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男人們相互瞭解,他們就既不會相互崇拜也不會相互怨恨。
——啊伯特·哈伯特
1
「怎麼會有潛在性疾病?」
「很多人都有潛在性疾病,這種疾病一般不會有特別明顯的症狀,但一旦有一些誘因作用,誘發潛在性疾病急性發作起來就會致命。我們常見的潛在性疾病主要是一些心腦血管疾病,比如腦血管有一個動脈瘤,平時不會有很明顯的表現,但如果頭部遭受一些輕微的打擊,或者情緒突然激動,動脈瘤就有可能破裂,一旦破裂就死亡了。再比如說,很多人心臟有一些傳導系統的問題,一旦受刺激,傳導系統的潛在性疾病突然發作,也可能導致心臟驟停而死亡。」
「你說我爹的潛在性疾病在哪裡?」
「你父親的心臟都不能算是潛在性疾病了。他有高血壓、冠心病,冠狀動脈四級狹窄,管腔內還有血栓。」
「那他前不久體檢怎麼沒有查出來?」
我看著一所鄉鎮衛生院給老人生前做的血液化驗單,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就查個血,心電圖都沒做,不算體檢。」大寶接過話茬兒。
「你說不算就不算了?我說算!別那麼多廢話,就說槍斃不槍斃吧。」
「槍斃不槍斃不是公安機關說了算的。」我使勁兒平復自己的心情,「情緒激動只能作為死亡的誘因,他的死因是疾病。既然死因是疾病,就不能追究別人的刑事責任。最多,也就是過失致人死亡。」
「憑什麼你們說是誘因就是誘因?我看就是打死的!」
「人的死亡,無外乎外傷、窒息、中毒、疾病四大類死因。」我說,「你父親的屍體我們進行了全面的檢驗,排除了外傷、窒息、中毒死亡的可能;檢見了可以致命的疾病以及疾病發作的徵象。所以市局法醫和我們的兩級鑒定結論一致,沒有問題。」
「放屁。你們不都是官官相護嗎?一級護一級。還排除外傷?他腿上那麼大一塊青的,不是外傷?不是外傷你給我解釋一下那是什麼。」
我暗自捏了捏拳頭,強作和藹地繼續解釋說:「我們說的外傷,是指能夠致命的外傷,比如大血管的破裂出血、重要器官的損傷,還有一些物理化學因素引起的可以導致人體死亡的損傷。一塊皮下出血,連輕微傷都定不了,更別說是致命性損傷了。這塊損傷只能說明他和別人有輕微的糾紛,對於他的死亡,沒有任何作用。」
「你們不就是這樣糊弄老百姓的嗎?什麼命案必破,放他媽的屁。」
「這不是命案。因為他的死因是疾病。」
「老子才不信呢,老子明天就去北京上訪。」
「別別別,我們這不是給你解釋嘛。」黃支隊長堆了一臉笑容。
我一直弄不清楚上訪就一定有理的法律依據在哪裡,但我弄清楚了一點,現在的公安機關被上訪案件牽扯了大部分精力。
我不怕接訪,我竭盡全力把法醫們作為判斷的依據解釋給上訪人聽,希望他們在獲取法醫學知識後,理解我們,停訪息訴。可是,即便是鐵板釘釘的案件事實和耐心細緻的解釋說服,又能化解幾起信訪事件?
我被眼前這個滿口髒話的渾蛋氣得夠嗆,對於黃支隊長的一臉笑容感到有些厭惡。
我說他是渾蛋一點兒也不冤枉他。他是一個孤寡老人收養的棄兒。孤寡老人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到能獨立生活,他就自己出去單過了。十多年來,從未給老人買過一針一線,從未給老人端過一茶一飯。直到老人因為和鄰居發生了一些糾紛,突然死亡後,這個渾蛋才回到了村裡,哭天搶地。
外傷誘發疾病導致死亡的,行為人至少應該承擔一些民事責任,他完全可以走正常的法律渠道,但是他知道那樣賠不了多少錢。
「大鬧得大貨,小鬧得小貨,不鬧不得貨。」他和村民說。
村裡的人都對他深惡痛絶,對公安機關對整個事情的處理表示信服,但是這倒成了這渾蛋在網絡上炒作的理由:「他們都是穿一條褲子的,欺負我爹一個孤寡老人,可見他們家勢力是有多大啊!公安機關都被買通啦,人命案公安機關都不管啦。你們看看這照片,遍體鱗傷啊,公安機關說是病死的。大家多關注啊,體諒一下我作為一個孝子的孝心啊,我不能讓我的養父白死啊。」
於是,網絡上一片對公安機關的罵聲。
解釋無果,我早已料到,出差複查信訪案件,最沒有成就感。
「師兄,你剛才一聽人家要進京就卑躬屈膝的樣子,實在讓人討厭。」我對黃支隊長說。
「對老百姓就是要卑躬屈膝,咱們是公僕嘛,老百姓的僕人。」黃支隊長嬉笑著說,「我最近壓力也特別大,不知怎麼了,這種鄰居之間吵架引發疾病死亡的案件發生了好幾起了,都上訪了,家屬還互相比著看誰弄的錢多。」
「這不是好事兒啊,社會不和諧,說不準快有命案了。」我笑著說。
「烏鴉嘴」的外號是黃支隊長當初給我起的,所以我也喜歡用這種「詛咒」的方式報答他。
「嘿!嘿!」黃支隊長叫道,「信訪案件都弄不過來了,再來個命案我真的架不住了。我真是怕了你了,你不來雲泰,雲泰從來不發命案,你一來就烏鴉嘴。」
走過雲泰市公安局刑科所,我們發現民警們忙忙碌碌地走動著。
「怎麼了這是?」黃支隊長問小高法醫。
