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報解讀委員會(IDC)的第一次會議也是在智子遮罩室中召開的。雖然多數人傾向於認為智子已經消失,太陽系和地球都是「乾淨」的了,但還是採取了這個保密措施,主要是考慮到,萬一智子仍然存在,可能威脅到雲天明的安全。
目前對公眾發佈的,只是雲天明與程心的對話,而雲天明傳遞的情報主體──那三個童話故事,仍處於絕對保密狀態。在透明的現代社會,從艦隊國際和聯合國層面上對如此重大的資訊向全世界保密,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但各國還是很快就此達成了一致。如果情報主體被公佈,可能出現全世界的解讀熱潮,這可能危及到雲天明的安全。雲天明的安全如此重要,並不僅僅是為他個人考慮,目前,他仍然是唯一一個身處外星社會並深入星際的人。未來,他的重要性不可取代。
同時,對於雲天明情報的保密解讀,標誌著聯合國的權力和行動能力的進一步增強,使其向真正的世界政府又邁進了一步。
這間遮罩室比程心在太空中用過的那間要寬敞些,但作為會議室仍很狹窄。目前建立的遮罩力場只能在有限的空間體積內保持均勻,體積增大力場會產生畸變,失去遮罩作用。
與會的有三十多人,除了程心,還有兩個西元人,他們是曾經的執劍人候選人中的兩位:加速器工程師畢雲峰和物理學家曹彬。
所有人都穿著連體的高壓防護服,因為遮罩室的金屬牆壁都帶電,需要防止內部人員意外觸碰。特別是要求人們戴防護手套,以防有人習慣性地點擊牆壁試圖啟動資訊視窗。在屏蔽力場中,任何電子設備都不能運行,所以室內沒有任何資訊視窗。為保持力場的均勻,這裡的陳設盡可能減少,主要就是人們的座椅,連會議桌都沒有。與會者們穿的防護服原是電業工人高壓作業時穿的,在簡陋的金屬房間中,這一群人像是古代的工廠車間在開班前會。
對於簡陋和擁擠,以及空氣中的靜電帶來的刺鼻味道和皮膚的不適,與會者沒有人抱怨。近三個世紀一直在智子的監視下生活,現在突然脫離了異世界的偷窺,遮罩室中的人們都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感。智子遮罩技術是在大移民結束後不久實現的,據說第一批進入遮罩室的人都患上了一種「遮罩綜合症」,他們像喝醉酒一樣特別多話,無所顧忌地向身邊的人傾訴自己的隱私。有一名記者用詩意的語言形容道:「在這個狹窄的天堂,人們敞開了心扉,我們對視的目光不再含蓄。」
IDC是艦隊國際和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共同組建的機構,其使命是解讀雲天明傳遞的情報。它按照不同的學科和專業分為二十五個小組,這次與會的並不是專業科學家,而是各小組的負責人,也就是IDC的委員。
IDC主席首先代表艦隊國際和聯合國向雲天明和程心表達敬意,他稱雲天明為人類歷史上最英勇的戰士,說他是第一個在外星世界成功生存的人類──在敵人的心臟,在那難以想像的環境中,他孤軍奮戰給危難中的地球文明帶來了希望,程心則以自己的勇氣和智慧,冒著生命危險成功地接收了來自雲天明的情報。
這時,程心小聲向主席請求發言。她站起來環視了一圈會場後,說:「各位,眼前的一切,都是階梯計畫的最終成果。這個計畫與一個人是分不開的,在三個世紀前,正是因為他的堅持,並用果敢的領導能力和卓越的創造力,使階梯計畫克服重重困難得以實現。這個人就是時任行星防禦理事會戰略情報局局長的湯瑪斯.維德,我認為我們也應該向他表示敬意。」會場沉默了,對程心的提議沒人表示贊同。在大部分人的心目中,維德是西元世紀黑暗人性的象徵,是眼前這個險些被他殺掉的美麗女性的反面,想到他總是令人不寒而慄。
主席(他本人是PIA的現任局長,是維德在三個世紀後的繼承者)沒有對程心的話做出回應,而是繼續會議的議程:「對於情報的解讀,委員會有一個基本的原則和期望,情報不可能提供任何具體的技術資訊,但卻有可能指明正確的研究方向,對包括光速宇航和宇宙安全聲明在內的未知技術,提供一個正確的理論概念。如果做到這一點,就為人類世界帶來了巨大的希望。」
「我們得到的情報分為兩大部分,一部分是雲天明與程心博士的對話,另一部分是他講的三個故事。初步分析認為,重要的資訊都隱藏在三個故事中,對話部分可解讀的東西並不多。由於以後我們的注意力不會放在對話部分,在這裡先把從對話中已經得到的資訊總結一下。」
「首先我們得知,為了這次情報傳遞,雲天明做了長期大量的準備工作,他創作了上百個童話故事,包含情報的三個故事就混雜在這些故事中。他通過講述和出版選集的方式使三體世界熟悉這些故事,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很不容易,如果在這個過程中那三個故事隱含的資訊沒有被識破,以後敵人也會認為這些故事是安全的。但即使這樣,他還是給三個故事加上了另一道保險。」
主席轉向程心,「我想提個問題:真像雲天明說的那樣,你們在童年時就認識嗎?」
程心搖搖頭,「不,我們只是大學同學,他與我確實都來自同一個城市,但我們的小學和中學都不是同一所學校,大學之前我們肯定不認識。」
「這個王八蛋!他這麼撒謊,想要程心的命嗎?!」坐在程心旁邊的艾AA大叫起來,引來眾人不滿的側目。她不是IDC的委員,是作為程心的顧問和助理參加會議的,這也是由於程心的堅持。AA在天文學上曾經有所建樹,但在這裡她資歷太淺,受到所有人的輕視,人們都認為程心應該有一個更稱職的技術顧問,甚至程心本人也常常忘了AA曾經是一名科學家。
一名PIA官員說:「這麼做危險性並不太大。他們的童年時代在危機紀元前,那時智子並沒有到達地球,當時的他們也不可能是智子的探測對象。」
「可後來他們會查西元世紀留下來的資料!」
「現在要查到危機紀元前兩個孩子的資料談何容易?即使查到當時的戶籍或學籍記錄什麼的,知道他們小學和中學都不在同一所學校,也不能證明那時他們就不相識。還有一點你沒想到,」PIA官員毫不掩飾對AA缺乏專業素質的輕蔑,「雲天明是可以動用智子的,他肯定先試著查詢過。」
主席接著說:「這個冒險是必要的,雲天明把三個故事的作者換成了程心,這就進一步使敵人確信了這些故事的安全性。在講述的一個多小時中,黃燈一次沒亮,後來還發現,其實在故事全部講完時,智子限定的會面時間已過去了四分鐘,為了讓雲天明把最後一個故事講完,監聽者善解人意地把會面時間總共延長了六分鐘,這就說明他們對這些故事已經沒有戒心。雲天明這麼做還有一個重要的目標,他借此傳達了一個明確的資訊:三個故事中隱藏著情報。至於從對話中能夠解讀的其他資訊不是太多,我們一致認為雲天明最後的一句話比較重要……」主席說著,右手在空中比畫了一下,這是個習慣性動作,試圖點開全息資訊視窗,發現做不到後,他就自己說出了那句話:「『那我們約定一個相會的地點吧,除了地球,再約另一個地方,銀河系中的另一個地方。』這句話可能的含義有兩個,第一、他暗示自己不可能返回太陽系了;第二、……」主席停了一下,又揮了一下手,這次像是要趕走什麼東西,「其實並不重要,我們繼續下面的吧。」
會議室中的空氣有些凝重了,人們心裡都清楚這句話的第二個含義:雲天明對地球避免打擊生存下來沒有信心。
工作人員開始在會場分發文件,文件是藍色封面,只有編號沒有題目,在這個時代,紙質文件已經很罕見了。
「各位請注意,文件只能在這裡閱讀,不能帶出會議室,也不能作記錄。它的內容在場的人大多數都是第一次接觸,現在讓我們一起把它讀一遍吧。」
會場靜下來,人們開始認真閱讀那三個可能拯救人類文明的童話故事。
………
雲天明的第一個故事:
王國的新畫師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王國叫無故事王國,它一直沒有故事。其實對於一個王國而言,沒有故事是最好的,沒有故事的王國中的人民是最幸福的,因為故事就意味著曲折和災難。
無故事王國有一個賢明的國王、一個善良的王后和一群正直能幹的大臣,還有勤勞樸實的人民。王國的生活像鏡面一樣平靜,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去年像今年,今年像明年,一直沒有故事。
直到王子和公主長大。
國王有兩個兒子,分別是深水王子和冰沙王子,還有一個女兒:露珠公主。
深水王子小時候去了饕餮海中的墓島上,再也沒有回來,原因後面再講。
冰沙王子在父王和母后身邊長大,但也讓他們深深憂慮。這孩子很聰明,但從小就顯示出暴虐的品性。他讓僕役們從王宮外搜集許多小動物,他就和這些小動物玩帝國遊戲,他自封為皇帝,小動物們為臣民,臣民們都是奴隸,稍有不從就砍頭,往往遊戲結束時小動物們都被殺了,冰沙就站在一地鮮血中狂笑不已……王子長大後性格收斂了一些,變得沉默寡言,目光陰沉。國王知道這只是狼藏起了獠牙,冰沙心中有一窩冬眠的毒蛇,在等待著甦醒的機會。國王終於決定取消冰沙王子的王位繼承權,由露珠公主繼承王位,無故事王國在未來將有一位女王。
假如父王和母后傳給後代的美德是有一個定量的,那冰沙王子缺少的部分一定都給了露珠公主。公主聰明善良,且無與倫比地美麗,她在白天出來太陽會收斂光輝,她在夜晚散步月亮會睜大眼睛,她一說話百鳥會停止鳴唱,她踏過的荒地會長出絢麗的花朵。露珠成為女王必定為萬民擁戴,大臣們也會全力輔佐,就連冰沙王子對此也沒有說什麼,只是目光更陰沉了。
於是,無故事王國有了故事。
國王是在他的六十壽辰這一天正式宣佈這一決定的。在這個慶典之夜,夜空被焰火裝點成流光溢彩的花園,燦爛的燈火幾乎把王宮照成透明的水晶宮殿,在歡歌笑語中,美酒如河水般流淌……
每一個人都沉浸在幸福快樂中,連冰沙王子那顆冰冷的心似乎也被融化,他一改往日的陰沉,恭順地向父王祝壽,願他的生命之光像太陽一樣永遠照耀王國。他還讚頌父王的決定,說露珠公主確實比自己更適合成為君主。他祝福妹妹,希望她多多向父王學習治國本領,以備將來擔當重任。他的真誠和善意讓所有的人為之動容。
「吾兒,看到你這樣我真是高興。」國王撫著王子的頭說:「真想永遠留住這美好的時光。」
於是有大臣建議,應該製作一幅巨型油畫,把慶典的場景畫下來,掛在宮殿中以資紀念。
國王搖搖頭,「我的畫師老了,世界在他昏花的老眼中已蒙上了霧靄,他顫抖的老手已繪不出我們幸福的笑容。」
「我正要說這個,」冰沙王子對國王深深鞠躬:「我的父王,我正要獻給您一位新畫師。」
王子說完對後面示意了一下,新畫師立刻走了進來。這是一個大男孩,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的樣子,裹著一件修士的灰色斗篷,在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和珠光寶氣的賓客中像一隻驚恐的小老鼠。他走路時,已經很瘦小的身子緊縮成一根樹枝一般,彷彿時時躲避著身邊看不見的荊刺。
國王看著眼前的畫師顯得有些失望,「他這麼年輕,能掌握那高深的技巧嗎?」
王子再次鞠躬,「我的父王,他叫針眼,從赫爾辛根默斯肯來,是空靈大畫師最好的學生。他自五歲起就跟大畫師學畫,現已學了十年,深得空靈畫師的真傳。他對世界的色彩和形狀,就像我們對燒紅的烙鐵一樣敏感,這種感覺通過他如神的畫筆凝固在畫布上,除了空靈畫師,他舉世無雙。」王子轉向針眼畫師,「作為畫師,你可以直視國王,不算無禮。」針眼畫師抬頭看了一眼國王,立刻又低下了頭。
國王有些吃驚,「孩子,你的目光很銳利,像烈焰旁出鞘的利劍,與你的年齡極不相稱。」針眼畫師第一次說話了:「至高無上的國王,請寬恕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這是一個畫師的眼睛,他要先在心裡繪畫,我已經把您,還有您的威嚴和賢明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裡的。」
「你也可以看王后。」王子說。
針眼畫師看了一眼王后,低下頭說:「最最尊敬的王后,請寬恕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我已經把您,還有您的高貴和典雅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裡的。」
「再看看公主,未來的女王,你也要畫她。」
針眼畫師看露珠公主的時間更短,如閃電般看了一眼後就低頭說:「最受人景仰的公主,請寬恕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您的美麗像正午的陽光刺傷了我,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畫筆的無力,但我已經把您,還有您無與倫比的美麗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裡的。」
然後王子又讓針眼畫師看看大臣們。他挨著看了,目光在每個人的身上只停留一瞬間,最後低下頭說:「最最尊敬的大人們,請寬恕一個卑微畫師的冒犯。我已經把你們,還有你們的才能和智慧一起畫在心裡,我會畫到畫裡的。」
盛宴繼續進行,冰沙王子把針眼畫師拉到宮殿的一個角落,低聲問道:「都記住了嗎?」針眼畫師頭低低的,臉全部隱藏在斗篷帽的陰影裡,使那件斗篷看上去彷彿是空的,裡面只有黑影沒有軀體。「記住了,我的王。」
「全記住了?」
「我的王,全記住了,即使給他們每人的每根頭髮和汗毛各單畫一幅特寫,我都能畫得真真切切分毫不差。」
宴會到後半夜才結束,王宮中的燈火漸漸熄滅。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月亮已經西沉,烏雲自西向東,像帷幕一樣遮住了夜空,大地像是浸在墨汁中一般。一陣陰冷的寒風吹來,鳥兒在巢中顫抖,花兒驚懼地合上了花瓣。
有兩匹快馬像幽靈一般出了王宮,向西方奔馳而去,騎在馬上的分別是冰沙王子和針眼畫師。他們來到了距王宮十多里的一處幽深的地堡中。這裡處於夜之海的最深處,潮濕陰森,像一個沉睡著的冷血巨怪的腹腔。兩人的影子在火炬的光芒中搖曳,他們的身軀只是那長長影子末端的兩個黑點。針眼畫師拆開一幅畫,那畫有一人高,他把包畫的帆布掀開後讓王子看。這是一位老人的肖像,老人的白髮和白鬚像銀色的火焰包圍著頭臉,他的眼神很像針眼畫師,但銳利中多了一份深沉,這畫顯示出畫師高超的技藝,纖毫畢現,栩栩如生。
「我的王,這是我的老師,空靈大畫師。」
王子打量著畫,點點頭說:「你先把他畫出來是明智的。」
「是的,我的王,以免他先把我畫出來。」針眼畫師說著,小心翼翼地把畫掛到潮濕的牆上,「好了,我現在可以為您做新畫了。」
針眼畫師從地堡的一個暗角抱出一卷雪白的東西,「我的王,這是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雪浪樹的樹幹,這樹百年長成後,它的樹幹就是一大卷紙,上好的畫紙啊!我的畫只有畫在雪浪紙上才有魔力。」他把樹幹紙卷放到一張石桌上,拉出一段紙來,壓在一大塊黑曜石石板下,然後用一把鋒利的小匕首沿石板把壓著的紙切下,掀開石板後,那張紙已經平平展展地鋪在石桌上,它一片雪白,彷彿自己會發光似的。然後畫師從帆布包中拿出各種繪畫工具,「我的王,看這些畫筆,是用赫爾辛根默斯肯的狼的耳毛做的。這幾罐顏料也都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這罐紅的,是那裡巨蝙蝠的血;黑的,是那裡深海烏賊的墨汁;藍的和黃的,都是從那裡的古老隕石中提取的……這些都要用一種叫月毯的大鳥的眼淚來調和。」
