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
某臨街花店前。
不知名的綠色植物爬滿了數米見方的花架,幾朵小黃花恰到好處地點綴其中,看上去頗順眼。
花架下頭,是一張鋪著小方格桌布的別緻小桌,一男一女相對而坐,兩杯濃釅的咖啡,裊裊地往外冒著熱氣。
「不當醫生當花匠,呵呵,這裡被你打理得不錯啊。」白衣女子悠閒地用小勺在淺綠色的咖啡杯裡攪拌著,笑意盈盈地問,「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從這裡經過。」
「我並不知道。」對面的男子端起咖啡,微笑著呷了一口,「不過,這條路是去機場的必經之道。我只是碰碰運氣罷了。」
「呵呵,那你的運氣真的不錯。」她放下勺子,抬頭看著他,「對我來說,包括飛機在內的種種交通工具,其實並沒有多大的意義。」
「既然你仍然選擇以從前的身份在人間出現,那麼表示你依然留戀從前的生活方式,所以,冥王還是有乘飛機的可能。」男子嘴角一揚,篤定地笑道,「千分之一的機會,我能在這裡見到你。」
「旁觀者,你還是那麼熱衷於猜別人的心事嗎?自以為是的態度到現在都沒有改。」她端起咖啡,嗔怪著,「不過,空間穿梭的確不如坐飛機舒服。」
他哈哈一笑,旋即非常慎重地糾正她:「我已經不是什麼旁觀者了,只是一個沒有來生的普通人類而已。」
聽他這麼一說,一抹不知為何的複雜神色侵上了女子的眉梢,她遲疑了許久,輕聲問了一句:「她好嗎?」
男子點頭,面上罩著一層淡淡的喜悅:「剛剛過了一週歲的生日。」
「是嗎。」她的語氣裡有掩飾不了的驚喜,「你……準備等她?」
「嗯。二十年以後,不知道她還能不能看得上我。」他搖搖頭,故作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見狀,女子嘻嘻一笑:「放心啦,就算你白了鬍子白了頭,也定是一個魅力無法擋的老頭兒。我姐姐絕對不會嫌棄你的。」
「那就承你貴言了!」他雙手抱拳,一本正經。
「客氣客氣!」她學著他的樣子回敬著。
兩人被彼此的誇張動作逗得大笑不止。
笑過,女子伸手擦去掛在眼角的淚珠,對他說道:「許久沒有笑得這麼開懷了。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們兩個可以坐在一起閒話家常,像老朋友一樣。」
「是啊。從前我們之間除了鬥個你死我活之外,好像沒有其他交流了。」他很是贊同她的話,隨即,他很認真地握住了她的手,「可是,始終還是要跟你說聲抱歉。在我成為你老公的『幫凶』之前,我的確是想過要傷害你的。」
老公?!
她微微一怔。
已經很久沒有人在她面前提起這個詞語了。
「算了,那些事情,過去了就不必再介懷了。」她頗大度的搖搖頭,緊接著卻柳眉一豎,故作氣憤狀,「不過你真的很過分。演得那麼逼真,害得我深信不疑,一度認為自己拆散了世上最難得的一對戀人。」
「但是你真的差點拆散了我們啊。」男子心有餘悸,「我沒有想到你恰恰會在你姐姐即將投胎的時候到醫院找到我。為了不影響整個計畫且讓她順利轉生,我以送那些被困在醫院裡的冤魂入冥界等候輪迴為條件,要他們想辦法拖住你。到我們在天台決戰時,我以為你姐姐已經投胎去了,卻沒料到不知內情的她,因為擔心我的安危,在最後一刻跑到天台來阻止你殺我。」
「我的老天……」女子詫異萬分,半晌,才拍拍胸口,「還好,多虧我當時心軟,及時放走了你們。」
「你那還叫及時啊。」男子瞪大了眼睛,「只差一秒鐘,你姐姐真的萬劫不復了。」
女子眉頭一皺,理直氣壯地辯解道:「誰讓你先騙我的?」
「騙你的確不對。但是,我既然答應了別人,自然要把工作做到底的。何況,這個工作關係到兩界的安危,我不敢有任何紕漏。」他有些無辜地解釋著,「但是,我並沒有欺騙你們家所有人。你姐姐離開之前,拜託我把她已經投胎的消息告訴給你奶奶,要她安心。所以我在你去度蜜月的時候去牧場找到了她,算是完成你姐姐的心願。」
「有這回事?」女子聲音高了好幾個度,「哈,怎麼她從來沒給我提起過?難怪當初我悲痛欲絕地告訴她姐姐消失了的時候,她那麼鎮定,這老太太,果然老奸巨猾。莫非,你把整個計畫也告訴給了她?」
他搖頭:「沒有,這個計畫,只有主謀跟幫凶,我們兩個知道而已。老太太雖然有所覺察,但是她始終料不到加諸在你身上的,竟然是這樣一個驚天動地的龐大佈局。」
「這種事情只有他做得出來,這樣複雜的心思,誰又能料得中呢。」女子深深嘆了口氣。
「呵呵,不說這些陳年舊事了。」他摩挲著光滑的杯沿,「說說現在吧,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似乎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她想了半天,道:「我接手冥界不過一年時間,很多工作還不太熟悉,我……」
