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游在我身邊,一撩衣袍,屈單膝,躬身跪下,這個姿態我十分的熟悉,做過我暗羅衛的,都這樣與我行禮。
「暗羅衛林子游,拜見門主。」
我挑眉:「你已經去大陰地府錢鋪看了過往了?」
子游點頭:「我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忘東西越來越快,周圍的鬼雖然都顧慮著我的情緒不與我說,可從一些細枝末節的事情,還是能看出端倪的。」他一笑,「還好攢的錢也已經夠了,總算知道了自己從哪裡來,做過什麼,迷茫了這麼多年,如今終於清晰了自己的身份。就算再忘了,也沒有遺憾了。」
我摸著下巴,先讓他起來,然後咂摸著他的名字……
林子游?
曾經的暗羅衛來來去去人數有點多了,我一時記憶模糊,老半天也沒想起來。也不知是生前就忘了,還是死後才開始慢慢遺忘的。
他見我如此,卻沒有生氣失望,只開口與我解釋道:「門主記不得我也是正常,我生前與哥哥被關在血煞門做實驗,而後與東山主一同被門主所救,只是我與哥哥沒有東山主那般天賦,並未得到過多關注,只是隨大家一同入了萬戮門。」
哦,這般一提我倒是有些印象了。
當年那個給十七餵藥了血煞門不知在做個什麼實驗,抓了許多小孩過去。我攻破他們門派,殺了他們門主的後從地牢裡放出了不少孩子,有的願意回家就送回家了,有的願意留下也就留在萬戮門了。在那一批孩子當中,不少人做了我的暗羅衛。
子游卻就是其中之一麼……
「當年有幸,出血煞門的時候便見了門主抱著東山主,我與哥哥站在了前面,身上都沒有名字,只有編號,門主便點了我與哥哥,取了子游,子豫這兩個名號,我哥哥年紀比我大些,本是記得自己原來名字的,可因門主賜名,哥哥便取了我們以前的姓,從此以後,我便叫林子游了,萬幸,時至今日,門主所賜名字,依舊不敢忘懷。」
我那麼隨手點的名字,居然成了他現在留在鬼市的最後一個牽念。
我看著他恭敬的模樣,垂了眉眼,倏爾覺得,自己生前,是真的有罪過。不記得給他指過名字,不記得這麼一個人在背後默默忠心待我,甚至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死的。
我應當是心大的……辜負過許多人啊。
「我與哥哥發誓要報門主之恩,於是入萬戮門不久後,決心加入暗羅衛,可因我自小體弱,若不是哥哥看護,衛長見我忠心,只怕是不會放我入暗羅衛的。可後來……我還是辜負了哥哥和衛長的期待,我在一次任務當中不慎重傷,哥哥心急,不顧規矩,半夜跪在無惡殿外擾了門主休息,而門主……不但沒有怪罪,還讓南山主與我治傷。」
我仰著頭回憶,好似有些印象,可卻那麼模糊。因為這些事……
「這些事對門主而言恐怕無關緊要,可卻讓我兄弟二人銘記在心,雖然之後不久,我還是因為身體積弱而去世,可對門主的感激,一天也不敢少。我去世之後,哥哥也依舊守在暗羅衛的位置之上,這麼多年以來,不知他而今如何,不過沒在鬼市聽見他的消息,便算是最好的消息吧。只是門主……」
子游望了我一眼:「只是我如今這狀態,竟然能撞見門主,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高興吧。」我望著子游,「能在這鬼市裡還遇見這般忠心待過我的人,自是得高興。」我想了想,「不知我陰間賬上現在還有多少錢,全都過到你頭上吧。」
子游驚訝:「不不……這怎麼可……」
「我現在也不能買鬼市的這些丹藥吃了,就能去大陰地府錢鋪看看過去,我沒那麼迫切,你拿著錢去看吧,看到你膩了,煩了,不想看了,自願離開的時候,就可以了。」
子游垂頭,像是忍了許久一樣,在我打算起身離開的時候,他才道:「門主……還是那麼溫柔。」
我溫柔?
沒有吧,很多時候,我明明都是那麼沒心沒肺的。這麼死了一趟,我反而是覺得自己活著的時候,錯過了太多世間人心的溫柔與善意。
離開了酒樓,飄了出去,適時離子時尚有一點時間,芷嫣在小樹林外已經等著了。
她抱著手臂,左邊看看右邊望望,見我飄出來,眼睛一亮:「大魔王!這裡這裡!」
她還是對周圍環境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一樣:「我特意來早了點,咱們一起往外面走走吧,回頭你上了我的身,咱麼也離這個地方遠點了。」
也妥,我飄著,陪著她往鬼市外面走,芷嫣像是為了不讓自己害怕,在我耳邊嘰嘰喳喳的嘮叨著:
「你前幾天消失的時候,江湖上的消息你還不知道吧,要不要我給你說說?」也不聽我回答,她就自顧自的說了下去,「金仙被厲塵瀾帶回塵稷山了你知道嗎?他不知道把金仙弄到哪兒去了,反正萬戮門都沒有一個人知道。說是要以後,就算別人知道復活金仙的辦法,也沒辦法找到金仙的身體。徹底斷絕那些人的心思。」
嗯?洛明軒的身體被墨青帶回了塵稷山?墨青怎麼沒與我說?
