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路招搖在一起之後,其實墨青已經很少去回憶過往之事,因為對墨青來說,過去的一切時間,都沒有現今這般令他心安。
很多年之後,有一日他帶著路招搖與家裡兩個小子正好遊歷到豐州城,路招搖倏爾起意,想去看看司馬容,他們一家便去了司馬容的小院做客。
司馬容依舊獨身一人,只是那機關術已經修得出神入化,造出來的木頭人與真人無異。
他們入了院中,但見一個女子推著司馬容的輪椅出來,招搖望見那女子,還好生愣了一瞬:「小圓臉……」
窺心鏡能窺見招搖心中所想,墨青明白這其中因果,未多言,只看著那司馬容造出來的小圓臉木頭人牽了身後兩個孩子去院子裡玩。
招搖生了一男一女,姐姐叫厲明歌,弟弟叫厲明書。姐弟倆性格一個像爹一個像娘,只是卻與墨青招搖反了過來。姐姐沉默寡言,待人處事與墨青相似,而弟弟則完全是翻版的路招搖,上天下地到處亂竄,但凡家裡有孩子挨揍了,不用想就知道是弟弟。
現在弟弟和姐姐被小圓臉木頭人牽著走了,沒一會兒,就見得厲明書將木頭人手背上的一個機關鈕拔了下來,「啪啪」兩聲,那小圓臉木頭人的手指便變成了幾段小木頭,稀里嘩啦落了一地。
厲明書「喔」了一聲,好似十分稀奇,而厲明歌則皺了眉頭,小圓臉也沒生氣,只彎腰去撿自己的木頭。路招搖怒了:「小混蛋一會兒沒看見你你就給我闖禍!過來!」
她擼了袖子過去要收拾人,厲明書連忙躲在了姐姐背後,
坐在輪椅上的司馬容見狀輕笑:「師兄好福氣。我這小院裡,許久都沒有這般人世煙火的樂趣了。」
滿屋的木頭人,能慰藉多少寂寥?只怕外人永遠無法體會。
墨青給司馬容搭了把手,推著他的輪椅行去了旁邊院中小樹之下:「招搖看見過那南月教的女子,在你這小院之中。」
司馬容聞言,強自抓住了輪椅,默了許久,身後的人世煙火好似瞬間都離他遠去,他一轉頭,望向墨青:「什麼?」
招搖未曾將這些事與外人講過,更別說司馬容了。墨青知道招搖的想法,她是覺得,既然已經陰陽相隔,永遠無法在一起了,那便不如再不知道那一人的存在,省得思念難過。
可墨青卻知道,就算司馬容永遠也無法觸碰,甚至無法感覺到那南月教女子的存在,可若知道她尚在自己身邊,也已足夠讓他開心。
因為時至今日,再無別的奢望,光是知道她的存在,便已足夠慰藉那仿似來自靈魂裡的孤寂。
墨青懂他的心。
因為曾幾何時,他也是如此。
其實初遇路招搖的時候,他並未想到未來有一天,他會和她過上現在這般的生活。她在他絕望的時候忽然闖入了他的生活當中,強橫的,毫不講道理的在那個夜晚裡,給他留下了此生最無法忘記的畫面。
她似天神一般破空而來,擋住了殺他的刀,救了他命,帶他逃出絕境。然後陪著他伴著他,即便帶著一身的傷,也至始至終的護著他。
那時他小,他並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世人說他是魔王遺子,他便也是這樣認為的。一路的顛沛流離,從記事開始便面臨著無休無止的暗殺與危險,他從不知心安是什麼感受。
而路招搖讓他知道了。
當她護著他避過那麼多廝殺走過那麼多絕境的時候,當她即便血落滿地也沒有放開他手掌的時候,當她背著他走上塵稷山那破廟,終於找到安穩之地的時候。
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心安。因路招搖的存在而感到的下意識的心安。
他面容醜陋,從小便活得卑微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而她卻說他的眼睛像星空一般漂亮。其實路招搖不知道,她才像是他黑暗生活中的那片星空,閃著星光,帶著無盡的美好,令他沉醉且著迷。
可他也那麼清楚的知道,路招搖總有一天是會走的。因為她不停的在給他說,她想做一個好人,她要去找那仿似遠在天邊的金仙洛明軒。
