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鳳凰皂白分明的桃花目瞇了瞇,在翦翦夜色中對我突兀綻出一笑,似紅梅漫山焚皓雪,冶艷至極,四下之人望見鳳凰的笑靨怔了一怔,鳥族仙子們一個兩個腮上浮起如癡如醉的紅雲,孔雀仙子眼神一閃爍。

我卻身上生生掠過一層寒意,鳳凰雖然平時喜怒不形於色,但素來性子陰晴乖張,對我不是冷嘲熱諷,便是霸道地呼來喝去,何曾這般和顏悅色對我笑過,我控制不住打了個寒噤,懼得低下頭去。

鳳凰衣擺忽地無風自動,手中寶劍嘩然出鞘,戾氣四溢,劍刃與鞘身相摩擦的聲音銳利刺耳,劍身寒光一寸寸劃過我低垂的眼瞼。我心中大駭。

撲哧君身形一動,側身擋在我面前,後背僵直緊繃,宛如上弦之弓,竟滿是蓄勢待發的意味。二人僵持片刻,鳳凰突然仰頭陰隼大笑, 「怎的?我還能傷了夜神之妻不成?」言畢,轉身拂袖而去。好比打雷霹靂之後竟不下雨,留下一干莫名其妙之人面面相覷。

孔雀仙子看了看我,便急忙追了上去,不知是否我的錯覺,那不動聲色的眼神之中竟有些不友善的怨懟。

我怔怔敲著他們離去的背影,驚魂不定。我不確定適才在鳳凰如沐春風的笑眼之中是否讀出了一逝而過的殺機……

但見得孔雀仙子百步開外追上鳳凰對他說了些什麼,鳳凰朝她擺了擺手似是回絕,孔雀仙子只得率了一干鳥族仙子往西面天後所住紫方雲宮去,一步三回首。鳳凰卻站在原地,抬頭望著滿天星辰不知冥想些什麼,身後十來威武天兵天將肅穆站立,手中閃光的兵器氣勢凜凜。

撲哧君舒了口氣,道:「真真是干一行,愛一行。這旭鳳自打作了火神,滿腹火氣與日俱增。」

我淡淡道:「無怪乎每隔五百年便要自焚一回。」

「自焚?美人說的可是‘涅磐’?」撲哧君托腮沉思一番,評道:「果然貼切得緊。」

此時,就聽得百步外一聲失措驚呼:「殿下!」

我正杯弓蛇影著,被天兵這一喊急遽轉頭,只見鳳凰手中寶劍匡啷落地,捂著胸口踉蹌一晃,足下不穩,呼啦啦大山之將傾崩。我不曉得自己是否方才被鳳凰欲弒我之念給唬過了頭,神智顛倒,此番見鳳凰要暈倒,竟然行動快於思想,一瞬便撇下對我絮絮說話的撲哧君騰雲到了鳳凰跟前。

我推開圍攏著的幾個天兵,但見扈章天將正伸手攙扶著鳳凰的胳膊,鳳凰垂目捂胸,眉宇合攏,似是忍受著巨大的痛楚折磨,口中卻道:「無妨,不過是上回為窮奇瘟針所傷落下的舊疾沉痾,忍一忍便過去了。」

我心中一動,竟似有只蚜蟲細細啃噬蛀入肺腑之間。聽得那扈章天將急道:「既有病痛,自須及時問診,怎可忍耐拖沓。末將這便帶殿下去老君處問診,順帶討得丹藥醫治。」

「扈章天將莫急,我有藥石可治火神之疾。」待我反應過來之時,話已出口,我不免懊悔,這鳳凰適才想殺戮於我,我現下卻不計前嫌欲救治他,未免寬宏大量過了頭,來日莫要步上那東郭先生的後塵才好。

「不知錦覓仙子有何良方?」莫看那扈章天將濃眉方臉一副憨實的樣子,居然還疑心我唬他不成?

我懶洋洋道:「不過幾株靈芝聖草,想來便是醫不好火神的病,也斷然不會吃死他的。」

「靈芝聖草!」扈章天將耿直的粗厚面龐紅了紅,想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些羞愧,當下便向我連連賠不是,命人攙扶鳳凰回棲梧宮待我前去施藥。

從我方才過來瞧他到返至棲梧宮中,一路之上,鳳凰始終半垂螓首,眼簾微闔,不言不語,面上神色不辨,不曉得想些什麼,也不知他還痛不痛,直至了聽、飛絮二人將他扶入寢宮,上了那奇石鑲邊的床褥之中,方才緩緩睜了眼,瞧也不瞧我一眼,只伸手不鹹不淡朝了聽、飛絮揮了揮,二人自然順從地屏退而去。

鳳凰雙目復又闔上,兩手交疊放在腹上,不動聲色仰面躺在雲衾錦被之間,眉頭緊蹙,腮上緊繃,竟是痛得連牙關都咬緊了,只是臉頰上卻不見絲毫蒼白羸弱之顏色,倒有些疑似欣喜之淡淡霞光氤氳開來。

