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爺爺~求求你了,把衣服換掉好不好?」甄意一身義工護士裝,抱著干淨的病號服,追著一個邋遢老頭。
她今天的任務是給療養院1區的20個老人換干淨衣服,可第1個就讓她磨了半個多小時。
言格翻看著病例,繞過走廊,無意地一抬頭,就看見小護士甄意幾乎崩潰,腰桿兒彎得像飽受狂風摧殘的小樹苗,追著一個髒兮兮的老頭在哭求:「爺爺~求求你了,把衣服換掉吧,您都臭啦!」
老頭子精神抖擻地往前走:「誰說的,我是烤玉米,我香噴噴著呢!」
甄意差點兒沒扭成一坨縮在地上:「爺爺~~求您了,你換衣服,我跳舞給你看好不好?」
「不好。企鵝跳的舞一點都不好看!」爺爺撅嘴,老短腿撲騰撲騰跑。
在他眼裡,她居然是只企鵝?照不出彩色照片的企鵝?!
甄意扭著臉仰天長嘯,仰到一半,看見言格一身白衣,身形頎長,側身立在走廊上,手裡還拿著病例夾,表情莫測。
丟臉的事怎麼全讓他撞見?
甄意趕緊調整鬼臉,溫柔地哈腰:「言醫生早。」
小柯跟在言格後邊,心中感歎:師母好氣質,工作時一點兒不特殊化,還尊稱醫生,真是可歌可泣。
言格問:「不肯換衣服?」
「嗯。」甄意連忙點頭,哀求地看住言格,作口型:幫幫忙吧。
言格轉身走過來,到那老頭面前,溫和道:「爺爺為什麼不配合小護士呢?她工作也很辛苦啊。」
甄意微微一愣,竟有些不好意思。
老頭子鼓嘴,背著手:「我不想換。哼!」
言格說:「可你換了新衣服,才會討奶奶們的喜歡。」
老頭子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真的?」
甄意:「……」
言格從她身邊走過,病歷本敲一下她的肩膀。聲音卻清涼:「記得跳舞給我看。」
「……」
甄意風中凌亂,她沒聽錯?
小柯跟在後面,忽然想起剛才工作時,言格說:「你過來測一下這裡面的激素含量......對了,一個男人在什麼情況下會稱呼一個女人為‘小師妹’?......」
小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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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下午,甄意才換掉所有老人的衣服,把髒衣服抱去洗衣房,任務也就完成了。
走去換衣間的路上,經過一間玻璃房子,裡面坐著個白衣人,甄意記得,他叫厲佑。
想起上次的遭遇,她的步伐慢了下來,她和言格之間發生的事情,他怎麼會知道?
一抬頭,心一磕。
他不知什麼時候回頭了,注視著她,濃眉星眸,目光筆直而幽深,像一口井。
甄意莫名覺得這個男人是危險的,可不知為何,他仿佛有種致命的吸引力,與生俱來。
這次,她依舊沒逃過,鬼使神差地靠近。
隔著玻璃和鐵欄,她站定了,謹慎又好奇地看他。
對視幾秒,他溫煦地笑了:「女孩,你孤獨嗎?」聲音隔著玻璃,有種奇怪的不真實。
甄意思索了一會兒,搖搖頭。
「撒謊。」他寬容地責備,「你孤立無援的時候,沒人在你身邊,沒人能讓你交付信任。」
甄意不回答。
厲佑抬起手,伸向她:「相信我,讓我聽聽你的煩惱。」
他把手覆在玻璃上,十指修長,手心白皙。
甄意擰眉,輕聲問:「你是說,精神嗎?」
「聰明。」他笑容放大。
「我不需要。」甄意說,「而且我不相信這種東西。」
厲佑不介意,努了努嘴,道:「那你怎麼解釋我知道你記憶中的事,尤其是那些讓你受傷的事?」
甄意臉色微僵,固執地搖頭:「我沒有受傷。」
「可我看見你的記憶很痛苦。」他的手指在玻璃上緩緩一握,仿佛捧著她粉白色的臉,「說你愛我,騙我也行。可他連騙你都不情願。」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是言格告訴我的,你信嗎?」
「不可能。」她生氣了。
「有一瞬,你的確懷疑他,氣他在別人面前說出這件事羞辱你。」
「沒有!」
「甄意,我說過,我知道你腦袋裡在想什麼。」
他怎麼知道她的名字?