對那時候的路招搖來說,洛明軒就像是她的啟明星,她那麼嚮往著去尋到他。
看著她提起洛明軒時候的模樣,看著她眉眼裡的靈光與期待,墨青只有沉默。
所以當那天路招搖早上起來,看看朝陽,伸了懶腰,在晨曦中揮揮手和他說她要離開的時候,他也只有沉默的看著她,忍住了惶然,不捨,難過與疼痛,嚥下所有情緒,故作漠然與成熟的目送她瀟灑的離開。
對於路招搖來說,他只是個順手救下的生命裡的過客。
而他這個過客也只好自己擺正自己的心態。從此留在她帶他來的那塵稷山破廟裡。守著她給予他的那些微不足道的過往,抹掉因幼小無助而留下的眼淚。與塵稷山的風與月相伴,獨自生活。
有什麼辦法呢,路招搖想要那樣的生活,想到她會在世上的某個地方生活得那麼放肆且開心,他便也只能祝福。
可是他怎麼都沒想到,那樣的路招搖,奔向自己的啟明星而去的路招搖,竟然有一天會帶著一身的血與恨再回到塵稷山。
再遇見她,很難說他不高興,可是看著路招搖被恨意灼燒的模樣,他又打從心底的與她一起仇恨那個他甚至連面也沒有見過的金仙洛明軒。
什麼金仙?他怎麼捨得將那麼好的,好得讓他幾乎不敢觸碰的路招搖,傷成這個樣子。
他想幫招搖報仇,可是他的身體,卻半點沒有修行法術的天賦。
墨青當年並不知道是因為周身的魔王封印才使得他無法調動體內氣息。他能心裡能領悟師父給他說得話,教的方法,可他身體卻沒法做到。
於是招搖給他指的那個師父便以為他是個沒有天賦的魔修,墨青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
他被打發去看守山門,也是情理之中,他從沒有怪過誰。對墨青來說,能在每次招搖歸山的時候,第一個看見她,迎接她,便足夠了。
那是他守在山門前那段時間裡,他心裡最為隱秘的竊喜。
他那麼喜歡她,喜歡到就只那麼寥寥一面的時間,就足夠讓他欣喜的撐過下一段見不到她的日子。
即便……打從路招搖當上萬戮門主之後,腳步從未在他身邊停頓一瞬,目光也未曾再施捨他片刻。
可知道她在身後的塵稷山上,山門前拂過他衣擺的風,會遙遙飄上山頭,親吻她額間鬢邊的發,足矣。
而命運之所以迷人,便是在於它的意想不到。
對墨青來說,遇見路招搖之後有很多意想不到,而其中最是讓他意想不到的,就是他與路招搖在山門前的那一通不可為人說的往事。
那是他獨自一人的秘密,隱秘到連路招搖,他都不想讓她知道。
路招搖與洛明軒一通大戰,她幾乎是用命封印了金仙洛明軒,被暗羅衛帶回山的時候,多少人都以為路招搖再活不成了。
他在山腳心急如焚,唯有托司馬容給他帶來消息,待聽得顧晗光將路招搖救醒之後,她下的第一個門主令竟然是要大宴天下,墨青真是哭笑不得。
不過幸好,她沒事就好。
那夜的星空極是明亮,塵稷山接納了所有賓客之後,山門前的陣法重新開啟,是他往常見慣了的冰雪與烈火交融的場景。
無惡殿上觥籌交錯,絲竹之聲仿似永不停歇。他能想像得到山巔之上,人們狂歡時的瘋狂,那個他與路招搖一同待過的破廟早已不見,他往山頭望了一會兒,便坐在山門前的階梯上繼續守著山門。
當戲月峰上燒起來時,墨青回頭張望,卻望見了瞬行而來,搖搖晃晃站在階梯上的路招搖。
她手上還提著酒壺,一臉醉酒的潮紅,眸光迷離,映著他身後的陣法光芒,她不知道,那個時候她的出現,在他眼裡就像一個天賜的驚喜。
說給路招搖聽,她可能不會相信,可墨青卻能算得上是這世上最瞭解她此刻心境的人,封印洛明軒對路招搖來說意味著什麼,別人不懂,他明白。
天下魔道,千萬賓客都是來為路招搖賀喜,只有他卻為她感到心疼。
心疼那曾有過那麼明亮眸光的女子,如今卻被命運捉弄著,親手將她那些光芒抹去。
他望著階梯上的路招搖,他不能做什麼,可他至少想對她說一句安慰的話,勸誡一句少飲些酒,保重身體。他知道路招搖可能聽不進去,但他能對她將這些關懷的話說出口,便也算是結了今日自己的一場心願。
