找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心理學家,便立刻警覺起來。他用一瓶陳年威士忌去接近戴文,與他攀談,得知了那件怪事。當然,除了微隕石那件事,所有這一切最合理的解釋就是人們的幻覺,智子的消失以某種尚不知曉的方式誘發了群體的心理障礙,韋斯特博士和那些心理軍官都是這麼說的。亨特的職責不允許他輕易接受這種說法,雖然如果排除心理障礙和幻覺,那一切怪事都顯得不可能,但亨特的使命就是應對可能出現的不可能。
相對於天線的巨大,引力波發射系統的控制單元體積卻很小──處於艦尾一個很小的球形艙中,系統完全獨立,與艦上的其他部分沒有任何聯繫。那個球形艙像一隻被加固的保險箱,包括艦長在內,艦上沒人擁有進入的密碼,只有地球上的執劍人才能啟動系統發射。如果執劍人在地球上啟動引力波廣播,就會有一束中微子資訊發向「萬有引力」號,也啟動飛船上的廣播發射,當然,現在這個信號從地球到達這裡需要一年時間。
但「萬有引力」號一旦被劫持,這些防護措施並不能起太大作用。
亨特的手錶上有一個小按鈕,按下後,將觸發發射控制單元所在的球形艙裡的一枚燒熔彈,能夠高溫熔化艙內的一切設備。他要做的就是以不變應萬變,不管出現什麼樣的危機,只要其危險超出閾值,就按動那個小按鈕毀掉發射控制單元,也就使引力波廣播系統處於不可恢復的失效狀態;事態是否超過危險閾值,由他自己來判斷。
從這個意義上看,亨特其實是一名「反執劍人」。
但亨特並不完全相信手錶上那個按鈕和控制單元艙中那枚他從未見過的燒熔彈的可靠性,他認為最理想的狀態是日夜守護在控制單元艙外,只是這樣做會引起懷疑,而身份隱蔽是自己最大的優勢。不過他還是想儘量離控制單元艙近一些,就常常去同樣位於艦尾的宇宙學觀測站,這樣做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在全艦甦醒的狀態下,亨特的炊事工作已有人去做,他很清閒,同時因為關一帆博士是艦上唯一不受軍紀約束的軍外學者,老亨特去那裡找他喝酒聊天是很正常的事。關一帆則在享用亨特利用特權搞來的美酒的同時,向他大談宇宙的「三與三千萬綜合症」。很快,亨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艦尾觀測站中,與引力波發射系統控制單元艙之間只相距二十多米的廊道。
剛才,亨特又來到觀測站,在來路上遇到關一帆和那個心理學家前往艦首,於是他決定直接到控制單元艙去看看。就在距那裡不到十米時,水滴攻擊的警報出現了。由於他的級別所限,在面前出現的資訊視窗只顯示了很粗略的內容,但他知道,水滴此時距飛船比編隊航行時遠許多,可能還有十幾秒的時間。在這最後的短暫時間裡,老亨特感到的只有解脫和欣慰,不管以後的世界會怎樣,他終於完成了使命,等待他的不是死亡,是自己的勝利。
正因為如此,當半分鐘後警報解除時,亨特反而成了全艦唯一一個陷入極度恐懼的人。對於他的使命而言,水滴攻擊是一個解脫,但警報的解除則隱含著巨大的危險,因為這意味著在已經出現的莫測局勢中,引力波發射系統將保持完好。毫不猶豫地,他按動了手錶上的銷毀按鈕。
一片寂靜,雖然控制單元艙密封很嚴,但應該能感覺到內部燒熔彈爆炸的震動,手錶的小螢幕上顯示:銷毀操作無法完成,銷毀模組已被拆除。
亨特甚至沒感到意外,他早就憑直覺預感到最壞的情況已經出現,剛才那只差十幾秒的幸運終於還是沒有降臨。