甄意後退一步,警惕起來。
厲佑笑得溫柔,配上他絕佳的容貌,看上去那樣與世無害,且他說出的話那樣讓人好奇:「那先說點兒別的吧,和我聊聊,我太悶了。」
「說什麼?」
「我認為*是精神的載體,而精神和思維是獨立的,你同意我的觀念嗎?」
甄意點一下頭。
「你知道物理上的共振原理吧?」
甄意當然知道,是中學時言格給她講的:「兩個振動頻率相同的物體,一個振動時,會引發另一個振動。同樣,對於一個振動頻率可變的物質,當它的頻率接近另一個物質的振動頻率時,也會引起共振。」
厲佑微笑:「人的思維電波就是這樣的物質,頻率相同時,就能引起共鳴。就像人能從音樂書籍電影等作品裡找到共鳴,至於能引起共鳴的作品,因人而異。這麼說,不難理解吧?」
「不難。」相反,她完全被他奇怪的理論吸引。
「如果我說的話,我創造的作品能讓你產生共鳴,這其實是因為我們的思維在某一點上頻率相近。」
「這麼說,好像也沒錯。」甄意聲音很小,又抬頭,「可這和你知道我的記憶,有什麼關系呢?」
「我剛才說了,人的思維電波頻率是不斷變化的,所以通常人與人之間能共鳴的只是一個點,最多會有一條線,極少的情況會出現一條面。但是,」厲佑盯住她,他知道她全神貫注在聽,
「當兩個人的思維頻率任何時候都同步時,任何時候都能共鳴,這種共鳴是立體的,四維的。除了情感,聲音,還會有影像。就比如有時看到一個陌生人,你會覺得似曾相識,或許仿佛能看出他的過去和生活。這種經歷很多人都有。取決於頻率的相似度。」
她愣住,他在說什麼?
「甄意,我比任何人都理解你的心情。」陽光灑在他眼底,像平靜的迷人的湖面,她莫名挪不開目光。
「甄意,把手伸過來。」他聲音好聽得像催眠,漂亮修長的手指撫在玻璃上,「過來,感受一下,你難道不想試一試?」
「試什麼?」
「試試一眼看出我的過去。」
隔著玻璃碰他的手就能看到他說的?甄意手指動了動,有些心慌,這時有人叫她:「甄護士。」
回頭一看,是負責管理義工的小蘭護士。
「我先走了。」甄意落荒而逃,跑幾步又回頭看,厲佑立在玻璃房子裡,陽光照在他的白衣服上,有些虛幻。
他閉了閉眼,又睜開眼睛,緩緩地說:「跳下去吧。」
甄意走過去,小蘭護士問:「你沒和他說話吧?」
「沒。」院裡規定過,不能和他說話,原因很扯:他是邪教頭目。
甄意沒多問,畢竟,在講究制度的地方,好奇者都是不受歡迎的。
還不如去問言格。
她換掉義工護士服,去了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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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意探頭往工作室內望,言格立在實驗台前,背身對她,低著頭在做什麼。還是白大褂,還是那麼好看,高挑清瘦,她看多少回都不厭。
真想像少年時,撲上去蹦起來,箍住他的脖子不松手。
「咚咚」敲門。
他沒動靜。
她知道他的習慣,放輕步子走進去。
工作室裡沒病人,卻有只鸚鵡,歪著頭蹲在桌子上。頭頂的羽毛潔白如雪,可身上光禿禿的,沒剩幾根毛了。
小家伙好可憐,垂頭喪氣的,非常憂傷。
甄意跑過去,看看鸚鵡,又看看言格:「你居然虐待小動物?變態!」
言格正拿文件夾記錄東西,頭也不抬:「知道鳥類身上有多少細菌嗎?」
「哈?」
「意思是我不會愚蠢到去拔它的毛。」他從白紙裡抬起眼眸,睫毛細細密密的,
「它有抑郁症。」
「啊?」甄意聞所未聞,「它會得抑郁症?」
「它為什麼不能?」言格道,「很多受過傷害,失去伴侶,孤獨太久的動物都會得抑郁症。」
「好神奇。」甄意歪頭看小鸚鵡光禿禿的肚皮,「它自虐嗎?」
「嗯。」
「那你還站著干什麼?快把它治好啊!」
「我和它認識不到一個小時。」
「哦。」甄意縮縮脖子。
她湊近小鸚鵡,它的眼珠黑溜溜的像小黑豆,沒精打采的,看上去可憂愁了。
甄意心都化掉:「它叫什麼名字?」
「isaac!」
「英文名?」
「嗯。」
話音沒落,小鸚鵡別過頭去,難過地小聲嘀咕:
「,
k-i-s-s-i-n-g.」
兒歌改編,倫敦口音,像個委屈的小孩兒。
好萌!
