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崔菲坐在旁聽席上,神色從容地看著被告席上的戚勉。審判長和審判員都到庭了,甄意卻沒出現。

審判長問:「甄律師呢?她不懂法庭紀律嗎?」

楊姿看江江,

江江起身:「審判長,甄律師她出車禍了。如果她能趕來,一定會來。」

審判長道:「法庭有法庭的規則,她好好休息,不用來了。」

崔菲微微彎起唇角,眼中閃過一絲寒光,她不會來了。

「全體起立。」

崔菲微笑起身,等待宣布開庭,到那時,誰都不能進來。

「請等一下!」

甄意的聲音?

崔菲驚愕回頭。甄意沖進來,手臂上纏著繃帶,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眾人議論紛紛;

審判長警告地看她。

崔菲仍不可置信,有人坐來身邊,是言格。坐下時,袖口上移,手腕處露出一截繃帶,潔白得刺眼。

崔菲大致明白了什麼,沒料到會把言格牽扯其中,忐忑半晌,試探著問:「你和小意又在一起了?」

言格沒看她,手指比到唇邊,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目光始終在甄意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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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審過程起初波瀾不起,上次出庭的酒店員工可信度不高,取消證人身份;

二次開庭,甄意申請了一位新證人,小柯醫生。這來自於言格的建議。

「小柯醫生,可以向大家介紹一下你的身份嗎?」

「帝城第一精神研究所,精神與犯罪學研究員。」

「精神與犯罪學研究,是什麼意思?」

「研究部分有精神障礙的人與犯罪的關系。」

「精神障礙患者和普通人犯罪有什麼不同?」

「精神障礙患者犯罪有特定的規律可循,由於現代社會很多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精神疾病,所以不太好區分。但有些重度的疾病類型會比較凸出。」

「能舉個例子嗎?」

「比如反社會型人格障礙。」

「公眾都說這次的電梯縱火案裡,凶手相當殘忍無情,手段令人發指,你從專業的觀點,能看出什麼?」

「凶手麻木無情,很可能沒有共情能力,應該屬於反社會人格。這種人存在,對社會的危險極大。」

「嗯。」甄意點頭,「十天前,我向法庭提出申請,請你們為我的當事人做鑒定,請問結果是什麼?」

「戚勉先生並非反社會人格障礙。」

「所以,你認為,戚勉先生不太可能是凶手?」甄意強調了最後三個字。

「對。」

眾人開始思慮,不是戚勉嗎?

甄意拿起一份薄膜包裹的紙張:「這是帝城第一精神研究所的精神鑒定書。」審判助理呈上去審判長與審判員。

她的目的很簡單,鑒定類的證據很難反駁。她想牽引大家的想法,雖然同時冒著被攻擊的危險,她也在所不惜,因為,她更想……

甄意坐下,尹鐸開始提問:

「小柯醫生,剛才甄律師問你,戚勉先生不太可能是凶手?」他強調了「不太可能」四個字。

「對。」

「不太可能?」特地挑出來。

「對。」

「所以,不能絕對。」

「是。」

尹鐸:「如果我問你,你能否肯定戚勉先生不是凶手,你會如何回答?」

「我不能肯定。」小柯醫生十分誠實,「只是說,有很大可能不是。」

尹鐸繼續:「小柯醫生認為,反社會型人格障礙的人做出縱火燒人的舉動,這完全在合理范圍內?」

「是。」

「如果反推,縱火燒人就一定是反社會型人格障礙的人所為,這樣推理,其實是經不住推敲的。對嗎?」這是一個常常被人忽略的習慣性邏輯錯誤。

小柯思慮片刻,回答:「對,是這樣。」

江江和楊姿交換眼神,甄意卻很沉著。

「我很欣賞你的誠實。」尹鐸微笑,不徐不疾地說,「反社會人格障礙會毫無心理負擔地對陌生人做出殘忍的舉動?」

「是。」

「但戚勉和齊妙之間有仇恨,所以,即使他不具備反社會人格,也會在仇恨的驅使下,做出這種事。」

「對此,我不確定。」

「為什麼不確定?」

「仇恨會驅使人殺人,捅,掐,撞擊,但火燒的殘忍程度非常高,我不認為一個正常人在仇恨下會做這種事。」

這是經過甄意潤色之後的話,尹鐸聽得出來。

「但你也不能百分百確定?」

「是。」

「所以,如果戚勉真的做出了這種事,那他殘忍的程度非常駭人。」借力打力,厲害!

