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第十一根手指·尾聲 真相大白

  健康的人不會折磨他人,往往是那些曾受折磨的人轉而成為折磨他人者。

  ——榮格

  1

  法醫工作不僅僅是為了偵破命案,很多治安案件中傷者的傷情鑒定、禁毒案件中的毒物化驗都離不開法醫。尤其是在一些交通事故中,法醫更是作用突出。是生前交通事故,還是死後偽裝成交通事故;駕駛員有沒有被脅迫、威逼而導致的交通事故;甚至需要分析一輛事故車上的駕乘關係,作為後期事故認定、賠償責任的基本依據。

  所以很多交警部門也在事故處理部門配備法醫。

  作為省廳的法醫部門,不僅僅要為刑警服務,為交警服務也是家常便飯。而且,一出勘交通事故現場,一般都是大現場,隕滅的都是數條甚至十數條生命。

  洋宮縣位於交通要道,交通事故多發,我們也會經常趕赴洋宮縣對交通事故現場進行勘查。但這一次,他們碰見了一起疑難的交通事故。

  有位群眾在凌晨四點鐘的時候,聽見屋外一聲巨響。睡夢中的他意識到可能出事了,於是穿衣出門去看,發現他住處對面馬路牙子上的一排樹木均已倒伏,馬路上還有一個輪胎。

  門前的這條路是縣城通往鄰縣的公路,路況好,車輛少。這裡經常會有一些年輕人來飆車、兜風。公路的一側是一條水渠,現在是汛期,水深有五六米。所以這位群眾第一時間就意識到,可能出交通事故了。因為沒有手機,這位群眾沿路跑了一公里,才找到一個路人,借了手機撥打了110。

  民警、交警紛紛奔赴現場,對現場進行了打撈。經過歷時數小時的打撈,從水渠裡打撈到一輛奔馳轎車和四具屍體。

  四名死者中兩人是縣城某公司的老總和副總,兩人是某高檔KTV的三陪小姐。死者都在轎車入水後離開了轎車,但是因為經歷了撞擊,自救能力下降,紛紛在水中溺死,沒有一人能夠游上岸,或者堅持到警方施救。經過抽血檢驗,四人均處於醉酒狀態。

  死因和事故基本都已明確,但因是酒後駕駛,涉及賠償人的問題,四名死者的家屬均向公安機關提出查清駕駛員的要求。交警部門對路段攝像頭進行了調取,但是因為天黑車燈反光,所有攝像頭均沒有辦法記錄下駕駛員的大概體貌特徵。於是,這個重任落在了法醫的身上。

  因為國慶假期安然無事,我和林濤、大寶已經一週多沒出差了,都有些坐不住了。在接到邀請後,我們三人一口應允下來,並且馬上派車出發。

  可是沒想到,一出事就連著出事。在我們接近洋宮縣城的時候,我們接到了胡科長的電話。

  「不得了了。」胡科長說,「『六三專案』又發了!」

  「什麼?」我驚訝的聲音驚醒了在車上睡著了的大寶,我打開了手機免提,說,「這都已經快一個月沒發案了,而且距離第一起案件作案時間已經五個月了。這該是什麼人這麼持之以恆地犯案,而且咱們還抓不到任何線索?」「兇手手法簡單,」胡科長說,「越是手法簡單,越是不容易留下線索。」

  「這次也是個三十多歲的男性嗎?」我說,「也是用相同手法作案嗎?」

  胡科長沉默了一下,說:「這次不太一樣,死者是女性,也沒有割頸剖腹。」

  「啊?」我說,「那你們怎麼能認定是『六三專案』?」

  胡科長說:「因為上一個死者梁峰志的生殖器在這個死者的口袋裏裝著。而且,這名死者的一側乳房被割去了。」

  「把上一個死者的器官放在下一個死者的屍體旁,」我說,「這就是『六三專案』兇手的手法!現在不割頸剖腹的原因,肯定是他知道我們已經對他非常注意了,他不需要再用這種博眼球的方法來挑釁我們了。」

  「對,我們也是這樣分析的。」胡科長說,「兇手開始簡化殺人程序了。」

  「這可怎麼辦?」我說,「我在去洋宮縣的一個交通事故的途中,已經快到了。」

  「不著急。」胡科長說,「你師父陳總的案件已經辦完了,那個兇手已經被警方擊斃了。現在陳總回來,親自督辦這起案件了。」

  「那就好。」我說,「你們等我,我去去就來!絶對不能再讓這個惡魔殺人了!」

  我對自己的評價是「適應閾」比較寬,吃菜鹹的淡的都能下嚥,穿衣熱點兒涼點兒都能出門。去命案現場,即便是屍蠟化、巨人觀,只要我能穩定住思緒去思考,五分鐘內,大腦就能忽略掉刺鼻的惡臭。

  所以,在接完電話後,雖然我的思緒被「六三專案」牽絆,但一到這一起交通事故現場,我滿腦子人、車、路,「六三專案」的畫面就忘得一乾二淨。

  在事故發生現場,車輛和屍體已經被運走,警戒帶一旁,警察和電線修理工人正在交涉。事故導致一根電線杆倒塌,扯斷的電線散落一地。附近路燈及一些住戶家中大面積停電,電力公司的電話都給打爆了。

  為了讓電力公司可以儘快恢復供電,我們立即展開了勘查工作。

  路一側的樹木都已倒伏,但沒有折斷現象,倒伏在地面的小樹表面樹皮都已經被刮脫。倒伏樹木的盡頭是一根折斷倒塌的電線杆。

  「看,這一片河邊的灌木叢都倒伏了,」大寶說,「車輛就是從這裡入水的。」

  我用捲尺量了量電線杆,說:「電線杆上黏附著銀灰色的漆片,應該是車輛撞擊後黏附上的。這些漆片的位置比較高,應該高於一輛小型汽車的高度。」

  「那你的意思是?」林濤問。

  我說:「車輛一路鏟倒樹木後疾馳而來,雖然車輛的底盤可能被樹木架空,但是由於車輛自重和四個人的重量,車輛是不可能飛起來的。既然撞擊點可以達到這麼高,說明車輛可能有傾覆。」