「趕快畫畫吧。」王子不耐煩地說。
「好的,我的王,先畫誰呢?」
「國王。」
針眼畫師拿起畫筆開始作畫。他畫得很隨意,用不同的色彩這裡點一點,那裡畫一道,畫紙上的色彩漸漸多了起來,但看不出任何形狀,就像把畫紙暴露在一場彩色的雨中,五彩的雨滴不斷滴到紙面上。畫面漸漸被色彩填滿,一片紛繁迷亂的色彩,像被馬群踐踏的花園。畫筆繼續在這色彩的迷宮中遊走,彷彿不是畫師在運筆,而是畫筆牽著他的手遊移。王子在旁邊疑惑地看著,他想提問,但畫面上色彩的湧現和聚集有一種作用,讓他著迷。突然,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像波光粼粼的水面被凍結一樣,所有的色塊都有了聯繫,所有的色彩都有了意義,形狀出現了,並變得精細清晰。
王子現在看到,針眼畫師畫的確實是國王,畫面上的國王就是他在宴會上看到的裝束,頭戴金色的王冠,身穿華麗的禮服,但表情大不相同,國王的目光中沒有了威嚴和睿智,而是透出一種極其複雜的東西,如夢初醒、迷惑、震驚、悲哀……藏在這一切後面的是來不及浮現的巨大恐懼,就像看到自己最親密的人突然拔劍刺來的那一瞬間。
「我的王,畫完了,我把國王畫到畫裡了。」針眼畫師說。
「你把他畫到畫裡了,很好。」王子看著國王的畫像滿意地點點頭,他的眸子中映著火把的火光,像靈魂在深井中燃燒。
在十幾里外的王宮中,在國王的寢室裡,國王消失了。在那張床腿是四個天神雕像的大床上,被褥還有他身體的餘溫,床單上還有他壓出的凹印,但他的軀體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子把已完成的畫從石桌上拿起扔到地上,「我會把這幅畫裝裱起來,掛在這裡的牆上,沒事的時候經常來看一看。下面畫王后吧。」
針眼畫師又用黑曜石石板壓平了一張雪浪紙,開始畫王后的肖像。這次王子沒有站在旁邊看,而是來回踱步,空曠的地堡中迴蕩著單調的腳步聲。這次畫師作畫的速度更快,只用了畫上幅畫一半的時間就完成了。
「我的王,畫完了,我把王后畫到畫裡了。」
「你把她畫到畫裡了,很好。」
在王宮中,在王后的寢室裡,王后消失了。在那張床腿是四個天使雕像的大床上,被褥還有她身體的餘溫,床單上還有她壓出的凹印,但她的軀體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宮殿外面的深院中,一隻狼犬覺察到了什麼,狂吠了幾聲,但它的叫聲立刻被無邊的黑暗吞沒,它自己也在前所未有的恐懼中沉默了,縮到角落不住地顫抖著,與黑暗融為一體。
「該畫公主了吧?」針眼畫師問。
「不,等畫完了大臣們再畫她,大臣們比她危險。當然,只畫那些忠於國王的大臣,你應該記得他們的樣子吧?」
「當然,我的王,全記住了,即使給他們每人的每根頭髮和汗毛各畫一幅特寫……」
「好了,快畫吧,天亮前畫完。」
「沒問題,我的王,天亮前我會把忠於國王的大臣,還有公主,都畫到畫裡。」
針眼畫師一次壓平了好幾張雪浪紙,開始瘋狂作畫。他每完成一幅畫,畫中的人就從睡榻上消失。隨著黑夜的流逝,冰沙王子要消滅的人一個接一個變成了掛在地堡牆上的畫像。
露珠公主在睡夢中被一陣敲門聲驚醒,那聲音又急又響,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敲她的門。她從床上起身,來到門前時看到寬姨已經把門打開了。寬姨是露珠的奶媽,一直照顧她長大,公主與她建立的親情甚至超過了生母王后。寬姨看到門外站著王宮的衛隊長,他的盔甲還帶著外面暗夜的寒氣。
「你太無禮了!竟敢吵醒公主?!她這幾天一直失眠睡不好覺!」衛隊長沒有理會寬姨的責罵,只是向公主匆匆敬禮,「公主,有人要見你!」然後閃到一邊,露出他身後的人,那是一位老者,白髮和白鬚像銀色的火焰包圍著頭臉,他的目光銳利而深沉,他就是針眼畫師向王子展示的第一幅畫中的人。他的臉上和斗篷上滿是塵土,靴子覆滿泥巴,顯然是長途跋涉而來。他背著一個碩大的帆布袋,但奇怪的是打著一把傘,更奇怪的是他打傘的方式:一直不停地轉動著傘。細看一下傘的結構,就知道他這樣做的原因:那把傘的傘面和傘柄都是烏黑色,每根傘骨的末端都固定著一隻小圓球,是某種半透明的石頭做成的,有一定重量。可以看到傘裡面幾根傘撐都折斷了,無法把全傘撐起來,只有讓傘不斷轉動,把傘骨末端的小石球甩起來,才能把傘撐開。
「你怎麼隨便讓外人進來,還是這麼個怪老頭?!」寬姨指著老者責問道。
「哨兵當然沒讓他進王宮,但他說……」衛隊長憂慮地看了一眼公主,「他說國王已經沒了。」
「你在說什麼?!你瘋了嗎?」寬姨大喊,公主仍沒有做聲,只是雙手抓緊了胸前的睡袍。
「但國王確實不見了,王后也不見了,我派人看過,他們的寢室都是空的。」
公主短促地驚叫了一聲,一手扶住寬姨好讓自己站穩。
老者開口了:「尊敬的公主,請允許我把事情說清楚。」
「讓老人家進來,你守在門口。」公主對衛隊長說。老者轉著傘,對公主鞠躬,似乎對於公主能夠這麼快鎮靜下來心存敬意。
「你轉那把傘幹什麼?你是馬戲團的小丑嗎?」寬姨說。
「我必須一直打著這把傘,否則也會像國王和王后一樣消失。」
「那就打著傘進來吧。」公主說,寬姨把門大開,以便讓老者舉傘通過。老者進入房間後,把肩上的帆布袋放到地毯上,疲憊地長出一口氣,但仍轉著黑傘,傘沿的小石球在燭光中閃亮,在周圍的牆壁上投映出一圈旋轉的星光。
「我是赫爾辛根默斯肯的空靈畫師,王宮裡新來的那個針眼畫師是我的學生。」老者說。
「我見過他。」公主點點頭說。
「那他見過你嗎?他看過你嗎?」空靈畫師緊張地問。
「是的,他當然看過我。」
「糟透了,我的公主,那糟透了!」空靈畫師長嘆一聲,「他是個魔鬼,掌握著魔鬼的畫技,他能把人畫到畫裡。」
「真是廢話!」寬姨說,「不能把人畫到畫裡那叫畫師嗎?」
空靈畫師搖搖頭,「不是那個意思,他把人畫到畫裡後,人在外面就沒了,人變成了死的畫。」
「那還不快派人找到他殺了他?!」
衛隊長從門外探進頭來說:「我派全部的衛隊去找了,找不到。我原想去找軍機大臣,他可以出動王宮外的禁衛軍搜查,可這個老人家說軍機大臣此時大概也沒了。」
空靈畫師又搖搖頭,「禁衛軍沒有用,冰沙王子和針眼可能根本就不在王宮裡,針眼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作畫,都能殺掉王宮中的人。」
「你說冰沙王子?」寬姨問。
「是的,王子要以針眼畫師作武器,除掉國王和忠誠於他的人,奪取王位。」
空靈畫師看到,公主、寬姨和門口的衛隊長對他的話似乎都沒感到意外。
「還是先考慮眼前的生死大事吧!針眼隨時可能把公主畫出來,他可能已經在畫了。」寬姨大驚失色,她一把抱住公主,似乎這樣就能保護她。
空靈畫師接著說:「只有我能除掉針眼,現在他已經把我畫出來了,但這把傘能保護我不消失,我只要把他畫出來,他就沒了。」
「那你就在這裡畫吧!」寬姨說,「讓我替你打傘!」
空靈畫師又搖搖頭,「不行,我的畫只有畫在雪浪紙上才有魔力,我帶來的紙還沒有壓平,不能作畫。」
寬姨立刻打開畫師的帆布包,從中取出一截雪浪樹的樹幹,樹幹已經刮了外皮,露出白花花的紙卷來。寬姨和公主從樹幹紙卷上抽出一段紙,紙面現出一片雪白,房間裡霎時亮了許多。她們試圖在地板上把紙壓平,但不管怎樣努力,只要一鬆手,那段紙就彈回原狀又捲了回去。
畫師說:「不行的,只有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壓平雪浪紙,那種黑曜石石板很稀有,我只有一塊,讓針眼偷走了!」
「這紙用別的東西真的弄不平嗎?」
「弄不平的,只有用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壓平,我本來是希望能夠從針眼那裡奪回它的。」
「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寬姨一拍腦袋,「我有一個熨斗,只在熨公主最好的晚禮服時才用,就是赫爾辛根默斯肯出產的,是黑曜石!」
「也許能用。」空靈畫師點點頭。寬姨轉身跑出去,很快拿著一個烏黑銀亮的熨斗進來了。她和公主再次把雪浪紙從紙卷中拉出一段,用熨斗在地板上壓住紙的一角,壓了幾秒鐘後鬆開,那一角的紙果然壓平了。
「你來給我打傘,我來壓!」空靈畫師對寬姨說。在把傘遞給她的時候,他囑咐道,「這傘要一直轉著打開,一合上我就沒了!」看到寬姨把傘繼續旋轉著打開舉在他的頭頂,他才放心地蹲下用熨斗壓紙,只能一小塊一小塊地挨著壓。
「不能給這傘做個傘撐嗎?」公主看著旋轉的傘問。
「我的公主,以前是有傘撐的。」空靈畫師邊埋頭用熨斗壓紙邊說,「這把黑傘的來歷很不尋常。從前,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其他畫師也有這種畫技,除了人,他們也能把動物和植物畫到畫裡。但有一天,飛來了一條淵龍,那龍通體烏黑,既能在深海潛游(2處),又能在高空飛翔,先後有三個大畫師畫下了它,但它仍然在畫外潛游(2處)和飛翔。後來,畫師們籌錢雇了一名魔法武士,武士用火劍殺死了淵龍,那場搏殺使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大海都沸騰了。淵龍的屍體大部分都被燒焦了,我就從灰堆中收集了少量殘骸,製成了這把傘。傘面是用淵龍的翼膜做的,傘骨、傘柄和傘撐都是用它的烏骨做成,傘沿的那些寶石,其實是從淵龍已經燒焦的腎中取出的結石。這把傘能夠保護打著它的人不被畫到畫裡。後來傘骨斷了,我曾用幾根竹棍做了傘撐,但發現傘的魔力竟消失了,拆去新傘撐後,魔力又恢復了。後來試驗用手在裡面撐開傘也不行,傘中是不能加入任何異物的,可我現在已經沒有淵龍的骨頭了,只能這樣打開傘。」
這時房間一角的鐘敲響了,空靈畫師抬頭看看,已是凌晨,天快亮了。他再看看雪浪紙,壓平的一段從紙卷中伸了出來,平鋪在地板上不再捲回去,但只有一掌寬的一條,遠不夠繪一幅畫的。他扔下熨斗,長嘆一聲。
「來不及了,我畫出畫來還需要不少時間,來不及了,針眼隨時會畫完公主,你們……」空靈畫師指指寬姨和衛隊長,「針眼見過你們嗎?」
「他肯定沒見過我。」寬姨說。
「他進王宮時我遠遠地看到過他,但我想他應該沒看見我。」衛隊長說。
「很好,」空靈畫師站起身來,「你們倆護送公主去饕餮海,去墓島找深水王子!」
「可……即使到了饕餮海,我們也上不了墓島的,你知道海裡有……」
「到了再想辦法吧,只有這一條生路了。天一亮,所有忠於國王的大臣都會被畫到畫裡,禁衛軍將被冰沙控制,他將篡奪王位,只有深水王子能制止他。」
「深水王子回到王宮,不是也會被針眼畫到畫裡嗎?」公主問。
「放心,不會的,針眼畫不出深水王子。深水是王國中針眼唯一畫不出來的人,很幸運,我只教過針眼西洋畫派,沒有向他傳授東方畫派。」
公主和其他兩人都不太明白空靈畫師的話,但老畫師沒有進一步解釋,只是繼續說:「你們一定要讓深水回到王宮,殺掉針眼,並找到公主的畫像,燒掉那幅畫,公主就安全了。」
「如果也能找到父王和母后的畫像……」公主拉住空靈畫師急切地說。
老畫師緩緩地搖搖頭,「我的公主,來不及了,他們已經沒有了,他們現在就是那兩幅畫像了,如果找到不要毀掉,留作祭奠吧。」
露珠公主被巨大的悲痛壓倒,她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來。
「我的公主,現在不是哀傷的時候,要想為國王和王后復仇,就趕快上路吧!」老畫師說著,轉向寬姨和衛隊長,「你們要注意,在找到並毀掉公主的畫像之前,傘要一直給她打著,一刻都不能離開,也不能合上。」他把傘從寬姨手中拿過來,繼續轉動著,「傘不能轉得太慢,那樣它就會合上,也不能太快,因為這傘年代已久,轉得太快會散架的。黑傘有靈氣,如果轉得慢了,它會發出像鳥叫的聲音,你們聽,就是這樣子──」老畫師把傘轉慢了些,傘面在邊緣那些石球的重量下慢慢下垂,這時能聽到它發出像夜鶯一樣的叫聲,傘轉得越慢聲音越大。老畫師重新加快了轉傘的速度,鳥鳴聲變小消失了。「如果轉得太快,它會發出鈴聲,就像這樣──」老畫師繼續加快轉傘的速度,能聽到一陣由小到大的鈴聲,像風鈴,但更急促,「好了,現在快把傘給公主打上。」他說著,把傘又遞給寬姨。
「老人家,我們倆一起打傘走吧。」露珠公主抬起淚眼說。
「不行,黑傘只能保護一個人,如果兩個被針眼畫出的人一起打傘,那他們都會死,而且死得更慘:每個人的一半被畫入畫中,一半留在外面……快給公主打傘,拖延一刻危險就大一分,針眼隨時可能把她畫出來!」
寬姨看看公主,又看看空靈畫師,猶豫著。
老畫師說:「是我把這畫技傳授給那個孽種,我該當此罪。你還等什麼?想看著公主在你面前消失?!」
最後一句話令寬姨顫抖了一下,她立刻把傘移到公主上方。
老畫師撫著白鬚從容地笑起來,「這就對了,老夫繪畫一生,變成一幅畫也算死得其所。我相信那個孽種的技藝,那會是一幅精緻好畫的……」
空靈大畫師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然後像霧氣一般消失了。
露珠公主看著老畫師消失的那片空間,喃喃地說:「好吧,我們走,去饕餮海。」
寬姨對門口的衛隊長說:「你快過來給公主打傘,我去收拾一下。」
衛隊長接過傘後說:「要快些,現在外面都是冰沙王子的人了,天亮後我們可能出不了王宮。」
「可我總得給公主帶些東西,她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我要帶她的斗篷和靴子,她的好多衣服,她喝的水,至少……至少要帶上那塊赫爾辛根默斯肯出產的好香皂,公主只有用那香皂洗澡才能睡著覺……」寬姨嘮嘮叨叨地走出房間。
半個小時後,在初露的曙光中,一輛輕便馬車從一個側門駛出王宮,衛隊長趕著車,車上坐著露珠公主和給她打傘的寬姨,他們都換上了平民裝束。馬車很快消失在遠方的霧靄中。這時,在那個陰森的地堡中,針眼畫師剛剛完成露珠公主的畫像,他對冰沙王子說,這是他畫過的最美的一幅畫。
………
雲天明的第二個故事:
饕餮海
出了王宮後,衛隊長駕車一路狂奔。三個人都很緊張,他們感覺在未盡的夜色裡,影影綽綽掠過的樹木和田野中充滿危險。天亮了一些後,車駛上了一個小山岡,衛隊長勒住馬,他們向來路眺望。王國的大地在他們下面鋪展開未,他們來的路像一條把世界分成兩部分的長線,線的盡頭是王宮,已遠在天邊,像被遺失在遠方的一小堆積木玩具。沒有看到追兵,顯然冰沙王子認為公主已經不存在了,被畫到了畫中。
以後他們可以從容地趕路了。在天亮的過程中,周圍的世界就像是一幅正在繪製中的畫,開始只有朦朧的輪廓和模糊的色彩,後來,景物的形狀和線條漸漸清晰精細,色彩也豐富明快起來。在太陽升起前的一剎那,這幅畫已經完成。常年深居王宮的公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塊大塊的鮮豔色彩:森林草地和田野的大片綠色、花叢的大片鮮紅和嫩黃、湖泊倒映著的清晨天空的銀色、早出的羊群的雪白……太陽升起時,彷彿繪製這幅畫的畫師抓起一把金粉豪爽地撒向整個畫面。
「外面真好,我們好像已經在畫中呢。」公主讚歎道。
「是啊,公主,可在這幅畫裡你活著,在那幅畫中你就死了。」打傘的寬姨說。
