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第十一根手指·第四案 窺浴之眼

  羞恥的本質並不是我們個人的錯誤,而是被他人看見的恥辱。

  ——米蘭·昆德拉

  1

  「秦科長,」大寶氣喘吁吁地跑進屋裡,「我都忘記了,今天是我奶奶的忌日,我要趕回老家青鄉去為她下葬。」

  一大早,我打開電腦,翻看著以前參與偵破命案的屍檢照片,打算在裡面挑選一些,給警校的學生們做一堂法醫講座。眼睛盯著顯示屏,腦子裡卻不由自主地翻滾著「十一根手指」的案件。過去的兩週裡,偵查部門圍繞著死者方將的社會關係進行了層層排查,對他在省城龍番市住宿、吃飯、工作的地點周圍也進行了全方位的調查,可是十多天時間居然沒有摸上來一條線索。另外一方面,第十一根手指的DNA在數據庫裡不斷滾動,系統比對、人工比對進行了好幾輪,卻依然一無所獲。手指主人的身份到現在也沒有浮出水面,手指主人的屍體也一直沒有被發現。

  該案因推斷方將系6月3日被殺害,故被命名為「六三專案」。雖然專案指揮部依舊存在,專案核心依舊在運作,但是不少民警明顯已經出現了畏難心理,都想守株待兔,等到發現新的情況,再往下推進案件的偵辦工作。

  我只是個法醫,在命案中能做的工作已經做完了,偵查方面的工作我也實在提不出什麼好的建議。按道理說,前期工作開展得不錯,已經很細緻了,也應該有一些線索了,可是為什麼到現在,我們警方還是一無所知呢?難道我們遺漏了什麼嗎?

  大寶見我雙目呆滯,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敲了敲檯面:「喂,聽得見嗎?我奶奶的忌日,我要趕回去下葬。」

  我恍若從夢中驚醒:「啊?哦!對不起,你節哀。」

  大寶說:「嗯,不用節了,節了一年的哀了,法醫還能看不透生死嗎?」

  「一年?哀?忌日?下葬?」我清醒過來,「我怎麼就聽不懂你說的話呢?你奶奶一年前就去世了,現在才下葬?」

  「是啊,怎麼了?」大寶一臉疑惑,「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們那兒的風俗就是去世火化後一整年,才把骨灰盒安葬到墓地裡。」

  「哦。」我點點頭,「我說呢,風俗不同,我們那邊老人去世後,火化了馬上就要安葬。」

  「那我去了啊。」大寶整理著背包,自言自語道,「做法醫,得多懂一些風俗。」

  「我送你去車站,順便也去龍番市局專案組看看十一指的案件有沒有什麼線索。」我說。

  大寶連忙推辭:「那個……不用不用,現在車輛管理好嚴的,我打車。」

  我笑著揚了揚手中的電動自行車鑰匙,說:「私車私用,試試我的敞篷小跑。」

  當我們倆同時跨上電動自行車的那一剎,電動車的車胎「嘭」的一聲,爆了。

  我跳下車,看了看癟下的車胎,下意識地捏了捏自己的肚腩:「咱們這老出差、吃百家飯的人,確實不太適合開敞篷小跑。」

  大寶則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我瞪了他一眼:「你奶奶的忌日,還笑,敗家玩意兒。」

  一輛警車突然開到我們的身邊,副駕駛座上的林濤朝我們揮手:「說你們怎麼不在辦公室呢,有活兒了,快走。」

  「什麼案子?」我艱難地把電動車挪到車棚,「這麼急?我內褲都沒帶。」

  「青鄉市,死了倆女孩,剛發現。」林濤說,「指揮中心剛指令我們趕過去。」

  「青鄉?」大寶眼睛一亮,「看來我又省了幾十塊錢大巴車票了。」

  「省公安廳物證鑒定管理處,我市郊區一黑煤窯女工浴室內,今晨有人發現兩具女性死者屍體。經技術人員初步判斷,為他殺。因此案死亡兩人,社會影響較大,加之現場遭破壞,案件難度較大,故邀請省廳技術專家來青,指導破案。請支持為盼。青鄉市公安局刑警支隊。6月29日。」

  林濤在搖晃的車廂中,一字不落地唸完了他剛剛收到的加急內部傳真件,「請法醫科、痕跡檢驗科立即派員支持,火速趕往現場。張曉溪。你們看,張處長第一時間批示了,所以我就急著找你們了,好在你們沒跑遠。」

  「浴室?女工?」大寶盯著警車的頂篷,說,「我上次看到一則新聞,倆閨密在浴室裡因互嘲對方胸部,反目成仇,大打出手。這不會也是類似的吧?自產自銷①?」

  我沒有理睬大寶的臆測,閉上眼睛想利用一下路途時間補個覺。每次有破不掉的疑案,總會影響我的睡眠。這可能就是我工作七年,卻像老了十幾歲的原因吧。

  在矇矓中,我感覺到車子下了高速,急忙用力睜開實在不想睜開的雙眼。早已候在收費站的青鄉市公安局刑警支隊陳支隊長身形敏捷地鑽進了我們的車子,不客氣地拍拍我的肩膀說:「走,我帶路,順便給你們說說這個故事。」

  陳支隊長很年輕,很帥,很健談,是我們省最年輕有為的刑警支隊長。

  青鄉市是在煤炭上建設的一座城市,這樣說一點兒也不誇張。整個青鄉市百分之九十的稅收來自於煤炭行業,甚至全市的標誌性地名都是「一礦」「二礦」「三礦」。即便是礦區,中心地帶也像是市中心一樣繁華,靠煤生存的人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那裡。

  「出了這個案子我才知道,」陳支隊長一臉神秘,「煤炭業居然還有很多邊緣產業,比如說這起案件的事發地點是一個物業公司。」

  這個「比如」讓大寶大失所望,說:「那個……物業公司哪兒沒有啊?小區裡有物業,公司裡有物業,市場上有物業,現在大學,甚至公安局裡都有物業公司的身影了。」

  陳支隊長神秘一笑:「可是煤炭行業的物業公司就有門道了。」

  聽了陳支隊長的介紹,我們都大吃一驚。

  煤炭行業的物業公司,其實是個掛羊頭賣狗肉的行業。他們的主要職責是在一座煤山被運走之後,下一座煤山還沒有堆起來之前,把之前一座煤山底部和地面泥巴相結合的「垃圾」清理走。這裡的垃圾兩個字,我加了引號。