「我不是問你這個。」他打斷了她,從身後的書報架上抽出一摞報紙,翻出一張攤到了她的面前,指著上頭的某處說:「我是說他。」
女子把報紙拉過來,醒目的頭版標題附帶一張碩大的照片,迅即印入眼簾——
「歷經數週艱苦談判,盛唐集團已與K國XX石油公司就合作事宜達成共識,盛唐掌舵人即將於近日返國。」
旁邊那張照片裡,一身黑色西裝的男子面帶微笑,意氣風發。
只看了一眼,她不由得頭暈目眩,趕忙把報紙翻轉過去。
「『盛唐集團總裁夫婦深夜遇襲,男方昏迷不醒,女方下落不明,現場遺留大量血跡,疑為一夥流竄至本地的暴匪所為。』一年前的某段時間,幾乎所有的媒體都在報導這一條爆炸性的新聞,從那個時候起,我總是有意無意地留意他的動向。知道他後來安然無恙,也知道了他康復之後,對於回國後的這幾個月全無記憶。」他拿回報紙,看著照片中的男子,「但是,卻不知道為什麼,我仍然習慣於把他們看成同一個人,畢竟有著一模一樣的臉孔。呵呵,連我都尚且如此,你又如何放得下呢?」
「有什麼放不放得下的,他們根本就是兩個人。」她笑了笑,似在回憶一段許久不曾想起的往事,「這個安排不錯啊,他失憶,我失蹤,從此之後再無瓜葛,還不會引起旁人的任何懷疑,真的很好。」
「實話?!」男子眉毛一挑,滿臉疑色。
她深吸了口氣,笑:「實話!」
「你真的放得下才好。」男子說罷,站起身,「等等,我有件禮物送你。」
「哦?禮物?!」她很是好奇。
片刻之後,男子從花店的裡間走了出來,手裡托著一個翠綠的小花盆。
「喏,送給你的。」他把花盆放到了她的面前。
「這是什麼?」她拿手指撥弄著花盆裡兩株長相類似被縮小了的樹木的植物。
「我自己培育出來的改良品種。」他得意地笑了笑,「迷你版的裟欏雙樹。」
「裟欏雙樹?」女子吃了一驚,「世界上居然有可以被種在花盆裡的樹?」
「說了是改良品種嘛。」男子隨手取過一個噴壺,小心地往盆裡噴著水,「我總不能讓你抱著兩棵原版大小的大樹滿世界跑吧。」
「幹嘛送我這個。」她撓了撓頭。
「相傳佛祖涅槃之時,東西南北,各立有此樹兩株,俱是一枯一榮。」他放下手裡的噴壺,看著她,「有枯便有榮,有悲便有樂,有生便有死,同樣,有開始,就有結束,世事就是這樣循環往復。」
「呵呵,怎麼突然這麼深沉了。」她輕笑,捧起「禮物」細細觀賞,「我知道你一片好意,放心吧,我知道怎麼做的。」
「聰明如你,又怎麼會不明白我的意思。」他坐回椅子上,啜了一口餘溫尚在的咖啡,問:「打算離開?」
「不然怎麼會從你這兒經過。」她聳聳肩,繼續道:「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掛心的事了。爺爺奶奶都順利投胎去了,鐘晴那個臭小子也返回雅典繼續他的學業了。在奶奶的葬禮上,老爹老媽叔叔嬸嬸全體都回來了,看他們的樣子,生活得還滿滋潤的。唉,簡直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葬禮?你也去了?」他呵呵一笑。
「當然。別讓他們發現就行了。」她放下花盆,神情狡黠,「總之,就讓家人們以為我失蹤了吧。傷心雖然難免,但總不至於絕望,待到他們百年歸老之後,再告訴他們實情。」
「有道理。反正他們早晚都會去到你那裡。」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著,而後又正色問道:「你準備去哪裡?」
「去北歐那邊轉轉。」她的口氣輕鬆之極,「聽說夜晚的挪威海,很漂亮。」
「不錯的選擇。」他半眯起眼,看向外頭明媚的陽光,「什麼時候走?」
「下午三點的飛機。」她看了看時間,「也差不多該動身去機場了。」
「好吧。」他站起身,伸出手,「一路順風。」
「謝謝。」她也站起來。
一大一小兩隻手掌,緊緊握在一起。
「後會有期。」陽光灑在她的笑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金色。
「再見不知是何日了。」男子鬆開手,如釋重負般呼了口氣,「我也很快要離開這裡了。那家人馬上要搬去另外一座城市了。」
「哦?」她略略一驚,旋即嚴肅地直視他的眼睛,鄭重無比地說了一句:
「許飛,好好待我姐姐!」
「呵呵,好好待你自己!」
漂亮的花架下,傳出一男一女,釋懷的笑聲。
天空裡的雲朵移開了去,被遮住臉的太陽終於可以無阻無礙地釋放熱度與光彩。
大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整個城市的風景依舊。
一個帶著溫暖陽光的冬日,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下午。
……
機場。
熙熙攘攘的侯機大廳裡,鐘旭提著一方小小的旅行包,低著頭,默默地在人群裡穿行。
事到如今,自己到底是懷著一種怎樣的心境?