這話又讓公主想起了已經離去的父王和母后,但她抑制住了眼淚,她知道自己現在再也不是一個小女孩,她應該擔當起國王的重任了。
他們談起了深水王子。「他為什麼被流放到墓島上?」公主問
「人們都說他是怪物。」衛隊長說。
「深水王子不是怪物!」寬姨反駁道。
「人們說他是巨人。」
「深水不是巨人!他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他,他不是巨人。」
「等我們到海邊你就會看到的,他肯定是巨人,好多人都看到了。」
「就算深水是巨人,他也是王子,為什麼要流放到島上?」公主問。
「他沒有被流放,他小時候坐船去墓島上釣魚,正好那時饕餮魚在海上出現,他就回不來了,只好在島上長大……」
太陽升起後,路上的行人和馬車漸漸多起來。由於公主以前幾乎沒有出過王宮,所以人們都不認識她,但儘管她現在還戴著面紗,只露出兩隻眼睛,看到她的人仍驚歎她的美麗。人們也稱讚駕車的小夥子的孔武英俊,笑話那個老媽媽為她的美麗女兒打著的那把奇怪的傘和她那奇怪的打傘方式。好在沒有人質疑傘的用途,今天陽光燦爛,人們都以為這是遮陽傘。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衛隊長用弓箭射了兩隻兔子做午餐。三人坐在路邊樹叢間的空地上吃飯。露珠公主摸著身旁柔軟的草地,嗅著青草和鮮花的清香,看著陽光透過樹葉投在草地上的光斑,聽著林中的鳥鳴和遠處牧童的笛聲,對這個新世界充滿了好奇和驚喜。
寬姨卻長嘆一聲,「唉,公主啊,離開王宮這麼遠,真讓你受罪了。」
「我覺得外面比王宮好。」公主說。
「我的公主哇,外面哪有王宮裡好?你真是不知道,外面有很多難處呢,現在是春天,冬天外面會冷,夏天會熱,外面會颳風下雨,外面什麼樣的人都有,外面……」
「可我以前對外面什麼都不知道。我在王宮裡學音樂,學繪畫,學詩歌和算術,還學著兩種誰都不說的語言,可沒人告訴我外面是什麼樣子,我這樣怎麼能統治王國呢?」
「公主,大臣們會幫你的。」
「能幫我的大臣都被畫到畫裡了……我還是覺得外面好。」
從王宮到海邊有一個白天的路程,但公主一行不敢走大道,遇到城鎮就繞開,所以直到半夜才到達。
露珠公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廣闊的星空,也第一次領略了夜的黑暗和寂靜,車上的火把只能照亮周圍一小塊地方。再往遠處,世界就是一大塊模糊的黑天鵝絨。馬蹄聲很響,像要把星星震下來。公主突然拉住衛隊長,讓他把馬車停下。
「聽,這是什麼聲音?像巨人的呼吸。」
「公主,這是海的聲音。」
又前行了一段,公主看到兩旁有許多在夜色中隱約可見的物體,像一根根大香蕉。
「那些是什麼?」她問。
衛隊長又停下車,取下車上的火把走到最近的一個旁邊,「公主,你應該認識這個的。」
「船?」
「是的,公主,是船。」
「可是船為什麼在陸地上?」
「因為海裡有饕餮魚。」
在火把的光芒中可以看到,這艘船已經很舊了,船身被沙子埋住一半,露在外面的部分像巨獸的白骨。
「啊,看那裡!」公主又指著前方驚叫,「好像有一條白色的大蛇!」
「不要怕公主,那不是蛇,是海浪,我們到海邊了。」
公主和為她打傘的寬姨一起下車,她看到了大海。她以前只在畫中見過海,那畫的是藍天下的藍色海洋,與這夜空下的黑色海洋完全不同,這泛著星光的博大與神秘,彷彿是另一個液態的星空。公主不由自主地向海走去,卻被衛隊長和寬姨攔住了。
「公主,離海太近危險。」衛隊長說。
「我看前面水不深,能淹死我嗎?」公主指指沙灘上的白浪說。
「海裡有饕餮魚,它們會把你撕碎吃掉的!」寬姨說。
衛隊長拾起一塊破船板,走上前去把船板扔到海中。船板在海面晃蕩了幾下,很快附近一個黑影浮出水面向它撲去,由於大部分在水下,看不出那東西的大小,它身上的鱗片在火把的光中閃亮。緊接著又有三四個黑影飛快地游向船板,在水中爭搶成一團,伴隨著嘩嘩的水聲,可以聽到利齒發出的哢嚓哢嚓聲,僅一轉眼的工夫,黑影和船板都不見了。
「看到了嗎?它們能在很短的時間裡把一艘大船咬成碎片。」衛隊長說。
「墓島呢?」寬姨問。
「在那個方向。」衛隊長指指黑暗的水天相連處,「夜裡看不見,天一亮就能看見。」
他們在沙灘上露營。寬姨把傘交給衛隊長打,從馬車上拿下一個小木盆。
「公主呀,今天是不能洗澡了,可你至少該洗洗臉的。」
衛隊長把傘交還給寬姨,說他去找水,就拿著盆消失在夜色中。
「他是個好小夥子。」寬姨打著哈欠說。
衛隊長很快回來,不知從什麼地方打來了一盆清水。寬姨為公主洗臉,她拿一塊香皂在水中只蘸了一下,一聲輕微的吱啦聲後,盆面立刻堆滿了雪白的泡沫,鼓出圓圓的一團,還不斷地從盆沿溢出來。
衛隊長盯著泡沫看了一會兒,對寬姨說:「讓我看看那塊香皂。」
寬姨從包裹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塊雪白的香皂,遞給衛隊長,「拿好了,它比羽毛還輕,一點兒分量都沒有,一鬆手就飄走了。」
衛隊長接過香皂,真的感覺不到一點兒分量,像拿著一團白色的影子。「這還真是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現在還有這東西?」
「我只有兩塊了,整個王宮,我想整個王國,也只剩這最後兩塊了,是我早些年特意給公主留的。唉,赫爾辛根默斯肯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可惜現在越來越少了。」寬姨說著,把香皂拿回來小心地放回包裹中。
看著那團白泡沫,公主在出行後第一次回憶起王宮中的生活。每天晚上,在她那精美華麗的浴宮中,大浴池上就浮著一大團這樣的泡沫,燈光從不同方向照來,大團泡沫忽而雪白,像從白天的天空中抓來的一朵雲;忽而變幻出霓彩,像寶石堆成的,泡到那團泡沫中,公主會感到身體變得麵條般柔軟,感到自己在融化,成了泡沫的一部分,那舒服的感覺讓她再也不想動彈,只能由女僕把她抱出去擦乾,再抱她去床上睡覺。那種美妙的感覺可以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晨。
現在,公主用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洗過的臉很輕鬆很柔軟,身上卻僵硬而疲勞。隨便吃了些東西後,她便在沙灘上躺下,開始時鋪了一張毯子,後來發現直接躺到沙上更舒服。柔軟的沙層帶著白天陽光的溫度,她感覺像被一隻溫暖的大手捧在手心,濤聲像催眠曲,她很快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露珠公主被一陣鈴聲從無夢的酣睡中驚醒,那聲音是從她上方旋轉的黑傘中發出的。寬姨睡在她旁邊,打傘的是衛隊長,火把已經熄滅,夜色像天鵝絨般籠罩著一切,衛隊長是星空背景前的一個剪影,只有他的盔甲映出星光,還可以看到海風吹起他的頭髮。傘在他的手中穩穩地旋轉著,像一個小小的穹頂遮住了一半夜空。她看不見他的眼睛,但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他與無數眨眼的星星一起看著自己。
「對不起公主,我剛才轉得太快了。」衛隊長低聲說。
「現在是什麼時間了?」
「後半夜了。」
「我們離海好像遠了?」
「公主,這是退潮,海水後退了,明天早上還會漲起來的」
「你們輪流為我打傘嗎?」
「是的,公主,寬姨打了一白天,我夜裡多打一會兒。」
「你也駕了一天車,讓我自己打一會兒傘,你也睡吧。」說出這話後,露珠公主自己也有些吃驚,在她的記憶裡,這是自己第一次為別人著想。
「那不行,公主,你的手那麼細嫩,會磨起泡的,還是讓給我為你打傘吧。」
「你叫什麼名字?」
同行已經一天,她現在才問他的名字。放在以前她會覺得很正常,甚至永遠不問都很正常,但現在她為此有些內疚。
「我叫長帆。」
「帆?」公主轉頭看看,他們現在是在沙灘上的一艘大船旁邊,這裡可以避海風。與其他那些擱淺在海灘上的船不同,這艘船的桅杆還在,像一把指向星空的長劍。「帆是不是掛在這根長杆上的大布?」
「是的,公主,那叫桅杆,帆掛在上面,風吹帆推動船。」
「帆在海面上雪白雪白的,很好看。」
「那是在畫中吧,真正的帆沒有那麼白的。」
「你好像是赫爾辛根默斯肯人?」
「是的,我父親是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建築師,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帶著全家來到了這裡。」
「你想回家嗎,我是說赫爾辛根默斯肯?」
「不太想,我小時候就離開那裡,記得不太清了,再說想也沒用,現在永遠也不可能離開無故事王國了。」
遠處,海浪嘩嘩地喧響,彷彿在一遍遍地重複著長帆的話:永遠不可能離開,永遠不可能離開……
「給我講講外面世界的故事吧,我什麼都不知道。」公主說。
「你不需要知道,你是無故事王國的公主,王國對你來說當然是無故事的。其實,公主,外面的人們也不給孩子們講故事,但我的父母不一樣,他們是赫爾辛根默斯肯人,他們還是給我講了一些故事的。」
「其實父王說過,無故事王國從前也是有故事的。」
「是的……公主,你知道王國的周圍都是海吧,王宮在王國的中心,朝任何一個方向走,最後都會走到海邊,無故事王國就是一個大島。」
「這我知道。」
「以前,王國周圍的海不叫饕餮海,那時海中沒有饕餮魚,船可以自由地在海上航行,無故事王國和赫爾辛根默斯肯之間每天都有無數的船隻來往。那時無故事王國其實是有故事王國,那時的生活與現在很不一樣。」
「嗯?」
「那時生活中充滿了故事,充滿了變化和驚奇。那時,王國中有好幾座繁華的城市,王宮的周圍不是森林和田野,而是繁華的首都。城市中到處可見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奇珍異寶和奇異器具。無故事王國,哦不,故事王國的物產也源源不斷地從海上運往赫爾辛根默斯肯。那時,人們的生活變幻莫測,像騎著快馬在山間飛奔,時而衝上峰頂,時而跌入深谷,充滿了機遇和危險。窮人可能一夜暴富,富豪也可能轉眼赤貧,早晨醒來,誰也不知道今天要發生什麼事,要遇到什麼樣的人。到處是刺激和驚喜。」
「但有一天,一艘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商船帶來一種珍奇的小魚,這種魚只有手指長,黑色的,貌不驚人,裝在堅硬的鑄鐵水桶中。賣魚的商人在王國的集市上表演,他將一把劍伸進鐵桶中的水裡,只聽到一陣刺耳的『哢嚓哢嚓』聲,劍再抽出來時已被咬成了鋸齒狀。這種魚叫饕餮魚,是一種內陸的淡水魚,生長在赫爾辛根默斯肯岩洞深處黑暗的水潭中。饕餮魚在王國的市場上銷路很好,因為它們的牙齒雖小,但像金鋼石一樣堅硬,可做鑽頭;它們的鰭也很鋒利,能做箭頭或小刀。於是,越來越多的饕餮魚從赫爾辛根默斯肯運到了王國。在一次颱風中,一艘運魚船在王國沿海失事沉沒,船上運載的二十多桶饕餮魚全部傾倒進了海中。
「人們發現,饕餮魚在海中能夠飛快地生長,長得比在陸地上要大得多,能達到一人多長,同時繁殖極快,數量飛速增加。饕餮魚開始捕食所有漂浮在海面上的東西,沒來得及拖上岸的船,不管多大,都被啃成碎片,當一艘大船被饕餮魚群圍住時,它的船底很快被啃出大洞,但連沉沒都來不及,就在海面上被咬成碎片,像融化掉一般。魚群在城市王國的沿海環游,很快在王國周圍的海中形成一道環形的屏障。
「故事王國就這樣被周圍海域中的饕餮魚包圍,沿海已成為死亡之地,不再有任何船隻和風帆,王國被封閉起來,與赫爾辛根默斯肯和整個外部世界斷絕了一切聯繫,過起了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繁華的城市消失了,變成小鎮和牧場,生活日漸寧靜平淡,不再有變化,不再有刺激和驚喜,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人們漸漸適應了這樣的日子,不再嚮往其他的生活。對過去的記憶,就像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奇異物品那樣日漸稀少,人們甚至有意地忘記過去,也忘記現在。總的來說就是再不要故事了,建立了一個無故事的生活,故事王國也就變成了無故事王國。」
露珠公主聽得入了迷,長帆停了好久,她才問:「現在海洋上到處都有饕餮魚嗎?」
「不,只是無故事王國的沿海有,眼神好的人有時能看到海鳥浮在離岸很遠的海面上捕食,那裡沒有饕餮魚。海洋很大,無邊無際。」
「就是說,世界除了無故事王國和赫爾辛根默斯肯,還有別的地方?」
「公主,你認為世界只有這兩個地方嗎?」
「小時候我的宮廷老師就是這麼說的。」
「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世界很大,海洋無邊無際,有無數的島嶼,有的比王國小,有的比王國大;還有大陸。」
「什麼是大陸?」
「像海洋一樣廣闊的陸地,騎著快馬走幾個月都走不到邊。」
「世界那麼大?」公主輕輕感嘆,又突然問道,「你能看到我嗎?」
「公主,我現在只能看到你的眼睛,那裡面有星星。」
「那你就能看到我的嚮往,真想乘著帆船在海上航行,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不可能了,公主,我們永遠不可能離開無故事王國,永遠不能……你要是怕黑,我可以點上火把。」
「好的。」
火把點燃後,露珠公主看著衛隊長,卻發現他的目光投向了別的地方。
「你在看什麼?」公主輕聲問。
「那裡,公主,你看那個。」
長帆指的是公主身邊一小叢長在沙裡的小草,草葉上有幾顆小水珠,在火光中晶瑩地閃亮。
「那叫露珠。」長帆說。
「哦,那是我嗎?像我嗎?」
「像你,公主,都像水晶一樣美麗。」
「天亮後它們在太陽光下會更美的。」
衛隊長發出一聲嘆息,很深沉,根本沒有聲音,但公主感覺到了。
「怎麼了,長帆?」
「露珠在陽光下會很快蒸發消失。」
公主輕輕點點頭,火光中她的目光黯然了,「那更像我了,這把傘一合上,我就會消失,我就是陽光下的露珠。」
「我不會讓你消失的,公主。」
「你知道,我也知道,我們到不了墓島,也不可能把深水王子帶回來。」
「要是那樣,公主,我就永遠為你打傘。」
………
雲天明的第三個故事:
深水王子
露珠公主再次醒來時,天已經亮了,大海由黑色變成了藍色,但公主仍然感覺與畫中見過的完全不同。曾被夜色掩蓋的廣闊現在一覽無遺,在清晨的天光下,海面上一片空曠。但在公主的想像中,這空曠並不是饕餮魚所致,海是為了她空著,就像王宮中公主的宮殿空著等她入住一樣。夜裡對長帆說過的那種願望現在更加強烈,她想像著廣闊的海面上出現一葉屬於她的白帆,順風漂去,消失在遠方。
現在為她打傘的是寬姨,衛隊長在前面的海灘上向她們打招呼,讓她們過去。等她們走去後,他朝海的方向一指說:「看,那就是墓島。」
公主首先看到的不是墓島,而是站在小島上的那個巨人,那顯然就是深水王子。他頂天立地站在島上,像海上的一座孤峰。他的皮膚是日曬的棕色,強健的肌肉像孤峰上的岩石,他的頭髮在海風中飄蕩,像峰頂的樹叢。他長得很像冰沙,但比冰沙強壯,也沒有後者的陰鬱,他的目光和表情都給人一種大海般豁達的感覺。這時太陽還沒有升起,但巨人的頭頂已經沐浴在陽光中。金燦燦的,像著火似的。他用巨手搭涼棚眺望著遠方。有那麼一瞬間,公主感覺她和巨人的目光相遇了,就跳著大喊:
「深水哥哥!我是露珠!我是你的妹妹露珠!我們在這裡!」
巨人沒有反應,他的目光從這裡掃過,移向別處,然後放下手,若有所思地搖搖頭,轉向另一個方向。
「他為什麼注意不到我們?」公主焦急地問。
「誰會注意到遠處的三隻小螞蟻呢?」衛隊長說,然後轉向寬姨,「我說深水王子是巨人吧,你現在看到了。」
「可我抱著他的時候他確實是一個小小的嬰兒呀!怎麼會長得這麼高?不過巨人好啊,誰也擋不住他,他可以懲罰那些惡人,為公主找回畫像了!」
「那首先得讓他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衛隊長搖搖頭說。
「我要過去,我們必須過去!到墓島上去!」公主抓住長帆說。
「過不去的,公主,這麼多年了,沒有人能夠登上墓島,那島上也沒有人能回來。」
「真想不出辦法嗎?」公主急得流出了眼淚,「我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找他,你一定知道該怎麼辦的!」
看著公主淚眼婆娑,長帆很不安,「我真的沒辦法,到這裡來是對的,你必須遠離王宮,否則就是等死,但我當初就知道不可能去墓島。也許……可以用信鴿給他送一封信。」
「那太好了,我們這就去找信鴿!」
「但那又有什麼用呢?即使他收到了信,也過不來,他雖然是巨人,到海中也會被饕餮魚撕碎的……先吃了早飯再想辦法吧,我去準備。」
「哎呀,我的盆!」寬姨叫起來,由於漲潮,海水湧上了沙灘,把昨天晚上公主洗臉用的木盆卷到了海中。盆已經向海裡漂出了一段距離,盆倒扣著,裡面的洗臉水在海面泛起一片雪白的肥皂泡沫。可以看到有幾條饕餮魚正在向盆游去,它們黑色的鰭像利刀一樣劃開水面,眼看木盆就要在它們的利齒下粉身碎骨了。
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饕餮魚沒有去啃齧木盆,而是都游進了那片泡沫中,一接觸泡沫,它們立刻停止游動,全都浮上了水面,兇悍之氣蕩然無存,全變成了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有的慢慢擺動魚尾,不是為了游動而是表示愜意;有的則露出白色的肚皮仰躺在水面上。
三個人吃驚地看了一會兒,公主說:「我知道它們的感覺,它們在泡沫中很舒服,渾身軟軟的像沒有骨頭一樣,不願意動。」
寬姨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香皂確實是好東西,可惜只有兩塊了。」
衛隊長說:「即使在赫爾辛根默斯肯,這種香皂也很珍貴。你們知道它是怎樣造出來的嗎?赫爾辛根默斯肯有一片神奇的樹林,那些樹叫魔泡樹,都長了上千年,很高大。平時魔泡樹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如果颳起大風,魔泡樹就會被吹出肥皂泡來,風越大吹出的泡越多,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就是用那種泡泡做成的。收集那些肥皂泡十分困難,那些泡泡在大風中飄得極快,加上它們是全透明的,你站在那裡很難看清它們,只有跑得和它們一樣快,才能看到它們。騎最快的馬才能追上風中的泡泡,這樣的快馬在整個赫爾辛根默斯肯不超過十匹。當魔泡樹吹出泡泡時,製肥皂的人就騎著快馬順風狂奔、在馬上用一種薄紗網兜收集泡泡。那些泡泡有大有小,但即使最大的泡泡,被收集到網兜裡破裂後,也只剩下肉眼都看不見的那麼一小點兒。要收集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泡泡才能造出一塊香皂,但香皂中的每一個魔樹泡如果再溶於水,就又能發出上百萬個泡泡,這就是香皂泡沫這麼多的原因。魔泡樹的泡泡都沒有重量,所以真正純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也完全沒重量,是世界上最輕的東西,但很貴重。寬姨的那些香皂可能是國王加冕時赫爾辛根默斯肯使團帶來的贈禮,後來……」長帆突然停止了講述,若有所思地盯著海面。那裡,在雪白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的泡沫中,那幾條饕餮魚仍然懶散地躺浮著,在它們前面,是完好無損的木盆。
「好像有一個辦法到墓島上去!」長帆指著海面上的木盆說,「你們想想,那要是一隻小船呢?」
「想也別想!」寬姨大叫起來,「公主怎麼能冒這個險?!」
「公主當然不能去,我去。」衛隊長從海面收回目光,從他堅定的眼神中,公主看出他已經下定了決心。
「你一個人去,怎樣讓深水王子相信你?」公主說,她興奮得臉頰通紅,「我去,我必須去!」
「可就算你到了島上,又怎麼證明自己的身份?」衛隊長打量著一身平民裝束的公主說。寬姨沒有說話,她知道有辦法。
「我們可以滴血認親。」公主說。
「即使這樣公主也不能去!這太嚇人了!」寬姨說,但她的口氣已經不是那麼決絕。
「我待在這裡就安全嗎?」公主指著寬姨手中旋轉著的黑傘說,「我們太引人注意了,冰沙很快會知道我們的行蹤,在這裡,我就是暫時逃過了那張畫,也逃不脫禁衛軍的追殺,到墓島上反而安全些。」
於是他們決定冒險了。
衛隊長從沙灘上找了一隻最小的船,用馬拖到水邊,就在浪花剛舔到船首的地方。找不到帆,但從其他的船上找到兩支舊槳。他讓公主和打傘的寬姨上了船,將寬姨拿出來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穿到劍上遞給公主,告訴她船一下海就把香皂浸到水裡。然後他向海裡推船,一直推到水齊腰深的地方才跳上船全力划槳,小船載著三人向墓島方向駛去。
饕餮魚的黑鰭在周圍的海面上出現,向小船圍攏過來。公主坐在船尾,把穿在劍上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浸到海水中,船尾立刻湧現一大團泡沫,在早晨的陽光中發出耀眼的白光,泡沫團迅速膨脹至一人多高,並在船尾保持這個高度,在後面則隨著船的前行擴散開來,在海面形成雪白的一片。饕餮魚紛紛游進泡沫浮在其中,像躺在雪白的毛絨毯上一樣享受著無與倫比的舒適愜意。公主第一次這麼近看饕餮魚,它們除了肚皮通體烏黑,像鋼鐵做成的機器,但一進入泡沫就變得懶散溫順。小船在平靜的海面上前進,後面拖曳了一條長長的泡沫尾跡,像一道落在海上的白雲帶。無數的饕餮魚從兩側游過來進入泡沫中,像在進行一場雲河中的朝聖。偶爾也有幾條從前方游來的饕餮魚啃幾下船底,還把衛隊長手中的木槳咬下了一小塊,但它們很快就被後面的泡沫所吸引,沒有造成大的破壞。看著船後海面上雪白的泡沫雲河,以及陶醉其中的饕餮魚,公主不由得想起了牧師講過的天堂。
海岸漸漸遠離,小船向墓島靠近。
寬姨突然喊道:「你們看,深水王子好像矮了一些!」
公主轉頭望去,寬姨說得沒錯,島上的王子仍是個巨人,但比在岸上看明顯矮了一些,此時他仍背對著他們,眺望著別的方向。
公主收回目光,看著划船的長帆,他此時顯得更加強健有力,強勁的肌肉塊塊鼓起,兩支長槳在他手中像一對飛翔的翅膀,推動著小船平穩前行。這人似乎天生是一個水手,在海上顯然比在陸地更加自如。
「王子看到我們了!」寬姨又喊道。
墓島上,深水王子轉向了這邊,一手指著小船的方向,眼中透出驚奇的目光,嘴還在動,像喊著什麼。他肯定會感到驚奇,除了這隻出現在死亡之海上的小船外,船後的泡沫擴散開來,向後寬度逐漸增大,從他那個高度看過去,海面上彷彿出現了一顆拖著雪白彗尾的彗星。
他們很快知道王子並非對他們喊話,他的腳下出現了幾個正常身高的人。從這個距離上,他們看上去很小,臉也看不清,但肯定都在朝這個方向看,有的還在揮手。
墓島原是個荒島,沒有原住民。二十年前,深水去島上釣魚時,陪同他的有一名監護官、一名王宮老師、幾名護衛和僕從。他們剛上島,成群的饕餮魚就游到這片沿海,封死了他們回王國的航路。
他們發現,現在王子看上去又矮了一些,似乎小船距海島越近,王子就越矮。
小船漸漸接近島岸,可以看清那些正常身高的人了,他們共八個人,大部分都穿著和王子一樣的用帆布做的粗糙衣服,其中有兩個老者穿著王宮的制服,但都已經很破舊了,這些人大都掛著劍。他們向海灘跑來,王子遠遠地跟在後面,這時,他看上去僅有其他人的兩倍高,不再是巨人了。
衛隊長加速划行,小船衝向島岸,一道拍岸浪像巨手把小船向前推,船身震動了一下,差點把公主顛下船去,船底觸到了沙灘。那些已經跑到海灘上的人看著小船猶豫不前,顯然是怕水中的饕餮魚,但還是有四個人跑上前來,幫忙把船穩住,扶公主下船。
「當心,公主不能離開傘!」下船時寬姨高聲說,同時使傘保持在公主上方,她這時打傘已經很熟練了,用一隻手也能保持傘的旋轉。
那些人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奇,時而看看旋轉的黑傘,時而看看小船經過的海面──那裡,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的白沫和浮在海面的無數饕餮魚形成了一條黑白相間的海路,連接著墓島和王國海岸。深水王子也走上前來,這時,他的身高與普通人無異,甚至比這群人中的兩個高個子還矮一些。他看著來人微笑著,像一個寬厚的漁民,但公主卻從他身上看到了父王的影子,她扔下劍,熱淚盈眶地喊道:「哥哥,我是你的妹妹露珠!」
「你像我的妹妹。」王子微笑著,點點頭,向公主伸出雙手。但幾個人同時阻止了公主的靠近,把三位來者與王子隔開,其中有人佩劍已出鞘,警惕地盯著剛下船的衛隊長。後者沒有理會這邊的事,只是拾起公主扔下的劍察看,為了避免對方誤會,他小心地握著劍尖,發現經過這段航程,那塊穿在劍上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只消耗了三分之一左右。
「你們必須證實公主的身份。」一位老者說,他身上破舊的制服打理得很整齊,臉上飽經風霜,但留著像模像樣的鬍鬚,顯然在這孤島歲月中他仍盡力保持著王國官員的儀表。
「你們不認識我了嗎?你是暗林監護官,你──」寬姨指指另一位老者,「是廣田老師。」兩位老者都點點頭。廣田老師說:「寬姨,你老了。」
「你們也老了。」寬姨說著,騰出一隻轉傘的手抹眼淚。
暗林監護官不為所動,仍一絲不苟地說:「二十多年了,我們一點都不知道王國發生了什麼,所以還是必須證實公主的身份,」他轉向公主,「請問,您願意滴血認親嗎?」公主點點頭。
「我覺得沒必要,她肯定是我的妹妹。」王子說。
「殿下,必須這樣做。」監護官說。有人拿來兩把很小的匕首,給監護官和老師每人一把。與這些人鏽跡斑斑的佩劍不同,兩把匕首寒光閃閃,像新的一樣。公主伸出手來,監護官用匕首在她白嫩的食指上輕輕劃了一下,用刀尖從破口取了一滴血。暗林老師也從王子的手指上取了血樣,監護官從老師手中拿過匕首,小心翼翼地把刀尖上的兩滴血混在一起,血立刻變成了純藍色。
「她是露珠公主。」監護官莊重地對王子說,然後同老師一起向公主鞠躬。其他的幾個人都扶著劍柄單膝跪下,然後站起來閃到一邊,讓王子和公主兄妹擁抱在一起。
「小時候我抱過你,那時你才這麼大。」王子比畫著說。
公主向王子哭訴王國已經發生的事,王子握著她的手靜靜地聽著,他那飽經風霜但仍然年輕的臉上表情一直從容鎮定。
大家都圍在王子和公主周圍,靜靜地聽著公主的講述,只有衛隊長在做著一件奇怪的事。他時而快步跑開,在海灘上跑到很遠的地方看著王子,然後又跑回來從近前看他,如此反覆好幾次,後來寬姨拉住了他。
「還是我說得對,王子不是巨人吧。」寬姨指指王子低聲說。
「他既是巨人又不是巨人。」衛隊長也壓低聲音說,「是這樣的:我們看一般的人,他離得越遠在我們眼中就越小,是吧?但王子不是這樣,不管遠近,他在我們眼中的大小都是一樣的,近看他是普通身高、遠看還是這麼高,所以遠看就像巨人了。」
寬姨點點頭,「好像真是這樣。」
聽完公主的講述,深水王子只是簡單地說:「我們回去。」
回王國的船隻有兩隻,王子與公主一行三人坐在小船上,其餘八人乘另一隻更大些的船,是二十年前載著王子一行來墓島的船,有些漏水,但還能短程行駛。在來時的航道中,泡沫消散了一些,但無數的饕餮魚仍然浮在海面上很少動彈,有些饕餮魚被船頭撞上,或被槳碰到,也只是懶洋洋地扭動幾下,沒有更多的動作。大船破舊的帆還能用,在前面行駛,從漂浮一片的饕餮魚群中為後面的小船開出一條路來。
「你最好還是把香皂放到海裡,保險一些,萬一它們醒過來怎麼辦?」寬姨看著船周圍黑壓壓的饕餮魚,心有餘悸地說。
公主說:「它們一直醒著,只是很舒服,懶得動。香皂只剩一塊半了,不要浪費,而且我以後再也不用它洗澡了。」
這時,前面的大船上有人喊道:「禁衛軍!」
在遠處王國的海岸上出現了一支馬隊,像黑壓壓的潮水般湧上海灘,馬上騎士的盔甲和刀劍在陽光中閃亮。
「繼續走。」深水王子鎮定地說。
「他們是來殺我們的。」公主的臉色變得蒼白。
「不要怕,沒事的。」王子拍拍公主的手說。
露珠公主看著哥哥,現在她知道他更適合當國王。
由於是順風,儘管航道上有懶洋洋漂浮著的饕餮魚阻礙,回程也快了許多。當兩艘船幾乎同時靠上海灘時,禁衛軍的馬陣圍攏過來,密集地擋在他們面前,像一堵森嚴的牆壁。公主和寬姨都大驚失色,但經驗豐富的衛隊長卻把提著的心多少放下一些,他看到對方的劍都在鞘中,長矛也都豎直著;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些馬上的禁衛軍士兵的眼睛,他們都身著重甲,面部只露出雙眼,但那些眼睛越過他們盯著海面上那漂浮著饕餮魚的泡沫航道,目光中都露出深深的敬畏。一名軍官翻身下馬,向剛靠岸的船跑來。大船上的人都跳下船,監護官、老師和幾名執劍的衛士把王子和公主擋在後面。
「這是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不得無禮!」監護官暗林對禁衛軍舉起一隻手臂大聲說。
跑過來的軍官一手扶著插在沙灘上的劍,對王子和公主行單膝禮,「我們知道,但我們奉命追殺公主。」
「露珠公主是合法的王位繼承人!而冰沙是謀害國王的逆賊!你們怎麼能聽他的調遣?!」
「我們知道,所以我們不會執行這個命令,但,冰沙王子已經於昨天下午加冕為國王,所以,禁衛軍現在也不知道該聽誰的指揮。」
監護官還想說什麼,但深水王子從後面走上前來制止了他,王子對軍官說:「這樣吧,我和公主與你們一起回王宮,等見到冰沙後,把事情做個了結。」
在王宮最豪華的宮殿中,頭戴王冠的冰沙正在同忠於他的大臣們縱酒狂歡。突然有人來報,說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統帥禁衛軍從海岸急速向王宮而來,再有一個時辰就到了。宮殿中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深水?他是怎麼過海的?難道他長了翅膀?」冰沙自語道,但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面露驚恐,「沒什麼,禁衛軍不會受深水和露珠指揮,除非我死了……針眼畫師!」
隨著冰沙的召喚,針眼畫師從暗處無聲地走出,他仍然穿著那身灰斗篷,顯得更瘦小了。「你,帶上雪浪紙和繪畫工具,騎快馬去深水來的方向,看他一眼,然後把他畫下來。你見到深水很容易,不用靠近他,他在天邊一出現你就能遠遠看到的。」