「領導,你們一直在開會呢,指揮中心有個指令,發現個屍體,可能是命案。」高法醫說,「我們現在準備出現場呢,喏,陳法醫給你打電話彙報去了。」
「我真服了某個烏鴉嘴了。」黃支隊長一臉沮喪。
我倒是有些莫名的興奮:「我也去現場。」
這裡是「雲泰案」①其中一起發案地的村莊,當我們到達村口時,村民們已經開始議論紛紛。有的說村子裡中了邪,那個女孩的冤魂在作怪;有的說村子風水不好,每年都要剋死個人;還有的村民直接開始準備遷徙。
村莊外有一片田野,田野的一角是一口井,現場就在這裡。幾名偵查員正圍著報案人詢問發現現場的情況。報案人叫解立文,一個六十歲的黑瘦的小老頭兒,此時正在警戒帶外蹲著,默默地抽菸。
「您別不說話啊。」偵查員說,「這可是一條人命,您第一個發現,得為我們提供一些情況啊,不然我們怎麼破案?」
解立文抬頭看了看民警,說:「最近真他媽倒霉,給我碰上這種事兒。誰他媽殺人往我家井裡扔,我咒他斷子絶孫!」
這口井是解立文家的。幾天前,他還用井裡的水灌溉過農田。今天天剛濛濛亮,解立文像往常一樣下地幹活,把一個桶投到井裡,想打一桶水上來。可是無論他怎麼投,桶都沉不到井裡,無法打上水來。這是以前沒有出現過的情況,所以他覺得有問題。藉著微弱的亮光,他向井裡窺視,井裡隱約像是有什麼東西。
「這是哪個熊孩子往人家井裡扔東西?」他想。
沒辦法,他只有暫時放棄了打水的想法,繼續下地幹活,直到太陽升起,天空大亮,他又想起了水井裡的事情。
從井口看去,井裡滿滿的全是麥稈。
「×他祖宗。」解立文罵了一句。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瞎鬧騰,把田邊堆放著的麥稈都扔進了他家的井裡。這可得讓他好一陣忙活。
水井的水平面離地面有一米五的距離,井口直徑只有肩寬,想把井裡的一些雜碎都撈乾淨還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又是鏟子又是桶的,幹到了十點多鐘,才總算把井裡的麥稈撈了個乾淨。
解立文重重地坐在井邊,氣喘吁吁地抽了根菸,心裡把往他井裡扔麥稈的人的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然後他又在尋思,最近得罪什麼人了嗎?
他重新拿著桶站起,想從井裡打一桶水,伸頭一看,嚇得一個踉蹌。
「這井裡怎麼還會有東西?」他想,「剛才不是弄乾淨了嗎?」
他從路邊拾了一根長樹枝,哆哆嗦嗦地伸進井裡,攪動了一下。井裡水平面以下有一個深色東西浮浮沉沉,井面上甚至還浮上了一片油花。
「喲,這是只死貓,還是只死狗啊?」解立文這樣想著,安慰著自己。其實他心裡已經知道,無論是死貓還是死狗,都沒這麼大的個兒。
他用樹枝用力地戳了一下,井裡的東西沉了下去,隨即又浮了上來,因為慣性,井裡的東西露出了水平面。
那是一雙腳底板,人的。
「你最近一次用井水是什麼時候?」偵查員問。
「我記不清了。」解立文說,「可能是前天,也可能是大前天。」
「那你昨天沒用井水,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呢?」
「沒有,什麼異常都沒有。」
偵查員想了想,想不出什麼問題了,轉頭問我:「秦科長,現場周圍需要保護起來嗎?」
「當然。」我點點頭,蹦蹦跳跳地穿上鞋套。在野外穿鞋套需要「金雞獨立」,但我平衡能力不強。
「周圍我們都看了,」技術員說,「有可能留下足跡的地方,都是報案人和派出所民警的重疊足跡。基本是沒有希望能夠發現什麼痕跡物證了。」
我搖搖頭,說:「那也得保護起來,還有那邊,那個麥稈堆旁邊,重點保護。林濤一會兒過來幫你們。」
穿好鞋套,我趴在井邊,往裡窺探了一下。屍體可能又沉下了井底,沒了蹤影。在太陽光的照射下,黑洞洞的井面,啥也看不到。
「這解立文咋就能看出井裡有東西?」我說,「我咋就看不到?」
「那個……屍體還沒撈上來啊?」大寶說,「屍體都沒撈上來,咋知道是命案?跳井自殺不行嗎?酒後墜井不行嗎?」
「廢話。」我說,「自殺、意外掉井裡去了,難道是鬼魂來抱麥稈填井?」
「喲,」大寶抱了抱雙臂,「說得咋這麼瘮人呢?我是說,可能死者先自己掉進去了,然後正巧有熊孩子玩麥稈,把麥稈弄井裡去了呢?」
「嘿,說的也不是沒可能。」我還在井口不斷轉換著腦袋的角度,窺視著井裡,依舊一無所獲。
「盡想些好事兒。」黃支隊長說,「有某烏鴉在,我怎麼看,這都是命案。」
我白了黃支隊長一眼,拿起剛才解立文用過的長樹枝,向井裡戳了一下。這回我感受到了,井裡確實有東西。我又仔細檢查了井口,確實沒有任何可疑的痕跡。
「撈吧。」我扔了樹枝,拍了拍手。
聽我這麼一說,黃支隊長開始張羅民警拿起竹竿和繩索,開工了。
「不是有傳說中的打撈機嗎?」我有些詫異,大家居然開始用這種原始的辦法。
「打撈機是要破壞水井的,」黃支隊長說,「能不破壞,就不破壞哈。」
看來黃支隊長最近真的是被上訪案件纏昏了頭腦,做起事來開始謹小慎微了。
「我看啊,這水井怕是保不住,早晚得弄了。」我癟著嘴,說。