她弄不明白,一塌糊塗。
只知道,一年時間,並不夠遺忘。
否則,她不會在看到那個人,那個其實跟她毫無牽連的男人的照片時,心裡仍會隱隱作痛。
許飛說的一點不錯。
她還是想念他的。
看來,在以後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裡,她依然要帶著本該「放下」的回憶,生活下去。
算了,不能再想了,每次一想到這個問題,總是頭痛欲裂。
鐘旭揉著自己的額頭,快步朝前而去。
走著走著,一個男人匆匆的聲音突然從她背後傳來。
「這位小姐請留步,你的東西掉了。」
鐘旭一聽,本能地停下了腳步。
回頭,一個高大的身型擋住了她全部的視線。
「你的機票。」有力的大手把薄薄的紙片遞到她面前,後面,是一張帶著淺笑的俊朗面孔。
鐘旭看著這張臉,覺得自己愣足了一個世紀。
「小姐……你的機票。」來人見她一點反應都沒有,不得不又說了一次。
「啊……」鐘旭定定神,迅速恢復了常態,伸手接過了機票,禮貌性地笑了笑:「謝謝。」
男子優雅地擺擺手,笑道:「不客氣,機票這些最好不要隨便揣在外衣兜裡,很容易丟的。」
「嗯,謝謝提醒。」鐘旭把機票收好,笑得非常自然。
「呵呵,再見。」男子點點頭,轉身正要離開,卻又回過頭,有些奇怪地端詳著她的臉。半晌,冒出一個問題:「恕我唐突,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什麼?!
不可能,他不可能對她存有任何記憶。
可是,為何他會這樣問?!
鐘旭的心,不是不震驚的。
然,她最終只是輕輕一笑:
「沒有。你認錯人了。再見。」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留下一臉疑惑的男子,站在人群裡發呆。
「總裁,您怎麼一個人先出來了?我們快走吧,大家都在外頭等您呢。」
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從旁邊跑出來,滿頭大汗。
「啊。」男子應了他一聲,眼睛卻仍看著鐘旭離去的方向,好一會兒,他有些悵然地收回目光,「奇怪,總覺得是見過她的。」
「什麼?總裁說哪個她啊?」中年人抹著頭上的汗水,小心地詢問著。
「哦,沒什麼。大概認錯人了。」他搖搖頭,自嘲地笑了笑。
「那我們走吧,大家都等著呢。」
「嗯。我讓你準備的合約都準備好了?」
「全部準備妥當了。」
「好極了。」
……
兩個人的對話,在漸漸被淹沒在嘈雜的人聲裡。
轟。
一架銀灰色的飛機穩穩地衝上天際。
機上,鐘旭偏著頭,凝神注視著外頭的湛藍天空。
片刻之後,她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起身把旅行包取下來放在腿上,從裡頭取出她用了障眼法才得以帶上飛機的小玩意兒——
許飛送給她的特別禮物。
兩株小得可愛的裟欏雙樹。
看著怡然自得的它們,鐘旭的心情也無可名狀的舒展開來。
有枯就有榮,有悲就有喜。
有開始,自然就有結束。
那……是不是結束也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呢?!
鐘旭靠在柔軟的椅背上,嗅著從裟欏雙樹裡散出的,若有若無的香味。
嘴角掛著深邃的笑意,她閉起雙眼,靜靜地思索著。
《降靈家族/我的老公不是人》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