兩個水滴都沒有擊中目標,它們分別近距離擦過「萬有引力」號和「藍色空間」號,與兩飛船最近時僅相距幾十米。
警報解除三分鐘後,「萬有引力」號的艦長約瑟夫.莫沃維奇才來得及和高層指揮官們聚集到作戰中心。中心顯示著巨大的模擬態勢圖,漆黑的太空背景上隱去了所有的星星,只標出兩艦的相對位置和水滴的攻擊路線。那兩條長三十萬公里的白線看上去都是直線,但資料顯示兩條長線其實都是拋物線,只是曲率大小看不出來。兩個水滴開始加速後不久,它們的航向就在不斷改變,這種改變十分微小,但累積起來最終造成了它們對各自攻擊目標的幾十米誤差。指揮官們都認識到,這根本不是水滴的航線。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參加過末日戰役,水滴在超高速動中凌厲的銳角轉向,至今想起仍令他們膽戰心驚;而現在這條航線,看上去像是有一個與航線垂直的外力連續地作用於水滴,把它從攻擊航線上推開。
「可見光錄影。」艦長說。
群星和銀河出現了,這是真實的太空影像,在一角有一個時間數字飛快跳動。所有人都在重溫幾分鐘前的恐怖,那時能做的只有等待死亡,機動躲避飛行和攔截射擊都沒有任何意義。很快時間數字停止了,這時水滴已經擦過了飛船,但由於速度太快,肉眼不可見。
接著放高速攝影,十幾秒鐘的過程全放完需要很長時間,只選擇最後一段,大家看到了從攝影鏡頭前方掠過的水滴,在群星背景前像一顆黯淡的流星一閃而過。然後影像重放,當水滴運動至畫面正中時定格,然後逐級放大,直至水滴佔據了大半個畫面。半個世紀的編隊航行令他們對水滴十分熟悉,也使得眼前的情景更令他們震驚:畫面中的水滴形狀依舊,但表面不再是絕對光滑的鏡面,而是呈現晦暗的黃銅色,看上去好像鏽跡斑斑,彷彿一個巫師維持青春的巫術突然失效,三個世紀的太空歲月留下的痕跡一下子全部顯現出來,它不再是一個亮晶晶的精靈,變成了一枚飄浮在太空中的舊炮彈。近年來,與地球的通信使他們瞭解了強互作用力材料的一些基本原理,知道水滴的表面處於一種由內部裝置產生的力場中,這種力場能夠抵消粒子間的電磁力,使強互作用力溢出,如果力場消失,強互作用力材料就變成了一塊普通的金屬。
水滴死了。
接下來顯示後面的監測記錄。模擬圖顯示,水滴擦過「萬有引力」號後,航向停止緩慢的改變,變成了直線勻速滑行,那個神秘的外加推力消失了。這種狀態只持續了幾秒鐘,接著水滴開始減速,戰場分析系統的計算顯示,使水滴減速的推力與剛才改變它航向的推力大小相等,似乎是同一個推力源由垂直於航向轉移到了水滴的正前方。
在高倍望遠鏡拍攝的可見光影像中,可以看到正在遠去的水滴的背面,接著,水滴自身倒轉了九十度,以與航向垂直的狀態開始減速。就在這時,一幕神話般的情景出現了──現在韋斯特醫生也在場,如果不是他親眼所見,肯定又一口咬定這是心理幻覺──水滴前方出現了一個三角形的物體,長度大約是它的一倍,大家一眼就認出那是「藍色空間」號上的太空穿梭機!為了增加推力,穿梭機上外掛了多台小型聚變發動機,雖然發動機的噴口都背對著畫面,但仍可以看到它們全力開動噴出的光柱。穿梭機緊頂著水滴使它減速,可以推測剛才使水滴航向改變從而拯救「萬有引力」號的推力也是同一來源。在穿梭機出現後,水滴的另一側又出現了兩個穿宇宙服的身影,減速產生的超載使那兩人的身體緊貼在水滴上,其中一人的手中拿著一個什麼儀器,似乎在對捕獲品進行研究。以前,在人們的印象中,水滴是一種具有神性的東西,似乎不屬於這個世界,也是人不可能接近的,末日戰役前,唯一一次與水滴進行零距離接觸的人都已灰飛煙滅。但在眼前的接觸中,水滴已經神性全無,失去鏡面後它看上去平淡無奇,顯得比旁邊的太空穿梭機和宇航員都陳舊,全無靈氣,像是後者收集的一個古董或廢品。穿梭機和宇航員只出現了幾秒鐘就消失了,已經死去的水滴再次孤零零地飄浮在太空中,但仍在減速,說明穿梭機還在那裡推著它,只是隱形了。
