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流雲,柘水,扁舟,塞外仙在蓬萊。

若隱若現煙霧中,有人自木筏上拾步而下,對我和藹一笑,「此番冒昧將錦覓仙子請至太虛幻境中,還望錦覓仙子莫要介意。」

我委婉道:「天帝客氣了。」

其實,我以為,不論是誰若正睡得香甜被人從夢中將魂魄請出都難免要暴躁一下,然則若此人是天帝便另當別論了,我朝他福了福身,「不知天帝深夜喚錦覓至此所為何事?」

許久,除了耳畔流雲隱約天籟摩挲之音,卻不聞天帝答我,抬頭一看,但見他一雙眼專注看著我,卻又並非看著我,似透過我端詳著另外一個人,見我疑惑看他,方才回神一笑,笑中幾分淒、幾分悔、幾分盼,答非所問道:「此處乃是太虛境,蓬萊仙洲之中,仙家偶或魂游之地,偶有幻景現於凡間,凡人稱為‘海市蜃樓’,以為海中天蟾吐納之氣所成幻象,我初聽此說時難免一笑,以為凡人所言甚是有趣,然則,九萬年前,我夜游至此,見柘水上一女子踏水而行,步步生蓮,漸行漸遠,隱然而去前,清雅卓然的身姿於霧氣間無意回眸一瞬,我方才知曉何為幻境,何為海市蜃樓……」

天帝神態沉迷,醉心望著水面的霧氣,輕輕逸出一縷太息。

人老了果然都喜歡想當年,天帝自是又與尋常老兒不同,喜歡大半夜裡想當年,雖然我與他不大熟悉,但照昨日鳳凰所說我有那麼丁點可能與這老兒有點關系,我便勉為其難掐了瞌睡蟲兒作興致勃勃狀專注聆聽,不過這個「九萬年前」著實讓我悲了悲,想來這故事一時半會兒是說不完了。

我正心裡頹著,天帝卻停在此處不往下說了,我琢磨了一下,好比凡間唱戲的唱到某處精彩段必定要來個亮相定上那麼片刻,待聽戲人叫好歡呼後再往下繼續,天帝此番停頓必定是等我來接個話頭才好繼續,是以,我便朝他展顏一笑,道:「甚好,甚好。」

天帝眼中一恍,失神片刻後自嘲一笑,道:「真是像。在這朦朧霧氣裡,你與她乍一看幾乎一模一樣,細看了這面貌容顏卻無一處相似,若說神韻相似,卻又牽強,只這笑容便截然不同,她不愛笑,我與她相識了這九萬年見她展顏也不出十次,便是一笑也似那晨間露水淡淡一抹便轉瞬即逝,不似你這般春光明媚、甜比楓糖。」

忽地一頓,攜了絲悵然道:「其實,也不盡然……後面五萬年間我其實再未見她笑過。若非我……她這九萬年斷不止這丁點笑容,亦不會在寥寂之中終了此生……」

呃~我本以為這天帝老兒是來認親的,正抖擻了精神預備與他演一出熱血沸騰潸然淚下的戲碼,順帶得些靈力作見面禮,不想他說了半日卻只繞著個已然「終了」的人,我不免掃興,面上卻虔誠配合道:「閻王老爺會保佑她的,天帝陛下節哀順便。」

天帝愕然,繼而一哂,將眼神移開,看著靜謐的柘水,「自五萬年前,天界同這太虛幻境便寸草不生,聽聞錦覓仙子能信手栽花,不若種些青蓮在此吧。」老人家的思維還能如此跳躍發散的我以為不多,不愧是天帝,話題怎的突然就轉向栽花了?

我看了看周遭,從地上拾起一抔土撒入柘水之中,喃喃念得咒來,剎那之間朵朵蓮花自水中遙遙升起,倏忽綻開,一片淡雅靛青充斥滿目。

天帝眼眸中驚喜交織,爍爍閃得一派水光,「果然!」繼而又問:「你可知我適才所言何人?」真真又跳躍又發散,幸得我聰慧。

「錦覓年幼,且常年居水鏡,所識之人無非個把花果菜蔬之仙靈,著實沒有深沉到萬把年才笑一回的,一日笑十回的膚淺之輩倒不少。天帝故人想來錦覓不識得,自然不能知曉天帝所言何人。」我振振有詞。

天帝殷殷望著我,「此番所言非別人,正是花神梓芬。錦覓仙子仙齡五千余歲,梓芬四千年方才仙逝,錦覓仙子莫不是連梓芬也不曾見過?」

「從來不曾。」我搖了搖頭。天帝未免老眼昏花了些,我與花神如何會相像,果子和花朵本是兩樣東西,差得豈止八裡十裡。

聞言,天帝面上悲色泛濫,淒楚道:「不想,梓芬竟恨我到此般境地!連自己的血脈也狠心不見……」言語間忽地戛然而止,十分懸疑。

然則其未盡之言卻不啻一記震天雷,轟得我耳鳴眼花,依他的意思我竟是花神與他所出!我回想了一下鳳凰昨日所言,前後一核,嚴絲合縫,昨日鳳凰火燒斷崖,花草盡損,長芳主憤然,與二十四位芳主毅然將我帶回水鏡之中,走得急了些,我竟沒有回味出鳳凰話裡的意思,今日聽天帝一說我總算明了過來了。

