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意和小柯面面相覷,目光齊齊落在白衣男人身上。
言格揉揉鼻梁:「小柯,不是說讓你帶她去那邊......」他頓一下,回想起來,「嗯,我沒說。」
小柯嘿嘿笑:「老師當時在認真做記錄,沒注意。」
言格摘了眼鏡,說:「我帶你去吧。」
他把事情交代給小柯,便和甄意去了道路斜對面的精神醫院。
進去後,甄意發現裡面別有洞天,氛圍和研究所完全不同。那邊清冷肅靜,這裡卻溫馨愜意,有很大的草坪小池和秋千。
草坪上沒有人,只有陽光。
一路上他都沒話,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裡,安靜地走著,只有草地悉窣。
甄意跟在他背後兩步開外,覺得他背影也很好看。想起剛才他站在實驗室裡低頭做筆記的樣子,很美好,有隱約的風度,卻絲毫不張揚。
奇怪,一個背影就能讓她的心不平靜。人和人之間的緣分,還真是說不准。
她跟著他走一會兒,回歸此行的目的:「言醫生,這個醫院,病人能逃出去嗎?我是說逃出去,然後又回來。」
言格思索了一下,結果是:「抱歉,我並不確定。」
問了等於沒問。
進到主樓,隔著玻璃窗,甄意看見白衣服的病人們排隊等著放風,醫生和護士們照看著。
病人們看見了甄意,他們對新鮮的面孔尤其敏感。一個個都不排隊了,腦袋全擠在玻璃上滿眼新奇地看著她,眼神像求知的孩童。
他們每個人都非常干淨,白衣服干淨,臉干淨,表情也干淨。和外面不一樣,怎麼形容,就像......外面的人帶了污穢的面具,但他們沒有。
因為真實,所以干淨。
一群人歪著腦袋,貼著玻璃擠癟了臉,好奇地看著。人群前邊卻起了沖突,有病人高聲嚷:「為什麼不讓我出去玩?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這一叫,有人起哄:「為什麼那個屁股很翹的柯醫生沒來?我要他給我體檢,我只給他摸。我也喜歡摸他,我要和他睡覺。」
甄意:「......」
有幾個女人敢如此大膽地表達愛意?精神病和正常人,究竟誰是清醒的?
她莫名好喜歡這個病人......
另一個不滿:「徐醫生,美美她又搶我男人,你管不管啊?」
最先說話的男人大怒:「你們這群淫妃,都閉嘴。我是皇上,我要出去玩!」
眼看幾個醫生護士勸不住,言格走去鐵欄邊,低聲問:「他為什麼不能出去?」
徐醫生忙道:「檢查不合格,要等幾天。」
言格看向皇上,語氣平和,像和正常人聊天:「你這幾天不能出門。」
皇上不開心,叉著腰,氣勢威儀俱在:「我是皇上,我說出去就出去。」
言格則口吻隨意:「但太后不同意。」
皇上不說話了,沉默幾秒,居然點點頭:「好吧。立國以孝為本。」說完,真跟著護士走了。
甄意:「......」
排在首位的病人一手握拳,舉向天空:「嘟,嘟,大船啟航!水手就位!」
「開船!」
「開船!」
......
眾人都不看甄意了,全部排隊站好,有的劃船,有的鼓帆,有的掌舵,居然井井有條,絲毫不亂。
神經病們穿著整齊的白衣服,排著隊,唱著歌,歡歡樂樂地「劃著船」航行去草地上了。
這個精神病院,和甄意想象的,真不一樣。
甄意跟著言格上樓,來到一個大廳,白桌白椅,是病人看書下棋畫畫的地方。大家都去放風了,只有吳哲一人坐在畫架前畫畫。
甄意輕聲:「他是什麼病?」
「還沒鑒定。」
「為什麼?」
「他的狀態很差,做不了。但從目前他的行為看,他失去了對人物的記憶,而他對事物的記憶是以感覺為線索的。」
「這麼說,只有痛苦和恐懼了?」甄意有些難過,「他也是嫌疑人,警察應該來過很多次了吧?」
「嗯。他一直在自言自語,說不上是問答,可他們還是記下了他的‘證詞’。」言格說著,語氣並不贊同。
甄意走去,吳哲的畫板上空空的,倒是地上一大堆畫好的稿子,只有黑白色,都是奇怪而驚悚的場景,裡面的人動作扭曲,表情恐怖而鬼魅。
半月不見,他還是個英俊的小伙子,卻不是原來的那個了。原來的那個,在慘劇發生後,鼓勵著陪著唐裳四處奔波找律師,之後的四個多月,以驚人的忍耐和包容,抗拒外界的驚濤駭浪,保護他懷裡的小女人。
唐裳被現實的殘忍和黑暗折磨得萬念俱灰的時候,會失控尖叫咒罵;甄意覺得快支持不下去的時候,也會甩臉色;只有他,把所有的傷痛埋進心底,給唐裳安慰鼓勵和寬撫,給甄意幫助信任和感謝。
那4個多月煉獄般的並肩作戰,像死扛了一個世紀的戰爭。
正是他,讓甄意頭一次見識到,再普通的人在生活驟遭變故時,也能爆發出驚人而綿長的力量。
可就是這堅強得像鋼筋混凝土一樣的男人,在唐裳死後,驟然崩塌。
她在他面前坐下:「吳哲?」
吳哲的目光空洞洞地移過來,落在她臉上,緩緩聚焦:「甄律師。」
甄意的心猛地一敲,說不出是種怎樣的感覺,像是人在垂暮之年突然遇到闊別一生的年輕時的戰友,酸而痛:「你還記得我?」
「我上個月和你告別,給你留了我的地址。」他看上去像正常人,只是感覺一樣了。
「小裳去買冰淇淋了還沒回來。你等一會兒。」
「好。」甄意點頭。
言格給她說過,吳哲的傷後記憶很短,每過一段時間就重新洗牌,回到他在等唐裳回家的階段。
然後,他一直在等。
「這些是什麼?」甄意拾起地上的暗黑畫紙。
「一個女孩的故事。」
是連環畫,女孩殺了四個男人。看那幾人的身影,竟像唐裳和林子翼四人。
甄意微微蹙眉,看到最後一張:「這幾個又圓又癟的東西是什麼?」
「她閹了他們。」他語氣平常。
男性生殖器?