  這些「垃圾」行話稱之為「煤泥」。煤泥被物業公司清理掉以後,並沒有被拋棄,而是運到一個距離拉煤的火車站點較近的荒郊野外堆放、儲存起來。那麼,煤泥有什麼作用呢?物業公司會聯絡一些倒賣煤炭的中間人,把半火車皮的煤泥和一火車皮的煤進行混合,這樣很容易就把一火車皮的煤,「變」成了一點五火車皮的煤。倒賣中間人和物業公司共同從中獲利。

  雖然進行了混合,但是因為煤泥裡也含有煤,而且顏色性質相仿,雖然這種煤的可利用度大大降低,但很難被買主識別、發現。所以,這種煤泥生意很快成了一種走俏的地下行業。

  物業公司的老總和礦廠的黨委書記之間一般都有一些千絲萬縷的關係。既然物業公司表面上費時費力從礦廠清理走「垃圾」,所以礦廠每年都會支付給物業公司一筆物業管理費。僅僅是這筆物業管理費,養活整個物業公司的老老少少已無問題。所以,物業公司的老總就做起了對方倒貼本的生意來。

  「你們猜猜,這個物業公司一年的純利潤有多少?」陳支隊長問。

  「一百萬?」我大膽地猜道。

  「五百萬!」林濤比我有出息多了。

  陳支隊長搖了搖頭,說:「兩千萬。」

  「兩……兩……兩千萬?」大寶一激動就結巴,「這可都是黑錢啊!」

  「物業公司儲存煤泥的地方一般都會選擇一些非常隱蔽的地點。」陳支隊長說,「公司附近的村民也都知道在物業公司裡幹活能掙錢,所以也爭相託關係、找熟人,削尖了腦袋要進公司。公司要壯勞力,能找得到當地最強壯的男人;公司要會計,能找得到當地最猴精的會計;他們要公關,能找得到當地最漂亮的女孩。」

  「有多少有錢人,是靠黑心財起家的?」我嘆道。

  「在中國,有不發黑心財起家的企業家嗎?」林濤說。

  「太偏激,太偏激。」我不同意林濤的觀點。

  「那個……」大寶說,「這些黑心物業公司,沒人管嗎?」

  「我覺得發了這個案子後,有關部門會重視一些吧。」陳支隊長說,「不僅如此,他們還僱用童工。這起案件裡死亡的兩名漂亮女孩,都不滿十六週歲。」

  「不滿十六歲?」林濤說,「不用上學啊?」

  「要那麼小的女孩做什麼?」大寶問,「這活兒得靠大老爺們兒有力氣的才行啊。」

  「公關。」陳支隊長說,「公關懂嗎?那種公關。」

  看著林濤和大寶迷惑的眼神,我深嘆自己要是也像他們那樣純情,該有多好。我打斷陳支隊長的話,說:「到現在,還沒和我們說說案件的基本情況呢。」

  「啊,對。」陳支隊長拍了下腦袋說:「案件發案是這樣的。」

  6月25日到28日,青城物業公司因為暫無業務,全公司放假四天。因為放假時間較長,所以基本上所有的職員都離開這地處荒郊野外的公司,乘班車各回各家去了。只有黃蓉和謝林淼這兩名不滿十六歲的少女,因為想留在公司上免費互聯網,就沒有回家。值班保安見她們兩人互有照應,又能自願充當值班人員,所以也就溜回了家。

  今天天濛濛亮,家住得比較近的保安劉傑就騎著摩托車先來到了公司。

  停下摩托車,在保安室裡吃早點的時候,他彷彿聽見了在這寂靜的山窪窪裡傳來「嘩嘩」的水聲。不出意外,這是浴室傳來的淋浴聲。

  青鄉物業公司,除了那一幢設施還比較先進的公司主樓以外,其他的設置,包括宿舍、浴室、廁所、倉庫都破舊不堪。女工浴室就位於公司大院的一角,紅磚平房,老式磨砂玻璃窗。公司的這群老光棍,最喜聞樂見的事情,就是聽女工浴室內的人洗澡。因為,那扇老式的浴室窗戶,根本就遮擋不住窗外色眯眯的眼睛。

  保安劉傑看了看保安室裡牆上的掛鐘,才六點多一點兒,距工人們來上班還有兩個多小時的時間,這個時候去偷看,可以用一個成語來詮釋,叫什麼來著?對了,酣暢淋漓!

  走近浴室,劉傑看見了浴室裡橘黃色的燈光亮著,卻沒有看見本應該看見的、婀娜多姿的少女的身影映在窗戶上。離浴室還有幾米的距離時,他就覺得自己的涼鞋一腳踩進了水裡。

  「怎麼?怎麼浴室的水都從門縫漏出來了?」大寶著急地問。

  陳支隊長點點頭,說:「是的。」

  「浴室的門,是關好的嗎?」我問,「死者是死在浴室裡吧?」

  「是關好的。老式的門鎖,從外面要用鑰匙開,從裡面可以直接扭開。」陳支隊長點點頭,說,「不過這個門鎖已經脫落了,應該是被人用腳踹開的。保安說門是關著的,他沒碰門,所以不知道門其實只是虛掩著。」

  「我怎麼感覺是廠內的人殺人呢?」大寶說,「偷窺引發強姦殺人。」

  「那公司大院沒有院門?」我問。

  陳支隊長搖了搖頭,說:「公司大院的院門從來不關。因為公司主樓有防盜門禁系統,主樓外就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了,所以只要防住了主樓就可以了。」

  「等等,等等。」林濤說,「就沒有人像我一樣,想不通為什麼保安沒推門進去,就知道裡面死了人呢?」

  「保安說,」陳支隊長說,「他一腳踩進了水裡,正在納悶浴室的水怎麼會多到溢出門外呢,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涼鞋裡的白襪竟然有些發紅。蹲下來仔細一看,這哪是水,這明明是血水!所以他就報案了。」

  2

  「能不能做個實驗,看一看水龍頭要開幾天,水才會繼續到門外來?」大寶問。

  打開浴室門,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為了讓水流不再繼續破壞現場,指揮部已經差人關閉了物業公司的自來水總閥門,水龍頭不再噴水了。但是在這炎熱的天氣下,浴室內密不透風,溫水源源不斷地噴了那麼久,即便已經關閉水龍頭幾個小時了,室內的溫度還是較室外高出幾度。在溫濕的環境中,屍體腐敗加速,我們一進門,夾雜著腐敗氣味和血腥味的空氣便刺激著我們的嗅覺神經。