黃支隊長瞪了我一眼:「喂,拜託,行行好吧。」
幾個民警圍著井口,叫喊著:「喂喂喂,左邊左邊左邊,小心小心,好好好,套上了,拴緊拴緊。」
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民警們終於開始拽繩子了。
我從草地上站了起來,蹲在井邊觀察。
隨著民警們的口號,繩子一點兒一點兒地收起,一具屍體從井裡被打撈了起來。民警們把屍體平放到井邊準備好的塑料布上時,屍體還在哩哩啦啦地淌著水。
「不是巨人觀,不是屍蠟化,耶!」大寶悄悄地自言自語。
2
這是一具男性屍體,胖高個兒。屍體上身赤裸,下身穿了一條睡褲。一件長袖襯衫被一根草繩拴在頸部,蓋住了部分胸壁。屍體腹部還沒有出現屍綠。
在井水裡的屍體,因為水的導熱比空氣導熱快上百倍,加之地下水溫度很低,所以用測量屍體溫度的辦法推斷死亡時間會非常不準確。我見屍體還很新鮮,於是掰了掰屍體的手指。
「屍僵已經緩解了,屍斑也壓不褪色,今天是18日對吧,那他應該是在二十四小時以上四十八小時以內死亡的。」我環視了一下周圍環境,說,「周圍空曠,運屍危險,應該選擇的是夜間運屍。那麼死者應該是16日晚間至17日凌晨死亡,並被拋屍入井的。」
「不能先入為主啊。」大寶推了推眼鏡,小心翻動著蓋在死者胸部的襯衫,「你怎麼知道就一定是他殺啊?這件襯衫確實可疑,但也有可能是死者是精神病,這樣穿著,還用繩子拴領口,然後在水裡倒立浸泡,所以襯衫脫落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呢?」
我搖搖頭:「寶啊,以後得再仔細些嘛。你看看死者的兩肩。」
死者的兩側肩膀、上臂外側有大片損傷。這些損傷深達皮下脂肪,表皮擦挫樣改變,但是創面呈現灰黃色,暴露出大片的脂肪組織。井裡水面上的油花,應該就源於此處。這些損傷被法醫們稱作「沒有生活反應」,也就是說,這是死後形成的損傷。生前、死後傷的鑒別主要是法醫靠經驗來判明的,不算太難。死後的損傷,創面不會有出血,所以呈現灰黃色;而生前傷,皮下的小血管破裂,會有一些出血,所以創面大部分呈現紅色。
「既然是死後損傷,那麼他應該就是被人殺死後,扔進井裡的。」我說。
大寶張了張口,沒說話。
我知道他是懷疑屍體上的死後損傷有沒有打撈形成的可能。擦傷都是有皮瓣的,皮瓣翹起的那一頭是作用力方向來源的一側。屍體肩臂部外側的擦傷,皮瓣向下方翹起。也就是說,作用力的方向是從肩膀向手,那麼就符合頭朝下落井時候形成的。如果是打撈時候形成的,屍體向上移動,擦傷作用力的方向是從手到肩膀,皮瓣翹起的方向應該正好相反。
「一會兒解剖檢驗的時候,可以進一步分析生前溺水和死後拋屍入水的區別。」我補充道。
偵查員帶著解立文走到屍體的旁邊,指著屍體說:「你認識他嗎?」
解立文側著臉,看了眼屍體,轉頭乾嘔了兩下,說:「認識,老軍。」
解立軍和解立文是同村的村民,一個輩分,但要算起親戚關係,恐怕要追溯到民國年間了。
「老軍住哪兒?」我見屍源這麼快就找到了,有些興奮。
「那我帶你們去吧。」解立文說。
屍體被裝進裹尸袋,由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拖去解剖室。我們環顧了四周,囑咐派出所民警保護好現場,等省廳現場勘查人員趕到後再行勘查。
我們跟隨著解立文,向北走了十幾分鐘鄉村小路,來到了一幢破舊不堪的磚房面前。
「喏,就這裡了。」解立文說。
民警立即在這座磚房前面拉起了警戒帶,我們戴上鞋套、頭套、口罩和手套,推門走進了磚房。磚房的大門是虛掩的。
家裡一貧如洗,沒有一件值錢的家當。房內一角的一張板床上,堆放著一些被縟和衣服。看來死者生前也是邋遢慣了。
床上的毛巾被呈掀開狀,床前放著一雙拖鞋。土質的地面上,橫七豎八扔著不少煙頭。床的對面是一張方桌,方桌兩側有兩把椅子,方桌上放著一個象棋棋盤。
「根據床上的毛巾被形態和拖鞋位置來看,死者應該已經入睡了,是在睡眠的狀態被害的。」我說,「現場這麼多煙頭,我們得趕緊全部提取,馬上進行DNA檢驗。」
大寶是個雜學家,所有的娛樂活動,他都會個一二。他站在方桌前凝視了一會兒,說:「下棋這倆人,水平都不高啊,紅方把黑方給將死了。」
因為是土質地面,所以留下足跡的可能性不大,但是現場從床前到門前卻有一條寬寬的拖擦痕跡,完整的成趟痕跡的中間有幾段斷開。
「這是拖屍體留下的。」我用鋼捲尺量了量痕跡的寬度,然後指著寬痕跡兩邊若有若無的痕跡說,「這是死者雙手留下的。」
「嗯,認可。」技術員在一邊照相固定。
我說:「拖屍體,說明作案人只有一個人。如果兩個人,就可以抬了。」
黃支隊長朝我豎了豎手指,說:「作案人數定下來了,厲害!」
沿著痕跡走出了磚房,在房外的土質地面上,痕跡消失了。
在磚房裡看了一圈,沒有什麼特別有價值的線索,我對身邊的主辦偵查員說:「走,我們去檢驗屍體。調查得跟上,三個小時後,我們在專案組碰頭。」