「是,我的王。」針眼低聲說,然後像老鼠一樣無聲地離去了。
「至於露珠,一個女孩子,成不了大氣候,我會儘快把她的那把傘搶走的。」冰沙說著,又端起酒杯。
宴會在壓抑的氣氛中結束,大臣們憂心忡忡地離去,只剩下冰沙一人陰鬱地坐在空蕩蕩的大廳中。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冰沙看到針眼畫師走了進來,他的心立刻提了起來,不是因為針眼兩手空空,也不是因為針眼的樣子──畫師看上去並沒有什麼變化,仍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敏感模樣,而是因為他聽到畫師的腳步聲。以前,畫師走路悄無聲息,像灰鼠一般從地面滑過,但這一刻,冰沙聽到他發出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像難以抑制的心跳。
「我的王,我見到了深水王子,但我不能把他畫下來。」針眼低著頭說。
「難道他真的長了翅膀?」冰沙冷冷地問。
「如果是那樣我也能畫下他,我能把他翅膀的每一根羽毛都畫得栩栩如生,但,我的王,深水王子沒有長翅膀,比那更可怕:他不符合透視原理。」
「什麼是透視?」
「世界上所有的景物,在我們的視野中都是近大遠小,這就是透視原理。我是西洋畫派的畫師,西洋畫派遵循透視原理,所以我不可能畫出他。」
「有不遵循透視原理的畫派嗎?」
「有,東方畫派,我的王,你看,那就是。」針眼指指大廳牆上掛著的一幅卷軸水墨畫,畫面上是淡雅飄逸的山水,大片的留白似霧似水,與旁邊那些濃墨重彩的油畫風格迥異,「你可以看出,那幅畫是不講究透視的。可是我沒學過東方畫派,空靈畫師不肯教我,也許他想到了這一天。」
「你去吧。」王子面無表情地說。
「是,我的王,深水王子就要到王宮了,他會殺了我,也會殺了你。但我不會等著讓他殺死,我將自我了斷,我要畫出一幅登峰造極的傑作,用我的生命。」針眼畫師說完就走了,他離去時的腳步再次變得悄無聲息。
冰沙招來了侍衛,說:「拿我的劍來。」
外面傳來密集的馬蹄聲,開始隱隱約約,但很快逼近,如暴雨般急驟,最後在宮殿外面戛然而止。
冰沙站起身,提劍走出宮殿。他看到深水王子正走上宮殿前長長的寬石階,露珠公主跟在他後面,寬姨為她打著黑傘。在石階下面的廣場上,是黑壓壓的禁衛軍陣列,軍隊只是沉默地等待,沒有明確表示支持哪一方。冰沙第一眼看到深水王子時,他有普通人的一倍身高,但隨著他在臺階上越走越近,身高也在冰沙的眼中漸漸降低。
有那麼一瞬間,冰沙的思緒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童年。那時,他已經知道了饕餮魚群正在游向墓島海域,但還是誘騙深水去墓島釣魚。當時父王在焦慮中病倒了,他告訴深水,墓島有一種魚,做成的魚肝油能治好父王的病。一向穩重的深水竟然相信了他,結果如他所願一去不返,王國裡沒人知道真相,這一直是他最得意的一件事。
冰沙很快打斷思緒回到現實,深水已經走上宮殿前寬闊的平臺,他的身高已與正常人差不多了。
冰沙看著深水說:「我的哥哥,歡迎你和妹妹回來,但你們要明白,這是我的王國,我是國王,你們必須立刻宣佈臣服於我。」
深水一手按在腰間生銹佩劍的劍柄上,一手指著冰沙說:「你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
冰沙冷冷一笑,「針眼不能畫出你的畫像,我的利劍卻可以刺穿你的心臟!」說著他拔劍出鞘。
冰沙與深水的劍術不相上下,但由於後者不符合透視原理,冰沙很難準確判斷自己與對手的距離,處於明顯劣勢。決鬥很快結束,冰沙被深水一劍刺穿胸膛,從高高的臺階上滾下去,在石階上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跡。
禁衛軍歡呼起來,他們宣佈忠於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
與此同時,衛隊長在王宮中搜尋針眼畫師。有人告訴他,畫師去了自己的畫室。畫室位於王宮僻靜的一角,平時戒備森嚴,但由於王宮中突發的變故,守衛大部分離去,只留下了一個哨兵。此人原是長帆的部下,說針眼在半個時辰前就進了畫室,一直待在裡面沒有出來。衛隊長於是破門而入。
畫室沒有窗戶,兩個銀燭臺上的蠟燭大部分已經燃盡,使這裡像地堡一樣陰冷。衛隊長沒有看到針眼畫師,這裡空無一人,但他看到了畫架上的一幅畫,是剛剛完成的,顏料還未乾,這是針眼的自畫像。確實是一幅精妙絕倫的傑作,畫面像一扇通向另一個世界的窗口,針眼就在窗的另一邊望著這個世界。儘管雪浪紙翹起的一角證明這只是一幅沒有生命的畫,衛隊長還是盡力避開畫中人那犀利的目光。
長帆環顧四周,看到了牆上掛著一排畫像,有國王、王后和忠於他們的大臣,他一眼就從中認出了露珠公主的畫像。畫中的公主讓他感到這陰暗的畫室如天國一般明亮起來,畫中人的眼睛攝住了他的魂,使他久久陶醉其中。但長帆最後還是清醒了,他取下畫,拆掉畫框,把畫幅捲起來,毫不猶豫地在蠟燭上,點燃了。
畫剛剛燒完,門開了,現實中的露珠公主走了進來,她仍然穿著那身樸素的平民衣服,自己打著黑傘。
「寬姨呢?」長帆問。
「我沒讓她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你的畫像已經燒了。」長帆指指地上仍然冒著紅光的灰燼說,「不用打傘了。」
公主讓手中的傘轉速慢下來,很快出現了夜鶯的鳴叫聲,隨著傘面的下垂,鳥鳴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急促,最後由夜鶯的叫聲變成寒鴿的嘶鳴,那是死神降臨前的最後警告。當傘最後合上時,隨著傘沿那幾顆石球吧嗒的碰撞,傘安靜下來。
公主安然無恙。
衛隊長看著公主,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又低頭看看灰燼,「可惜了,是幅好畫,真該讓你看看,但我不敢再拖下去了……畫得真美。」
「比我還美嗎?」
「那就是你。」長帆深情地說。
公主拿出了那一塊半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她一鬆手,沒有重量的雪白香皂就像羽毛似的飄浮在空氣中。
「我要離開王國,去大海上航行,你願意跟我去嗎?」公主問。
「什麼?深水王子不是已經宣佈,你明天要加冕為女王嗎?他還說他會全力輔佐你的。」
公主搖搖頭,「哥哥比我更適合當國王,再說,如果不是被困墓島,王位本來就應該由他繼承。他如果成為國王,站在王宮的高處,全國都能看到他。而我,我不想當女王,我覺得外面比王宮裡好,我也不想一輩子都待在無故事王國,想到有故事的地方去。」
「那種生活艱難又危險。」
「我不怕。」公主的雙眼在燭光中煥發出生命的光芒,讓長帆感到周圍又亮了起來。
「我當然更不怕,公主我可以跟著你到海的盡頭,到世界盡頭。」
「那我們就是最後兩個走出王國的人了。」公主說著,抓住了那飄浮的香皂。
「這次我們乘帆船。」
「對,雪白的帆。」
第二天早晨,在王國的另一處海岸上,有人看到海中出現了一張白帆,那艘帆船後面拖曳著一道白雲般的泡沫,在朝陽中駛向遠方。
以後,王國中的人們再也沒有得到露珠公主和長帆的消息。事實上王國得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公主帶走了王國中最後一塊半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再也沒有人能夠衝破饕餮魚的封鎖。但沒有人抱怨,人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這個故事結束後,無故事王國永遠無故事了。
但有時夜深人靜,也有人講述不是故事的故事,那是對露珠公主和長帆經歷的想像。每個人的想像都不一樣,但人們都認為他倆到過無數神奇的國度,還到過像大海一樣廣闊的陸地,他們永遠在航行和旅途中,不管走到哪裡,他們總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會場中,看完故事的人開始竊竊私語,更多的人仍沉浸在王國、大海、公主和王子的世界中。有的人沉思,有的人呆呆地盯著已經合上的文件,似乎能從封面上看出更多的內容。
「那個公主很像你呀。」AA小聲對程心說。
「把注意力集中到正事上來……我有那麼嬌氣嗎?我會自己打那把傘的。」程心說,她是會場中唯一沒有看文件的人,這個故事她已經倒背如流。其實,她真的不止一次想過,露珠公主是不是以自己為原型的,裡面肯定有自己的影子,但衛隊長不像雲天明。
他認為我會揚帆遠航嗎,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
主席看到與會者都看完了文件,就請大家發表意見,主要是IDC各小組下一步的工作方向。
文學組的委員請求發言,這是最後想起來增設的一個專業小組,主要由文學作家和研究西元世紀文學史的學者組成,因為考慮到也許他們能有點用處。
請求發言的文學組委員是一名兒童文學作家,他說:「我知道,在以後的工作中,我的小組是最沒有話語權的,所以趁現在有機會先說幾句。」他舉起手中藍色封面的文件,「很遺憾,我認為這份情報是無法解讀的。」
「為什麼這樣看?!」主席問。
「首先明確我們要從中得到什麼──人類未來的戰略方向。如果這個資訊真的存在的話,不管內容是什麼,它的含義肯定是確定的。我們不可能把模糊的、多義的資訊作為戰略方向,但模糊性和多義性恰恰是文學作品語境的特點。為了安全,這三個故事中所包含的真正的情報資訊一定隱藏得很深,這更增加了資訊的多義性和不確定性,所以,我們將面臨的困難,不是從這三個故事中解讀不出資訊,而是可能的解讀太多了,但哪個都是不確定的。」
「最後說句題外話:以童話作家的身份向雲天明表示敬意。如果僅僅作為童話,這個故事很不錯。」
第二天,IDC對雲天明情報的解讀工作全面展開。很快,人們就覺得那個童話作家確有先見之明。
雲天明的三個故事包含著豐富的隱喻、暗示和象徵,任何一個情節都可以解讀出許多不同的含義,每種含義都有一定的理由和依據,但卻無法確定哪一種是作者想要傳遞的資訊,因而任何一種解讀都無法成為戰略情報。
比如,在故事開始出現的把人畫到畫裡的情節,被認為是比較明顯的隱喻和暗示,但不同學科的不同專家都有不同的理解。有人認為,繪畫象徵著對現實世界的數位化或資訊化,因此這個情節可能暗示著對人的數位化,暗示著人類通過自身的數位化躲過黑暗森林打擊。持這一觀點的學者還注意到,被畫到畫裡的人對於現實世界是安全的,因而人類數位化也可能是發佈宇宙安全聲明的一種途徑。但另一種觀點認為,這個情節有空間維度的隱喻,畫紙與現實是兩個不同維度的空間,人物被畫入畫中後在三維現實消失,使人不由得聯想到「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兩艦在四維空間碎塊中的遭遇,作者可能暗示人類把四維空間作為避難所,或者用某種方式通過四維空間向宇宙發佈安全聲明。也有人認為,深水王子不符合透視原理的身高也暗示著四維空間。
再比如,饕餮魚隱喻著什麼?有人從它們眾多的數量、隱蔽的狀態和極強的攻擊性考慮,認為它們象徵著黑暗森林狀態中宇宙的文明群體,而使饕餮魚在舒適中忘卻攻擊,則暗示了宇宙安全聲明的某些未知的原則。
另一個觀點則與之相反,認為饕餮魚暗示著某種人造智慧型機器,這種機器體積很小,但可以自我複製,這種機器被放入太空後,以柯伊伯帶或奧爾特星雲中的太空塵埃和彗星為原料,大量複製自己,數量成幾何級數增長,最終在太陽系周圍形成一圈類似於柯伊伯帶或奧爾特星雲的智能屏障。這道屏障有各種可能的作用,比如對攻擊太陽的光粒進行攔截,或使太陽系呈現某種能夠從遠方觀察到的特殊形態,以達到發佈安全聲明的目的。這一解讀被稱為「魚群設想」,是所有解讀結果中較受重視的一個,因為與其他解讀相比,「魚群設想」具有較為明晰的技術輪廓,它也是世界科學院最早立項進行深入研究的一個解讀。不過,IDC從一開始並沒有對「魚群設想」抱太大的希望,這個設想在技術上實現的可能性較大,但進一步研究發現,「魚群」要想通過自身複製在太陽系週邊形成屏障,需要上萬年的時間,同時,從智慧型機器的功能看,無論是它的防禦效果還是借助其發佈安全聲明的可能性,都只是水中月鏡中花……「魚群設想」最終還是被戀戀不捨地放棄了。
還有那把保護公主的旋轉傘、神秘的雪浪紙和黑曜石、神奇的香皂……這些都被解讀出大量的不同含義。
但正如童話作家所說,所有這些含義,看上都有可能是真實的,又都不確定。
不過,也並非三個故事中的所有內容都是這麼晦澀模糊和模棱兩可,至少有一個東西,IDC的專家們認為可能含有確定資訊,甚至可能成為打開雲天明情報神秘之門的鑰匙。
這就是那個奇怪的地名:赫爾辛根默斯肯。
雲天明是用純漢語向程心講述三個故事的,人們注意到,故事中的絕大部分地名和人名都是具有明確含義的中文名,如無故事王國、饕餮海、墓島、露珠公主、冰沙和深水王子、針眼和空靈畫師、長帆衛隊長、寬姨等等,卻突兀地出現這樣一個音譯地名,而且很長,發音又如此古怪。但這個怪異的名字在故事中反覆出現,其出現頻率多到不正常的地步:針眼和空靈畫師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他們繪畫用的雪浪紙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壓紙的黑曜石石板和熨斗都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衛隊長長帆是赫爾辛根默斯肯出生的人,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香皂,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饕餮魚……作者似乎在反覆強調這個名字的重要性,但故事中對赫爾辛根默斯肯並沒有什麼更具體的描寫。它是一個像無故事王國一樣的大島,或是一塊大陸,還是一組群島,都不得而知。人們也不知道這個名字屬於哪種語言,雲天明在離開時的英語水準很一般,不懂任何第三種語言。但也不排除他後來學習的可能性。這個詞不像英語,甚至不能確定它是否屬於拉丁語系;當然也不可能來自三體語言,因為三體語言是沒有聲音表達的。
學者們用各種地球上的已知語言拼寫赫爾辛根默斯肯、向各專業諮詢,在網路上和各種專業資料庫中查詢,均一無所獲。在這個詭異的詞語面前,各個學科最智慧的頭腦都一籌莫展。
每個專業小組的人都問過程心,她確實記清這個詞的發音了嗎?程心都給出肯定的回答,她當時就注意到了這個地名的不尋常,著重記憶它,加上這個地名在故事中反覆出現,應該不會有錯的。
IDC的情報解讀陷入僵局。這樣的困難本在意料之中,如果人類能夠輕易地從雲天明的故事中解讀出戰略情報,那三體人也能,所以真正的情報資訊必然在故事中隱藏極深。各小組的專家們疲憊不堪,智子遮罩室中的靜電和刺鼻的氣味讓他們十分煩躁。根據對故事不同的解讀,每個小組都分成了好幾個派別,彼此爭吵不休。