  「在這種環境下,想通過屍體溫度和腐敗程度判斷死亡時間是不可能了吧?」林濤問。

  幾個地漏在同時排水,但地面還有一些積水。我們擺好現場勘查踏板,走獨木橋一樣向屍體所在的位置靠近。

  兩具屍體相距甚遠。黃色頭髮的女孩屍體俯臥在離浴室大門兩米的地面上,赤身裸體;而黑色頭髮的女孩蜷縮在浴室最內的一角,側臥,面向地面,赤身裸體。兩人的頭面部都被淡紅色的血水和頭髮覆蓋,看不清眉目。

  「屍體腐敗程度和空氣環境的關係太大了。」我一邊翻開屍體的眼瞼,摁壓屍體的背部皮膚,一邊感嘆道,「死者的小腹部已經出現了屍綠,並且向上腹部擴散,這是腸道開始腐敗的徵象,一般這個季節,是要三天以上的。但是屍體的角膜呈雲霧狀,半透明,還可以看得見瞳孔,這是死亡四十八小時之內的徵象。屍斑基本穩定了,指壓不褪色,說明是死亡二十四小時以上。」

  「那怎麼辦?」林濤說。

  「在這種環境下,還是角膜混濁程度和屍斑的狀況更貼近真實死亡時間。至於內臟腐敗,溫濕環境下加快一些很正常。」我說。

  林濤仰頭看了看浴室頂上閃爍的防水燈,說:「燈亮著,死亡二十四小時以上,四十八小時以內,那麼說明她們是前天晚上遇害的。」

  我點了點頭。

  「屍體會說話。」大寶高興地說,「咱不用往浴室裡注水做實驗了,不環保。」

  「我們來的時候,看見這兩個水龍頭在噴水。」偵查員皺著眉頭,指著浴室最內側的兩個水龍頭說。顯然,他快受不了這浴室裡的氣息了。

  「你們來的時候,水位有多高?」我問。

  「基本淹沒了屍體的三分之二。」偵查員說。

  我嘆了口氣:「如果是強姦案件,提取到生物檢材的概率也很小了。」

  「為啥?」林濤問。

  「精液是水溶性的。」我說。

  「那是不是強姦案件也沒法知道了?」偵查員問。

  我搖搖頭,說:「別急,大寶剛才不是說了嗎?屍體會說話。」

  血液被水擴散到了浴室地面的所有角落,想通過現場血跡分佈來進行現場重建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就連放在浴室門口角落的木凳上的死者的衣服都有些濕潤。這樣的現場,法醫要做的就是進行一些屍表檢驗,及時和痕跡檢驗人員溝通,以期待發現線索。

  我讓大寶沿勘查踏板到角落裡的女孩屍體邊,我自己則走到大門口的女孩屍體邊進行檢驗。

  「誰動了屍體?」我叫道。

  「沒有啊。」負責現場保護的民警一臉委屈,「我們來的時候她就趴那兒的。而且你看,她枕部受傷,正好趴著摔倒嘛。」

  女孩的後枕部有幾處挫裂創②,邊緣不整齊,創腔內組織間橋很明顯。綻開的頭皮露出了白色的顱骨,創口邊緣黑黃相間的頭皮下組織觸目驚心。創口附近沒有血跡。

  「剛才他們說了,水位只到達了屍體平躺面的三分之二。如果她是俯臥的,後腦勺的血跡為什麼被沖刷乾淨了?連附近頭髮上都沒有黏附明顯的血跡,」我說,「而且屍體的屍斑位於背部,這是死者死後仰臥了二十四小時以上,屍斑才會固定在背部。」

  「是啊,這樣的情況,一般都是死後二十四小時以上,再翻轉屍體的現象。」大寶的聲音從遠處角落裡傳來,帶著些許回音。

  「可是……可是確實沒有人能進來動屍體啊。」民警說,「我一直都在外面看著的,廁所都沒上。」

  我笑了笑,說:「別緊張,不是說你失職。死者27日晚間死亡,在28日晚間至今天你們來之前,可能有人來這裡動了屍體。」

  民警眨巴眨巴眼睛,沒反應過來。

  大寶的聲音又從角落裡傳出:「哎,你說會不會是劉傑前天晚上殺了人,今天早晨來了以後,出於某種目的,翻轉了一下屍體以後再報的案?」

  「有可能有可能,這種賊喊抓賊的事情多了去了。」民警連忙接上話茬兒。

  「可是他出於哪一種目的呢?」我說,「這是在暴露他自己啊。」

  「你們還別說,」一直在沉默地刷門的林濤,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說,「大寶說的還真有可能。」

  「哦?」我有些許興奮,站起身來,向林濤走去。猛地起身,我突然有些暈厥,在勘查踏板上扭曲了兩下,努力維持著平衡。

  「是這樣的,」林濤見我的姿勢有些滑稽,笑著說,「這個門外面是暗鎖,裡面有一個把手、一個插銷,可惜都上鏽了。因為載體差,所以很難留下指紋。」

  「不對,」我沿著踏板走到林濤身邊,說,「兇手如果從外面把門虛掩上,應該接觸的是門的側面,因為外面沒有把手。」

  「所以我就重點刷了刷門的側面,」林濤點頭說,「可是這個破門,條件也很差,有一些可疑的紋線都沒有比對價值,但我倒是在插銷上發現了一個殘缺的指紋。」

  我眯著眼睛看插銷。

  林濤對身後的技術員說:「劉傑的指紋樣本採集了嗎?」

  技術員點點頭,從隨身的包裡拿出一張指紋卡。偵辦命案的時候,遇見人就先採集指紋,這種意識已經在技術員們的腦海裡根深蒂固了。

  林濤把剛才拍攝指紋的相機打開,放大了指紋,和指紋卡進行比對。

  「指紋就是好,」我羡慕地說,「不像DNA,做個比對要好幾個小時。指紋比對,分分鐘的事情。」

  「是他。」林濤沒有答我的話,但是他冒出的這句話讓在場所有的民警雀躍。

  「狗日的,」主辦偵查員說,「我就看他不像個好東西,還忽悠我們。他還信誓旦旦地告訴我們說他動都沒動浴室門。沒動浴室門怎麼會在門上留下他的指紋?」

  「證據確鑿,」我說,「門上有他的指紋,他可能動過屍體,可是他都不承認,你們先去審訊吧。注意一點,就是要搞清楚他為什麼殺人,今天早上為什麼又要動屍體。」

  主辦偵查員點點頭,信心滿滿地離開。

  「有的時候,命案的偵破就是一枚指紋的事情。另外,我覺得,我們倆是不是要陪大寶一起去參加一下他奶奶的葬禮?」我問林濤。

  林濤點頭。

  「不用了吧?」大寶說,「屍體還要檢驗的,不管案子破沒破,命案的屍體都要檢驗的。」

  「我知道,不用你教。」我笑著說,「屍體現在要運回殯儀館陰乾。全身都是水就開始檢驗,弄不好就會遺失掉屍體上的痕跡。」

  「是啊是啊,」林濤說,「屍體還是要在妥善時機檢驗比較好,這個案子,我還是覺得證據有些不紮實。」

  「沒事兒,你的任務圓滿完成,剩下的,就是我們法醫的事情了。」我自信地拍了拍林濤的肩膀。

  「嘿!嘿!」林濤閃躲開,「別戴著手套就拍啊,我這襯衫老貴了。」

  我和大寶小心翼翼地幫助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把兩具濕漉漉的屍體裝進裹尸袋運走,我們三人也乘車趕往殯儀館,去參加大寶奶奶的葬禮。