「他們能摧毀水滴?!」有人驚叫。
莫沃維奇艦長的第一反應只想到一件事,同警報解除時的亨特一樣,他沒有片刻猶豫,按動自己手錶上的一個按鈕,那是與亨特那只一樣的手錶,這一次,錯誤資訊顯示在空中跳出的一個紅色資訊視窗中:銷毀操作無法完成,銷毀模組已被拆除。艦長轉身衝出作戰中心,向艦尾衝去,其他的軍官都緊跟在後。
「萬有引力」號上最先到達引力波發射控制單元艙的是老亨特,他也沒有進入此艙的許可權,遂打算首先斷開控制單元與天線艦體的聯繫,這樣可以暫時使引力波發射系統失效,再設法銷毀艙內的控制單元。
但已經有人在那裡了。
亨特拔出手槍對準那人──此人穿著「萬有引力」號上的中尉軍裝,這與他應該穿的末日戰役時的太空軍服裝不同,可能是從艦上偷來的。對方正在打量著控制單元艙,亨特一看背影就認出了他。
「我知道戴文中校沒看錯。」亨特說。
「藍色空間」號陸戰隊指揮官朴義君少校轉過身來,他很年輕,看上去不超過三十歲,但臉上透出一種「萬有引力」號上的人所沒有的滄桑感。他看上去多少有些意外,也許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人來,也許沒想到來人是老亨特,但他仍很鎮定,半抬起雙手說:「請聽我解釋。」
老亨特不想聽解釋,他不想知道這人是怎麼進入「萬有引力」號的,甚至不想知道他是人是鬼,不管真相如何;情況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刻,他現在只想銷毀引力波發射控制單元,這是他生命的全部目的,而現在這個來自「藍色空間」號上的人擋在他的路上,他毫不猶豫地開槍了。
子彈擊中了朴義君的前胸,衝擊力把他推到身後的艙門上。亨特的手槍發射的是飛船內部專用的特製子彈,不會對艙壁和內部設備造成損壞,但殺傷力顯然不如鐳射槍。朴義君胸前的彈洞中濺出幾滴血珠,但他仍然在失重中直起身,把手伸進染血的軍服,從右肋掏出自己的槍來。亨特又開了一槍,仍然擊中了對方的胸部,在失重中濺出了更多的血珠。亨特隨後瞄準了目標的頭部,但沒來得及射出第三顆子彈。
剛趕到的包括艦長在內的軍官們看到這樣一幕情景。亨特的手槍飛出好遠,他的身體僵直,兩眼上翻只有眼白,四肢微微抽搐;他的口中血似噴泉,那些血液在失重中凝成大大小小的圓球散佈四周,在這些血球中有一個暗紅色的物體,拳頭大小,後面拖著兩根尾巴一樣的管狀物──由於不透明,很容易同血球區分開,那東西有節奏地搏動著,每次搏動都從拖在後面的細管中擠出一些血來,這就產生了一個推進力,使它在失重中向前飛行,像一隻游動的暗紅色小水母。
那是亨特的心臟。
在剛才的掙扎中,亨特的右手先是猛地捂住胸口,接著拼命撕扯胸前的衣服把外衣扯開了,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露出的胸膛,完好無損,沒有一點傷痕。「馬上手術也許還能救活他。」朴義君少校用沙啞的聲音吃力地說,胸前的兩個彈洞仍在冒血,「現在醫生不需要開胸就能把心臟接回去……其他的人不要亂動,否則,他們摘除你們的心臟或大腦就像從眼前的樹枝上摘個蘋果一樣容易。『萬有引力』號已經被佔領了。」