可對路招搖說話,那是多麼神聖的一件事情,他在斟酌言辭,在小心翼翼,路招搖卻毫不在乎的開口了:「哎,接住我。」
她這樣說著,就像一隻翩然而來的蝴蝶,以她一身華服為翅,「轟」的一聲撲進了他懷裡。
攜著一腔冰涼的夜風,與她滿身醉人的酒香,將他撲得一個措手不及,腳下一個踉蹌,他沒來得及站穩身體,只抱住了路招搖,往後一倒,堪堪停在了那牌坊外的陣法前。
再多一點點,他便會被路招搖撲進那殺人無形的陣法之中。
而抱著懷裡的溫軟,墨青卻無法生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責備心思,他只能提醒:「門主,你醉了。」
路招搖一抬手就壓住了他的唇:「噓……」她口中的酒香吹在他耳畔,仿似是一根毛絨絨的狗尾巴草,撓得他從耳根,一直癢到了骨頭裡,她含混不清的與他言語:「別吵,我就是來找人洩火的。」
她說什麼?
墨青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
在他還愣神的時候,路招搖就蠻橫的抓了他的衣領,強迫他抬起頭來,然後……吻了他。
其實那根本算不得一個吻,那就是在咬他。
咬得讓他感覺到疼痛,而疼痛正好讓他在這劇烈的衝擊中回過神來。
不行。
他能感覺到自己對路招搖的欲望,那一直深深壓抑在心底的慾望。她哪用這樣,她是路招搖啊,她只要勾一勾手,他什麼都願意為她做。
可是唯獨這件事……他必須要控制自己。
她喝醉了。不行。
若是她清醒了,那她一定會恨自己。
他試圖推開她。可這個喝醉了的萬戮門主,竟然佔著修為當時比他高,將他用力壓住了,她說:「乖一點。聽話。」
當他是小動物在哄嗎?
他對路招搖是無法拒絕的,無論她說的任何話,他都無法拒絕。包括那時,他的理智在腦中一遍又一遍的敲響警醒的大鐘,他告訴自己,不行,不行,不行!
可是路招搖卻像是一個傳說中的妖精,舔吮他的唇瓣,撫摸他的胸膛,輕輕的咬著他的耳朵,舌尖舔過他的耳垂,那一點點細膩的觸感,勾魂的誘惑,讓他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他忍不住接納了她的熱情,她的勾引,還有她致命的誘惑,也忍不住開始回應。那小心隱藏多年的卑微心思在慾望下,如同火山噴湧一般衝破禁制,洶湧而出,灼灼熔岩,仿似能遮天蔽日。
而片刻的無法控制之後,路招搖仿似有些應付不了他的攻勢,她推開了他,趴在他的胸膛上看她。
她漆黑眼眸裡是他被陣法光芒映出的醜陋的臉。
那些黑色的印記如同黑色的蟲子一樣,噁心可怖的爬滿了他的臉。
路招搖的眼瞳像是一面鏡子,照得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噁心。他人不側過了頭,躲避她的注視,他怕她嚇到她……更……怕她噁心與嫌棄。
然而,她卻說,他的眼睛像星海那麼美。這話那麼溫柔,卻暗含了震顫他靈魂的力量。
她捧著他的臉,輕輕觸碰和親吻他臉上每一道醜陋不堪的印記。
就像是在給予他救贖。
「你知道我是誰嗎?」
「墨青。」
她給他取的這兩個字名字脫口而出,然後一切就失控了。
他再無法控制那衝擊著他心口,撞擊著他四肢百骸的澎湃情緒與洶湧愛意。
他抱住她,反過身來,將她壓在身下,而路招搖就像個奸計得逞的壞人,逗弄一般的問他:「你知道我是誰嗎?」
「招搖……路招搖。」
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的天賜良緣,是他此生唯一的風與月,情與愛,救贖與守候。
墨青永遠都無法忘記那個山門前,殺人陣法旁的夜晚,天下所有的可懼可怖可怕都在他的身後,而天下所有罪惡的,美好的*,都在他身下。
她是他此生,僅有的慾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