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安瑤和主刀的劉醫生一身手術服從搶救室出來。她摘下口罩,臉頰一片潮紅一片蒼白,全是汗水。劉醫生和守候在外的許茜父母說了什麼。

許茜的母親霎時癱在地上,悲愴地大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醫生,求求你,救救我女兒,不能放棄啊,求求你......」

安瑤臉色灰白,無力地靠在牆上,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一個字。

甄意在一旁,心裡很難受。

淮如也在,以一種虔誠甚至癡狂的目光盯著搶救室;淮生和徐俏緊握著手,表情悲傷而忐忑,惶遽而茫然。

幾位器官移植專家提著工具箱准備進入搶救室,其中一位和許茜的父母輕聲說了什麼。

許茜媽媽一下子撲上去抓住專家,尖銳地哭喊:「不行,不准碰。誰也不准碰我的女兒!她最愛漂亮,不准你們把她挖得支離破碎!」

專家們頓住,這種到了關鍵時刻家屬反悔的事,他們遇過很多次,雖然遺憾,但也無可奈何。

可對淮如他們,是晴天霹靂。

淮生少年時罹患尿毒症,至今有將近7,8年透析歷史,生命已開始乾枯。

這一次錯過,很可能就是下一次死亡。

淮生臉色灰白,沉默而無聲地立著,背影蕭索;徐俏慌張地看看許茜媽媽,又看看淮生,悲傷而驚恐。

淮如抓住許茜父母的手,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渾身都在顫:「叔叔阿姨,你們不能這樣,不能啊。我們家淮生他......」

她哽咽著,眼淚全砸下來,

「許茜簽了器官捐贈書,她答應了的!你們也簽字了的呀。求你們別這樣。現在反悔了我們淮生怎麼辦?他那麼年輕,以後可怎麼辦?」

許茜媽媽沉浸在女兒驟死的傷痛裡,悲痛欲絕地尖叫:「別和我說這些!簽了字也不行!我不會讓他們把我女兒的器官挖出來,絕不可能!」

淮如驚呆,臉上寫滿絕望,噗通一聲跪下,大哭:

「叔叔阿姨,別,求求你們別。我們淮生是好孩子,他真的快撐不下去了,再沒有腎,他會死的。」

她淚如雨下,慌地俯身給許茜父母磕頭;一下一下往地板上砸。

淮生也哭了,上前拉她:「姐,你起來。我不要了,我還可以等。我真不要了。」

專家們面色沉重,於心不忍,卻無計可施。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們交流一下,返身離開。

淮如還在磕頭,望見專家離去的步伐,驚恐地撲來,攔著他們不松手,撕心裂肺地哭:「不能走,救救我們家淮生,求求你們!」

專家歎氣:「錯過最佳時間,器官缺血太久,已經不能用來移植。即使現在取出來,也無法用了......」

淮如如同遭受滅頂之災,臉色瞬間空茫死寂,如一尊雕塑。

淮生抱著她抽泣:「姐,別難過,我們會等到的,一定會等到的。」

徐俏則悲傷地抱著淮生,滿臉淚水,忽然......

甄意看見,徐俏的鼻子湧出大量的鮮血,她手捧著自己的血,臉色慘白,暈倒在地......

這一次,她沒有搶救過來。

#

安瑤一身白大褂,拿白布給辦公室做清潔。真是漂亮的醫生,像畫中出來的江南美人,婉約清麗。簡單的白衣,頭發束成低馬尾,這樣都好看。

甄意立在她辦公桌旁,稍稍擔憂。

許茜死的那天,安瑤在衛生間嘔吐很久,甄意進去,聽見她很低的哭泣。

她不由想起好幾次見她巡房時提醒病人注意花粉;見小孩的醫院腕帶松了,一言不發地系上;見地上有水漬,提醒病人注意,提醒護工擦掉......