屍體有一百八十斤重。我、大寶和高法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屍體抬到瞭解剖台上。
「喲,是機械性窒息死亡啊。」大寶說。
死者的眼瞼有密集排列的出血點,指甲和趾甲都呈烏青色,口唇黏膜有多處侷限性出血和破損。根據這些徵象,可以初步判斷死者是被他人捂壓口鼻腔導致機械性窒息死亡。
雖然對死因有了初步的判斷,但是屍體解剖工作還是必須進行的。一來,是要進一步尋找其他機械性窒息死亡的依據;二來,死因必須是排他性的,也就是說在確定一種死因的時候,必須要對其他有可能存在的各種死因進行排除。如果排除不了其他可以導致死亡的某種死因,則要下聯合死因的結論。比如一個人被鈍器打擊頭部導致顱腦損傷是可以導致死亡的,同時大血管也被刺破,大量失血也可以導致死亡。在無法明確哪種死因佔據主導的時候,就必須下聯合死因的結論。這樣,如果兩種致傷行為不是同一人施加,則兩個兇手都應有殺死死者的責任。
在本案中,必須要通過屍體解剖排除死者溺死的可能,因為溺死也是窒息死亡,死亡徵象和捂嘴死亡的一致。
大寶在進行尸表常規檢查的時候,我對死者頸部繫著的草繩有了興趣。
這根草繩在死者的頸部繞了兩圈,在頸前部位打了個死結,繩頭還有二十多釐米長。繩子和皮膚之間,有一件襯衫,還在滴著水。
「大寶,你說這個繩子是做什麼用的?」我問。
「繩子?繩子當然是用來綁東西的了。這種繩子很多見,老百姓都會自己搓。」大寶說。
「我當然知道繩子是用來綁東西的。」我說,「我是說,這根繩子在屍體上是做什麼用的?」
大寶想了想,說:「是不是勒頸啊?」
我從未打結的地方剪開繩子,取下繩子和襯衫,對大寶說:「你看,繩子下面的皮膚,有條明顯的索溝,但這條索溝沒有生活反應。」
大寶點點頭,說:「是死後綁上去的。那麼,我猜可能是想給死者穿件衣裳?」
我搖搖頭說:「不會。死亡後的初始徵象是肌肉鬆弛,這個時候給死者穿衣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很多老人去世,家人都要趕在幾個小時之內給老人換上壽衣,就是因為在屍僵形成前的肌肉鬆弛階段,容易換衣服。所以,兇手是沒必要把衣服胡亂蓋在死者胸部,用繩子一捆,這算什麼穿衣服?這不會是風俗吧?」
最近我被風俗不風俗的事情弄得有些魔怔。
「沒聽說過這種風俗。」大寶說。
我又把襯衫和繩子復原到原始狀態,說:「這個襯衫的前角被繩子紮住一小部分,而后角拖拉了這麼長,這不正常,不是簡單用繩子把衣服捆在死者脖子上的動作。」
大寶也來比畫了一下說:「知道了。這件襯衫原來是矇住死者頭部的。因為在水裡被解立文動了屍體,加之打撈的動作又那麼大,所以捆紮住的一角脫離了繩子的捆綁,所以我們看見的是覆蓋在胸部。」
我伸出手和大寶擊了一下掌,說:「和我想一塊兒去了。」
「那我們開始解剖?」大寶說。
我搖搖頭,說:「這個繩子的作用,不只是蒙頭。」
我用鋼捲尺量了一下繩子的周長,又量了量死者的頸周長,說:「繩子的周長比死者的頸周長長了兩釐米多。這個長度即便是塞了襯衫,依舊還是有些大了。」
「大一點兒很正常。」大寶說,「死者已經死了,兇手沒必要勒那麼緊了。再說,襯衫一角脫開了繩子的捆紮,就是說明了繩子捆得不緊啊。」
我看了眼大寶說:「既然捆得不緊,那為什麼他的頸部有這麼深的索溝?」
「對呀。」大寶翻了翻眼睛,「人死了,是減不了肥的哦。」
我白了大寶一眼,說:「綜合這些情況,我分析,兇手在死者頸部捆紮繩索的主要原因有兩個。一是兇手用現場的襯衫矇住了死者的頭部。二是兇手在這個繩結的一端,墜了一個墜屍物,防止屍體浮出水面。可是他用的這條草繩,根本架不住墜屍物的重量,所以,斷了。」
說完,我指了指草繩繩結一端的斷裂痕跡。
「斷裂痕跡是毛糙的,說明是拽斷的,而不是常見的用刀子割斷。」我補充道。
「也就是說,井裡應該還有東西。」大寶說。
我點點頭。
大寶笑了:「你真是烏鴉嘴,看來老百姓的井還得挖了。」
屍體解剖後,發現死者的內臟瘀血,心尖有出血點,顳骨岩部出血。但是胃內沒有溺液,肺臟也沒有水性肺氣腫的改變。所以死者死於窒息,但不是死於溺死。結合他口唇部的損傷,可以斷定死者是被他人捂壓口鼻腔導致機械性窒息死亡。
死者胃內基本空虛,結合屍斑、屍僵的情況,我們判斷死者是死於7月16日晚飯後六小時左右。死者的背部和雙肩,都有很多縱橫交錯的死後拖擦損傷。有的方向是從腰部到項部,應該是兇手拽著死者的腳拖動屍體形成的;有的是從項部到腰部,應該是屍體入井的時候形成的。
「一般捂壓口鼻腔導致死亡,都會有比較明顯的約束傷和抵抗傷。」我逐一解剖開死者的四肢關節,說,「可是這個死者沒有約束傷和抵抗傷。」
大寶搖搖頭,說:「不,有的。」
他切開死者的髂前上棘處皮膚,骨盆兩側的凸起處皮下有片狀出血。
大寶說:「兇手應該是騎跨在死者身上,捂壓口鼻腔的。這個時候,死者四肢都沒能力動彈了,說明兇手應該比死者還強壯。」
我看了看又高又魁梧的屍體,搖了搖頭,沒說話。
做完屍體檢驗,我們馬不停蹄趕往專案組。