我一面施展術法種那靈芝聖草,一面心中惴惴四下瞧了瞧,偌大的寢殿之中除了一對銅鑄的啞巴赤金猊金獸裊裊吞吐煙香,空無一人,若是鳳凰一下醒轉過來要拿劍劈了我,真真連個阻攔的人都沒有。

如此一思量,我手上不免一頓,後悔至極,思忖著不若食言趁鳳凰尚且暈厥之時偷偷溜走。孰料此刻,榻上鳳凰卻輕輕一哼,似是痛苦難當,手上十指都微微蜷握了起來,見他如此這般,那蚜蟲蛀肺腑的怪異之感又突兀地襲上我身,不自覺間卻斷了那溜號之念,手上抓緊將靈芝仙草種了出來。

然則我心中卻有些奇怪,上回鳳凰為窮奇瘟針所傷,我已予他服用過那靈芝聖草,之後也未曾聽說他有丁點不適或是遺症,怎的今日前一刻他還生龍活虎地拔劍向我,後一刻便山崩地裂般說倒就倒了。

雖說疑惑,但轉念一想鳳凰這廝素來爭強好勝,從不屑作丁點惺惺示弱之態與任何人,更莫說好端端地裝病騙人,如是,我便放下了心中疑慮,用靈芝煎了水端至榻前,卻見鳳凰雙目倏地打開,炯炯看向我,驚得我險些將手中湯湯水水擲到他臉上。

我勉強定了定心神,與他道:「你既醒了,便自己把這靈芝水喝下去吧,我也不便叨擾,這就回去了。」

將將轉身,便聽得身後又是一聲悶悶痛哼,我回身,但見鳳凰單手捂著額頭,另一邊手抓緊床沿,用力之大連骨節都隱隱泛白。

我權衡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坐回床沿伸手替他揉了揉額角,隨意問道:「方才不是胸口疼嗎?怎的現在又頭疼了呢?」鳳凰那只握著床沿的手立時三刻十分配合地捂上了心口,眉間掙出了兩滴汗,輕輕喘道:「只覺得渾身疼痛,也說不上哪裡疼……」

我袖手看他疼得滿面隱忍,忽略那奇奇怪怪的蚜蟲蛀心之感,不得不說有些低調的津津有味,這便是常言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吧,誰叫他總是仗著靈力比我高年歲比我長欺負我一介柔弱果子。

端詳了一會兒,最後,我還是仁慈地將他攙扶起來,半倚半靠著床柱,用青花瓷勺舀了靈芝水喂他。豈料,這廝薄薄兩片唇將將碰到勺邊,便將頭轉向一邊,嫌棄道:「太燙了。」

無法,我只得放到嘴邊吹了吹,復又喂至他唇邊,他淡淡嘗了下,才勉為其難喝下,少少一碗湯水在他七嫌八嫌下竟用去小半個時辰才喝至見底。早知如此麻煩,當初不若把他拍暈了直接灌下去來得便當快捷些。

我扶他在榻上躺穩妥,見他慢慢氣息漸勻、眉目舒展,想是大好了,便起身欲走,但這廝今夜倒像是忽地與我通了靈犀,但凡我一起身,他便開始痛苦地哼哼唧唧,我們花界之人向來好事做到底,我當然只好再種棵靈芝熬藥與他喝,一整夜折騰下來,這廝前前後後竟吃了五棵靈芝仙草才安生下來,真真暴殄天物。

我伺候了他一夜也乏了,懶得再走動,便順便倚了床畔紗簾迷迷糊糊小睡了片刻。再次醒來卻是被那影壁之上反射的灼灼旭日給晃醒的,我習慣性伸手欲揉揉雙目,卻覺右手被什麼物什給壓住了,往下一看,確是鳳凰臉龐枕著我的手背,睡得一臉滿足香甜。

我憤懣抽手便向殿門外去,行得遠去了,步履踢踏間似真似幻聽得背後一聲喟歎,「原來,你還是有幾分上心與我的,是嗎?」

想來鳳凰夢囈了。

一路出得棲梧宮,少不了得些仙娥仙侍的訝異問候,我許多時日不到棲梧宮了,他們一大早瞧見我從鳳凰的寢殿裡出來自然要關懷我一下。

我抬頭瞧了瞧雞子般粉嫩的日頭,不過寅時剛過,天街上行人寥疏,我慢慢悠悠向前行去,卻見天街盡頭掛了道七彩霓虹,不免詫異,昨日未有落雨,怎的好端端現了彩虹,忽而記起潤玉仙倌說過,只要步過虹橋,便可抵達璇璣宮。過去前往璇璣宮皆是小魚仙倌騰雲帶我前去,今日倒不妨趁著彩虹掛天,我順道自己尋路去小魚仙倌處討頓早膳祭祭五髒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