「好可愛,我好喜歡它。」甄意摸摸它的頭,可小家伙不理她,一下子把頭埋進翅膀裡去了。
「它的主人不要它了嗎?」
「也不是。」言格說,「女主人不在了,男主人沒時間照顧它。」
「所以它孤獨一只了?好難過,它真念舊情。」又抬頭,「不像有些人。」
言格當沒聽見。
甄意揪起桌上的白羽毛,玩了一會兒,問:「那個叫厲佑的,大家為什麼說他搞邪教?」
這下,言格抬起頭來了:「你和他說過話。」肯定的語氣。
甄意見他嚴肅起來,忙道:「沒。就是醫院裡的人總說不要靠近他,可你上次還和他聊天,有些好奇。」
言格低下頭去了,卻不回答她的問題。
甄意不放棄,跑去他對面,跳坐到桌子上:「他為什麼被關在醫院裡?」
「知道精神科醫生通常怎麼治療幻想症群和分裂症群的病人嗎?」
言格說,
「藥物,物理,自然,催眠,心理療法。但這個世界上,有一部分醫生做的,和我們相反。」
「相反?你的意思是……」
「他們通過藥物和各種療法讓健康人或輕度症狀者患病。」
「連健康人也……他們能做到嗎?」甄意不可置信。
言格扭頭看她:「為什麼不能?醫學越發達,對某種病的病理和治療研究得越透徹,逆向的施力和破壞就越有可能。」
「那還真挺危險的。可這種事不是他能獨立完成的吧?」
「嗯。他是一個跨國地下醫療協會的,但警察只抓到了他。」
聽上去很機密的樣子,甄意也不多問了。轉而小聲道:「聽司瑰說,戚行遠可能判無期,至於崔菲,很可能死刑。」
「嗯。」
「言格?」
「嗯?」
「那天晚上聽戚紅豆講那個夢,嚇死我了。」
「那個夢,或許有另一層意思。」
「誒?」
「她提到的蝴蝶,觸角很粗,邊紋清晰,軀干短細,這是雄性的。」
「什麼意思?」甄意一愣,雄性?難道戚勤勤歪打正著?