一群全副武裝的人從另一條廊道衝進來,他們大部分身穿末日戰役前的深藍色陸戰隊輕便宇宙服,顯然都來自「藍色空間」號。陸戰隊員們都端著殺傷力很大的鐳射衝鋒槍。
艦長向周圍的軍官們示意了一下,他們都默默地扔出武器。「藍色空間」號上的人數是「萬有引力」號的十倍,僅陸戰隊員就有一百多名,可以輕易控制『萬有引力』號全艦。
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是不可置信的,「藍色空間」號已經變成一艘超自然的魔法戰艦,「萬有引力」號上的人們在重溫末日戰役中的震撼。
在「藍色空間」號的球形大廳中央懸浮著一千四百多人,他們大部分是「藍色空間」號上的人員,有一千二百多人。六十多年前,也是在這裡,「藍色空間」號上的官兵列隊宣誓接受章北海的指揮,現在他們基本上還是那些人。由於飛船上常規航行時甦醒狀態的值勤人數很少,所以六十多年後他們的平均年齡只老去三到五歲,大部分人並沒有感到時光的流逝,黑暗戰役的烈焰和太空中冷寂的葬禮都歷歷在目。其餘是來自「萬有引力」號的一百多人。除了軍裝的顏色明顯不同外,兩艦的人員分別聚成了一大一小兩個人群,他們互存戒心,拉開了很大的距離。
兩群人之前,兩艦的高級指揮官倒是混聚在一起,他們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藍色空間」號的艦長褚岩上校,他四十三歲,看上去還要年輕些,是一位學者型的軍人,風度儒雅,言行舉止沉穩中甚至帶著一絲羞澀。但在地球世界,褚岩已是一個傳奇人物。黑暗戰役中,是他命令提前抽空了「藍色空間」號內部的空氣,在次聲波核彈的最初攻擊中免於覆滅,以至於在地球的輿論中,「藍色空間」號在黑暗戰役中是屬於自衛還是謀殺仍有爭議,黑暗森林威懾建立後,也是他力排眾議,頂著全艦思鄉心切的巨大壓力,沒有全速回航地球,使得在接到「青銅時代」號的警報後有足夠的時間逃離。關於褚岩還有許多傳說,比如當初「自然選擇」號叛逃時,他是唯一一名主動要求出航追擊的艦長,有證據表明這是別有用心,他的真實目的是想劫持「藍色空間」號與「自然選擇」號一起叛逃,但這也只是傳說。
褚岩說:「這裡聚集了兩艘飛船上的大部分人員,雖然我們之間還存在分歧,我們仍然把所有人看做是一個共同世界的人,這是一個由『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共同組成的世界。在我們共同規劃這個世界的未來之前,先要完成一件迫在眉睫的事。」
空中出現一個巨大的全息顯示視窗,顯示著太空中一片星光稀疏的區域,畫面正中有一片淡淡的白霧,霧中有一組刷子樣的白色直線,由幾百條平行線段組成,這些線段顯然經過影像處理的加強,在畫面中很醒目。兩個多世紀以來,「霧中刷子」圖案已為人們所熟悉,甚至被用來做商標。
「這是三體星系附近星際塵埃中的航跡,是我們在八天前觀察到的。請各位注意看。」人們都盯著圖像看,很快發現那些白線都有肉眼可以覺察的延伸。
「這是多少倍快放?」
「萬有引力」號的一名軍官問。
「沒有快放,是原速。」
這話引發了人群中的一陣騷動,像初降的暴雨落入樹叢一般。
「粗算一下,這……接近光速了。」
「萬有引力」號莫沃維奇艦長說,聲音倒是很平靜,這兩天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太多了。