  「你是說車輛是處於側翻的狀態撞擊到電線杆的?」林濤說。

  我點點頭,摘下手套,說:「現場的狀況,人為是偽裝不了的,這是一起交通事故無疑。」

  車輛已經被拉到一個修理廠,為的是檢驗,而不是修復。車子被撞成現在的程度,已經沒有再修復的必要。

  這是一輛銀灰色奔馳轎車,前保險杠已經脫落,引擎蓋倒還算完好。

  「這車挺經撞啊?」大寶說。

  我搖搖頭,說:「現場的樹木很細,都沒有折斷,說明撞擊力並不是很大。因為馬路牙子上的土壤鬆軟,所以樹木遭受撞擊後,就倒伏了,車輛其實都是在一邊鏟樹,一邊疾馳。沒有發生正兒八經的正面撞擊。你看車裡的氣囊都沒有打開。」

  我圍著車輛轉了一圈,在車後備廂處停了下來。車輛的後備廂癟了進去,完全變形了。

  我用尺子量了量後備廂上方的凹陷,說:「這一處半圓形的凹陷,直徑和電線杆相符,說明車輛在開到電線杆的時候,已經發生了傾覆,整個後備廂的上面撞擊上了電線杆。」

  「因為碰撞,所以車輛往前行駛的路線發生了改變,」林濤說,「這才會掉進水裡。如果不是因為這一下碰撞,車輛只是往前鏟樹,最終還是有可能停下來的,人也不會死。」

  我點頭認可。

  大寶則注意到車尾巴上的一個反光貼寫著「變形金剛」。

  大寶說:「呵呵。」

  「我相信交警部門也可以很輕易地判斷出車輛的傾覆過程、撞擊過程和入水過程。」我說,「但是誰是駕駛員,則需要我們法醫了。」

  「有把握嗎?」林濤隨著車輛的顛簸搖晃了一下。

  我說:「法醫能否推斷出駕駛員,不是絶對的,是要看條件的。如果屍體上都沒有損傷,神也判斷不了。一旦有一些特徵性損傷,則可以認定。所以我現在也很忐忑。」

  我們趕赴的地方,又是我比較抗拒的地方——醫院太平間,而且是全縣最大的一家醫院的太平間。

  太平間裡擺滿了冰棺,裡面躺著形形色色的屍體。

  我揉了揉鼻子,穿上解剖服,走到了太平間中央擺著的四張運屍床的旁邊,這就是這起事故中死亡的四名死者的屍體。

  「先把死者的衣服都脫掉吧。」我說。

  幾名法醫七手八腳地把屍體衣物全部脫去,我一眼看去,沒有任何一名死者身上有開放性創口,甚至連比較明顯的皮下出血都沒有發現。

  「完蛋了。」大寶說,「都沒損傷,怎麼判斷?」

  我鎮定地逐個兒看了看死者的四肢,說:「不,有傷,很輕微,我覺得我們有希望得到正確的答案。」

  「沒有嚴重的損傷,說明車輛確實沒有發生嚴重的正面撞擊,」林濤說,「這一點可以印證我們對事故發生過程的認定。」

  我點點頭,問身邊的交警,說:「家屬同意解剖嗎?」

  交警說:「不同意。」

  「不同意?」我說,「難道不是家屬提出要查清駕駛員的嗎?」

  交警說:「家屬要求公安機關查清駕駛員是誰,但不同意解剖。」

  我知道很多事故發生後,家屬提出的種種理由,不過是為了索求賠償,但因為中國傳統思維的影響,又不願意讓自己的親人在死後還挨上一刀。

  於是,我說:「那我們試試吧。」

  僅僅進行尸表檢驗,雖然大大降低了我們的工作強度,但是因為看不到屍體內部的組織改變,就等於少了很多推斷的依據。好在這起案件我們有如神助,在短短三個小時屍表檢驗結束後,我已經有了確切的結論。

  在得出結論後,我提出要求會見四名死者的家屬。

  「有把握嗎?」洋宮縣分管交警的周局長說。他剛從省廳回來,出了這麼大的事故,管理責任不可推卸,他挨了一頓批以後,灰頭土臉地回到縣裡。他對我貿然會見死者家屬心存疑慮,因為稍有不慎,可能就會引發信訪,那時候,他的責任更大。其實他不知道,我在屍檢後,又想起了幾百公里外的「六三專案」的第五起案件,想起了冤死的第五名死者。我是真心急著回去。

  但周局長現在對省廳的人心有餘悸,在獲得我堅決的答覆後,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有乖乖地部署,電話約見了幾名死者的家屬。

  「經過現場勘查和車輛檢驗,我們基本確定了事故的發生過程。」我指著幻燈片上的照片說。

  「別廢話了,我們就要知道誰開的車。」一名男子訓斥道。

  「啊……我的兒啊……你死得好慘啊……」一名婦女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引得會議室裡爭吵聲、叫罵聲、哭聲四起,讓場面一度混亂。周局長端茶倒水加安慰,花了半天力氣,才把氣氛再次恢復平靜。