隨著解讀僵局的出現,IDC內部漸漸出現了懷疑,懷疑三個故事中是否真的包含了有意義的戰略情報資訊。這種懷疑更多是針對雲天明本身的,他畢竟只有西元世紀的大學本科學歷,放到現在連初中的知識程度都達不到。在他執行使命之前有限的工作經歷中,從事的也大多是基層事務性工作,沒有高級科研經驗,更不具備基礎科學的理論能力。雖然他在被截獲並複製復活後可以學習,但對於他是否有能力理解三體世界的超級技術,特別是這種技術背後的基礎理論。人們仍持懷疑態度。
更糟糕的是,隨著解讀工作的進行,一些複雜的東西不可避免地進入IDC,開始,所有人都在齊心協力為人類的未來而猜謎,但後來,各個政治實體和利益集團的影子開始在解讀工作中顯現。艦隊國際、聯合國、各個國家、跨國公司、各大宗教等等,都在按照自己的政治意願和利益訴求解讀故事,把情報解讀變成了宣傳自己政治主張的工具。一時間,故事像個筐,什麼都能往裡裝,致使解讀工作變了味。不同派別之間的爭論也更加政治化和功利化,令所有人灰心喪氣。
但IDC對情報的解讀陷入僵局產生了一個正面作用,就是使人們放棄了對奇蹟的幻想。事實上,公眾早就停止了這種幻想,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雲天明情報的存在。自下而上的政治壓力,促使艦隊國際和聯合國把注意力從雲天明情報轉移到以人類現有技術為基礎尋找地球文明的生存機會上來。
從宇宙尺度上看,三體世界的毀滅近在眼前,使人類世界有機會對恒星被摧毀的過程進行全面和細緻的觀測,這種觀測得到了大量的完整資料。由於被摧毀的恒星與太陽在質量和星序上都十分相似,是人類有可能精確掌握太陽受到黑暗森林打擊時災變的數學模型。事實上,這方面的研究從三體世界毀滅的光信號傳到太陽系那一刻起就大規模地開始了,研究的結果直接導致了掩體計畫的誕生。現在,掩體計畫已取代雲天明情報,得到了國際社會空前的關注。
※※※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掩體計畫──地球文明的方舟
一、對太陽系黑暗森林打擊時間的預測。
樂觀預測,一百至一百五十年;一般預測,五十至八十年;悲觀預測,十至三十年:人類生存計畫按七十年時間段規劃。
二、需要拯救的人口數量。按目前世界人口遞減速率計算,七十年後約為六億至八億人。
三、對黑暗森林打擊的總體預測。以三體恒星毀滅的觀測資料為基礎,建立了太陽遭到同樣打擊時的災變數學模型。對該模型的運算表明,如果太陽遭到光粒襲擊,火星軌道之內的類地行星將被全部摧毀。在打擊初期,水星和金星完全解體,地球將保留一部分體積並維持球體形狀,但其表面將被剝離,剝離深度達五百公里左右,包括全部地殼和地幔的一部分;火星表面將被剝離一百公里左右。在打擊後期,所有類地行星將由於太陽爆發物質的阻力降低軌道,最終墜落到太陽的殘存核心上,完全毀滅。
數學模型顯示,太陽爆發的破壞力,包括輻射和擴散的恒星物質的衝擊,與距離的平方成反比,即與太陽距離增大時破壞力急劇降低,這就使得距太陽較遠的類木行星能夠在打擊中倖存。
在打擊初期,木星表面將受到劇烈擾動,但其整體結構將保持完好,木星的衛星系統將基本保持不變。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只是在表面受到一般擾動,結構保持完好。擴散的太陽物質將會對三顆類木行星的運行軌道產生一定影響,但在打擊後期,爆發後的太陽物質將形成螺旋狀的殘骸星雲,其旋轉的角速度和方向將與類木行星保持一致,不再對行星產生足以降低軌道的阻力。可以確定,太陽系的四顆巨行星: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在黑暗森林打擊後將保持完好。這個重要的預測是掩體計畫的基本依據。
四、被放棄的人類生存計畫。
1,星際逃亡計畫:
技術上完全不可行。在規劃的時間區段內,人類不可能具備超大規模的星際遠航能力,能夠進行星際逃亡的人數只佔總人口的不到千分之一,且在飛船燃料耗盡和生態系統衰竭前,找到可居住的地外行星的可能性很小。
由於該計畫只能接納很小比例的人口,有違人類社會最基本的價值觀和道德準則,在政治上也完全不可行,可能引發人類社會的劇烈動盪和全面崩潰。
2,遠距離躲避計畫:
可行性很低。計畫的內容是在距太陽足夠遠的太空中建立人類居住點,以避開太陽爆發。根據模型計算,參照可預見的未來人類太空城的防護水準,安全的距離為距太陽六十個天文單位,已越出柯伊伯帶。那個距離的太空區域資源貧乏,難以找到建設太空城市的原材料;同樣由於資源問題,太空城即使建成,人類在其中的生存也面臨難以克服的困難。
五、掩體計畫。
以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四大巨行星為掩體,避開黑暗森林打擊引發的太陽爆發。計畫在四大行星的背陽面建設供全人類移民的太空城,這些太空城緊靠各大行星,但不是它們的衛星,而是與行星一起繞太陽同步運行,這就使得太空城一直處於四大行星的背陽面,在太陽爆發時受到行星的遮罩和保護。計畫建立五十座太空城,每座可容納一千五百萬人左右。其中,木星背面二十座,土星背面二十座,海王星背面六座,天王星背面四座。
建設太空城的材料取自四大行星的衛星,以及土星和海王星的星環。
六、掩體計畫的技術問題。
該計畫所涉及的技術基本在人類已達到的範圍之內,艦隊國際已具有豐富的太空城建設經驗,並且已經在木星擁有相當規模的太空基地。也存在一些預計能夠在計畫規劃的時間內克服的技術挑戰,如太空城的位置維持。太空城不是四大行星的衛星,它們在行星的背陽面與行星保持相對靜止的狀態,且與行星的距離很近,引力會將太空城拉向行星,所以必須在太空城上安裝位置維持發動機,以抵銷行星引力,保持太空城與行星間的距離。最初計畫太空城的位置位於巨行星的第二拉格朗日點(註:在行星與太陽構成的系統中,共有五個引力平衡的拉格朗日點,穩定的有兩個,其中第二拉格朗日點位於行星與太陽連線上行星的外側。),這是位於巨行星外側的引力平衡點,沒有位置維持問題,但發現距離掩體行星太遠,難以起到防護作用。
七、黑暗森林打擊後人類在太陽系的生存問題。
太陽被摧毀後,太空城將依靠核聚變能源生存。這時,太陽系將呈現螺旋星雲狀態,太陽爆發後形成的殘骸星雲中將含有幾乎取之不盡的聚變燃料資源,可以很容易地大量採集,從太陽殘存內核中也有可能採集到豐富的聚變燃料,可以滿足人類長期生存的能源需求。每座太空城內可以擁有人造太陽,產生與打擊前的地球所獲日照相當的日照。從能源角度看,這時人類的資源貯備應該比打擊前擴大了許多個數量級,因為對於太陽系的核聚變資源,太空城的消耗量僅是太陽的幾億億分之一──從這個意義上說,太陽被摧毀竟然終止了太陽系核聚變資源的超級浪費。
木星的衛星木衛二表面全部由深達一百六十公里的海洋覆蓋,含有豐富的水資源,其貯量大於地球的海洋,可以滿足太空城的需要。另外在星雲內部還有大量的水資源。
在打擊後,當星雲態的太陽系基本穩定時,所有太空城將脫離作為掩體的行星,在太陽系內尋找較為適宜的生存空間。可以離開星雲聚集的黃道面一段距離,避免星雲的影響,同時從星雲中採集各種資源。由於太陽爆發使類地行星解體,這時太陽系中的各種礦藏資源將遊離在星雲中,更容易開發和採集,這就為建設更多的太空城提供了條件。從這時殘骸星雲中的資源狀況來看,對太空城數目的唯一限制是水資源,但僅木衛二的水資源就足以支援一千個容納一千萬至兩千萬人口的太空城。
所以,打擊後的太陽系殘骸星雲可以為上百億人口提供舒適的生活,並使人類文明具備足夠的發展空間。
八、掩體工程對地球國際的影響。
這是全人類建設一個新世界的工程,規模空前,啟動它面臨的最大障礙不是在技術方面而是在國際政治上。公眾普遍擔心掩體工程將耗盡地球資源,帶來地球社會政治和經濟的大倒退,甚至出現第二次大低谷。但艦隊國際和聯合國一致認為這個危險完全可以避免,掩體工程將成為一個完全的地球外工程,所需的資源百分之百取自地球之外的太陽系空間,主要來自四大類木行星的衛星,以及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的星環,不會對地球資源和經濟產生任何影響。相反,當太空的資源開發達到一定的規模,甚至可以反哺地球經濟。
九、掩體工程總體步驟。
用二十年時間建立巨行星帶資源開發工業體系,再用六十年時間進行太空城建設,兩個階段間有十年的重疊期。
十、關於第二次黑暗森林打擊的可能性。
第一次打擊產生的宏觀效果,會讓絕大多數遠處觀察者認為太陽系文明已被摧毀。同時,由於太陽已不存在,太陽系內已經沒有經濟型打擊可以利用的超級能量源。所以,出現第二次黑暗森林打擊的可能性很小。187J3X1恒星被摧毀後到目前的狀況也部分證明了這一點。
隨著掩體工程啟動的臨近,雲天明漸漸淡出了國際社會的視線,IDC對情報的解讀仍在進行,但只是作為行星防禦理事會的一項例行工作,從中解讀出真正的戰略情報的希望越來越小。在IDC中,有人居然把掩體計畫與雲天明情報聯繫起來,解讀出好幾個與掩體計畫有關的資訊。比如那把傘,之前就很自然地被認為是防禦系統的暗示,現在有人提出,傘沿的石球象徵著太陽系的類木行星。太陽系可作為掩體的巨行星有四個,但在雲天明故事中卻沒有傘骨數量的資訊,從常理講,四根傘骨顯然少了些。其實,並沒有多少人從理智上相信這個說法,但現在,雲天明的故事對他們來說已經變成了類似於《聖經》的東西,不知不覺中,他們從中尋找的已不再是真實的戰略情報,而是某種對現實的慰藉。
但就在這時,對雲天明情報的解讀卻出現了出人意料的突破。
這天,艾AA來找程心。她早就不隨程心參加IDC會議了,而是把所有精力集中在使公司介入掩體計畫工程的努力上。人類將在木星軌道外建設新世界,這對於太空建築公司無疑是近乎無限的發展前景。很巧,程心的公司就叫星環集團,而類木行星的星環是建設太空城的主要原材料來源。
「我想要一塊香皂。」AA說。
程心沒有理會AA的要求,她的眼睛沒有離開面前的電子書,並問了AA一個聚變物理學的問題。從第一次甦醒以後,她就在努力學習現代科技。以自己的專業而言,西元世紀的航太技術現在已經全部消失,即使一艘小小的太空艇都使用核聚變推進。程心只能從基礎的物理學開始,但她學得很快。其實,時代的隔閡並沒有造成學習的障礙,基礎理論的大規模更新只是威懾紀元開始以後的事,經過學習,來自西元世紀的許多科學家和工程師在新紀元都能再次適應自己的專業。
AA關掉程心的電子書,「我要香皂!」
「我沒有香皂。你不會真的以為香皂有故事中的神奇功效吧?」程心話外的意思是,你什麼時候能不再那麼孩子氣。
「我知道,但我喜歡泡泡,我想像公主那樣在泡沫中洗澡,所以我想要香皂!」
現代的洗滌方式已與泡沫無關了,香皂和其他洗滌用品在一個多世紀前就已消失,現在洗滌主要採用兩種方法,超聲波和清潔體。清潔體是肉眼看不到的納米機器人,可以溶於水,也能乾燥使用,可在瞬間清潔物體表面和皮膚。
程心只好同AA出去找香皂,以前她處於抑鬱中的時候,AA也常這樣強行把她拉出去散心。
面對著城市的巨樹林,她們想了半天,覺得最有可能找到香皂的地方只有博物館。在一家展示城市歷史的博物館中,她們找到了香皂。那是在一個展示西元世紀日常用品的展廳中,裡面光線很暗,展櫃中那些物品被聚光燈照亮,都是西元世紀的東西,有各種家用電器、服裝、傢俱等。這些東西保存得很好,一塵不染,有些甚至給人嶄新的感覺。程心無法在感情上接受這些都是兩個多世紀前文物的事實,她見到這些東西也沒有久違的感覺,似乎它們昨天還分佈在自己的周圍。從第一次甦醒到現在,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新紀元對她仍是一個夢,她的精神固執地生活在過去。
香皂放在一個日用品展櫃中,放在一起的還有其他洗滌用品,像肥皂和洗衣粉什麼的。
在香皂表面印著一個程心熟悉的商標,那塊香皂是白色的,與故事中的一樣。
博物館館長一開始說那塊香皂是文物,不出售,接下來又漫天要價。
「買這塊香皂的錢可以建一個小型日化廠了。」程心對AA說。
「日化廠是什麼?」
「就是生產香皂的工廠。」
「那有什麼!我為你做了這麼長時間的CEO ,你應該送我一件禮物的!再說了,它以後還可能增值呢!」
於是她們買下了那塊香皂。之前程心建議,如果AA想洗泡泡澡的話,買那瓶沐浴露比較好,但AA說她就要香皂,因為那個公主用的是香皂。小心翼翼地從陳列櫃中取出香皂後,程心把它拿在手中看了看,這兩個世紀前的東西,還能聞到淡淡的清香。
回到住處後,AA迫不及待地拆開了那文物級的真空包裝,拿著香皂進了浴室,關上門後裡面響起了浴缸放水的聲音。
程心敲了敲浴室的門說:「你最好不要用香皂洗澡,那是鹼性的,你從來沒用過,不適應,會傷皮膚的。」
AA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兒,當放水聲停止,浴室的門打開了。程心看到AA還完整地穿著衣服,她手裡揮著一張白紙對程心說:「你會疊小船嗎?」
「這個技藝也失傳了?」程心接過紙問。「當然,現在很少見到紙了。」程心坐下來疊船。她的思緒回到了大學時代那個細雨中的下午,她和雲天明坐在水邊,在籠罩著細雨和薄霧的水面上,她疊的那只小紙船漸漂漸遠。然後,她又想起了雲天明故事中最後的那張白帆……
AA拿過程心疊好的帶篷的小紙船,稱讚很漂亮,然後示意程心也進浴室。在盥洗臺上,她用小刀片從香皂上切下了小小的一片,然後把小紙船的尾部扎了一個小孔,把那一小片香皂插入小孔中,抬頭對程心神秘地一笑,輕輕地把紙船放進已灌滿水並且水面已經平靜下來的浴缸中。
小船向前移動了,在這片小小的水面上,從此岸航向彼岸。
程心立刻明白了原理:香皂在水中溶解後,降低了小船後方水面的張力,但船前方水面的張力不變,小船就被前方水面的張力拉過去了(註:這個試驗的效果與水的硬度與清潔度有關,最好在小船後部加一個舵,否則船可能不走直線。)。但這個想法轉瞬即逝,程心的思想隨即被一道閃電照亮!在她的眼中,浴缸中平靜的水面變成了漆黑的太空,白色的小紙船在這無際的虛空中以光速航行……
但另一個念頭立刻佔據了程心的思想:雲天明的安全。這個念頭就像一隻手猛然抓住了思想的琴弦,讓它停止了振動。她強迫自己把目光從小船上移開,盡可能地對這件事表現出不以為然和毫無興趣的樣子。小船這時已經行駛到浴缸的另一側,輕輕地停靠在邊上,她伸手把紙船從水中拿起來,甩甩水後扔到盥洗臺上。她克制住了把紙船扔進馬桶沖走的衝動,但打定主意不能再把它放到水中了。
危險,雖然程心自己也傾向於相信太陽系中已經沒有智子,但還是謹慎些為好。
程心的目光與AA相遇,發現對方的眼睛彷彿是自己眼睛的鏡像,迸射出同樣的因頓悟而興奮的光芒。她立刻把目光移開,淡淡地說:「不陪你玩兒了,你想洗澡就洗吧。」說完走出了浴室。
AA也跟著程心出來,她們倒上兩杯葡萄酒,開始海闊天空地聊起來。先是談星環公司在掩體工程中的前景,然後回憶各自在不同世紀中的大學生活,然後聊現在的生活。AA問程心為什麼來到新紀元這麼長時間還沒有遇到一個中意的男人,程心說她到現在還無法像一個正常人那樣生活,並說AA的問題是男朋友太多,她當然可以把情人帶到這裡來,但最好一次只帶一個。她們還聊起兩個時代女人們的時尚與嗜好,哪些相同哪些不同……她們只是通過語言發洩著自己的興奮,不敢停下來,似乎一旦沉默,那個藏在各自心中的驚喜就會化為泡形,終於,在滔滔不絕中的一個不引人注意的間隙,程心輕輕冒出兩個字:
「曲率。」
後兩個字她用眼睛說出:驅動?