到達專案組的時候,專案組首次碰頭會正好剛剛開始。黃支隊長讓法醫先介紹情況。
我說:「死者應該是在睡眠的時候,被兇手騎跨在身上,捂壓口鼻腔導致機械性窒息死亡。死亡時間應該是16日晚飯後六個小時左右。兇手殺人後,應該用死者的襯衫包裹了死者的頭部,並用一根草繩固定了襯衫。這個行為,我們認為是熟人作案的特徵。很多人殺死熟悉的人後,用物品包裹死者的頭部,是對死者有畏懼心理。」
黃支隊長點點頭說:「我說是烏鴉嘴吧。開始老秦就說我們最近鄰居糾紛多,早晚要出人命案,你看,今天就發了。」
「那個……烏鴉嘴的還在後面呢。」大寶笑著說,「我們認為死者頸部的草繩另一頭,捆綁了一個墜屍物,但是這個墜屍物因為繩索的斷裂而沉入井底。所以老百姓家裡的井,我們還得去挖。」
「這個烏鴉嘴我不怕。」黃支隊長得意地笑了笑,示意偵查員介紹情況。
主辦偵查員打開筆記本,說:「死者解立軍,61歲,獨居。他終身未婚,有個收養的女兒,在外打工時候認識一個男子,現在已經結婚了,住在湖北省。據鄰居反映,已經有一年沒有回家了。另外,死者還有個哥哥,叫解立國,住在解立軍家以北五百米。兩個人交往不是很多,但是解立國的兒媳婦對解立軍非常好,每天都會給解立軍送飯。」
「啊?侄媳婦?不會有什麼關係吧?」大寶邪惡地打斷了偵查員的話。
偵查員搖搖頭說:「沒有,據我們調查,他的這個侄子和侄媳婦都很孝順,但是村民反映可能是為了繼承他的遺產。」
「閒話真多,」我嘆口氣,「現在連一個孝子都不好做。」
「黃支隊長之所以說不怕秦科長的烏鴉嘴,是有原因的。」偵查員神秘地笑了笑。
3
「快說,快說。」我催促道。
「是這樣的,」偵查員說,「解立軍的侄子解毛毛和侄媳婦劉翠花一直對解立軍體貼有加,解立軍的一日三餐都是劉翠花做好送去,解立軍地裡的活兒,也是解毛毛幹。口糧由解立軍保管,收入除了生活費以外,解毛毛都以解立軍的名義存在信用社裡。」
「然後呢?」我對這些情節不是很感興趣。
偵查員說:「7月16日晚上,劉翠花還是六點左右把飯送到解立軍家,六點半的時候,劉翠花去取碗碟,看見解立軍正在鋪棋盤,說晚上要大戰幾局。這和我們現場勘查的情況是一致的,調查也反映,解立軍前兩年學了中國象棋,棋癮一直很大。」
「他有說和誰下棋嗎?」我急著問。
「別急,聽我介紹全。」偵查員說,「劉翠花知道村裡有幾個喜歡下棋的老人,晚上經常會來解立軍這裡下棋,所以也沒問是和誰下棋,收完碗就回家了。17日一早,劉翠花又到解立軍家送早飯,發現解立軍的被縟是掀開的,家裡也沒有被翻亂,但是老人不見了。」
「對了,我插一句,」我說,「解立軍平時睡覺不鎖門?」
偵查員說:「他家的門鎖都是壞的。他一個孤寡老人,窮得叮噹響,不會有賊來光顧。」
我點點頭,示意偵查員繼續說。
偵查員說:「幾天前,解立軍曾經和劉翠花說過,他女兒結婚後,還沒接他去湖北看看新房子,所以這幾天打算去湖北一趟。這個老頭子就屬於一時興起,想幹什麼就會幹什麼的那種人。所以劉翠花以為他一覺睡醒了,想女兒了,就去湖北了。還在嘀咕這個老頭子真是的,走也不打聲招呼,這不浪費一頓早餐麼。劉翠花一直也沒往別的方面想。」
「你還沒說下棋的人是誰呢。」我被偵查員的關子賣得有些暈。
「接下來就說,」偵查員被我的猴急逗樂了,「剛才,DNA檢驗部門的人對現場諸多煙頭進行了篩選,成功驗出一名男子的DNA,和報案人解立文的DNA對上了。」
「哦!原來如此!」我拍了下桌子,「現在解立文是重點嫌疑人,所以挖他家的井,你沒心理負擔了是吧?」
黃支隊微笑著點頭。
「那煙頭在什麼位置?」大寶問。
偵查員拿出物證清單,打開電腦上的現場勘查照片,核對了一下,說:「是外側板凳下方。」
「也就是說,是棋盤上黑方這邊。」大寶眯著眼睛看幻燈片上的照片,說,「那就對了!紅方把黑方將死了,也就是說,解立軍這盤棋下贏瞭解立文,所以解立文一氣之下,殺瞭解立軍。」
「我開始也有點兒懷疑。因為解立文說,撈出麥稈後,就看見有屍體,」高法醫說,「但是在打撈前,我看了半天,也沒發現有屍體啊。」
「這個不好說。」我說,「我開始也想過這個問題,但可能因為光線不同,會有不同的折射吧,所以我們沒看見,他看見了。」
「這不就是賊喊抓賊嗎?」大寶說,「遠拋近埋。兇手因為熟悉自己地裡的情況,所以才會扔進自家水井。扔進水井後,又害怕有路人發現,所以往上面扔了一些水井附近的麥稈。過了兩天,他還是害怕,於是報警了,以為他自己報警的話,警察就不會懷疑他。」
大寶完成了他的現場重建後,黃支隊長點頭讚許。
「但有一點解釋不通。」大寶說,「我們分析兇手可能比死者還強壯,但解立文是個黑瘦個兒矮的小老頭兒啊。」
「誰說兇手比死者壯?我不同意。」林濤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勘查完現場,坐在了會議室的一角。他說:「我對解立軍家進行了勘查,發現了一趟拖擦屍體的痕跡。屍體上有拖擦痕跡嗎?」
我點點頭:「很多,很明顯。」