  北方地區的風俗真是不少,作為長孫的大寶因為遲到,被他的父母狠狠地批了一頓後,滿臉委屈地在腰間纏上了白色的麻布。儀式在大寶趕到後正式開始,經歷了放鞭炮、哭喪、叩拜、上祭後,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隨後,主持人又拋甩了上祭的水果,大家一擁而上搶奪著,搶到的人趕緊把水果往嘴裡塞。

  「傳說高壽老人的祭品吃了可以延年益壽。」大寶悄悄對我說。

  我搖了搖頭:「那不對,給老人在天之靈的供品,怎麼可以拿回來自己吃?」

  「你不懂,這是我們這兒的風俗。」大寶說,「一會兒還要用柳枝清掃骨灰盒,然後就可以安葬了。」

  於是,又過去了一個多小時。

  葬禮結束後,我們乘車返回專案組等待審訊的結果。

  「你們受累了。」大寶臉上有一絲內疚,「我們青鄉這個地方,位於四省交界處,受不同文化氛圍的熏陶,有各式各樣的風俗習慣。本來吧,每個村子的風俗習慣都不同,但時間一長,為了不得罪神靈,我們這兒的人把所有的風俗習慣都吸納了,來了個綜合版。」

  「別亂說,小心得罪神靈。」林濤一本正經。

  「其實我對這個風俗習慣倒是蠻感興趣的,」我說,「你說說都有哪些匪夷所思的。」

  「那就多了去了。匪夷所思的,嗯,比方說哈,我們青鄉北邊一個縣,如果小孩夭折,得把孩子的屍體放在一個岔路口放三天;南邊的縣則不能讓死人見陽光,所以死亡後會用白布把屍體的頭包裹起來。再比如說,有些地方人死了後,要往嘴裡放個硬幣;哦,還有的地方得用泥巴把死人的臉抹上。咱們這邊,人死了後應該穿幾層壽衣,壽衣是什麼布料都很有講究呢。」

  「這都是些什麼風俗習慣啊,簡直就是封建迷信跳大神啊。」我說。

  「別亂說,別亂說。」林濤慌忙說道。

  說話間,車開進了青鄉市公安局大門。

  我們一推門走進專案組,就感覺到了氣氛的凝重。所有的領導、民警都眉頭緊皺,抽菸的、喝茶的、看材料的、發呆的,都一聲不吭。但陳支隊長說出了和氣氛相左的話,他說:「劉傑交代了。」

  「耶!」我和大寶擊了下掌。

  「他交代了猥褻屍體的行為,」陳支隊長說,「但是否認殺了人。」

  「測謊結果,也是排除了他殺人的可能性。」刑科所張所長說。

  「可是他解釋不了進入現場、翻動屍體的行為吧?」轉折太快,我有些眩暈。

  「解釋得了。」陳支隊長說,「今天早晨,他上班後,聽見浴室水聲,就到了浴室準備偷窺,但發現門是虛掩的。他進入浴室後被嚇了一跳,但是很快恐懼就被色心取代了,於是他首先是去把浴室門從裡面插上,怕被早來的職工發現,這時候他留下了在插銷上的指紋。然後他去猥褻了屍體。因為怕我們在屍體上發現他的指紋,他臨走前把屍體的正面翻到了水裡。」

  「那麼重的腐敗味兒,虧他還有那心思。」大寶做噁心狀。

  「你得理解一個老光棍。」一個偵查員想活躍一下氣氛,被陳支隊長瞪了一眼,嚥回話去。

  「可是,他說的是實話嗎?」林濤說,「測謊只能參考,不能作為定案或排除的依據啊。」

  「你們確定了6月27日晚間兇手作案的。」陳支隊長說,「我們在抓劉傑的時候,就派出去一個組,對他進行了外圍調查。6月27日一整夜,劉傑都在青鄉市一線天網吧裡上網。從27日下午五點至28日上午十點,有監控錄影做證。28日中午開始,劉傑就在家裡睡覺,他的家人和鄰居可以證實。他確實沒有作案時間。」

  「我就說嘛,這個案子的證據有問題。」林濤顯得很淡定,「現在果真是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不是劉傑作的案。」

  「他這何止是侮辱屍體!他這是破壞現場!妨礙公務!」我氣得滿臉通紅。

  「行了行了,」林濤說,「趁著還有幾個小時才天黑,咱們還是返回去殯儀館吧。你們稍等我一會兒,我去拿件工作服,把這件襯衫換了。」

  3

  「大意了。」在開往殯儀館的車上,我有些自責。原本以為證據確鑿的事情,卻來了個驚天大逆轉。不過通過這麼一鬧,我更清楚證據這兩個字的深層次含義,它絶對不只是一枚指紋或一張DNA圖譜,它包含了一種意識,一種思維。

  兩具屍體的樣貌在我的腦海中翻轉,我卻一直想不起來她們的損傷形態,這就讓我萌生了一種趕緊到達殯儀館的衝動。

  解剖室裡,兩具屍體的裹尸袋已經被拉開,屍體安靜地躺在兩張解剖床上,身上的水漬已經陰乾。我們決定先檢驗現場蜷縮在牆角的黑髮女子,據辦案單位介紹,她叫黃蓉。

  「郭靖知道了,一定很傷心。」林濤一本正經地拿著相機「咔嚓咔嚓」地閃個不停。

  大寶蹲在解剖台的一端,用手術刀一下一下地颳去死者的頭髮,一邊還哼唱著「獅子理髮」。

  「嚴肅點兒行不?」我按照常規屍表檢驗的步驟,沿著死者的頭面部、頸部、胸腹部、四肢,對屍體進行尸表檢驗。尤其是頭面部的屍表檢驗最是需要仔細,比如眼瞼、口唇黏膜,都是法醫需要重點檢驗的部位。