「是的,第二支三體艦隊正在以光速駛向地球,四年後到達。」褚岩說,他用關切的目光看著「萬有引力」號的人群,似乎對把這個資訊告訴他們感到很不安,「你們起航後,地球世界一天天陷入大同盛世的夢幻中不能自拔,完全誤判了形勢。三體世界一直在等待,現在他們等到了機會。」
「誰能證明這不是偽造的?!」「萬有引力」號的人群中有人喊。
「我證明!」關一帆說,他在前面和軍官們站在一起,是他們中唯一一個沒穿軍裝的人,「我的觀測站也觀測到了同樣的航跡,只是我主要進行大尺度的宇宙學觀測,沒有注意,經他們提醒我才把與此有關的觀測資料調出來看了。我們和三體星系、太陽系構成了一個不等邊的三角形,三體星系與太陽系是最長的一條邊,我們與太陽系是最短的邊,我們與三體星系連線的長度介於兩者之間,就是說,我們與三體星系的距離比太陽系要近一些,地球大約將在四十天後觀察到航跡。」
褚岩說:「我們相信,在地球那邊事變已經發生,具體時間就是五小時前水滴對我們兩艦發動襲擊的時間,根據從『萬有引力』號上得到的資訊,那正是地球上兩任執劍人之間剛剛完成交接的時間,這就是三體世界等待了半個世紀的機會。兩個水滴顯然在進入盲區之前就接到了指令,這是一個策劃已久的整體計畫。現在可以肯定,黑暗森林威懾狀態已不復存在,可能的結果有兩個:引力波宇宙廣播已經啟動,或者沒有啟動。我們相信──」
褚岩說著,在空中又調出了程心的照片,這是剛從「萬有引力」號上得到的。畫面上的程心在聯合國大廈前抱著嬰兒,這個畫面放得與航跡的畫面一樣大,兩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太空的基色是肅殺的黑色和銀色,分別來自空間的深淵和冰冷的星光;而程心真的像一個美麗的東方聖母,她與懷中的嬰兒沐浴在柔和的金色陽光中,讓人們又找回已久違半個世紀的離太陽很近時的感覺。
「──我們相信是後者。」褚岩接著說。
「他們怎麼選了這樣一個執劍人?!」「藍色空間」號的人群中有人問。
莫沃維奇艦長說:「『萬有引力』號起航已經六十多年,我們也飛了有半個世紀了,地球社會的一切都在變化,威懾是個舒服的搖籃,人類躺在裡面,由大人變成了孩子。」
「你們不知道地球上已經沒男人了嗎?」「萬有引力」號的人群中有人喊道。
「地球人類確實已經沒有能力維持黑暗森林威懾。」褚岩說,「按照計畫,我們將佔領『萬有引力』號重建威懾,但剛剛知道了引力波天線衰變這回事,我們發射引力波的能力只能再維持兩個月。請相信,這對我們所有的人都是極大的打擊,現在只剩一個選擇:立刻啟動引力波宇宙廣播。」
人群大亂。在顯示著三體艦隊光速航跡的冷酷太空旁,懷抱嬰兒的程心充滿愛意地看著他們。這兩幅對比鮮明的巨大畫面,彰顯著他們面臨的兩種選擇。
「你們要犯世界滅絕罪?!」莫沃維奇艦長質問道。
面對混亂,褚岩仍保持著平靜,他沒有理會莫沃維奇艦長,逕自對人群說:「啟動廣播對我們沒有任何意義。現在,不論是地球的追捕還是三體的追殺,我們都逃脫了,兩個世界對我們都不再有威脅。」
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一件事。隱伏在兩艦上的智子進入盲區後不可恢復,它們與三體世界的聯繫永遠中斷,水滴也被摧毀,這樣,兩個世界就丟失了對兩艦的跟蹤。在奧爾特星雲之外的茫茫太空中,即使以三體達到光速的技術力量,重新搜索到兩艘灰塵般的飛船也是不可能的。
「你們這是報復!」「萬有引力」號的一名軍官說。