林濤說:「屍體被拖動的時候,兇手在這幾米的距離裡,有多次休息的跡象。」
林濤指了指幻燈片上成趟痕跡中間的斷層,說:「這些空白區,應該是移動物體停下後形成的。也就是說,兇手拖動這具屍體,是很費勁兒的。那麼兇手應該是個並不強壯的人。」
「可是我們檢驗屍體的時候,發現死者的反抗很少,」大寶說,「四肢關節皮下都沒有損傷。」
我默默翻動著幻燈片,在死者家裡床上的一張照片處停下,說:「這個倒是可以解釋。如果死者處於睡眠狀態,身上可能會蓋著這一床毛巾被。這時候,一個人突然壓在身上,裹在身上的毛巾被就成了一個無形的手銬。兩個胳膊伸不出來,就沒辦法抵抗了。而且這種束縛,是整個上臂的束縛,受力面積大、壓強小,自然不會留下約束痕跡。」
大家都點頭認可。
黃支隊長說:「既然大家都沒有異議,那就去抓人。技術組,去挖井。」
挖井也是個技術活兒。當我們站在井旁不知所措時,不知哪個聰明的民警請來了一個挖井隊,他們打著礦燈、拖著打撈機就到了現場。
挖井隊三下五除二幹起活兒來,很快井的周圍就被挖了個大坑。接著,井周的磚台也被拆除了。井口頓時感覺大了不少,打撈機的利爪伸進井裡,開始抓撈井底的雜物。
我們的心情在柴油機的轟鳴聲中起起落落,隨著打撈機爪每次伸入井底,我們都充滿了希望,而每次機爪空空如也地提起,我們的希望又突然落空。時間在這種希望、失落、希望、失落的心情中過了半個多小時,打撈隊並沒有放棄,繼續默默地工作著。
終於,在一陣歡呼雀躍中,機爪抓起了一個黑黝黝的東西。
我連忙戴上手套,拿過那一團黑色的東西。十餘個勘查燈的光照射到了我的手上,我瞬間有種當明星被聚光燈照射的感覺。
那是一個黑色的硬質塑料袋,袋子裡裝滿了東西,很沉,袋口緊紮。
「奇怪了,按理說,沉在井底的塑料袋,應該會進水膨脹啊,怎麼沒水的?」林濤說。
我看了看袋子,說:「你看,袋子上有好多小洞。」
黑色塑料袋上的確有不少小洞,有的還在往外流水。顯然,這些孔洞是人為扎出來的。
慢慢打開袋子,裡面果真是一袋石子,我們的推斷無誤,這就是一個人造的墜屍物。
「你說對了,」大寶說,「確實是有墜屍物,不過我覺得今晚的辛苦還是白費了,知道有墜屍物又有什麼用呢?」
「當然有用。」林濤叫道,「這種水泥石子可不是哪兒都有的吧,一般在修路和建房子的地方會有,但平常在田野裡,可沒有。」
我點點頭,說:「兇手尋找墜屍物,應該是找到最可靠而且取之最方便的物品。所以我覺得兇手殺人後,有一些拋屍的準備工作,做準備工作的地方,附近一定有修路或者建房子的,至少,他要很方便地獲取這些水泥石子。」
「解立文家附近有修路和建房子的嗎?」我問。
偵查員搖搖頭,隨即又點點頭,說:「解立文家沒有,但是死者家以北三百米,有一戶在建房子,我們走訪的時候,還從一堆石子上走了過去。」
「看來,準備工作是在死者家裡做的。」大寶說。
我搖搖頭,說:「井是在死者家以南,而石子是在死者家以北。這樣南轅北轍,不符合兇手的作案路徑。」
「別抬槓,」大寶笑著說,「回去看看審訊的結果如何。」
審訊果然很不順利。解立文從被抓進刑警隊後,情緒就一直十分激動。
「狗日的,你們在這裡搞我,罪犯在外面快活得要死哦。老子倒霉倒到家了,井裡被扔了死人,還要被你們抓進來問話。你們警察就這點兒能耐嗎?我家井裡有死人,就是我殺人的?你們就這樣破案的?他奶奶的,冤枉啊!警察飯桶啊!」
我經過審訊室的時候,就知道專案組會議室裡,應該是一片沮喪。
果不其然,我一進門,黃支隊長就說:「我們可能搞錯了,但是沒有特別好的依據,所以也不敢放人。解立文承認當晚和死者下棋,但十點鐘就回家睡覺了。外圍調查,解立文這幾天的表現也沒有什麼異常。」
「我也覺得他不像。」我說,「我們可能都忽略了一個問題。如果是下棋引發的激情殺人,應該是立即作案。而我們之前分析的是死者已經睡覺了,兇手從外悄悄進入、突然發動攻擊的。這確實不符合激情殺人的現場,所以我們可能確實搞錯了。不然,今晚放人吧,明天天亮,我們再做工作。」
離開公安局的時候,解立文正躺在公安局大門口大吵大鬧:「我不走了!你們抓我進來就沒那麼容易放我離開!我要賠償!精神損失費!名譽損失費!不賠我,我就不走!」
「看來是我錯了。」大寶垂頭喪氣。
我拍了拍大寶的肩膀,說:「別灰心。這個案件條件不錯,我們要有信心!」
雖然這樣說,但是被解立文一鬧,我頓時感覺十分沮喪。默默地回到賓館,打開電腦,開始從頭梳理本案現場、屍檢的照片。
看了幾圈照片,還是那個黑色的塑料袋最能引起我的注意,總覺得這樣的袋子似曾相識,卻又一時想不起來。我重重地躺在床上,可能是因為最近太累了,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我好像夢見了自己小時候,爺爺牽著我的小手,去市場買菜。我最愛吃爺爺做的麻婆豆腐了,於是我吵鬧著要吃豆腐 爺帶著我來到豆腐攤面前,要了一份豆腐。老闆拿出一個黑塑料袋,在水池裡一撈,一塊豆腐就進了塑料袋。等塑料袋拎出水面的時候,袋子裡的水全從袋子上的小孔裡流了出來。
對!裝豆腐的!