  「腦袋上好多創口啊,」大寶說,「頭髮不好刮。」

  法醫也應該是一名好的理髮匠,當然,我們只會剃光頭。為了防止頭髮掩蓋住損傷的可能性存在,法醫檢驗屍體時必須將屍體的全部頭髮都剃去,有的法醫習慣使用手術刀剃髮,有的也會購買一些專業的剃髮刀。有些死者家屬覺得剃髮是對死者的不尊重,還發生過攻擊法醫的事件。

  如果頭皮上有多處創口,那麼法醫的剃頭工序就會顯得比較艱難,不能破壞創口的原始形態,又要將創口交叉處游離皮瓣上的頭髮剃除乾淨,是需要一些本事的。

  「瞼球結合膜蒼白,口鼻腔無損傷。」我沒有回答大寶的話,對屍表進行常規檢驗。

  林濤拿著相機,在一旁審視剛才拍攝的照片,說:「怎麼感覺這姑娘的鼻孔好黑啊。」

  聽林濤一說,我趕緊拿起止血鉗撐開死者的鼻孔:「喲,你別說,真是異常地黑。」說完,我用棉簽伸入死者鼻孔擦拭了一圈,白棉簽進,黑棉簽出。

  用同樣的辦法檢驗了另一名死者謝林淼的鼻腔,同樣反應。

  「這是什麼情況?」林濤問。大寶也探頭過來看。

  「沒道理啊。」我說,「浴室是個非常乾淨的地方,地面也都是瓷磚,怎麼會有這麼多污漬進入鼻腔?」

  「死者的面部部分都應該是浸在水中的。」大寶說,「難道是死者下礦了?臉很髒?水只沖洗掉了面部的污漬,而沒能沖洗乾淨鼻腔裡的?」

  「十六歲的女孩,又是做公關的。」我說,「下礦?你覺得可能嗎?」

  「那肯定是這倆孩子不知道做什麼遊戲,所以把臉弄髒了。」大寶翻著白眼思考著。

  「我覺得不可能,難道你不知道臉對一個年輕女子的意義所在嗎?」林濤說。

  「你們說會不會是犯罪分子幹的?」我拿起死者的雙手看了看,又說,「死者全身其他地方沒有發現黑色的污漬,手指甲裡也是很乾淨的。即便是犯罪分子幹的,他也只是把死者的臉弄髒了。」

  「關鍵是這些污漬是什麼東西?」林濤說。

  我點點頭:「對,這個很關鍵,馬上送去市局進行微量物證檢驗。時間也不早了,我們這邊繼續。」

  粗略檢查完屍表,我剪掉了兩名死者的十指指甲,並開始準備棉簽,對死者的口腔、生殖器、肛門進行擦拭。對女性屍體提取上述檢材也是法醫在屍體檢驗過程中的常規程序,尤其是疑似強姦案件,這些步驟就更加重要。

  「即便是被水長時間浸泡,我們依舊不能放棄提取到生物檢材的……」我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怎麼了?」大寶的剃髮任務還沒有完成,聽見我突然停頓,站了起來,伸展了一下蹲得痠痛的腰腿。

  「這是什麼?」我一手拿起放大鏡,一手捏住黃蓉的面頰。

  黃蓉的屍僵已經基本緩解,顳下頜關節已經鬆弛,被我這麼一捏,她的口腔就暴露在視野中。

  我的放大鏡照在她下牙列的中央,那裡有一根毛髮。

  「這有啥好奇怪的。」大寶說,「你忘了嗎,她的頭部有好多鈍器創口,就有可能有頭髮的截斷,截斷了就有碎髮,而且當時她是側臉蜷縮在現場的,頭髮蓋住了面部,在屍體移動後,有些碎髮進入口腔,很正常啊。」

  我撥了一下死者口腔內的「碎髮」,說:「可是這是陰毛啊。」

  陰毛和其他部位毛髮是有明顯的形態差別的。陰毛色黑、質硬、捲曲,且橫截面呈扁平狀;頭髮色黑、質地相對較軟、捲曲度一般較小,呈圓柱狀;腋毛色黃、質地軟,捲曲,呈類圓柱狀。法醫必須具備迅速辨別各部位毛髮形態的能力,這是法醫人類學的一個內容,對於現場勘查高效提取到有價值的物證有積極作用。

  「陰毛也正常。」大寶咧了咧嘴,「我家衛生間浴室地面上就有好多,水一流動,恰巧進了口腔,正常!」

  我用止血鉗夾住黃蓉口腔裡的毛髮,拽了一下,說:「不會。這毛髮是夾在牙縫裡的!」

  解剖室裡安靜了下來,大家都在邪惡地思考著。

  「幸虧女法醫少,不然這些事兒還真不好在一起討論。」林濤笑著說。

  「哦!我知道了!是那樣!」大寶後知後覺地叫了出來。

  我沒理大寶,小心翼翼地鉗出毛髮,借助無影燈的直射觀察著:「好像有毛囊。哈哈,有毛囊!」

  毛髮的一端是毛囊。帶有毛囊的毛髮是可以檢出毛髮所有人的DNA的,不帶毛囊則無法做出。所以一根有毛囊的毛髮和一根無毛囊的毛髮對於法醫來說,意義有天壤之別。

  剛剛把擦拭鼻腔的棉簽送到市局微量物證實驗室的偵查員此時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地跑回解剖室,看見我們正在對著一根毛髮傻笑,說:「是不是,我又得跑一趟?」

  「只要能破案,你的辛苦不會白費。」我笑道。

  兩名死者的損傷驚人地相似,都是後枕部有數十道鈍器創口。黃蓉的雙膝有一些皮下出血,除此之外,兩人的體表都沒有其他的損傷痕跡。沒有約束傷、沒有抵抗傷。

  「處女膜陳舊性破裂,會陰部沒有發現明顯的生前損傷。」我說,「不支持死者生前發生過性行為。」

  「那啥也算性行為。」大寶說。

  「什麼這啥、那啥的,」我說,「咱們分析來分析去,最終都是為了個DNA數據嘛。」

  「你說,她們會不會是同性戀關係?」林濤說,「然後因為感情糾葛,自產自銷?」

  我搖了搖頭,說:「不會。兩人的枕部損傷十分嚴重,自己難以形成。這個不難,看看那根毛髮的主人是男的女的就可以了。」

  女性是XX染色體,男性是XY染色體。DNA技術可以通過染色體情況判斷組織細胞的歸屬者是男性還是女性。

  切開了死者黃蓉的頭皮,暴露出白森森的顱蓋骨。頭皮的內側可以見到兩個明顯的出血區域,一個是頭皮下出血,位於枕部數十道挫裂創的周圍。另一個區域在頂部,血跡黏附在頭皮上,這塊出血是帽狀腱膜下出血。