  我在暗自慶幸已經提前讓林濤把屍體照片進行了處理,不至於再次引發騷亂。

  「那麼,我們現在來說一說損傷。」我乾咳了一聲,緩解一下剛才被打斷的尷尬,「通過屍表檢驗,我們通過損傷分析認定一號男性死者為駕駛員。」

  「廢話!」還是剛才的男子打斷了我的話,「車是我兒子的,你們就認定他是駕駛員?你們就這樣辦案的?那需要你們做什麼?吃乾飯的嗎?」

  「那麼你的意思是車是你兒子的,你兒子就不可能是駕駛員?」這次激怒了我,「那麼你說誰才是駕駛員?」

  其他幾名死者的家屬站到了我的陣營,大家紛紛開始指責他,他才重新坐回位置上。

  「一號男屍的損傷分佈規律是左側有玻璃劃傷,右側有硬物挫傷。說明事故發生時他左邊有破碎玻璃,右邊有表面光滑的硬物。根據車輛檢查,只有駕駛員的位置可以,左側有窗,右側有擋位和手剎。一號男屍右側腰部的擦挫傷,提示這個位置有一個鈍性物體,根據車輛檢查,只有坐在車左側的人,右側腰部才對應安全帶扣。」

  我一口氣說完,頓了頓,發現一號死者的父親沒有跳出來反對,於是接著說:「一號男屍雙踝的內側都有擦傷,說明他兩腳之間有一個硬物,表面比較粗糙。我們檢查了全車,只有駕駛員的兩腳之間會有一個剎車板。這個損傷是和其他死者不同的。另外,他的左側膝蓋部位褲子有個刮破的痕跡,經過車輛檢查,發現駕駛員左膝對應部位有個引擎蓋開關,一角尖鋭,可以刮破衣物,車輛其他位置都沒有符合形態的硬物。」

  我剛說完,除了駕駛員的父親以外,其他死者家屬均點頭認可。而駕駛員的父親也似乎有些詞窮,但他依舊不依不饒地質問道:「那……那你給我說說其他人坐哪兒的,你都能分析出來,沒疑點,我才服。」

  我心想,幸虧每個人的損傷都有特徵,不然還真被問住了。我微微一笑,說:「一號女死者是坐副駕駛的。她的損傷特徵是雙上臂下方挫傷,符合和一個平面物體摩擦形成。雙上臂下側能接觸平面物體,只有副駕駛的位置。」

  「那她不會是駕駛員嗎?」

  「不會。我們設想一下,如果是駕駛員的腋窩部位都碰到了儀表盤,那麼方向盤肯定會重重地頂在胸口了,死者胸口沒損傷。另外,四名死者中,只有一號女屍身上沒有玻璃劃傷。而車輛只有前擋風玻璃和右側前窗玻璃沒破,其他都破了。這說明她就是坐在副駕駛的。」

  我見沒人接茬兒,接著說:「二號男死者坐在副駕駛後面的位置,因為他的右側有玻璃劃傷,而且衣領有被撕扯脫線的跡象,衣領還在他右側脖子處留下了勒痕,說明是左邊衣角受力,說明他左邊有人。另外,他的右顳部有個巨大血腫,說明右側有硬物撞擊。我之前想說,事故過程是車輛有個向右側傾覆的過程,那麼他在這個時候頭部就可能撞擊了門框。」

  會議室裡又出現了隱約的抽泣聲,我連忙把話說完:「剩下的就是二號女屍,她坐在駕駛員後側。她的右側手掌有玻璃劃傷,說明車輛在向右傾覆的過程中,她用手支撐自己,手撐在碎裂的右側車窗玻璃上,所以會劃傷。如果坐在副駕駛後面的座位上,是不夠距離用手撐住右側車窗的。另外,她的右手有一枚指甲折斷了,這應該是在車輛衝上馬路牙子時,她拉拽坐在她右側的二號男死者衣服形成的。」

  會議室裡一片安靜。

  我補充道:「我說完了。」

  會場又安靜了一會兒,幾名家屬紛紛表示認同,離開。駕駛員的父親張了張嘴,也沒能說出什麼話來,默默地離開了。

  周局長目送幾名家屬離開,激動地說:「老秦,你這場分析,是我幹交警這麼多年來,聽過的最精采、最有說服力的分析!太精采了!」

  我被誇得有些飄飄然,拎起包謙虛了一下,說:「是案件條件好而已,現在我們要回去了。」

  2

  這起事故的分析讓我自我感覺良好,所以一回到省廳,我就迫不及待地到師父辦公室去。一來幾個月未見師父露面,還真有些想念;二來我一定要把這起事故完整地彙報給師父,讓師父知道,他的徒弟到哪個部門辦案都不會丟他的臉。

  可是一進師父辦公室,卻看見了師父陰沉著的臉。

  我堆起笑容,說:「師父,我今天辦了……」

  「你從今天起停職。」師父說。

  「辦了一個漂亮案子。」我沒有反應過來,還是把剛才的一句話說完了。

  「停職?」林濤最先反應過來。

  我渾身突然就麻木了,說:「師父,那個,誰停職?」

  師父盯著我,眼神如炬。

  我回頭看了眼呆若木雞的大寶和一臉驚愕的林濤,再看看堅定的師父,感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鼓足勇氣問了句:「我停職?我怎麼了?」

  師父盯著我說:「停職原因現在保密,你從明天開始不用上班了,老實在家待著,隨時接受傳喚。」

  「傳喚?」我大腦快速轉了一圈,心想我老秦行得正坐得直,沒做過什麼對不起人的事情啊,我犯了什麼錯誤嗎?還需要傳喚這麼嚴重?