甄意:「反對。公訴人用未經證明的結果進行推論,再用這個推論反過來影響結果。」

高壓環境下,對邏輯依舊如此敏感,也只有律師的腦子了。

旁聽席上鴉雀無聲,全被智力的較量吸引入迷。

江江和楊姿也輕輕地顫抖著,為這激烈的氣氛。

「反對有效。」

尹鐸頷頭:「我的問題問完了。」

接下來,戚行遠再次出庭作證,尹鐸先盤問,他和初審時的表現無異,大義滅親似的含淚證詞太具震撼力和說服力,再度讓眾人心中的判斷倒戈。

戚勉西裝筆挺,安靜無聲,沒有上次的情緒激動,始終面無表情。

看守所裡近一個月暗無天日的恐懼煎熬,他削瘦得可怕,再不是當初那個敢調戲甄意的公子哥兒,但因為收拾得干淨,還有漂亮男人的影子。

到甄意盤問。

上次戚行遠的臨時出庭叫她措手不及,這次,不會再狼狽不堪。

甄意問:「請陳述你和我當事人的關系?」

「父子。」

「在你看來,父親這個角色的意思是?」甄意的問題叫戚行遠發愣,戚勉的目光也轉過來。

「父親就是生養他的,有血緣關系的。」他解釋。

「真官方,我以為你的回答會更有感情。」

「我……」

「你在回答尹檢察官的問題時說,你很愛很愛你的兒子,正因如此,才不能看著他犯錯。你經歷了感情掙扎,一開始想隱瞞,但後來理智戰勝情感,在最後一秒出庭作證。沒錯吧?」

「對。」

「總結就是,你非常關心愛護你的兒子,但只能忍痛揭發。」重點在後半句。

「是。」

「可據我所知,你並不關心他,在他的成長過程中也沒給予任何愛護。」重點回到前半句。

「我……不。」

「我的當事人告訴我,在他幼時,你對他疏於管教,少有關心,連他生病住院一個月,你也不管不顧,更別說開家長會和談心。對嗎?」

戚行遠臉色微變。

尹鐸:「反對,無關問題。」

審判長:「辯護人,請直入主題。」

「好。」甄意提高音量,「你和我的當事人父子關系相當惡劣,你作證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恨!」

「不是!」戚行遠怒斥,憤怒地捶桌,多的話卻說不出來。

「戚先生,我說到你的傷處了?這是法庭,請控制你的情緒。」她笑容款款,反咬一口。

旁聽席議論淺淺。

「剛才小柯醫生說過,點火的人很可能具有反社會人格障礙,請問戚家有這類人嗎?有你剛好要保護的人嗎?比如你的妻子,比如‘連自己親兒子都不愛’的你自己?!」

甄意一點一點剝開,像玩弄老鼠的貓兒。

「你胡說八道!」戚行遠面紅耳赤,差點兒從證人席上跳起來。

「反對!」

「反對有效。」

甄意不深問了。

沒關系,目的已經達到。

她要的只是在公眾面前說出這句話:連自己親生兒子都不愛!

一旦戚勉免除嫌疑,大家必然會開始懷疑戚行遠這個親生父親為何要做偽證。到時,甄意的這個問題就會成為切入點,把懷疑轉到戚行遠和崔菲頭上。

她繼續:「戚先生,你說,你看見戚勉用右手打的火?」

「對。」

「不是左手?」

「不是,他左手受傷,那天還綁著繃帶。」

「所以,你看見他用右手點火?」甄意重復。

「對。那時已經來不及,因為是我兒子,所以我沒第一時間報警。這是我的錯。」戚行遠悲歎,「是我害了……」

甄意打斷:「你確定?」

「是。」他很確定,「阿勉用右手點燃一團紙,然後把紙扔到電梯裡去。」

「能描述戚勉右手的狀況嗎?」問題很奇怪。

戚行遠警惕起來,思索半晌,卻想不出所以然,問:「什麼狀況?」

「描述一下你看到的他的右手。」

「我,我沒注意。」

「你沒看到?」甄意偷換概念,刺激他。

戚行遠果然上當:「看到了。很平常,沒什麼特別。」

「是嗎?但尹檢察官找到的襯衣顯示,右手一整只袖子上都是油漆和汽油。那時,你沒看到他的袖子濕漉漉的貼在手臂上?」

一旁尹鐸突然明白過來,是他疏忽了,或者,是他被她打敗了。

他找到的證據,卻成了甄意擊敗他的切入點!