「我們有權報復三體世界,他們應該為已經犯下的罪行負責。這是戰爭,消滅敵人天經地義。對於人類世界,按照上面的推論,現在他們所有的引力波發射裝置都已被摧毀,地球已被控制,很可能,對人類的整體滅絕已經開始。啟動宇宙廣播是給地球一個最後的機會,太陽系的座標暴露後,那裡再沒有任何佔領的價值,毀滅隨時可能降臨,借此就能把太陽系的三體力量趕走;他們的光速艦隊也不會再把太陽系作為目標,這就使人類至少避開了迫在眉睫的滅絕。另外,我們的引力波廣播只公佈三體星系的座標。」
「這也等於公佈了太陽系的座標。」
「是的,但希望能給地球更多的時間,讓盡可能多的人類逃離太陽系,至於他們到底逃不逃,那是他們自己的事。」
「這畢竟是滅絕兩個世界的行為,其中一個還是我們的母星,這個決定就像最後審判日的判決一樣重大,是不能這麼輕易做出的!」莫沃維奇說。
「同意。」
褚岩說完,在空中已經出現的兩個顯示視窗之間又出現了一個全息視窗,顯示的圖形極為簡潔,只有一個長方形的紅色按鈕,長度一米左右,下方有一個數位,目前顯示為0。
「我說過,我們是一個完整的世界,這個世界中的所有人都是普通人,但命運把我們推到了對兩個世界做出最後審判的位置上。最後的決定必須做出,但不能由某個人或某些人做出,這將是這個世界的決定,我們舉行全民公決。現在,贊同對三體星系的座標進行引力波宇宙廣播的人,請按動這個紅色按鈕;反對或棄權的什麼都不要做。各位,目前『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上的人員總數,包括在場的和正在值勤崗位的,共一千四百一十五人,如果贊成人數達到或超過總人數的三分之二,即九百四十四人,宇宙廣播將立刻啟動;否則,將直到天線失效,永不啟動。下面,全民公決開始。」
褚岩說完,轉身按動了懸浮在空中的碩大的紅色按鈕,按鈕閃了一下紅光,表示點擊生效,下面的數字由「0」變為「1」。緊接著,「藍色空間」號的兩位副艦長也先後按動按鈕,統計數字跳到「3」;接下來是「藍色空間」號上的其他高層軍官,然後是人群中的中下層軍官和士兵,他們以一列細長的佇列飄過紅色按鈕,一次次按動它。
隨著按鈕的紅光一次次閃起,下面的統計數字在不斷增長,這是歷史心臟的最後跳動,是踏向一切的終點的最後步伐,令所有的人驚心動魄。
數字跳到「795」時,關一帆按動了按鈕,他是「萬有引力」號上投贊成票的第一人。之後,又有幾名「萬有引力」號的軍官和士兵按動按鈕。終於,數字跳到了「944」,一行醒目的大字浮現在按鈕上方:
再次點擊,引力波宇宙廣播將啟動。
這時正好輪到佇列中的一名士兵,排在他後面的還有很多人。他把手放到按鈕上,但沒有按動,等著後面的一名少尉把手放到他的手上,接著又有許多雙手放上來,疊成高高的一摞。
「請等一下。」莫沃維奇艦長突然說,他飄過來,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手放在那摞手的最上方。
然後,這幾十隻手一起按下,按鈕閃起了最後的紅光。
這時,距葉文潔在西元二十世紀的那個清晨按下那個紅色按鈕已經三百一十五年了。引力波發射啟動了。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陣強勁的振動,這振動似乎不是來自外部,而是自己的身體發出的,似乎每個人都變成了一根嗡嗡作響的琴弦。這死亡之琴只彈奏了十二秒就停止了,然後一切陷入寂靜。
在飛船外面,時空的薄膜在引力波中泛起一片漣漪,像風吹皺了暗夜中的湖面,對兩個世界的死亡判決以光速傳向整個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