我被夢驚醒了,一看已經快到八點。我一骨碌爬起床,到衛生間洗漱。比我早起的林濤,正在洗澡。
「喂!喂!」林濤說,「我在洗澡呢!」
我說:「都是男人,怕個屁,沒人看你的玉體!別擱我這兒裝純情,我要趕緊洗漱好了,趕去專案組!」
「我也要去現場一趟。昨晚我想到,扔到井裡的麥稈那麼多,可麥稈堆和井之間還有幾十米呢,一個人沒法抱走那麼多麥稈,所以肯定有交通工具……對了,你發現什麼了?」林濤繼續往身上抹沐浴露。
我一邊刷牙,一邊含混不清地說:「屍體運了幾公里,當然會有交通工具啊。」
「嘿嘿,我這兒有絶活兒,現在不告訴你。」林濤賣了個關子,「我一會兒去現場一趟,然後拿著證據回來告訴你。對了,你說嘛,你發現什麼了?」「你說,那個黑塑料袋上,為啥要戳孔?」我問。
林濤說:「不知道,難道是兇手笨到以為袋子裡進水了,就會浮起來?」
我搖搖頭說:「兇手不是刻意戳的。從整個作案過程來說,兇手還是比較緊張的,尤其是扔井裡還要去取麥稈填井,說明他的思維也有點兒亂。這個情況下,人一般不會想著去給袋子戳什麼孔,又沒有什麼意義。」
「那你說是什麼情況?」
「你先去看現場。」我哈哈笑道,「我在專案組等你。你賣關子,我也賣,而且我這個發現,是我爺爺託夢告訴我的。」
4
「兇手最近去鎮子上買了豆腐。」我說,「那是裝豆腐的袋子。兇手當時也不會想那麼多,隨手拿了一個質量好的袋子就用上了。而且,你別忘了,解立軍是不做飯的,那麼他家裡就不應該有袋子。所以兇手的準備工作很有可能是在自己家裡做的,準備了袋子、繩子、交通工具,又在路上裝了石子。」
「在路上裝了石子?」黃支隊長說,「有石子的地方是死者家以北三百米處,你是說兇手家應該住在石子堆的北邊?」
「很有可能。」我說,「兇手和死者是熟人,很有可能有仇,最近去鎮子裡買過豆腐,家住在死者家附近,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在北邊,身材瘦小,力氣不大,會駕駛交通工具,擁有交通工具。這麼多條件,我覺得你們在小村子裡找一個符合條件的,不難吧?」
「難倒是不難,」黃支隊長說,「可是我們一點兒證據都沒有,即便鎖定了一個人,也沒法抓、沒法審啊。這不,那個解立文還在我們傳達室睡著呢,說是不拿到賠償,就不回家。」
我知道破案需要證據,不僅能為案件證據鏈提供關鍵內容,更重要的是可以堅定審訊人員的信心,也可以打消嫌疑人的抵抗情緒。但一直到目前為止,本案一點兒可以定案的證據都沒有。
「誰說沒證據?」林濤拿著一張照片走進門來,「你們猜,交通工具是什麼?」
大家都一臉期待地看向林濤。
在沒有DNA作為證據的時候,痕跡證據就成了救命稻草。
林濤說:「我們在井口發現的那些麥稈,細而小,都不是成捆的。這種麥稈,一個人一次抱不了多少,而井裡有那麼多,說明兇手肯定是用交通工具運輸的。我之前去過麥稈堆附近勘查,但痕跡雜亂,捋不出頭緒。昨晚我轉念一想,即使兇手使用的是摩托車、電瓶車,也沒法運輸這麼多細小的麥稈。就一種車最好運,那就是三輪車。」
林濤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接著說:「今早我就去重點勘查了井和麥稈堆之間的路面,因為有破壞,所以難度很大。但是三輪車與眾不同,它的前輪和兩個後輪會形成三條間寬相等的輪胎痕跡,尤其是在拐彎的時候會暴露得更加明顯。有了這個想法,我今天很快就找到了一處三輪車輪胎痕跡,輪胎花紋是這樣的。」
林濤把照片傳給大家看:「有了那麼多排查條件,已經很好找人了,再加上這個三輪車車胎痕跡,我相信,今天就能破案了吧?」
「必須的必!」黃支隊長拍了一下桌子,說,「給你們三個小時調查時間,出發!」
三個小時未到,偵查員們就紛紛返回了專案組,看表情,有喜有憂。
「根據已知條件排查,住在死者家北側的有二十七戶人家,符合體型條件的,有三十二人。」
「鎮子上賣豆腐的攤鋪我們都查了,確實有兩家使用和現場類似的塑料袋。但是根據攤主的回憶,在三十二人中,確定了十一人,近期有去買過豆腐。」
「十一個人中,有七家有三輪車,但是經過比對輪胎花紋,全部排除。」
「全部排除?」我有些意外,「那就是說,沒有嫌疑人了?」
主辦偵查員點了點頭。
「有四家沒有三輪車,可以確認沒有嗎?」我接著問。
「解風、解思淼、解立國、趙初七這四家,我們挨家挨戶進去看了,確實是沒有看到三輪車。」
「那你們問了他們有沒有嗎?會不會是被人借去使用了還是怎麼的?」
「這不能問,問了會暴露我們的偵查手段的。」
「怎麼不能問?」黃支隊長說,「你們挨家挨戶看人家三輪車車胎花紋,不就一下子傳開了?」
我點頭贊同。
坐在角落裡的一個偵查員突然插話說:「不對吧?發案那天,我去解立國家瞭解死者家庭成員情況的時候,見他家院子裡,好像有一輛三輪車。」
我一聽這話,熱血一下衝進了腦袋裏:「你確定嗎?」
偵查員用筆頂著腦門,苦苦回憶:「應該是有的。」
「解立國是解立軍的親哥哥。」主辦偵查員說。
「親哥哥怎麼了?」黃支隊長說,「這年頭,殺親的案件還少嗎?」
「我們也沒調查出來他們倆有什麼矛盾啊,就是聯繫少一些。」偵查員說。
黃支隊說:「解立國的兒子和兒媳婦對他弟弟那麼好,就有可能是矛盾的源頭,只是我們時間太短,沒有查出來而已。」
「解立國身材怎麼樣?」我問。
「他倒是很符合,瘦小,買過豆腐。」偵查員說,「對了,上次我不是和你們介紹過麼,他家住在死者家以北五百米處,也符合住址條件。」
「林濤,我們去他家看看。」我說。
解立國在門口抽著煙,眼神有些閃爍:「你們又來做什麼?我弟弟死了,難道你們懷疑我嗎?胡鬧!」
我笑了笑,沒答他的話。
林濤在院子裡走來走去,突然趴在地上看了起來。