哦,對,這兩天忙著膩膩歪歪呢,還沒空扯別的人。
「如此甚好,審得以後哪兒又冒出來個柳蘇若這樣的瘋子,再這麼折騰一次,我可受不了。」
「還有啊,那幾個之前擁護要復活金仙的四個仙門,他們的掌門人都被各自門派的人從鳳山之下找到了,接了回去,但他們的精神好似都有些不正常了,一會兒嚷著路招搖,一會兒嚷著厲塵瀾,江湖上傳得風風雨雨的,說是路招搖陰魂不散,上了厲塵瀾的身。回來阻止金仙復活,然後要去找十大仙門報復了。」
「呵。」我一聲冷笑,「我就說吧,你以前呆的那些名門正派,本事沒一個,整天就知道瞎傳亂七八糟的流言。」
快飄離鬼市,子時也到了,我上了芷嫣的身,聽她在我身邊又說了個消息:「還有去鳳山找那些仙門掌門回去的人都說,鳳山現在變得可陰森了,到了晚上都隱約能聽到女人哭,有人說……」芷嫣望著我,「有人說,是柳蘇若的聲音呢。」
我瞥她:「你我現在都是鬼,你覺得你能嚇唬到我嗎?」
芷嫣也瞥了瞥嘴:「你再陪我一會兒好不好,我嚇到自己了……」
個沒用的東西……
「柳蘇若變成厲鬼也沒什麼奇怪的。」她在我身邊飄著,我便也陪著她多走了幾步,「她執念那麼深,心眼那麼小,剛成事兒就被我又打破了,死在鳳山,在鳳山成厲鬼,此後永遠放不下仇恨,也永遠報不了仇,年年歲歲都被圈在鳳山那一塊,挺好的。省得別人再找地方關她了。」
我這般一說,芷嫣倒是消了些許恐懼,點了頭:「這般說來,她也是咎由自取了。」
「還怕嗎?」我轉頭問她。
芷嫣笑道:「不怕了,大魔王你越來越好了。」
這一個二個,又說我溫柔,又說我好,偏偏我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一轉身,擺了擺手,正打算掐個瞬行術回無惡殿,面前卻是一陣風過,黑袍一振,墨青出現在了我的身前。我眨巴著眼看了看他:「我還正打算回去找你呢。」
墨青一笑:「我來也是一樣的。」
既然他在身邊,那我也就不趕時間了,隨他一起在林間小道裡,曬著月光慢慢走著,沒有說話,就這麼靜靜漫步,便覺得分外舒暢。
墨青身上總有這種沉靜安穩的力量。
我信手摘了一根長草葉,藉著月光,在手裡編織著,是小時候姥爺教過我的手法,我折了只蝴蝶,轉手送給墨青,他看了一眼,卻沒急著接,只在那蝴蝶翅膀上輕輕一點。
這編出來的蝴蝶便翩翩舞起,在我與他之間轉了個圈,我望著蝴蝶微笑,沒想到墨青還有這般情趣,卻忽然間蝴蝶往下一飛,輕輕的落在了我唇瓣之間。
翅膀扇動,微小的風仿似親吻時,對方的呼吸。
我愣神,怔怔抬眼望他,但見他眼眸裡皆是輕柔且細碎的月光。沒有一言一語,卻讓我心頭怦然一動。
小醜八怪,你的手段也很是撩人嘛。
他一招手,草蝴蝶又從我的唇瓣飛出,落在他的指尖之上:「禮物我收下了。」
被墨青調戲了,我決定要找回來,於是伸手去夠那蝴蝶:「我可沒說要送你。」他指尖一躲,避過了我:「招搖。」他抬手,有幾分生疏,卻帶著幾分初露端倪的霸氣,「乖。」
然後我就……看在他美麗得過分的微笑上……
「好吧。送你。」
他輕笑出聲,微微低沉的笑聲在這月夜裡,讓我血液有幾分燥熱。
「十七還沒找到嗎?」
「嗯,明日我便啟程去素山,與千塵閣一同尋陣。」
這或許也是最快的辦法了,我的身體在那冰牆裡掛著,天知道還能保證多久不斷氣,自是越早找到越好。
不過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我的身體不在,那你禁地裡的那個墳下面埋的是什麼?」
墨青手腕一轉,衣袖裡便落出了一個東西:「幫你尋回來了,等身體找回來,便重新戴上吧。」一見它,我「哦」了一聲,望墨青,「你把我的墳挖了?」
「對,挖了。」他答得坦蕩,將那手中的小銀鏡交到我手裡:「算是交換這只蝴蝶的禮物。」
「這可不成。你這銀鏡是以前送我的,送了便是我的了,怎麼的一個禮物還送兩次呢?還換走了我一隻蝴蝶,這買賣虧,我不幹。」
我本是要誆墨青再給我整個什麼別的玩意兒,可我說完這話,墨青卻愣神許久。
「怎麼了?」我問他。
「你……如何知道這是我以前送你的?」
啊……
我摀住嘴,我剛才是不是不小心暴露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