  我是師父最疼愛的弟子,他最終架不住我的央求,陰著臉,從抽屜裡拿出一沓照片,扔給我,說:「看看,你認識她嗎?」

  照片上的女子白色紗織上衣,黑色短裙,還有蕾絲的長襪,躺在地上,蒼白蒼白的,她是失血死亡,右側胸口被血跡浸濕。

  我突然想起了胡科長說的「六三專案」的第五名死者,被兇手割去乳房的死者。

  看到「六三專案」的資料,我有些激憤,但是仍沒有壓得過心頭的疑惑,我仔細看完了那一沓照片,最後一張是死者生前的生活照,照片上的女孩笑容可掬、清純可愛,但面孔確定是生疏的。

  我搖搖頭,說:「不認識。」

  師父突然換了話題:「你十一期間在做什麼?」

  我見師父臉色變好了些,於是翻了翻眼睛,嬉皮笑臉地說:「一直在家陪老婆啊,想著怎麼生兒子呢。」

  「這個死者的內衣上,有你的DNA。」師父一針見血,「鈴鐺剛懷孕,你就幹壞事嗎?」

  我渾身又麻了起來:「什麼?我我我,我這幾天都沒出門,這怎麼可能?」

  每名法醫的DNA都會被錄入DNA數據庫,這樣就可以防止在解剖、取材的過程中污染,所以我的DNA也在數據庫裡有備存。我沒有參加第五具屍體的檢驗,所以不可能是污染,那麼在死者身上發現我的DNA,只可能是我和死者接觸過。

  「陳總你不會懷疑第十一根手指的系列案件是老秦幹的吧?」林濤旁觀者清。

  我一臉茫然地看了看林濤,委屈、憤怒、疑惑、糾結各種情緒壓在心頭,壓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就直直地看著師父,師父也看著我。

  僵持了一會兒,師父說:「本案殺人方式是投毒、扼頸,前三起還有剖腹的動作。剖腹動作很專業,是法醫常用的掏舌頭的方式。專案組之前一直在懷疑是不是有行內人在作祟,沒想到在這第五具屍體也就是劉翠翠的身上進行地毯式檢驗,就發現了你的DNA。」

  「是什麼呢?」林濤說,「頭髮?皮屑?」

  師父沉默了一會兒,說:「是精斑。」

  我剛剛恢復一些思緒,正準備開口說話,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又震蒙了。

  「我……我……我,她……她……她。」我突然結巴了。

  「可疑斑跡量很少,像是被擦拭過一樣。像以前的「雲泰案」一樣,精斑預實驗陽性,但是沒有檢見精子。」師父說,「但DNA是你的。」

  「可……可是我去醫院檢查過,我正常啊。」我說,「我有診斷證明。」

  「不。」大寶臉上突然出現了他少有的堅定,「我不相信是老秦幹的。那個大學教授的兒子死亡那案,之前我們一起在辦案,他沒有作案時間。」

  「這個資料我也看了。」師父說,「也就是因為這起案件,不然他們早就抓你了。你從來沒有和我說過謊,你和我說,這幾起案件中,你有沒有參與過?」

  「沒有!」我叫道。

  「好!我相信你,才會告訴你一切。那你現在就要少安毋躁。」師父說,「專案組不會冤枉你的,但是這期間你不能再參與工作了,去檔案館看看以前的案件資料,也不算浪費時間。」

  哪裡有什麼心情看檔案?

  陪伴我的是一摞摞已結案件的卷宗檔案,還有檔案館牆那邊的竊竊私語。我一個屢破命案的法醫,現在倒成了命案的嫌疑人,這是該有多荒唐?

  我拿著女死者劉翠翠的照片看了又看,嘗試著讓自己不去迴避,讓自己想起是不是以前和她有過什麼干係?可是看了整整一天,我確信地告訴自己,我一定不認識她。

  天色漸晚,我沒有回家,我不知道怎麼回家,怎麼去和鈴鐺說這件事情。在空蕩蕩的檔案室裡,我開始慢慢地翻看著檔案,想用自己超強的「適應閾」把自己從這五味俱全的思緒中拉回來。

  林濤和大寶突然開門走了進來。

  大寶陰淒淒地說:「我們今天去偷了『六三專案』五起案件的資料,然後複印了出來給你,你好好研究一下吧。」

  「這可是偷的。」林濤回頭看看門外,說,「要是被專案組知道,我們就死定了。這可是違反紀律的。」

  「嗯,」大寶使勁兒點頭,「我們可不想和你一樣跑這裡來看檔案。」

  我感動地看著這兩個兄弟。以我現在的狀況,除了師父,恐怕只有這兩位才是最信任我的人了。我說:「這幾天晚上我就睡這兒了,你們晚上沒事兒的話,就來陪我一起研究案子吧。」

  看著兩人悄悄地離開,我的心裡又像是被打倒了五味瓶,如果不是這些人的信任和支持,我現在會不會崩潰?

  強大的「適應閾」又發揮了它的作用。各種非正常死亡案例卷宗很快把我拉到一個沒有雜念的境界裡去,我甚至開始統計每年全省非正常死亡和命案的大概數字,以及各類案件所占的比例。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一個幾千萬人口的省份,每年非正常死亡居然有七八千起。其中交通事故占了一部分比例,然後就是自殺和猝死,再然後就是一些災害事故。其中自殺的卷宗看起來最有意思,法醫要通過各種損傷形態或者痕跡來排除他殺的可能。

  比如一起案件中,僅看照片,死者的頸部有一個巨大的切口,怎麼看都和「六三專案」裡死者被割喉的那種感覺一樣,但是法醫判斷是自殺。理由是死者的周圍佈滿了噴濺狀血跡,沒有一點兒空白區。如果是有人在她身邊割喉的話,血跡噴濺在空中的時候,就會被兇手的軀體阻礙,從而會形成一個血跡的空白區。沒有空白區,說明死者的身邊沒有有形的人體。而且死者的高領毛線衣領口被翻了下來,殺人的話,絶對不可能還翻領子。

  省廳的法醫一般只出勘疑難命案,所以對形形色色的非正常死亡事件的勘查,比基層法醫要少得多,經驗也少得多。我終於知道了師父的良苦用心,讓我利用這一段時間,好好地查漏補缺。