  「怎麼會有帽狀腱膜下出血?」我探頭對正在解剖謝林淼屍體的大寶說。

  大寶點點頭:「這具也有。」

  人的頭皮下方有一層帽狀腱膜,帽狀腱膜下和顱骨骨膜之間有一個疏鬆的間隙。這個結構保障了頭皮和顱骨之間的活動度。帽狀腱膜下的出血,一般都是撕扯頭髮引發的損傷,外力打擊難以形成。

  「你還別說,還真像林濤說的,」大寶說,「女人之間打架比較喜歡撕扯頭髮。」

  我沒吱聲,照相固定好黃蓉後腦部位的頭皮創口和骨折形態後,拿起電動開顱鋸鋸開了死者的天靈蓋。

  電動開顱鋸的快速運轉發生的高溫,把飛揚的骨屑烤出一種奇怪的味道,我害怕這樣的味道,勝過害怕屍臭。我停下鋸子,抬起手臂揉了揉鼻子。

  當我取下死者黃蓉的腦組織的時候,大寶那邊也取下了謝林淼的腦組織,他明明比我晚動手的。這個看似愚笨的傢伙,解剖功底還真是沒得挑。

  接下來的畫面,是我和大寶動作的高度統一。

  我們一起盯著各自手中的腦組織愣了會兒,然後一起翻起死者的額部頭皮看看,再就是放下腦組織,仰面思考。

  兩名死者的枕部腦挫傷、大量出血,但是額部也都發現了腦挫傷和腦出血。

  外傷性腦出血的腦組織對應的頭皮都應該有相應的外傷痕跡,但是這兩具屍體的都沒有。那麼,只有一種原因可以解釋。

  我和大寶同時說道:「對沖傷!」

  林濤愣了神:「你們這是咋啦?不是鬼上身吧?要不要這樣步調整齊地幹活?」

  對沖傷是一種特徵性的腦損傷,特徵就是著力點的頭皮有損傷,其下腦組織有損傷;同時,著力點對側的腦組織也會發現損傷,但是這裡的頭皮沒有受力,所以沒有損傷。對沖傷一般發生在頭部減速運動(如摔跌、磕碰)過程中。

  「怎麼會有對沖傷?」我的腦子飛快地轉。

  「我知道了。」大寶說,「浴室太滑,兩人都是摔死的。」

  「扯什麼呀。」林濤說,「我不是法醫都知道,她們枕部頭皮創口有那麼多皮瓣,說明是多次外力作用形成的。她們總不能不停地摔跤一直摔到死吧。」

  「哦,對。」大寶撓撓頭。

  「她們是摔的。」我說,「不過不是摔跤,而是別人摔她們。」

  我翻開死者的頭皮,指著死者顱蓋骨上剛才發現的帽狀腱膜下出血的部位說:「這樣解釋,有人拽著她的頭髮,把她的頭反覆撞擊地面或牆面,嗯,地面的可能性大,因為當時浴室裡的水位只有十幾釐米高,無法把牆面上殘留的血跡衝掉,而我們在牆面上沒有發現血跡。別忘了,只要頭部的減速運動就可以形成對沖傷,撞擊也是減速運動。」

  在場數人點頭認可。

  屍檢繼續進行,我們按常規的解剖術式解剖了死者的胸腹腔,沒有發現其他可疑的現象。謝林淼胸部和會陰部的死後損傷都很輕微,不是姦屍,而應該是劉傑猥褻屍體留下的徵象。

  「看來劉傑沒說假話,」林濤說,「真變態。」

  兩名死者都死於重度顱腦損傷,根據胃內容物判斷,她們應該是末次進餐後四個小時。根據她們胃內殘留的捲曲狀的麵條狀物質判斷,她們的末次進餐是方便麵。

  該做的工作全部做完,我脫下解剖服,看了看錶。沒想到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深夜。

  「咱們回去睡覺吧。」我說,「一晚上的調查和檢驗,明天早上我們就可以知道那些物證的檢驗情況以及兩名死者生前的活動軌跡了。」

  「那你對這個案子有沒有什麼看法?」大寶問。

  我說:「其實挺簡單的,至少現場重建可以完成。」

  「哦?」林濤說,「說說看。」

  「根據黃蓉膝蓋部位的皮下出血和口腔裡的毛髮,可以判斷兇手應該先強制黃蓉口交。」我說,「然後兇手先後用抓頭髮撞地面的手法殺死了兩名死者。在整個過程中,兇手並沒有關閉正在沖淋的水龍頭,殺完人後,兇手隨即離開了現場。水龍頭就在那裡沖了一天兩夜,直到今天早上劉傑進入現場,對屍體進行了猥褻,改變了屍體的體位。說起來真生氣,兩名死者鼻孔裡的黑色污漬,若不是劉傑變動了謝林淼的體位,可能會給我們更多的提示。劉傑把屍體的面部翻轉到了水裡,等於是銷毀了線索和證據。」

  「沒有銷毀。」林濤說,「我們得相信市局微量物證部門的實力,但願這麼小的量,他們也可以檢測出成分。」

  「你說兇手性侵了黃蓉,那謝林淼呢?」大寶問。

  「這個沒有依據支持,」我說,「但是我總覺得兇手的殺人手段有些奇怪。」

  「哪一點奇怪?」大寶問。

  「說不好。」我閉上眼睛,說,「讓我想想。」

  30日早晨,「六·二九」殺人案專案組指揮室。

  看不得少女被強姦殺害的我,一夜噩夢,睡眼惺忪地推門入室。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陳支隊長眼睛腫了,看上去卻依舊倜儻,「你先聽哪一個?」

  「好的吧。」我說。

  「黃蓉口腔中的毛髮檢出一個男性的DNA基因型。」陳支隊長說,「這個案子有甄別犯罪嫌疑人的抓手了。」

  「這我們預料到了。」我說,「那壞消息呢?」

  「經過一晚上的調查,固定了死者最後的活動軌跡,但是沒有發現任何破案的線索。」陳支隊長說,「物業公司的男性,也都通過DNA比對排除了。茫茫人海,怎麼去找這毛髮的主人?」

  我沉吟了一下,說:「那裡的流動人口不多吧?」

  陳支隊長說:「物業公司兩公里外有個集鎮,比較繁華,流動人口也很多。但是按理說,物業公司所在的位置很偏僻,知道物業公司情況的人很少,而且應該不會有人沒事兒去那裡的。外人也不知道那裡面有兩個漂亮小姑娘放假沒回家啊。」