看著林濤微微翹起的嘴角,我知道,有戲了。
林濤站了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走到解立國身邊,遞了一支菸,說:「叔,車你藏哪兒了?」
一句話像電擊一樣讓解立國的臉色立即變得烏青,他說:「什……什麼?什麼車?」
「你的三輪車啊。」林濤很淡定,微笑著看著他。
「什麼三輪車?」解立國說,「我沒……我沒有三輪車。」
林濤沒有再和他辯論,眼神示意偵查員帶他走。
劉翠花此時從廚房裡出來,說:「怎麼了這是?」
林濤說:「你爹的三輪車,去哪兒了呀?」
乍一眼看到穿著制服的林濤,劉翠花有些慌亂,整了整衣角,捋了捋頭髮,低頭說:「他昨晚騎出去了,往地裡方向去的。」
我們一聽,立即轉頭走出瞭解立國家。我回頭看了一眼,劉翠花正看著我們的背影,不,是林濤的背影,發呆。
到瞭解立國家的農田邊,我們看見了一塊新鮮的泥土痕跡。林濤興奮地說:「你們勘查車上有鍬嗎?」
技術員從勘查車上拿下一把小消防鏟,林濤嫌棄地看了一眼,說:「將就著用吧,我們來挖。」
沒挖幾下,一個三輪車的輪轂就暴露在我們的面前,大家一片歡呼雀躍。
解立國和解立軍在二十幾年前還好得和一個人似的,但是他們同時喜歡上了村裡的一個姑娘。
兩個三十老幾的老光棍,該讓誰先娶親呢?他倆的父母一時愁斷了腸子。家裡只有那麼一點點存款,只夠讓一個兒子娶上老婆。姑娘的態度很曖昧,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喜歡傻大黑粗的解立軍,還是喜歡矮小機警的解立國。為了讓家族傳宗接代,他們的父母還是決定給大兒子先娶親,小兒子再緩緩。
結婚的那天,解立軍缺席了喜宴,他在鎮子上的一個小酒館裡喝得爛醉如泥,他說他終身不再娶。
兄弟間的醋,並沒有持續多久。很快,解立軍就開始頻繁出入解立國家,兩人彷彿繼續他們的兄弟親情。可是,姑娘在生解毛毛的時候,難產死亡了。
解立軍痛哭流涕,他認為是解立國要保孩子不保大人,她才會死的。而解立國則悲憤交加,我老婆死了,你哭什麼?
有了心裡的這個梗,解立國覺得逐漸長大的解毛毛越看越像高大魁梧的解立軍,而不像他。甚至在解毛毛上中學的時候,解立國還在一次酒後說,你是你叔的兒子,不是我的兒子。那時候的解毛毛一頭霧水,但很快,他也覺得自己越來越高大,確實不像是父親親生的。在他的心裡,叔叔才是他的爸爸。他把這個懷疑告訴了自己的媳婦劉翠花,這成了他們家誰也不願提,但是誰都默認的一個事情。
7月16日,劉翠花和解立國發生了一些爭執,心情沮喪地來到解立軍家送飯。
她說:「叔,以後我們叫你爸吧。」
「別瞎說,你是我侄媳婦。」
「你看我們家毛毛,性格開朗、胸懷寬廣,一看就是你的兒。哪像他爹,一肚子壞水,小心眼子,一個小恨能記一輩子。」
「別說你們爹,他人不壞。」
「不管,以後我們給你養老,就不給他送終。毛毛也這麼說,說你們倆才流著一樣的血。」
「你們這樣做是不對的。我有女兒,她可以幫我養老。」
「那畢竟是收養的女兒啊,哪有我們親?再說了,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我們就是要給你養老送終,你對我們多好啊。」
「哈哈哈,心意領了,別說了。」
隔牆有耳。這段對話,非常不巧地被經過解立軍家窗後的解立國聽了個全。
怒火在解立國的體內燃燒,他認定了當初這個親弟弟肯定和自己的老婆有染,這個不孝之子肯定是這個渾蛋的兒子。這一場孽緣都是這個親弟弟惹的禍。
十二點,夜深人靜,解立國輾轉難眠,徒步走到解立軍門前,見家門微開,便衝了進去,壓住瞭解立軍的口鼻。解立軍正在酣睡,被突如其來的襲擊驚得一時錯亂,雙手又被毛巾被裹住無法反抗,就這樣活活窒息而死。
殺了人的解立國冷靜了下來,他悄悄回家,拿了塑料袋、繩索,騎著三輪車再次來到解立軍家,準備在屍體上捆綁一袋石子的時候,藉著月光,他看見解立軍正瞪著雙眼凝視著他。這一眼著實把他嚇破了膽,他踢瞭解立軍一腳,確定他已經死了,死不瞑目。他顫顫巍巍地用襯衫包裹瞭解立軍的頭,綁好墜屍物,把屍體拖上了三輪車。
夏天的夜晚,月朗星稀,解立國把死者扔進井裡以後,覺得並不保險,於是又運來麥稈遮蔽了井口。
當警察們對現場進行勘查的時候,解立國又仔細地檢查了自己的三輪車,驚訝地發現三輪車上居然有一大塊血跡。原來人死後,刮破了血管,隨著屍體顛簸,也會有血液流出。自家院裡,卻有兩個「外人」盯著,他沒法清洗三輪車,只有藉故把三輪車弄走,找個地方拆了、埋了。
三輪車上檢出了死者解立軍的血跡,而這三輪車又是解立國平時使用的三輪車。解立國沒法抵賴自己的罪行,在強大的證據攻勢下,他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
「你說這是誰的錯?」我問。
「解立國小心眼兒的錯唄。」林濤說,「不過辛苦養大的孩子不是自己的,這種打擊確實有點兒受不了。」
「你怎麼知道不是他的?」我說。
「對對對,我就超想知道解毛毛到底是誰的孩子。」大寶覥著臉說。
我和林濤同時拍了下他的腦袋說:「能別這麼八卦不?」
「走啦!」高法醫走過來拉了下我的衣服,說,「今晚我請客,算是慶功宴。」
「又吃牛肉麵嗎?」我做了個鄙視的手勢,「黃支隊長呢?」
「黃支隊長去不了了。」高法醫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他正愁著怎麼給解立文家修井呢。」
註釋:
①見「法醫秦明」系列第二季《無聲的證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