  除了災害、意外和自殺以外,還有一些沒有破獲的命案積案。今年來公安部提出命案必破以後,刑警部門的大部分精力都是在偵破命案上,命案破案率也在世界上名列前茅,所以我看到的沒有破獲的命案很少,而且一部分是明確了嫌疑人,只是嫌疑人還沒有到案而已。但也有些命案几乎沒有了任何線索,所以我猜測專案組也就放棄了。

  今年的卷宗我從後往前很快翻完了一遍,時間也接近凌晨兩點。

  很多恐怖小說都把凌晨兩點當成一個恐怖事件發生的節點,在這個時間通常會有一些詭異的事情發生。我看完表以後,這樣想著,然後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眼前的卷宗是今年年初發生的一起棄嬰案件,發生在龍番市。準確地說,是嬰兒病死後,被拋棄屍體的事件。照片裡是一個路邊的垃圾桶,垃圾桶的一側放著一個襁褓。襁褓的外面有一根脫落的繩索,是因為布面光滑而脫落的。

  我翻到下一頁,是嬰兒屍體的照片。屍體上沒有損傷,口鼻部和頸部皮膚都是完好的,但屍體面色發紺,很有可能是疾病死亡。

  但是這一切都沒有吸引我,反倒是嬰兒雙側大腿上的痕跡吸引了我。

  我再次下意識地抬腕看錶,時針恰巧指向凌晨兩點整。

  這個詭異的時間裡,終究還是發生了詭異的事情,但是坐在檔案櫃旁邊的我,並沒有任何恐懼的感覺,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興奮。

  因為我發現的這個痕跡,很有可能成為「六三專案」破案的最有利線索。

  3

  嬰兒的大腿兩側,有很多勒痕,是死後形成的。說明嬰兒死去後,拋棄他的人想用一根細繩來固定他的雙腿,方便拋棄。但是因為大腿軟組織豐厚,彈性強,所以幾次捆紮都脫落了,形成了有特徵性的軟組織壓痕。

  除此之外,嬰兒的大腿外側有死後鋭器劃痕。這是用刀在雙腿外側割的痕跡,但是因為棄嬰者下不去手等種種可能的原因,只是劃破了腿部皮膚,並沒有傷及肌肉。

  「為什麼要割大腿?」我一個人在檔案室裡自言自語,房間裡傳來了我的回聲,「割槽捆綁!」

  我認為棄嬰者因為多次捆綁未果,所以想用這種辦法來固定住嬰兒的雙腿,方便拋棄。這種手法,和「六三專案」前幾起被碎屍的屍塊的捆綁手法完全相同。會不會是一個人所為?

  我迫不及待地翻看了整本卷宗。

  這個事件的出勘法醫是龍番市的老法醫鄒書文,他在處置完這起案件後兩個月退休了,所以其他法醫並不知道這起案件的細節,在發現割槽捆綁的時候,也沒人能夠聯想起這起棄嬰案件。

  鄒法醫對屍體進行了局部解剖,並且對嬰兒的心臟進行了病理學檢驗。病理檢驗報告的結果是:先天性三尖瓣下移畸形。三尖瓣下移畸形是一種罕見的先天性心臟畸形。本病三尖瓣向右心室移位,主要是隔瓣葉和後瓣葉下移,常附著於近心尖的右心室壁而非三尖瓣的纖維環部位,前瓣葉的位置多正常,因而右心室被分為兩個腔,畸形瓣膜以上的心室腔壁薄,與右心房連成一大心腔,是為「心房化的右心室」,其功能與右心房相同;畸形瓣膜以下的心腔包括心尖和流出道為「功能性右心室」,起平常右心室相同的作用,但心腔相對較小。常伴有心房間隔缺損、心室間隔缺損、動脈導管未閉、肺動脈口狹窄或閉鎖。可發生右心房壓增高,此時如有心房間隔缺損或卵圓孔開放,則可導致右至左分流而出現發紺。

  因為可以排除其他死因,雖然這種疾病患兒大多在十歲左右死亡,但結合嬰兒的發紺表現,法醫判斷死者就是因為這種先天性心臟疾病突發,未經有效搶救而死亡。

  這是一起拋棄病死嬰兒屍體的事件,不是命案。辦案單位經過一些調查,並未查到相關線索,所以就這樣結案了。

  這些都不是關鍵。關鍵的是包裹嬰兒的襁褓,都保存在龍番市公安局物證室,未經DNA檢驗。

  我興奮不已,拿起電話想找林濤和大寶,但一想他們今天也挺累的,肯定睡著了,明天再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吧。