  「那會不會是物業公司內部的人協同作案呢?」林濤問。

  「我們目前正在做這個工作,固定每個員工的動態以及他們的社會關係。」陳支隊說,「不過這也無異於大海撈針。」

  我用拳頭頂著頭,苦思冥想。整個專案組會議室的人都和我的表情極度相似,大家都想找到一個破案的捷徑。

  「對了,」我說,「那個擦拭鼻孔的棉簽,微量物證結果是什麼?」

  「據我們初步判斷,應該是一種碳素墨水。」微量物證實驗室負責人說。

  「碳素墨水?」我說,「浴室裡怎麼會有碳素墨水?」

  「我們分析,是不是兩女孩不小心弄墨水弄了一臉,所以去洗澡的?」陳支隊說。

  我搖搖頭:「痴迷於網絡的人,早就忘記了墨水的味道。對了,這碳素墨水是現在常用的一次性筆裡的那種嗎?」

  「不是。我們化學分析後認為,和市面上快被淘汰的那種瓶裝墨水是一種成分。」

  「那個……陳支隊長剛才說死者最後的活動軌跡固定了,是什麼情況呢?」大寶顯然對這些碳素墨水不太感興趣。

  「哦,路面監控反映,27日晚上六點,兩個女孩騎燃油助力車到了集鎮上。」陳支隊長說,「據調查,她們去買了方便麵。我知道你們要說什麼,會不會是集鎮上的人尾隨的。這個我們視頻偵查的同志仔細研判了,如果徒步尾隨跟不上,如果有交通工具尾隨,監控會有反映。因此我們基本排除了有人尾隨的可能。所以,我們現在的工作目標還是那些知道物業公司具體情況的人,以及和物業公司內部人員有關係的人。」

  「其實我是想說,能肯定死者是晚上十點以後死亡的。買方便麵的問題和我們觀察到的胃內容物形態一致,我們判斷死者是飯後四小時死亡的。」我說。

  「嗯,有這個時間點也很好,可以做排除。」陳支隊長拿起筆在筆記本上記著。

  會議室再次陷入沉默。

  我隨手點擊著桌上筆記本電腦裡的死者照片,放大、縮小。

  「我突然想到個捷徑,不妨試一試。」我打破了會議室裡的沉寂。

  4

  「首先說一說這個碳素墨水的問題。」在所有人急切目光的注視下,我有一些窘迫。

  「快說,快說。」陳支隊長催促道。

  「我們來出勘這個現場後,認為是劉傑作案,所以中午時分,一齊去參加了大寶奶奶的葬禮。」我嚥了口唾沫,「這個葬禮很冗長,持續了三個小時,原因就是風俗習慣。」

  大寶在一旁使勁兒地點頭。

  我接著說:「後來,大寶告訴我,你們這個地方因為多省交界,所以受很多不同地域的風俗影響。他說,如果小孩夭折,得把孩子的屍體放在一個岔路口放三天;有的則不能讓死人見陽光,所以死亡後會用白布把屍體的頭包裹起來,或者用泥巴把死人的臉抹上。」

  陳支隊長使勁兒拍了下桌子,嚇了我一跳。他說:「對啊!這我怎麼沒想到?確實聽說過有用東西抹臉的風俗。不過,那些污漬不是從鼻子裡擦出來的嗎?我們這邊有風俗是抹臉,不是堵鼻孔。」

  我笑了笑,說:「兩名死者的面部在我們發現的時候都是浸泡在水裡的。水是流動的,可以浸泡乾淨面部,也可以把一些有顏色的衝進鼻孔。」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劉傑把屍體翻轉過來,我們就可以一眼看到謝林淼的面部是被抹黑的?」主辦偵查員說,「狗日的,他這個情節都沒有向我們交代。」

  「他當時的心情肯定是忐忑的,加之天還沒亮,浴室燈光又暗,可能沒有注意到。」陳支隊長分析說。

  「不管怎麼樣,他侮辱屍體、妨礙公務,得追究刑事責任!」我咬牙說。

  「不過,就算是殺了人,抹臉,又能說明什麼呢?」陳支隊長接著問。

  我平復了一下情緒,說:「首先,風俗習慣這種東西,一般都是年紀大的人在沿用,你說一個90後,會在殺了人後,考慮風俗的問題嗎?所以我分析,這個兇手應該是個年齡偏大的人,具備性能力,那麼最大的可能是四十到六十歲區間的。而年紀大的人,性慾會有明顯降低,兇手用這麼惡劣的手法性侵,很有可能是個性饑渴的人,所以要考慮單身的人。」

  「有道理。」陳支隊長的筆尖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走動。

  「下面,是更重要的問題。」我喝了口茶,接著說,「既然我們分析了死者面部的污漬是碳素墨水,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考慮下碳素墨水的來源呢?總不能是兇手殺完人,又回家取墨水,再來抹臉吧?那他何不用不遠處倉庫裡的煤泥?」

  「那只有可能是隨身帶的。」大寶說。

  「你會隨身帶一瓶墨水嗎?」我看著大寶說。

  「鋼筆裡可以有啊。」大寶說。

  「對。」我說,「這就是關鍵,我也認為兇手可能隨身帶有鋼筆。帶灌墨水的鋼筆的人已經不多見了,這更能證明兇手是一個年紀偏大的人。同時,農民、工人一般不會帶鋼筆,所以兇手很可能是個從事和文字有關的工作的人,比如教師、文書、作家。」

  「年紀偏大、單身、從事和文字有關係的工作。」陳支隊長說,「精采的犯罪分子刻畫!範圍確實縮小不少。」

  「這是我說的第一個問題。」我被陳支隊長一誇,進入了狀態,緩緩說道,「我還有第二個看法。」

  大家的目光比之前更充滿了期待。

  「昨天解剖的時候,我就發現兩名死者的枕部損傷有些奇特,但是想不出有什麼問題。」我說,「死者枕部都有非常嚴重的磕碰傷,皮瓣多達三十多處。也就是說,兇手把死者的頭在地面上撞擊了三十多次。其實以他的力度,三五下,人就可以昏迷致死了,但兇手為什麼要反覆撞擊呢?」