不過,這期間怕不是有什麼誤解?其一,花神是瓣蓮,我卻是顆葡萄,不過不能排斥天帝亦是顆葡萄;其二,花神靈力萬人之上,我修了四千年卻連仙道都沒有入,不過不排斥我大器晚成。

如此轉念一想,我便釋然了,篤篤定泰然自若。面上卻擺了副懵懂無知狀,眨巴眨巴眼睛,細聲細氣道:「天帝若是喜歡看花,錦覓自當盡力多栽種些,便是天帝讓我去天界作個小花匠亦可。只是……只是……」我擰了眉毛,十分憂愁。

天帝見我面色猶豫,忙道:「只是什麼?錦覓仙子有何難處盡管直言。」

「只是,錦覓靈力不高,雖是勤勉修行了四千余年,也終還是個精靈,栽花種草的伎倆雖略通一二,卻終須憑借外物方才能變幻,讓天帝見笑了。」我攏手欠了欠身。

天帝用天眼觀了觀我,道:「想來是梓芬封了你的元靈,我現下授你些靈力,你且回去修行七七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後我再提你魂魄至此,屆時,你真身……」天帝忽地一停。

我皺眉肅穆道:「錦覓不過區區果子精,如何受得起天帝陛下靈力,錦覓以為不甚妥當。」

天帝慈愛端詳我,「好孩子,你與我本不必如此生分,我授你靈力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天帝既如此慷慨,我若再推托未免不給面子了些,是以便勉為其難生生受了,「如此,便多謝天帝了。」

天帝伸出手,但見掌心一合一開,便起了一團幽幽熒光,他念了聲「起!」,那熒光便忽忽悠悠自他掌心之中飛離,還未來得及看清楚,便沒入了我眉宇之間,一股通徹透涼之意直達周身。

天帝一絲歉然道:「恐你修為不深,我今日權且授你五千年靈力……」

五千年,權且。

這「權且」二字我十分歡喜,心潮澎湃之余便將天帝余下後半句話權且忽略了。

臨別之時,天帝道:「今日倒擾了你休眠,若非我數萬年前一念之差,恐二十四位芳主也不會與天界為敵,你我亦不必夜裡才能魂魄相見,委屈你了。」天帝唇邊含了絲苦笑。

「哪裡哪裡,天帝客氣了。」我灑然回道。

「我有一言,錦覓仙子卻需記牢。」本要將我放行了,天帝卻又突然喚住我,「你與旭鳳、潤玉斷然不可生出男女情誼。」

我道是何事,原來是這瑣碎小事,遂慷慨道:「舉手之勞,舉手之勞。天帝且放寬心。」

天帝愣神的工夫,我已元魂歸位。

我的魂魄在體內歸整好氣息,睜眼一看,窗外天空已有些蒙蒙亮,想來小魚仙倌已然下職了。

門外玉蘭芳主道:「錦覓可是起了?」

我不免一陣頭緊。昨日自回花界起,二十四位芳主便商量了夜裡輪番宿在我這院中,白日裡,便提我前去先花神的芳塚前思過。日子委實難熬,今日不過第二日,我已然覺著過了許多年頭。

不過,二十四位芳主白日裡須各忙各的,倒不曾看我,只是攏了仙障將我束縛在芳塚周遭方圓一裡之內。

玉蘭芳主走後,我望著先花神蕭瑟的花塚拜了三拜,虔誠喃喃:「果子精錦覓此番冒充先花神後人,得了天帝五千年靈力,還望花神海量莫要與我計較,往後錦覓自當多多孝敬些葡萄給您老人家做貢果。」

一番懺悔畢,我通體舒暢。一想起自己白白撿了五千年靈力便覺得看什麼都很順眼,便是往日裡蕭瑟的芳塚今日看著也熠熠生輝,我一時喜悅便不免想尋個人彈冠相慶一番。只是,如今鳳凰和小魚仙倌都不能尋了,想來想去,只能勉強尋那撲哧蛇君。

我吶吶念了個召喚咒。

正念了一半,朗朗晴空下卻忽然落起了一陣淅瀝小雨,有人自雨幕之中行來,唔,這撲哧君速度十分快,我咒語還未畢,他竟就趕來了。

但見那人足不點地,身姿飄杳,雨水過身而不濕,仙風仙貌分雨而來。

我定睛一看,竟是水神!

我如今靈力忒強了些,上番喚來個水妖,今日竟能喚來水神。

依此推斷,我果然是枚大器晚成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