「只是猜想,究竟是怎樣,要給戚紅豆做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檢查,但目前她的監護人不放行。」
甄意覺得可憐:「戚紅豆長大了會變成怎樣?」
「殘忍的連環殺人犯。」
「在不治療的情況下?」
言格從記錄本裡抬起眼眸:「說實話,即使治療,也會非常困難持久,必須有人時刻疏導。不然,稍有松懈,他們就很容易被觸發。」
甄意:「我原以為精神病是治不好的,來這兒後發現其實可以康復;但戚紅豆的事聽你一說,發現要分種類。有的病種可以治好,可有些只能抑制緩和,沒有根治的可能吧?」
言格的手指頓住,眼眸緩緩垂了下去,不動聲色:「嗯,有些病種目前的確無法根治。可以說是精神病裡的癌症。」
「真可憐。」甄意歎。
言格抿抿唇:「是有些可憐呢。」
「不是,我是說醫生真可憐。」
言格一愣。
甄意解釋:「身體生病,治療就好;得癌症的人,至少有自救的斗爭意識。可那些精神得了癌症的人,只能靠醫生單方面的付出,要想不復發就需要醫生一輩子的守護,無微不至。稍有松懈,病人復發,他的努力就前功盡棄。你說,這樣的醫生是不是很可憐?」
言格無話可說。
「言格,有這樣耐心又寬容的醫生嗎?」
他的眼眸溫和下去:「要看病人是誰。」
「誒?」甄意不懂。
想要問,手機鈴響,接起電話,是司瑰打來的:崔菲在看守所內墜樓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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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意和言格趕去醫院時,護工推著車,白布下映出人形,姑媽趴在上邊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戚勤勤面無表情,牽著紅豆立在一旁;紅豆沒哭也沒鬧,目光空洞地盯著白布,一言不發。
甄意怔怔立在走廊裡,腦子空白一片,崔菲,表姐,死了?
是,她們兩姐妹越走越遠,再不會像童年那麼親密無間;是,她們這段時間互相憎恨,崔菲恨不得她去死,她也堅定地想把崔菲送進監獄,可......
耳邊響起崔菲的哭聲:「甄意你記不記得小時候,姐姐和你多好,多親啊。你上小學,我每天牽著你接你回家;你不想走路,是姐姐背你。我媽工作忙,你的家長會是我去的,你穿的衣服吃的零食,都是我兼職賺錢給你買的。你不記得了?你都不記得了?
你的心是什麼做的?!你不能逼姐姐去死啊!」
而現在,她真的死了。跳樓?自殺?是她逼死的?
甄意鼻子痛,眼睛痛,心也痛。
眼前模糊起來,她穩著自己,一步一步,走過去;走到白布前,輕輕掀開;崔菲鮮血淋漓毫無生氣的臉,在她的淚水裡燦燦地閃耀。
表姐,真的沒了。
「姐姐......」甄意哽咽,推推她的肩膀,「姐姐......」
「滾開!」姑媽狠狠一耳光甩在她臉上,「都是你害的!」
甄意眼前發黑,腦子轟地炸開,耳朵疼得像被人撕裂下來,她沒站穩,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卻被言格扶住。
姑媽氣極生悲,還要打她,言格把她摁進懷裡,側身擋住,一下子,他的脖子立刻被摳出一條血痕。
戚勉上前把姑媽拉住。
姑媽滿面淚痕,咆哮:「白眼狼!恩將仇報的賤東西,當初就該把你留在孤兒院讓你自生自滅讓你去死!我是瞎了眼把你養這麼大......」
甄意靠在言格懷裡,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心痛得失去知覺,耳朵卻忽然被他溫熱的手掌捂住。
她忽然就想哭。
言格低頭,見她發絲凌亂,臉頰鮮紅,眼眶含著淚,表情卻吶吶的,他的心緒無端波動起來。
雖然和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理論實在不妥,但......
「女士,」他平淡開口,語氣克制甚至禮貌,但隱約的銳利叫人緊張,
「當您的女兒為了私利,栽贓陷害把您養育大的,得了老年癡呆症的父親時,您想過您父親對您的恩情嗎?」
一句話叫姑媽噎住。淚痕滿面,卻無話可說,難道,這是報應?
言格表情不太好,但還是克己地對她微微頷首示意,帶著甄意離開。
走去樓梯間,他才松開她。
她還是木木的,表情空茫,臉上的血紅像化開似的,紅到了脖頸耳朵根兒。
良久,她抬眸看他,他極輕地抿著唇,眼眸微垂,深邃而沉暗,隱忍著什麼。
她隱約感覺到,他生氣了。
「我沒事。」她說。
他表情還是不好,不自禁抬手,想碰碰她的臉,卻又怕她疼,終究是晾在半空中。
「甄意,不要多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意志,都有自己的選擇。她選擇活還是死,與你無關。」
甄意的心驀地一磕,疼痛那麼久,又覺得溫暖起來。
「我知道啦。」她努力笑笑,
「而且,我覺得,表姐她不會自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