「你是說這個。我看到了。」戚行遠道,「我記得,他的袖子全濕了,手也是濕的。是他潑的,是他點的火。」

甄意蹙眉,認真:「你確定?能重復一遍?」

「我記得很清楚。」戚行遠又重說了一遍證詞。

甄意一臉嚴謹:「戚先生,你知道做偽證的後果吧?」

她這麼緊張的樣子,戚行遠反而更加確定:「我知道,我沒說謊,我保證為我的話承擔法律責任。」

一番話慷慨激昂,讓人信服。但,

靜默中,甄意唇角的笑容漸漸放大。

戚行遠莫名心慌,而一瞬間,甄意的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凜然呵斥:「你撒謊!」

她大步走到證人席前,抓住桌沿,居高臨下,氣勢逼人:

「戚先生,請你回答我,戚勉手上沾滿了易燃液體,他點打火機的時候,為什麼沒燒到他自己的手?!!

他手拿著點燃的紙張扔進電梯,火焰為什麼沒蔓延到他整只手臂上?!」

「戚行遠,你做偽證!!」

戚行遠驚愕。

一瞬間的死寂後,法庭裡爆發出洶湧的議論聲。

甄意抬手指他,疾言厲色地攻擊:

「戚行遠,你冤枉你的兒子,讓他去送死!為什麼?因為你知道真凶是誰!因為你想保護真凶,不惜犧牲你親生兒子的生命!虎毒不食子,你禽獸不如!

說!

真凶是誰?能讓你用兒子性命來換的凶手是誰?!是不是你……」

「你血口噴人!胡說八道!我沒有,我沒有!」戚行遠暴怒,可他的反駁太過無力,只能單薄而粗暴地咆哮。

「肅靜!」

審判長猛敲法槌,讓法警他制服:「戚先生,你有什麼可辯解的?」

戚行遠癱軟在證人席上,表情呆滯,自知大勢已去。

「戚先生,你涉嫌作偽證,隱瞞真相,請於庭審結束後配合警方進一步調查。」

360度大旋轉。

法庭上一片喧嘩。

短暫休庭,相關人員退庭。

審判長照例把甄意和尹鐸叫去,這次,尹鐸被一通訓斥。

「這是我的疏忽。」尹鐸承認錯誤,「我沒注意到這個細節,多虧了甄律師,不然,我這次要冤枉無辜了。」

審判人依然不饒人:「即使沒這個細節,以你的能力,你看不出戚行遠撒謊?」

尹鐸臉紅:「對不起,這次是我心急。戚行遠他很聰明,一直到最後一刻才肯上庭,我沒有時間......」

審判長不看他,扭頭:「甄律師,你做的很好。」

「謝謝!」

尹鐸沉默半晌,又道:「可是,我們並不知道,如果凶手沒點火,戚勉會不會點火。」

「尹檢察官的意思是犯罪中止?」甄意揚眉,才不管他是前輩,鏗鏘道,「我不接受。」

「我的證人小柯醫生已證明,即使非第三人點火,戚勉點火的可能性很低。」她說。

「不管怎樣,戚勉也為凶手創造了條件。」尹鐸說。

「不是。」甄意態度堅決,「他不知道油漆裡混了汽油。潑油漆這個行為本身並不像潑汽油一樣具有主觀危險性,我堅持無罪釋放。」

尹鐸寸步不讓:「但不乏另一種可能:戚勉知情,和人共謀。」

「我們這個是控告戚勉殺人案,尹檢察官如果懷疑,就請另外找出凶手,再重新提出公訴,狀告我的當事人是共犯!」她爭鋒相對,語氣倔強得半步不退。

良久的沉默後,尹鐸揚起頭,長長歎了一口氣:「小師妹啊,服了你了。」

這個稱呼讓甄意微愣。

審判長道:「我知道了。合議庭會繼續討論,你們先去等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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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體起立!」

「......案駁回初審死刑判決,戚勉無罪,當庭釋放。」

旁聽席上人聲鼎沸,有人喝彩,有人質疑。

崔菲在聽到宣判的那一刻,心掉進深谷。甄意太狠了,不僅幫了戚勉,還故意在庭上把凶手線索引向戚家,竟然說他們反社會!

戚勉的無罪釋放意味著,他們家的苦難要開始了。

她拎包起身。現在必須立刻找戚行遠和律師,商量該怎麼辦。

「能占用你十秒鍾時間嗎?」清涼寡淡的男聲在身旁響起。

她看他:「什麼事?」

言格手落進褲兜,站起身,風淡雲清地說:

「你記住,也順帶轉告戚行遠,如果再打甄意的主意,意圖傷害她,或她身邊的人,包括但不僅限於她的爺爺她的朋友,我會讓你們一無所有。」

「我說的一無所有,意思是,什麼,一切,都沒有。這裡說的‘一切’,包括但不僅限於名譽、地位、財富、性命。」

崔菲愕然,對面的男人依舊平淡,說完了,禮貌而克己地微微頷首,這才背脊修挺地離開。

連威脅人都是淡靜的,家教與涵養俱在;

崔菲陡覺寒從腳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