AA輕輕點頭,她的目光說:
是的,曲率驅動!
※※※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穹曲空間的動力
這個宇宙的空間並不是平坦的,而是存在著曲率,如果把宇宙的整體想像為一張大膜,這張膜的表面是弧形的,整張膜甚至可能是一個封閉的肥皂泡。雖然膜的局部看似平面,但空間曲率還是無處不在。
早在西元世紀,曾出現過許多極富野心的宇宙航行設想,其中之一就是空間折疊。設想把大範圍空間的曲率無限增大,像一張紙一樣對折,把「紙面」上相距千萬光年的遙遠的兩點貼在一起。這個方案嚴格說來不應稱為宇宙航行,而應該叫做「宇宙拖曳」,因為它實質上並不是航行到目的地,而是通過改變空間曲率把目的地拖過來。
這種氣吞宇宙的事只有上帝才做得出來,如果加上基本理論的限制,可能上帝也不行。對於利用空間曲率航行,後來又出現了一個更溫和更局部的設想,一艘處於太空中的飛船,如果能夠用某種方式把它後面的一部分空間熨平,減小其曲率,那麼飛船就會被前方曲率更大的空間拉過去,這就是曲率驅動。
曲率驅動不可能像空間折疊那樣瞬間到達目的地,但卻有可能使飛船以無限接近光速的速度航行。
但直到雲天明情報被正確解讀前,曲率驅動仍是一個幻想,同上百個光速飛行的幻想方案一樣,無論從理論上還是技術上,沒有人知道它是否可行。
AA眉飛色舞地對程心說:「威懾紀元前,曾時興穿帶圖像的衣服,那時的人一個個亮閃閃的,五光十色,可現在只有小孩兒那樣,古典的服裝又成主流了。」
但AA的眼睛卻在說著另外的話,她的目光黯淡下來:這個解讀看上去很靠譜,但要最後確定還是不可能,大概也得不到承認。
程心說:「我現在最吃驚的是,貴金屬和寶石都不存在了。黃金已經成為普通的金屬,這兩個酒杯都是用鑽石做的……你知道嗎?我們那個時候,擁有這麼小的一粒鑽石,就這麼小,對於大多數女孩子來說都是永遠的奢望。」
她的眼睛說:
不,AA,這次不一樣,這次能確定!
「至少你們那時鋁便宜了,電解鋁出現之前鋁也是貴金屬,聽說還有國王的王冠是鋁的。」
怎麼確定?
程心知道這次不可能再用目光表達了,IDC曾經要為她的住處配置一個智子遮罩的房間,那要安裝一大堆體積和雜訊都很大的設備,她嫌麻煩沒答應,現在很後悔。
「雪浪紙。」程心輕聲說。
AA黯淡下去的目光瞬間又被點燃了,興奮的光芒比上次更加明亮。
「這紙用別的東西真的弄不平嗎?」
「弄不平的,只有用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壓平……」
這時房間一角的鐘敲響了,空靈畫師抬頭看看,已是凌晨,天快亮了。他再看看雪浪紙。壓平的一段從紙卷中伸了出來,平鋪在地板上不再卷去,但只有一掌寬的一條,遠不夠繪一幅畫的。他扔下熨斗,長嘆一聲。一卷紙,一卷帶曲率的紙,被拉出一段熨平了,減小了曲率。這個意象是對曲率驅動時飛船前後空間形態的明顯暗示,不可能是別的。
「我們走。」程心站起身說。
「我們走。」AA也說,她們要去最近的智子遮罩室。
兩天後,在IDC委員會的會議上,主席宣佈所有的專業小組都認可了對曲率驅動的解讀。雲天明告訴地球世界:三體光速飛船採用空間曲率驅動。
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戰略情報。在眾多的光速航行設想中,它確定了空間曲率驅動是可行的,這就為人類的宇航技術發展指出了明確的戰略方向,如漆黑夜海中亮起的一座燈塔。
同樣重要的是,這次成功的解讀揭示了雲天明在三個故事中隱藏情報的模式,可以歸結為兩點:雙層隱喻和二維隱喻。
雙層隱喻:故事中的隱喻不是直接指向情報資訊,而是指向另一個更簡單的事物,而這個事物則以較易解讀的方式隱喻情報資訊。在這個例子中,公主乘的小船,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和饕餮海,都是隱喻一個東西──肥皂驅動的紙船,而肥皂船的隱喻目標才是空間曲率驅動。在以前的解讀中,人們陷入困惑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按單層隱喻的習慣性思維解讀故事,認為故事情節直接隱喻情報資訊。
二維隱喻:這種模式是用於解決文字語言所產生的資訊不確定性的問題。在一個雙層隱喻完成後,附加一個單層隱喻,用來固定雙層隱喻的含義。在此例中,用雪浪紙的捲曲和熨平暗示曲率驅動中的空間形態,把肥皂船的隱喻確定下來。如果把故事看做一個二維平面,雙層隱喻只為真實含義提供了一個座標,附加的單層隱喻則相當於第二個座標,把含義在平面上的位置固定下來,所以這個單層隱喻又被稱為含義座標。含義座標單獨拿出來看是沒有意義的,但與雙層隱喻結合,就解決了文學語言含義模糊的問題。
「一個精妙的系統。」一位PIA的情報專家讚歎道。
委員們都向程心和AA表示祝賀和敬意,尤其是AA,一貫受到輕視的她現在令人刮目相看,在委員會中的地位提高了不少。
但程心的眼睛卻濕潤了。她想到了雲天明,想像著這個在外太空的漫漫長夜和怪異險惡的異族社會中孤軍奮戰的男人,為了向人類傳遞情報,如何殫精竭慮,設計了這樣一個隱喻模式,再在漫長的孤獨歲月中創作出上百個童話故事,最後精心地把情報隱藏在其中三個故事中。三個世紀前他送給了程心一顆星星,三個世紀後他又帶給人類一個希望。
以後的解讀工作順利了許多,除了有新發現的隱喻模式的指導,人們還默認了一個沒有被證實的排除法:第一個被成功解讀的情報與從太陽系逃亡有關,那剩下的情報有很大可能是關於安全聲明的。
但解讀者們很快發現,與第一個情報相比,隱藏在三個故事中的其他情報資訊要複雜得多。
在接下來的IDC委員會會議上,主席拿來了一把他安排人專門製造的傘,與故事中空靈畫師送給公主的保護傘一樣,是黑色的,有八根傘骨,每根的末端都有一隻小石球。真正意義上的傘早就從現代生活中消失了,現代人遮雨使用一種叫避雨器的東西,如小手電筒般大小,向上吹出氣流把雨吹開。人們當然知道傘這東西曾經存在,也在影視中見過,但很少有人見過實物。大家好奇地爭相擺弄這東西,發現它可以像故事中描寫的那樣在旋轉中借離心力張開,在旋轉速度過快或過慢時也能發出相應的聲音報警。大家的第一感覺是這樣旋轉著打傘是件很累的事,公主的奶媽居然能這樣打一天傘,很讓人佩服。
AA也拿過傘旋轉著打開,她的手勁比較小,轉動的傘面很快垂下來,警示轉速過慢的鳥叫聲出現了。
從主席把傘第一次打開時,程心就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現在,她突然指著AA喊道:
「別停下!」
AA加快了傘的轉速,鳥叫聲消失了。
「再轉快些。」程心盯著傘說。AA使盡力氣轉傘,警示轉速過快的風鈴聲出現了;然後程心又讓她轉慢些,直到再次出現鳥叫聲,就這樣反覆了幾次。
「這不是傘!」程心指著旋轉中的傘說,「我知道它是什麼!」
旁邊的畢雲峰點點頭,「我也知道了。」
然後他轉向在場的第三個西元人曹彬,「這是一種只有我們三個人才能想到的東西。」
「是的。」曹彬看著傘興奮地說,「即使在我們那個時代,這東西也很陌生了。」
其餘的與會者有的看著這三個活著的古人,有的看著傘,全都莫名其妙,但也都興奮地期待著。
「蒸汽機離心調速器。」程心說。
「那是什麼,一種控制電路?」有人問。
畢雲峰搖搖頭,「發明那東西的時候還沒有電。」
曹彬開始解釋:「那是十八世紀出現的東西,一種用於調節蒸汽機轉速的裝置。它主要由兩根或四根頭部帶金屬球的懸杆和一根帶套筒的轉軸組成,就像這把傘,只是傘骨數量要少些。這個裝置的轉軸由蒸汽機帶動旋轉,當蒸汽機轉速過快時,鐵球由於離心力抬起懸杆,帶動套筒上升,把與套筒相連的蒸汽門關小,降低蒸汽機轉速;蒸汽機轉速過低時,離心力的減小使懸臂內合,像傘合上一樣,推動套筒下滑,開大蒸汽門增加轉速……這是最早的工業自動控制系統。」
於是,人們知道了傘的第一層隱喻。但與肥皂船不同,蒸汽機離心調速器並沒有明確的隱喻指向,它所隱喻的東西人們能夠想到很多,比較確定的有兩項──負反饋自動控制,恒定的速度。
於是,解讀者們開始尋找與這個雙層隱喻相對應的含義座標,很快找到了:深水王子。深水王子的身高在觀察者眼中不隨距離變化,這也可以有多種解讀,比較明顯的也有兩個:某種信號不隨距離衰減的資訊發佈系統,一個在任何參照系下都恒定的物理量。
與傘的解讀結果相比較,立刻找到一個確定的組合:恒定的速度,不隨參照系變化。這明顯是指光速。出乎解讀者們預料的是,對於傘的隱喻,他們又找到了第三個含義座標:
「……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就是用那種泡泡做成的。收集那些肥皂泡十分困難,那些泡泡在大風中飄得極快……騎最快的馬才能追上風中的泡泡……在馬上用一種薄紗網兜收集泡泡……魔泡樹的泡泡都沒有重量,所以真正純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也完全沒重量,是世界上最輕的東西……」
速度最快,沒有質量(重量),這是一個十分確定的單層隱喻:光。
綜上所述,傘隱喻著光或光速。而捕捉魔泡樹的泡沫有兩種可能的含義:採集光能,降低光速。
解讀者們都認為第一種可能的含義與人類的戰略目標關係不大,所以都把注意力放在第二個可能的含義上。
仍然看不到情報的明確含義,但解讀者們對第二個可能的含義進行了討論,討論主要集中在降低光速與發佈宇宙安全聲明的關係上。
「設想如果把太陽系,也就是海王星軌道或柯伊伯帶以內空間的光速降低,就可能產生一個從大範圍宇宙尺度上可以遠端觀測到的效應。」
「但這對宇宙觀察者有什麼安全意義嗎?設想把太陽系內的光速降低十分之一,能使我們看上去更安全些嗎?」
「這毫無疑問,那樣的話即使人類擁有光速飛船,飛出太陽系的時間也要長十分之一,當然,這意義並不大。」
「如果想對宇宙產生安全意義的話,把光速降低十分之一顯然是不夠的,可能要降低更多,比如降低到原來的百分之一,讓觀察者看到這是一個人類自我建造的阻滯帶,確信我們飛出太陽系需要較長的時間,借此增加觀察者對太陽系文明的安全感。」
「要那樣的話,降低到原來的千分之一都不夠,想想吧,以三百公里每秒的速度飛出太陽系,所需時間也並不太長。另外,如果人類能夠在半徑五十個天文單位的太空中改變一個基本宇宙常數,就等於向宇宙宣佈地球文明已經掌握了很高的技術,這不是安全聲明,反而是危險聲明。」
從傘的雙層隱喻和深水王子與魔泡樹兩個含義座標中,解讀者們能夠明確其含義指向,卻得不到確定的戰略情報。這個隱喻已經不是二維而是三維了,有人猜測,是不是還存在著第三個含義座標?於是,解讀者們在故事中反覆尋找,但沒能找到它存在的跡象。
就在這時,那個神秘的地名「赫爾辛根默斯肯」突然被解讀出來。
為了研究這個詞,IDC增設了一個語言學小組,小組中有一個名叫巴勒莫的語言學家,主要研究語言的歷史演化。吸收他進入小組,主要是考慮到他與這個專業的其他學者不同,不只是專注於單一的語系,而是對東西方多個語系的古代語言都比較熟悉。但巴勒莫對這個詞也一無所知,他進入IDC後的研究也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線索,之所以能夠成功解讀完全是意外,與他的語言學專業沒有關係。
一天早晨巴勒莫醒來,他的女朋友,一個滿頭金髮的北歐姑娘問他是不是到過自己的祖國。
「挪威?沒有。我從來沒去過。」巴勒莫回答。
「那你怎麼在夢裡反覆說那兩個古代地名?」
「什麼地名?」
「赫爾辛根和默斯肯。」
想到女友與IDC無關,這個詞從她嘴裡說出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巴勒莫笑著搖搖頭,「那是一個完整的詞,赫爾辛根默斯肯,你把它從不同的位置拆開,肯定還能得到更多的地名。」
「我說的這兩個地方都在挪威。」
「那又怎麼樣?巧合而已。」
「可我告訴你,普通挪威人也不太熟悉這兩個地名,它們是古地名,現在都變了,我是研究挪威歷史的才知道。它們都在挪威的諾爾蘭郡。」
「親愛的,仍然可能是巧合,因為這個詞在讀音上可以隨意拆分。」
「夠了!你在騙人!你肯定知道赫爾辛根是一座山的名字,而默斯肯是一座小島,羅弗敦群島中的一座小島。」
「我真的不知道,我說它可能是巧合,是因為語言學中有一個現象:對於一個沒有具體拼寫方式只有讀音的長詞,在不理解其含義的情況下,有一部分人喜歡下意識地拆分它,而且按照自己的喜好拆分,你就是這樣的人。」
巴勒莫沒有說的是,在IDC小組研究這個詞的過程中,他多次遇到這種按自己的意願隨意拆分的情況,所以他對女友的話並不在意,但她接下來的話改變了一切:「那好吧,我再告訴你一件事:赫爾辛根山靠著海,在山頂能看到默斯肯島,默斯肯島是距赫爾辛根山最近的一座海島!」
兩天後,程心站在默斯肯島上,隔海遙望著赫爾辛根山的懸崖,那懸崖是黑色的,也許是天空佈滿鉛雲的緣故,海也是黑色的,只有懸崖腳下出現一道白色的海浪。來之前聽說,這裡雖地處北極圈內,但受到太平洋暖流的影響,氣候比較溫和。不過現在的海風仍然使程心感到十分陰冷。這裡地處挪威北部的羅弗敦群島,拔地而起的一系列險峻的島嶼由冰川蝕刻而成,在西部峽灣與北海之間形成了一道長達一百六十公里的屏障,如一道牆,將北冰洋與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北端隔開,島間海峽水流湍急。以前這裡的居民就很少,主要人口是捕魚季節的漁民。現在,海產品主要來自養殖,海洋捕撈業已經消失,這裡又變得荒涼起來,大概與更早的維京海盜出沒時代差不多了。
默斯肯只是群島中眾多島嶼裡很小的一座,赫爾辛根山也是一座無名的山峰,這是西元世紀的地名,在危機紀元末期,這兩個地名都變了。