  「仇恨?」陳支隊長說完,又搖了搖頭,「也不對,我們調查,這倆女孩沒啥仇家,而且本案我們已經定性是性侵案件了。」

  「仇恨確實是一種解釋,」我說,「但是我更傾向於——醉酒。」

  「醉酒?」

  我點頭:「是的。醉酒後作案的特點就是不計後果,損傷嚴重,可以折射出醉酒後的兇手瘋狂的作案手段。」

  「那為什麼不能是精神病作案?」林濤插了話。

  「精神病作案和醉酒作案有明顯的區別。」我說,「精神病作案和醉酒作案都很瘋狂,但是本質區別,就是精神病不會有趨利避害的情緒,比如精神病作案後不會處理屍體、不會藏匿屍體等。在本案中,如果是精神病作案,絶對不會有用墨水抹臉的過程。」

  「而且精神病不會帶鋼筆。」大寶笑著說。

  「你們的分析非常有價值。」陳支隊長說,「我覺得兇手不會離現場過遠。所以,我們下一步,將會對離現場最近的那個小鎮進行調查,重點查那些平時喜歡帶灌水鋼筆的單身男性,年紀偏大。」

  「還有一個重點。」我插話說,「重點查小鎮上的飯店、酒館,27日晚,是否有符合條件的男子喝得爛醉,然後又獨自離開的。」

  「知道了。」陳支隊長說,「限期八小時,給我查出嫌疑人。」

  閒不住的我,不能忍受法醫工作已經完成後,苦苦等待偵查結果的煎熬。於是,我跟隨偵查員踏上了去集鎮調查的征途。

  作為案件的幕後人員,第一次感覺其實偵查工作也是十分艱苦的。烈日炎炎下,我們跑到了第十二家小飯店。

  「27號?」老闆說,「我們這兒生意好的咧,我哪裡記得住哦。」

  「麻煩您仔細想想。」

  「對哦,我來找一下那天晚上的菜單啥的。」老闆還算很配合,「看能不能記得起來哦。」

  我點了根菸,等著老闆慢悠悠地翻著27號晚上的菜單。

  「我說的嘛。」這個浙江籍的老闆叫道,「我就好像有那麼一點兒印象的啦,鎮政府的那個老秘書,叫什麼來著?叫老羅的。那天晚上喝多了的,一個人胡言亂語的。」

  「等等,等等。」一個偵查員慌忙開錄音筆,另一個偵查員連忙打開筆記本,「老羅,鎮政府的老秘書,當天晚上他和哪些人一起喝酒的?」

  「一個人。」老闆說,「點了宮保雞丁和小龍蝦。」

  我掐了煙,湊過來聽。

  「他什麼時候來的?什麼時候走的?」

  「那我哪裡記得哦。」老闆說,「反正挺晚的吧,但肯定是我十點鐘關門之前。出門地滑摔了一跤,我還去扶的。」

  偵查員對著我點了下頭,意思是說,時間點對得上。

  「你和老羅很熟悉嗎?」

  「一般吧。」老闆說,「老光棍,就喜歡來喝悶酒的啦。你們不會懷疑他是殺人犯吧?就物業公司那個案子?那是不可能的哦,他可是個老好人咧。」

  「別猜了,今天的調查也希望你能保密。」偵查員說完,拉我走出了酒館。

  「年齡、特徵、時間點、醉酒等情況都高度符合。」我說,「一個小鎮子哪會有這樣的巧合?而且這樣性壓抑的人通常性格內向。你們不去動手抓人嗎?」

  偵查員點點頭,說:「我馬上和支隊長彙報,你可以回賓館等我們的好消息了。」

  偵查人員在秘搜老羅家裡的時候,就基本上敢肯定這個外表看起來忠厚老實的老文書就是這起案件的兇手。

  老羅大名叫羅峰,今年四十五歲,當了一輩子的政府文書,卻沒能混上個公務員的身份。他性格內向,收入微薄,小鎮上他能看得上的女人都看不上他,看得上他的女人,他又看不上,怎麼說,他也是個文化人嘛。

  就這樣,他孤單到了四十五歲,精神依託則是那一摞摞的色情光碟。

  27日其實是羅峰去相親的日子,鎮長給他介紹了一個離異的婦女。可能是那婦女聽說羅峰不是公務員,所以爽約了。鬱悶的羅峰就來到經常喝酒的小酒館裡喝了個爛醉如泥。醉酒後,他胸中的慾火更是燃燒得無法抑制。他尾隨了一個年輕的女子,卻跟丟了,而酒精的作用又讓他迷失了方向。

  羅峰信步走著,就走進了物業公司。在這片空曠安靜的土地上,他和劉傑一樣,聽見了浴室的水聲。

  在鎮政府工作,多少知道一些物業公司的情況。他知道這裡有幾個漂亮妞,說不準正在洗澡的,就是呢?

  慾火就要從嗓子眼兒裡噴射出來,羅峰衝到了浴室門口,一腳踹開了浴室的大門。姑娘的尖叫,無異於火上澆油。

  謝林淼和黃蓉都認識羅峰,羅峰也看慣了這兩個「婊子」對鎮長書記的獻媚。他要求黃蓉跪下來,學著色情光碟上的女人那樣。

  畢竟是十六歲的女孩,除非是老總安排的獻身工作,除此之外,裸體暴露在男人面前讓她們羞愧無比,甚至失去了反抗的意志。不反抗,但有抗拒。黃蓉跪在地上嚶嚶地哭,死活不張開嘴巴。而謝林淼則看準時機,想要逃離出去。

  眼看謝林淼就要逃離,羅峰的血液就像是要沸騰了,他衝過去抓住謝林淼的頭髮,把她摔倒在地上,機械地把她的頭顱撞向地面。浴室的地面很快就被鮮血染紅了,謝林淼死了,黃蓉被嚇壞了。

  黃蓉再也不敢反抗,乖乖地按照羅峰的要求去做。

  事後,為了不讓黃蓉告發,羅峰用同樣的手段殺死了黃蓉。

  慾望的排泄和殺人的體力消耗,讓羅峰癱軟在地上,他似乎清醒了不少,因為他感到了無比的恐懼。他聽說人死後用泥巴抹臉,冤魂就會被困住,於是拿出了隨身的鋼筆,擠出墨水抹在兩名死者的臉上後,慌不擇路地逃離了現場。

  羅峰想去自首,卻又害怕死亡,而每晚的噩夢又折磨得他無法安生。所以在民警站到他面前的時候,他乖乖地束手就擒。

  「服法,也是一種靈魂的解脫。」大寶說了一句讓我們刮目相看的哲語。

註釋:

①自產自銷是警方內部常用的俚語,意思就是殺完人,然後自殺。

  ②挫裂創指的是鈍性暴力作用於人體時,骨骼擠壓軟組織,導致皮膚、軟組織撕裂而形成的創口。一般在頭部比較多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