  我興奮的理由不是因為我的冤情就要得雪了,而是因為這一起壓在所有專案組民警心頭的大山,總算在這一次不經意翻閲檔案的過程中,露出了曙光。

  因為疲憊,我不知不覺地躺在檔案室連排椅上睡著了。

  一覺醒來,我撥通了大寶和林濤的電話,分別和他們兩人敘述了我昨晚翻閲檔案的發現。林濤難掩心中的興奮,大寶則呆呆地問:「啥意思?」

  林濤和大寶已趕赴「六三專案」專案組,把這一發現及時上報給專案組,並且提出要求,提取當初棄嬰案的相關物證,及時送往省廳進行DNA檢驗。

  在送完物證後,林濤和大寶趕來檔案室,和我一起翻起了檔案。

  「即便掌握了嫌疑人的DNA那又怎樣?」大寶說,「龍番市一千萬人口,怎麼查?一般情況下一個數千人的小鎮子想用DNA做排查都不太可能,更何況一個省會城市?」

  「不可能利用DNA作為排查依據。」我說,「DNA只能是一個甄別依據。一個DNA檢材檢驗成本一百多塊錢呢。」

  「所以說啊,」大寶說,「我們現在需要解決的是,如何迅速找到這個嫌疑人的藏身之所或者發現他常去的地方。」

  「我倒是覺得先刻畫犯罪分子特徵,才比較靠譜。」林濤說。

  我點頭說:「贊同!至少這個人心理變態、心狠手辣,而且很可能被公安機關打擊處理過,所以才挑釁警方。」

  林濤說:「我看啊,是和你有私仇吧,才會偽裝法醫手法,然後弄了你的DNA。不過你小子要是真沒問題,他怎麼弄得到你的DNA的?」

  我漲紅了臉說:「我絶對行得正坐得直,問心無愧!」

  「我和韓法醫曾經爭論過,兇手是男人,還是女人。」大寶做苦思冥想狀說道,「現在我倒是很認同兇手是個女人。」

  「哦?」我說,「那你說說看,有什麼依據嗎?」

  大寶說:「韓法醫之前說的有道理,兇手有分屍的動作,但是砍擊力度不大,不像是男性所為。加之每起案件都是先投毒再殺人,這種手法很像是女性的手法。」

  「你說的不還是那些依據嗎?你開始不認可韓法醫的看法,現在認可了?」我問。

  「可是這兩天我想了很多,尤其是你曾經和我們說過,看系列案件,就要把每一起案件串聯起來看。」大寶說,「這個系列案件的一個重要關聯,就是前四起案件死者都是男性。」

  我陷入沉思,林濤則說:「可是最後一起是女性,這就不能算是關聯條件。」

  大寶說:「你想想,一般什麼人才能輕易騙得對方喝下有毒的酒或水?要麼是熟人,要麼是色誘。這四名死者互相之間都沒有任何關聯,這幾個月來,偵查員的主要偵查方向就是這幾個人的社會關係有沒有交叉,查到現在沒查出一點兒關聯,說明他們之間沒有互相熟悉的人。那麼就排除了熟人作案的可能,最有可能的就是色誘!」

  我拍了一下桌子:「大寶平時暈乎乎的,但是他的這個分析我非常認同!只是,最後一個死者是女性,這個不太好解釋。」

  大寶從包裡掏出一沓資料,說:「這是最新的調查結果,最後一名死者,是同性戀!」

  我和林濤都愣住了,這一調查,確實是證實大寶的理論的最好依據。

  大寶接著說:「綜上所述,能夠輕易騙得男性和同性戀的女性喝下毒酒的人,最有可能是個女性!」

  「那這個兇手為什麼開始殺男人,後來又殺女人?」我問,「難道她是為了不讓我們發現這一關聯要素嗎?」

  林濤說:「不能排除這種可能。當然,也有可能是她的性取向突然發生改變了。」

  「那麼,我們下一步該如何是好?」大寶一口氣分析了這麼多,有些疲憊。

  我揉了揉太陽穴,說:「你們知道不知道,女性同性戀聚集的酒吧有哪些?」

  「怎麼著?」林濤說,「你這是想守株待兔嗎?酒吧裡那麼多人,你去哪裡找啊?」

  「說的也是,」我說,「但是我覺得如果我們框定出一個大的範圍,在這個範圍內所有的酒吧、夜總會什麼的,都去盯一下,說不準還就真能找到撞上樹的兔子。」

  「等等,」大寶說,「咱們捋一捋。第一,你怎麼框定範圍?第二,你怎麼知道誰是兇手?」

  我搖搖頭,說:「這個我也不確定。但是我想,如果真給我們碰上了,總能發現一些端倪吧?別忘了,她想栽臓我,我總能看得出一些破綻吧。」

  「好吧,好吧。」林濤說,「我也相信這一點。既然栽臓你,肯定是和你有一些瓜葛的,比如你曾經拋棄過的純情小女孩什麼的。」

  我再次漲紅了臉說:「沒有的事!我和鈴鐺是初戀!」

  「你倆別調情了。」大寶說,「第一個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呢,怎麼框定範圍?龍番市方圓六千多平方公里,一千萬人口,你怎麼框定?」

  我微微一笑,拿出一個圓規,說:「你忘記了?前不久,我去學習了一個冷門學科——犯罪地圖學。這個學科在國外很熱門,但是國內很多人認為是迷信。我準備來試一試它到底管不管用。」

  「犯罪地圖學?」大寶說,「好像聽你說過。」

  我說:「有刑偵專家認為,系列犯罪的發生,都是圍繞著兇手主要活動地帶來進行的,然後向外擴張。只要你能找出前幾起案件的發生地點,然後框定範圍的圓心,就是兇手主要的活動地帶。」

  「這個確實有點兒玄乎,可靠嗎?」林濤說。

  我說:「死馬當活馬醫了。」

  「你說前幾起案件的發案地,」大寶說,「那你準備用拋屍地點?」

  我皺眉想了想,說:「如果兇手有車,拋屍可以是隨意性的,所以不准,那麼就以幾名死者最後出現的地點來作為發案地好了,看看它們的中心點是哪裡。」

  我們三人拿出一張龍番地圖,然後翻開幾起案件調查資料,逐一進行標註。

  「孟祥平是在這個醫院失蹤,在這裡。方將在這個賓館失蹤,在這裡。程小梁住學校附近,也是在學校遇害的,在這裡。梁峰志失蹤的地方在這裡。」大寶用紅筆在地圖上做了標記,說,「最後一名死者劉翠翠要不要也算上?」

  我點點頭,拿過大寶手中的筆,說道:「根據你們給我的資料,劉翠翠的遇害地點是在她的出租屋裡,就是這個叫青年人小區的地方。」說完,我在地圖上畫了個圈。這五起案件的發生地點和調查情況,我早已熟記於心。