面對著這世界盡頭的荒涼和肅殺,程心的心中卻是坦然的。就在不久前,她還認為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但現在,有太多的理由讓生活繼續下去。她看到,鉛雲低垂的天邊有一道露出藍天的縫隙。剛才,太陽從那道雲縫中露出了幾分鐘,立刻使這陰冷的世界變了樣子,很像雲天明故事中的一句描寫:「彷彿繪製這幅畫的畫師抓起一把金粉豪爽地撒向整個畫面。」她現在的生活就是這樣,淒迷中藏著希望,陰冷中透出溫暖。
同來的還有艾AA和包括畢雲峰、曹彬、語言學家巴勒莫在內的幾個IDC專家。
默斯肯是座小島,沒有常住居民,島上只住著一位叫傑森的老人,八十多歲了,是一個西元人,他那方正的北歐面龐飽經風霜,讓程心想起了弗雷斯。在被問起默斯肯島和赫爾辛根山一帶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時,傑森老人一指島的西端:
「當然有,看那裡。」
那是一座白色的燈塔,現在只是黃昏,塔燈已經有節奏地發出光芒。
「那是幹什麼用的?」AA好奇地問。
「看看,孩子們果然已經不知道那是什麼了……」傑森搖著頭感慨地說,「那是古代為船指引航向用的。在西元世紀,我是個設計燈塔和航標燈的工程師,其實,直到危機紀元,海洋上還有許多燈塔在使用,現在全沒了。我來這兒建了這座燈塔,是為了讓孩子們知道,以前還有這麼一種東西。」
IDC的來人都對燈塔很感興趣,這讓他們想到了蒸汽機離心調速器,同樣是一個已經消失的古代技術裝置。但稍加探究就明白,這不是他們要找的東西。燈塔剛建成,用的是輕便堅固的現代建築材料,工期只有半個月。傑森還肯定地說,這座島歷史上從沒有過燈塔,所以僅從時間上看,這東西與雲天明的情報無關。
「這一帶還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嗎?」有人問。
傑森對著陰冷的天空和大海聳聳肩,「能有什麼?這荒涼的鬼地方,我可不喜歡,但在別的島上,他們不讓我建燈塔。」
於是大家決定,到海峽對面的赫爾辛根山上去看一看。就在他們登上直升機時,AA突發奇想,想乘傑森的那艘小艇渡海過去。
「當然可以,不過孩子,今天海上浪大,你會暈船的。」傑森說。
AA指著海對面的赫爾辛根山說:「就這麼近的路,能暈船?」
傑森連連搖頭,「不能從這片海域直接過去,今天不能,必須繞那邊走。」
「為什麼?」
「因為那裡有一個大旋渦,能吞掉所有的船。」
IDC的人們面面相覷,然後一起盯著傑森,有人問:「你不是說再沒什麼特別的東西了嗎?」
「我是本地人,大旋渦對我們而言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它是這片海洋的一部分,在那裡常常出現。」
「在哪裡呢?」
「那裡,從這個方向看不見,但能聽到聲音。」
大家安靜下來,聽到那片海面發出一陣低沉有力的隆隆聲,像遠處萬馬奔騰。直升機起飛去勘探大旋渦,但程心想先坐船去看看,其他人也都同意。島上只有傑森那一艘小艇,只能安全地坐下五六個人,程心、AA、畢雲峰、曹彬和巴勒莫上了船,其餘的人上了直升機。
小艇顛簸著駛離默斯肯島,海上的風更大更冷,鹹澀的水沫不斷撲到臉上。海面呈暗灰色,在漸暗的天光下顯得詭異莫測,那種隆隆聲漸漸增大,但仍看不到旋渦。
「哦,我想起來了!」曹彬突然在風中喊道。
程心也想起來了,她原以為雲天明是通過智子知道了這裡的什麼事,現在看來沒那麼複雜。
「愛倫坡。」程心說。
「什麼?那是什麼?」AA問。
「一個十九世紀的小說家。」老傑森說,「不錯,愛倫坡是寫過一篇默斯肯大旋渦的小說,我年輕時看過,多少有些誇張,記得他說旋渦的水牆傾斜四十五度,哪有那麼陡峭。」
一個世紀前,以文字為基礎的敘事文學就消亡了,但文學和作家仍然存在,不過敘事是用數位圖像進行的。現在,古典的文字小說已經變成了文物,大低谷後,一大批古代的作家和作品失傳了,其中就包括愛倫坡。
轟鳴聲更大了。「旋渦呢?」有人問。
老傑森指著海面說:「旋渦比海面低,你們看那條線,越過它才能看到大旋渦。」
那是一條波動的浪帶,浪尖上有泡沫,形成一條白線,以一個大大的弧形伸向遠方。
「越過它!」畢雲峰說。
「那是生死線,船一旦過去是回不來的。」傑森瞪著畢雲峰說。
「船在大旋渦中轉多長時間才能被吸進去?」
「四十分鐘到一個小時吧。」
「那就沒事,直升機會救我們上去。」
「可我的船……」
「我們會賠你一艘。」
「比香皂便宜。」AA插了一句傑森聽不明白的話。
傑森駕著小艇小心翼翼地越過了那條浪帶,船晃了晃,然後變得平穩了,被什麼力量攫住,彷彿進入了海面下的一條軌道,沿著與浪帶一致的方向滑行。
「船被旋渦抓住了!哦,天,我也是第一次這麼近看到!」傑森喊道。
像登上了山頂俯視一般,默斯肯大旋渦展現在他們面前。這個巨大的漏斗狀凹陷直徑約有一公里,傾斜的水牆確實沒有愛倫坡說的四十五度傾角,但肯定有三十度,水牆的表面緻密而平滑,彷彿固體一般。船現在剛剛進入大旋渦的勢力範圍,速度還不太快,旋渦的轉速是向下逐漸增加的,在底部那個小小的孔洞處轉速達到最高,懾人心魄的轟鳴聲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那轟鳴顯示了一種碾碎一切、吮吸一切的力量和瘋狂。
「我就不信出不去。你沿著切線,最大功率向前衝!」AA對傑森喊道。後者按她說的做了。這是一艘電動艇,引擎的聲音在旋渦的轟鳴中像蚊子叫。小艇加速接近泡沫線,眼看就要衝過去了,接下來卻無力地向下轉向,離開了泡沫線,如同一顆拋出的石子越過拋物線的頂端一樣。他們又努力了幾次,每一次都滑落下來,一次比一次滑得更深。
「看到了吧,那條線是地獄之門,只要是常規功率的船,越過它就別想回去!」傑森說。
現在,船滑落到了更深處,泡沫線已經看不到了,海面也完全看不到了,他們後面是一道海水的山脊,只有從大旋渦對面遠處的邊緣上還能看到緩緩移動的山峰頂部。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一種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所捕獲的恐懼,只有在上空盤旋的直升機帶來一些安慰。
「孩子們,該吃晚飯了。」老傑森說。
現在雲後的太陽還沒有落下去,但在這北極圈裡的夏季,這時已經是夜裡二十一點多了。傑森從艙裡拎出一條大鰭魚,說是剛釣上來的,然後又拿出三瓶酒,把魚放到一個大鐵盤子上,把一瓶酒澆到魚上,用打火機嘭地一下點著了。火燒了不到五分鐘,他就從仍燃燒著的魚上扯肉吃,聲稱這是當地的烹調法。於是他們就吃著魚,喝著酒,欣賞著大旋渦的景色。
「孩子,我認識你,你是執劍人吧?」傑森對程心說,「你們到這裡來,一定是為了重要的使命。不過要淡定,淡定,既然末日躲不掉,就應該享受現在。」
「如果上面沒有直升機,你還會這麼淡定?」AA說。
「我會的,孩子,告訴你吧,我會的。西元世紀我得絕症時才四十歲,可我很淡定,根本沒打算冬眠,我是在休克中被冬眠的,自己根本不知道。醒來時已經是威懾紀元,當時以為是來生轉世了,結果發現沒有來生這回事,死亡只是退遠了些,還在前邊等著我……燈塔建好的那天夜裡,我遠遠地在海上看著它發光,突然悟出來:死亡是唯一一座永遠亮著的燈塔,不管你向哪裡航行,最終都得轉向它指引的方向。一切都會逝去,只有死神永生。」
這時,進入旋渦已經二十分鐘,小艇已滑落下水牆總高度的三分之一,艇身的傾斜角度越來越大,但由於離心力的緣故,艇中的人們並沒有滑到左舷。這時,他們的目力所及之處全是水牆,即使從對面也看不到遠處的峰頂了。他們都不敢看天空,因為在旋渦中,小艇是與水牆一起轉動,相對幾乎靜止,所以幾乎感覺不到旋渦的旋轉,小艇彷彿是緊貼在一個靜止的海水盆地的邊坡上;但如果看天,大旋渦的旋轉立刻顯現出來,佈滿雲層的天空以越來越快的速度整體轉動,讓人頭暈目眩。由於離心力的增加,船下的水牆表面更加緻密平滑,固體感也更強,如結冰一般。大旋渦底部的吮洞傳出的轟鳴聲壓住了一切,讓大家再也不能對話。這時,太陽又從西方的雲縫中露出來,把一束金光射進大旋渦,然而照不到底,只照亮了水牆的一小部分,使旋渦深處看上去更黑暗了。大量的水霧從渦底咆哮的吮洞中噴出,在陽光中形成一道彩虹,瑰麗地跨越旋轉的深淵。
「記得愛倫坡也描寫過旋渦中的彩虹,好像還是在月光下出現的,他說那是連接今生與來世的橋!」傑森大聲說,但沒有人能聽清他的話。
直升機來救他們了,懸停在小艇上方兩三米處,垂下一架懸梯讓艇上的人爬上去。然後,空著的小艇漂遠了,繼續在旋渦中轉著大圈,艇上沒有吃完的鮮魚上還燃著藍幽幽的火苗。
直升機急停在大旋渦的正上方,機上的人們看著下面旋轉的大水坑、不一會兒就感到頭暈噁心。於是有人給駕駛系統發出指令,讓直升機以與旋渦相同的轉速在空中旋轉,這樣在他們眼前,下面的旋渦確實靜止下來了。但旋渦之外的整個世界卻開始轉動,天空、大海和山脈都在圍繞著他們旋轉,大旋渦彷彿成了世界的中心,眩暈感一點兒也沒有減輕,AA哇地一下把剛吃進去的魚都吐了出來。
看著下面的大旋渦,程心腦海中出現了另一個旋渦,由一千億顆恒星組成,發著銀光在宇宙之海中旋轉,兩億五千萬年轉一圈,那就是銀河系;地球在其中連一粒灰塵都算不上,而默斯肯旋渦又只是地球上的一粒灰塵。
半個小時後,小艇旋落到渦底,瞬間被吮洞吞沒了,在轟鳴聲中可以隱約聽到船體被折斷絞碎時發出的咯嚓聲。
直升機把傑森送回了默斯肯島,程心許諾儘快把賠他的船送來,然後與老人告別。直升機飛向奧斯陸,那裡有最近的智子遮罩室。
航程中,大家都在沉默地思考,甚至連目光的交流也沒有。默斯肯大旋渦暗示著什麼根本不用想,太明顯了。現在的問題是,降低光速與黑洞之間有什麼關係?黑洞與宇宙安全聲明又有什麼關係?黑洞本身並不能改變光速,只是改變光的波長。設想把光速降低到現有真空光速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分別是每秒三萬公里、每秒三千公里和每秒三百公里,與黑洞有關係嗎?一時看不出來。
這裡有一道坎兒,常規思維比較難以跨越,但也並不是太難。這些人畢竟屬於人類中最有智慧的那一群,特別是曹彬,作為一位跨越三個世紀的物理學家,他善於極端思維,而且他還知道這樣一個事實:早在西元世紀,就有一個研究小組在實驗室中把介質中的光速降到每秒十七米,比快速騎行的自行車還慢。當然,這與降低真空中的光速在本質上是不同的,但至少使下面的設想不再顯得那麼瘋狂了。
再降,把真空光速降至現在的萬分之一,即每秒三十公里,與黑洞有關係嗎?似乎與前面沒有本質的區別,仍然看不出什麼……不,等等!
「十六點七!」曹彬脫口而出這個數字,他的雙眼放射出光芒,很快把周圍那些眼睛都點燃了。每秒十六點七公里,太陽系的第三宇宙速度,如果達不到這個速度就不可能飛出太陽系。
光也一樣。
如果太陽系的真空光速降到每秒十六點七公里以下,光將無法逃脫太陽的引力,太陽系將變成一個黑洞。由於光速不可超越,如果光出不去,那就什麼都出不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飛出太陽系黑洞的視界,這個星系將與宇宙的其餘部分徹底隔絕,變成一個絕對封閉的世界。
(註:當真空光速低於太陽系的逃逸速度時,太陽系的半徑等於其史瓦西半徑。史瓦西半徑是任何具重力的質量之臨界半徑,當一個天體的半徑小於史瓦西半徑時,光無法從半徑內的引力場逃脫,便會成為黑洞。史瓦西半徑的公式,其實是從物體逃逸速度的公式衍生而來,它將物體的逃逸速度設為光速,配合萬有引力常數及天體質量,便能得出其史瓦西半徑。)
(註:黑洞的邊界稱為視界。黑洞外的物質和輻射可以通過視界進入黑洞內部,而黑洞內的任何物質和輻射均不能穿出視界,因此又稱視界為單向膜。視界並不是物質面,它表示外部觀測者從物理意義上看,除了能知道(指視界)所包含的總質量、總電荷等基本參量外,其他一無所知。球狀黑洞的視界半徑就是史瓦西半徑。)
對於宇宙的其他部分來說,這樣的世界絕對安全。
低光速的太陽系黑洞從遠處觀察是什麼樣子,不得而知,但只能有兩種可能:在落後的觀察者眼中太陽系消失了;對於先進的觀察者,低光速黑洞應該能被遠程觀察到,但觀察者立刻就明白它是安全的。
有一顆遙遠的星星,那是夜空中一個隱約可見的光點,所有望了它一眼的人都說:那顆星星是安全的──這曾是一件被認為不可能的事,現在真的有可能做到。
這就是宇宙安全聲明。
饕餮海,他們想到了饕餮海,想到了被饕餮海永遠封閉的無故事王國。其實,這個含義座標並不需要,前面的解讀已經很明確了。
後來,人們把低光速黑洞稱為黑域,因為相對於原光速黑洞,低光速黑洞的史瓦西半徑很大,內部不是時空奇點,而是一個廣闊的區域。
直升機飛行在雲層之上,這時已經是夜裡二十三點多,太陽正在西方緩慢地落下。這午夜的夕陽照進機艙,在金色的暖光中,大家都在想像,想像著光速每秒16.7公里的世界的生活,想像著那個世界的夕陽每秒16.7公里的光芒。
至此,雲天明情報的大部分拼圖已經完成,只剩一塊:針眼畫師的畫。解讀不出它的雙層隱喻,也找不到含義座標。有解讀者認為,畫可能是默斯肯旋渦的一個含義座標,象徵著黑洞的視界,因為從外部觀察者的角度看,任何進入黑洞的物體都將永遠固定在視界上,很像是被畫入畫中。但大多數解讀者都不同意這個想法,默斯肯旋渦的含義十分明顯,雲天明還使用了饕餮海來進一步固定其含義,沒必要再設置一個含義座標了。
這個隱喻最終無法解讀,如維納斯的斷臂一般。針眼的畫成了一個永遠的謎,這個情節構成了三個故事的基礎,從它所顯現出來的典雅的冷酷、精緻的殘忍和唯美的死亡來看,可能暗示著一個生死攸關的巨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