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湖山畔,湖山畔,雲纏雨綿。雕欄外,雕欄外,紅翻翠駢。惹下蜂愁蝶戀。三生石上緣,非因夢幻。一枕華胥,兩下遽然。」
我翻了個身,睜開眼,看見床頭小幾旁倚著兩個小仙姑,頭垂著時不時一點一點正在打盹。我撐了撐手臂欲坐起身,哪知臂彎一軟,卻脫力跌回了床上。一番動靜驚醒了兩個仙姑。「外面是誰在唱曲兒?」我問道。
其中一個小仙姑瞪大了眼睛,忽然轉身拔腿就往外奔,一路嚷道:「快!快告訴天帝陛下!水神醒了!」
另一個仙姑顯而舉止莊重穩妥許多,只是瞠目看著我猶帶一絲顫音回道:「水神睡了這半年可算是醒了,天帝陛下日夜憂心。」
我蹙了蹙眉,再次問道:「外面是誰在唱小曲?」
那仙姑道:「天帝陛下今日登位,諸仙助興,前庭有仙家搭了戲台子,在唱凡間的曲子。」
我閉眼問道:「這唱的是什麼?」
那仙姑恭恭敬敬回道:「唱的是一出昆戲,喚作‘驚夢’。」
「驚夢……驚夢……」我囁嚅在唇間重復了幾遍,忽地抬頭看向她:「天帝?哪個天帝?」
那仙姑掩口一笑:「水神說笑了,天帝還有哪個,自然只有一個,便是夜神殿下了。方才天帝還抽了間隙過來瞧過水神,不想可巧剛走,水神便醒了。」
「夜神……」我腦中忽地亂作一團,「夜神……你說哪個夜神?」我一把攀住她的袖口,「火神呢?你說我睡了半年?火神為何不來看我?」
「火神……?」她一時怔怔不知答言,被我揪著衣袖再三再四重復問,方才小心翼翼道:「火神……火神不是半年前便灰飛煙滅了嗎?」
「轟隆」一聲巨響,我腦中炸開一團血霧。
青絲……柳葉冰刃
背脊……
內丹精元……
血,滿目的血,沿著白皙的雲磚,一階一階往下淌,只有源頭,沒有盡頭
是的,他死了啊!是我親手把刀鋒插進他的精元!是我親手殺死他的!是我親眼看著他魂飛魄散的啊!
我捧著雙手,胸口剜肉一樣痛。我蜷起身子縮在床角,痛得直不起身,霎時心肝脾肺皆像被剜了出來,活生生,鮮血淋漓觸目驚心地被棄在地上。我擰著手腕,蠻力地擰著,疑惑著為什麼被剜掉的不是這雙手呢?
「仙上!仙上!怎麼了?!你莫要傷了自己呀!」
我痛得腳趾抽筋,張惶失措望著她,「快!我的心掉了!我弄丟它了!你幫我找!快找!一定就在這房子裡,一定要找到!我不能沒有它!好痛,痛死了……」我捂住空蕩蕩的胸口縮成一團。
那仙姑滿面驚恐,直道:「好,我幫你找,幫你找……」她跪上床沿,掀枕翻被一通找,團團轉著尋了一圈,「沒……沒有……仙上,沒有呀……」
「床上沒有,床下找,還有廂房外面!一定在的!」我嚎啕落淚,巨痛不止。
「在找什麼?」有人踏了進來,頎長的身子,赤金的袍。
旭鳳?
我淚眼朦朧頓在那裡,萬物靜止。
「找心……天帝……天帝陛下……仙上要我幫她找心……她說她的心掉了……」那仙姑哆哆嗦嗦,魂不附體
「覓兒,怎麼了呢?」
海市蜃樓一瞬間轟然崩塌,鳳凰從來不叫我覓兒……胸口又被剜了一刀,血肉模糊……我糾結擰曲著雙手,喉頭裡膽汁破裂一樣的苦。
「好苦,好痛!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我失措無助地看著他。小魚仙倌壓住我的手,將我抱進他懷裡,拍著我的背,輕聲道:「不會的,有我在,覓兒如何會死呢?況且,我們還要攜手千年萬年幾十萬年,便是天荒地老也不夠。覓兒只是睡了太久,身子難免有些不適。」
我掙開他,「不要碰我,我好痛!」
「哪裡痛呢?」小魚仙倌溫和地看著我,「我給你渡氣,用元靈幫你鎮痛好不好?」
我捂著胸口,只覺得那痛從胸口處泛濫,直達四肢百籟,針砭刀刺一般,說不出哪裡痛,卻又處處都痛,我蜷緊身子,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裡痛……好苦,嘴裡都是苦的。你救救我……」
小魚仙倌笑了笑,「吃糖便不會苦了。」他隨手變幻出一顆冰糖,親手喂入我的口中
那糖在我舌尖化開來,化成一股黃連汁水般,只覺喉中更澀更苦,苦得我夾緊了眉頭將它吐了出來,卻見那糖已被染得血紅。原來,只有爹爹的冰糖才是甜的。可是,爹爹早已不在了……
小魚仙倌看著那顆染得血淋淋的糖,眉間隱憂連連,伸出手將靈力注入指尖緩緩摩挲過我的後背,「覓兒莫怕,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我哽咽啜泣著,直到喉頭沙啞發不出一點聲音,那淚水仍撲簌簌地往下落,似乎永無枯竭之日。
小魚仙倌取了枚凝神金丹用蜜糖水和了讓我服下,漸漸平復了我錯落起伏的喘息。只覺著輕飄飄地越來越倦,我緩緩地睡了過去,卻連夢裡亦是如影隨形的痛楚。
不曉得睡了多久,睡過了日,睡過了夜,睡去了那些痛,睡得那些苦從我的喉頭一直滲到最細的頭髮絲裡,絲絲分明,纖毫畢現。再次醒來,又是一個春天,和煦的春光透過窗欞鋪灑進來,庭院裡有鳥聲婉轉私喁,有人背對著我在屏風外撫琴,高山流水泠泠淙淙
我赤腳起身步出屏風,越過那個撫琴的人,推開窗戶,暖風夾著絲絲雲絮撲面而來,廊簷下一對凌雀正在銜泥築巢,撲稜著翅膀忙忙碌碌,時而親暱蹭蹭對方以示勉勵,時而又唧唧喳喳吵鬧不休,似乎為了一根稻草的放置而起了分歧,見我望著他們,忽地止了爭吵,將腦袋怯怯藏在翅膀下偷偷透過羽毛的縫隙看我。
「覓兒,你終於醒了。莫要再這樣睡下去,好嗎?我好怕自己還未來得及將你娶過門,還未來得及好好愛惜你,你便這般睡到了地老天荒。」
我不敢回頭看那撫琴人……其實也不然,我只是不敢看見那琴,曾幾何時,亦有個清傲的人背對著我撫琴。最後,那琴,斷了;那人,走了。
我摸了摸臉頰,干燥沒有一絲水漬。原來,眼淚也會逆流,它們在我的胸口逆流成河,面上卻再也流不出一點一滴。
小魚仙倌從身後抱住我的腰,將下頜輕輕放在我的肩上,潮濕的鼻息羽毛一樣掃過我的頸側,「覓兒,你看,花都開了。我們何時成婚?這個春天好不好?」我微微錯開身子,沒有答話。
是呀!窗開了,花亦開了,卻為何看不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