甄意呼吸不穩,她從警察那裡得知,林子翼的確被閹割了,死時渾身*,手腳被捆成大字,死相羞恥而不堪。
捆綁......
甄意想起第一次見吳哲時,他脖子上和手腕上的傷痕,捆綁造成的傷痕。那時她就隱隱感覺,這場慘劇裡,他心裡的傷只怕比唐裳更深,更刻骨銘心。
他現在的狀態能殺人嗎?如果能,殺人時他狀態是否清醒?而且,最關鍵的問題,他可以從這裡自由出入嗎?
腦中想法混亂噪雜,直到吳哲疲憊的聲音響起:
「甄律師,我好累。」
「什麼?」
「今天跑了太久,累了。」
「跑?」
「小裳從樓上跳下來,我跑去窗口接她。跑累了。」
「接住了嗎?」甄意不知他說的是真實還是幻想,只能順著他。
「還沒有。她從50層的樓頂跳下來,我跑去49層樓梯間的窗口,沒接住。所以,她又重跳了一次?」
「重跳?」
「嗯,她一跳,我就趕緊跑去接她。每一次,我都在比上次低一層的地方接。上星期,我跑到31層樓梯間的窗口,可她還是和我的指尖錯過了。最近我一直卡在31樓,每次都只能跑到那裡。」他說著說著,著急起來,手開始在畫板上無規律地抓,「怎麼辦?31樓就下不去了,怎麼辦?」
「可你怎麼知道在31層?」
「消防栓旁有樓層號。」
「你沖去窗口,怎麼會看到消防栓後的樓層號?」
「鏡子。」
「什麼?」
「樓梯間的窗戶旁有面鏡子,我從鏡子裡看到空空的牆壁,門洞,和黑色的數字。」
甄意背後陰風陣陣,不知吳哲的幻想代表了什麼。
「甄律師,你是來接我出去的嗎?」他思維跳躍,忽然緊張起來。
「我......」
「這裡的人都想害我,總給我吃藥,想毒死我。」
「那你......」
「我當然沒吃。」他飛快打斷,四處看看,見沒人,從褲腰上摸出十幾粒藥丸,塞到甄意手上,「護士會來檢查,你幫我藏著。」
甄意做賊一樣,沒有辦法,接過來收好。
「但我不說話,不說話他們就看不見我。」吳哲說,「你也該走了。」
甄意無法理解,想追問,可吳哲收回目光,當她不存在了,然後他抱著畫,緩緩回房間去。
剛才的對話,吳哲不會以為她是他的幻想吧?
這個想法讓甄意頭皮發麻。
廳裡一個人也沒了,連言格都不知道去了哪裡,空曠得讓人發怵。她起身望向外面的草地,病人們正在弄類似朗誦大賽還是唱歌比賽之類的活動。
甄意想了想,跟著吳哲的方向過去,看他進了房間,她找走廊上當值的護士詢問:「這邊的病人由你照顧?」
「是的。」
「吳哲他情況怎麼樣?」
「我覺得挺好的,不說話也不吵,我們最喜歡乖乖的病人了。」
這話聽了不太舒服,甄意也不介意。畢竟,是人都希望自己的工作順順當當,他人的利益不過是自身順風順水之後的善意消遣。
「病人的房間會上鎖嗎?」
「視病情而定。」
甄意沒多問。病人多,護士少,有一個不見,護士能注意嗎?
她邊想邊走,過一會兒發現走錯了方向,前面是閉合著的落地玻璃門。剛要折回去,卻看見了言格。門那邊也是一個廳,稍小,環境干淨清淡。
言格和一個男子面對面坐著,都是白衣。不過一個是醫生工作服,一個是患者病號服。
那男子只看得到側臉,輪廓分明,應該是美男。
顏控是一個非常高大上的借口。甄意再度挪不動腳,好奇地張望。
兩人似乎在交談,言格不冷不熱,從容淡然;那男子唇角噙著笑,怡然舒服的樣子。
甄意下意識輕輕推了一下落地門,鎖著。
她納悶了,言格和一個精神病人有什麼好談的,表情還那麼認真正經。再想想他一貫對自己的態度,簡直把她當一團會說話的空氣。
甄意不滿,忽然突發奇想,呃,他對她那麼清淡,該不會......不是她不好,而是性別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