  我用圓規把幾個點連接了起來,是個歪歪扭扭的橢圓形,我在橢圓形的中央,用藍筆畫了個圈,說:「你們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三七五四街區!」林濤叫道,「這裡是個酒吧、夜總會、KTV的聚集點。真被你猜到了!」

  我笑了笑說:「我也堅信,犯罪地圖學的存在,必然有它的道理,一點兒也不迷信!這樣看,兇手很有可能是通過色誘的方式,騙取被害人的信任,然後擇地殺人。」

  「我有點兒奇怪,」林濤說,「當初調查幾名死者的時候,對酒吧、夜總會應該是重點調查的,這裡的錄影應該都調取了吧?怎麼會沒有發現?」

  大寶說:「這個我知道。視頻組就十幾個人,我有個同學在裡面,他前幾天還在和我訴苦呢。當時他們調回來的硬盤放了滿滿一辦公室。全市那麼多有視頻監控的地方,他們十幾個人慢慢看。加之兇手作案都是晚上,視頻大多不清楚,死者也沒有穿著很顯眼的衣服。所以啊,要麼他們現在還沒有看到這個區域的監控,要麼就是看到了也沒有發現毫無特徵的死者蹤跡。」

  「這個完全可以理解。」我說,「他們又沒用犯罪地圖學,不一定會先看這個區域的監控。而且,我們辦案都知道,那些監控的畫面,有幾張能用啊?看臉根本就不可能,除非人穿著特別有特徵的衣服。」

  大寶說:「說到這裡,我又有想法了。你們看啊,前四名男子都是單身男性,有來龍番進修的醫生,有來龍番出差的老闆和律師,還有紈褲子弟。總體上說,他們都處於容易產生艷遇想法的狀況。最後一名死者是女性同性戀,自然也不言而喻。我覺得我們的推斷非常正確。」

  「我們今晚就去守株待兔?」我說,「兇手割了最後一名死者的組織,肯定還是想繼續作案的。」

  「好哇!」林濤說,「這個街區,美女如雲啊,守不到兔子,也可以看看雲彩。」

  大寶說:「可是,我們現在一點兒抓手都沒有,你確定在那裡可以找得到兇手?你不是孫悟空,哪來的火眼金睛?」

  大寶一句話就像是一根針,把我這個剛剛吹起來的氣球戳破了。是啊,沒有任何線索,真的能找得到兇手嗎?

  4

  我這個被戳破了的氣球不說話了,場面迅速冷了下來。就在這時,大寶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喂?」大寶看見是專案偵查員的來電,一把抓起手機,接通了。

  「DNA檢驗結果出來了。」偵查員說,「襁褓上檢出兩人的DNA,其中一個是嬰兒本身。」

  雖然是棄嬰案件,但是根據有關規定,當初法醫也取了嬰兒的血,並且錄入了DNA系統。

  「另外那人的呢?」大寶急著問。

  偵查員說:「另外的,是一個女性的DNA,經判斷,和嬰兒有親緣關係。說白了,另外一個人應該是嬰兒的母親。」

  「庫裡比對了嗎?」大寶問,「有沒有頭緒?」

  偵查員在那邊沉默了一會兒,說:「沒有。」

  「看來,咱們還得去守株待兔!」我笑著拍了拍大寶的肩膀,說,「加油!」

  我們坐在韓亮新買的克魯茲裡,車子停在三七五四街區的入口處。這裡燈紅酒綠,穿著新潮的男男女女在我們這些「大叔」平時睡覺的時間裡,走進了街區。

  「我們真是被時代潮流拍在沙灘上的人啊。」大寶感慨道,「這麼晚了,龍番居然還有這麼熱鬧的地方。」

  在車裡坐了不到一個小時,大寶的鼾聲就響了起來。

  我遞給韓亮、林濤一支菸,我們搖下車窗,點燃。彼此無語。

  這個時間是酒吧最熱鬧的時間,卻也是宅男宅女們熟睡的時間,所以街區外面也看不到什麼人。只有那刺眼的霓虹燈照射在車裡,讓人無眠。

  不一會兒,大寶忽然冒出一句:「四個四!我們打八了吧?」

  「什麼意思?」我笑著說。

  韓亮說:「他最近學會了一種撲克,叫摜蛋,玩得老上癮了。」

  「也就是說,他在說夢話?」我說。

  「他喜歡說夢話你不知道嗎?」林濤笑。

  我說:「何止是說夢話?他還夢遊呢?上次夢遊找解剖室,沒嚇壞我。」

  我們的笑聲剛落,街區口開始有三三兩兩、東倒西歪的男女出現。

  「散場了。」我坐直了身子。

  「人家不叫散場,」林濤說,「你以為是看電影啊?」

  人流越來越龐大,我瞪著眼睛,想在人群中找到一絲訊息。我抬腕看了看錶,又快到凌晨兩點了,連續兩天短睡眠,讓我此時有了一些睏意。

  慢慢地,人走完了,我們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線索。

  「看來我們這個辦法不行。」林濤說,「守株待兔,這就是歷史上的一個笑話嘛。我們得想想其他辦法,至少得掌握一點兒嫌疑人的特徵吧。」

  「等等,」我制止了正在打火準備返航的林濤,說,「我怎麼聽見有人在叫一個詞兒?」

  「什麼?」林濤把車窗搖開,豎著耳朵聽。

  一個尖鋭的女聲穿過開啟的車窗進入我們的車內。

  「池子!池子!」

  我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來。

  街區的入口處,一個身穿金色短裙、黑絲襪的清瘦女子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一個女子跑過來和她說了幾句話後離開,她於是獨自往街區外面走。

  和其他東倒西歪的男女不同的是,她顯得異常清醒。她掏出手機看了看,然後甩了甩齊肩長髮,像是嘆了口氣,獨自一人向遠處走去,煢煢孑立。

  她看手機的時候,手機的亮光照亮了她的臉龐,美麗俊秀。

  「有沒有覺得這個池子聽起來特別耳熟?」我激動萬分地說。

  林濤皺起眉頭,說:「何止是耳熟,這個女人也很眼熟啊!我知道她是誰了。」

  「你說。」我盯著車窗外的女人。

  「水良的妻子。」林濤一邊說,一邊打醒了熟睡中的大寶。

  水良是「雲泰案」的兇手,被判處死刑,已經執行完畢。我們在搜查水良家的時候,見過他的妻子一面,他的妻子還像鬼一樣和我說了一句話。①而這個引起我們注意的叫聲「池子」,到現在還是個謎。為什麼這個女人出現的地方,就會有「池子」?

  「對!是她!」我彷彿醍醐灌頂,「她當初說過要好好配合我,原來是要殺人作案挑釁我!」

  「當初她說要配合你,我以為她看上你了要勾引你來著。」林濤的笑話一點兒也不好笑,他接著說,「不過,你的DNA她怎麼會有?你們不會……」

  「怎麼可能!」我漲紅了臉,「我問心無愧!」

  「女性作案,受過刺激所以變態,和你有仇,和警方有仇。」林濤說,「她完全符合我們之前推斷的所有條件!」

  「抓人啊!」大寶抹去口角的口水,不知從哪裡拿出一副手銬,「還愣著做什麼?」

  「你哪來的手銬?」我笑著問。這時候的笑,是舒心的笑,我看見了破案的曙光。

  「我在戰訓隊啊,隊員都發單警裝備的。」大寶伸手就去開車門。

  我一把拉住大寶,說:「沒搞錯吧?你是法醫!你是驗屍的!你能抓人嗎?怎麼著?學了兩天戰訓隊的科目,就以為自己是偵查員了?」

  「都是人民警察。」大寶說,「關鍵時刻我們也得上啊!」

  「別急,」我說,「如果是她幹的,她絶對跑不了,相信我。」

  「下一步,我們需要密取她的DNA嗎?」林濤說。

  我搖搖頭,說:「不用,我們悄悄跟著她,看她住哪兒就足夠了。這個女人不簡單,如果現在取她的DNA,一是不合證據提取程序,二是容易打草驚蛇,得不償失。」

  「那你怎麼知道棄嬰襁褓的DNA是她的?」林濤說。

  我說:「我有辦法,走吧!」

  女人住在街區附近的一個小院落裡。從外面看,這個院子不大,但是是獨門獨戶。我們目送女人走進院子後,便悄然離開。

  這一夜,我睡得特別熟。

  第二天一早,我就來到了DNA實驗室。我拉住忙得團團轉的DNA實驗室主任鄭大姐,說:「鄭大姐,不管你現在有多忙,得先幫我一個忙。」

  鄭大姐瞪著眼睛看著我,說:「你不是被停職了嗎?」

  「我是被冤枉的。」我一邊說,一邊把鄭大姐拉到辦公室,說,「有個簡單的活兒。當初『雲泰案』,水良落網以後,有沒有提取他的DNA樣本?」

  「當然,」鄭大姐點頭說,「所有嫌疑人抓來第一件事就是提取樣本。」

  「昨天你們不是做了一個棄嬰襁褓上的DNA嗎?」我說,「我現在想知道這對母子和水良的DNA能不能比出親緣關係。」

  「你是說,那個棄嬰就是水良的兒子?」鄭大姐說,「那他家也太慘了吧。」

  不一會兒,身穿白大褂的鄭大姐從數據分析室裡走了出來,說:「對上了,水良、棄嬰以及那個女子,是一家三口。」

  大寶在旁邊反應了過來:「哦,你這是間接確認本案的嫌疑人就是水良的妻子啊。」

  「啥也別說了,」我說,「趕緊把這些情況通報專案組,對嫌疑人布控。」

  「六三專案」的影響太大了,專案組的壓力可想而知。在得知這一可靠信息後,專案組立即組織了精幹力量對女子的住處進行了布控,並且趁女子外出之際,對她的小院以及小院裡停著的一輛甲殼蟲轎車進行了搜查。當偵查人員從甲殼蟲狹小的後備廂裡拎出一個桶時,現場有位女警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桶底放著一個塑料袋,裡面正是一塊疑似乳房的人體軟組織!

  DNA圖譜從機器裡慢慢打印出來,鄭大姐撕下圖譜,用尺子比畫了一下,說:「在嫌疑人院落和車裡提取的可疑斑跡是人血,經過DNA比對,系孟祥平和方將的血跡。」塑料袋裏的軟組織,確證是屬於劉翠翠的。

  此言一出,DNA室裡一片歡騰。

  這座壓在專案組每名民警心頭數月之久的大山終於給推倒了。

  而此時,我仍在檔案室裡看檔案。看檔案,也有癮。

  下午,當女子回到住處的時候,發現院子裡站著兩名荷槍實彈的警察,她轉身想跑,卻發現已經遁地無門了,她的身後站著幾名便衣。

  她隨後整了整衣衫和頭髮,伸出雙手,微微地笑了一下,說:「不成功則成仁,我早就準備好有今天了。」

  「你沒有成功,也不會成仁。」林濤目光炯炯地望著她,「惡魔是要下地獄的。」

  沒有民警願意審訊這個女子,因為他們實在無法把眼前這個時髦、靚麗的女子和幾個月來連殺五人、手段殘忍變態的惡魔聯繫在一起。他們覺得審訊工作無從下手。

  而這名女子則淡淡地說道:「讓秦科長來審問我,不然我什麼也不說。」

  偵查員說:「行。」

註釋:

①見《無聲的證詞》一書結尾處,「法醫秦明」系列第二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