「安瑤,這不是你的錯。」甄意開口,發現安慰十分蹩腳。

安瑤擦拭著書架,淡淡道:「我或許做不了醫生了。」

甄意一怔:「這麼嚴重?」

「有什麼比人命更嚴重?」安瑤輕輕反問。

甄意語塞。

安瑤立在窗邊,手掌抬到半空中,外科醫生的手,纖細,修長,被天光照得幾乎透明,撥動一下,像蟬翼般輕盈靈活。

「十二年。從立志做外科醫生起,不接觸球類,不學樂器,就為保護它。以後,再不需這麼小心翼翼了。」

「有人說,外科醫生不可能救活每個病人。第一次死了人,都會深受打擊,習慣就好。」她緩緩說著,孤獨而清高,「可我,永遠習慣不了。」

甄意不知如何安慰,默然半晌,轉話題:「聽說徐俏的腎也和淮生匹配。」

「如果是我,死了卻能救心愛的人,我會很幸福。」安瑤說。

這話叫甄意微微動容,垂眸見辦公桌上一個相框,是言栩。

他坐在古色古香的庭院裡,低著頭,陽光微醺,綠樹成蔭,他的側臉格外迷人。太過美好,看得出照相的人多愛他。

她努力安慰:「休息一段時間也好。聽言格說,你和言栩婚期近了,要回深城了吧。」

提起言栩,安瑤回頭,臉上閃過極淡的溫柔:「嗯,再過一個月就回深城了。你也去嗎?」

「當然。」甄意很自覺,「我也是准言家人。言格要是敢把我留下,我把他揍癟。」

安瑤極淡地彎一下唇角:「他是拿你沒辦法呢。」

想起高考結束後的夏天,有次和同學一起在咖啡屋,看見街上的他們。

綠樹茂密,寬闊的街道上空無一人。

甄意一身白色t恤網球裙,光著腳在路中央的黃線上走路,快樂地吃冰淇淋。言格走在她身旁,提著她的球鞋。

某一刻,她把冰淇淋遞到言格嘴邊,他別過頭去,不吃。

她倒退著走,說了什麼。

他停下,勉勉強強彎下身子去吃她手中的冰淇淋,沒想她手一推,冰淇淋全推到他嘴上。

他愣愣地沒動靜,她卻歡快地蹦起來勾住他的脖子,硬是把他折彎了身子,她小雞啄米一樣啄他嘴邊的冰淇淋。

她吻得忘情,整個人往後仰;

他怕她摔倒,雙手扶著她的腰,沒功夫把她從脖子上揪下來。

誰喜歡誰,誰就拿誰沒辦法啊。

#

「甄意,我還有事要道歉。」

「什麼?」

她把8年前言格返回ktv的事告訴她,至於自己去找她的事,只字未提。

「很鄙視我吧。」安瑤臉微紅,低下頭,「我也不明白那時怎麼會有那樣的惡意,還好你沒事……」

甄意愣了一會兒,很快豁達地擺擺手:「沒事啦!

你能說出來,已經很了不起。不過,既然言格回去找過我,為什麼後來消失不見?」

安瑤微愣,她不知道,還是不記得了?

可言栩媽媽分明說是甄意害的。

不管怎樣,如果甄意不知道或是不記得發生什麼,應該問言格。她這個旁觀者,還是不要妄自評論或建議。

「他突發事故,不是很好的回憶。我想,如果他准備好肯定會告訴你,所以你不要生他的氣。」

「我是甄意,怎麼會生言格的氣。」甄意莫名覺得安瑤有些想法和她類似,道,「我原也等著他准備好了和我解釋呢。我不希望從別人口中聽到,只希望由他告訴我。」

安瑤聽言,道:「你果然是值得他喜歡的。」

「你也值得言栩喜歡啊。」

安瑤一愣,極淺地彎彎唇角:「言栩他,很好。」

甄意很少見安瑤笑,不禁感歎:「安瑤,我今天頭一次感到,你很愛言栩。」

「嗯。很愛。只不過我不善表達,也不喜熱鬧。喜歡誰也是私密的,不想和別人分享,不會貼去社交網絡。也不像你,讓全世界都知道。別誤會,我不是說你不好。只是每個人方式不一樣。」

「我哪裡會誤會?」

安瑤倒了杯水給她,自己捧一杯,和她一起靠在桌子上,聊起來。

「認識言栩,我才頭一次有想好好愛人的心情。即使一開始以為他是聾啞人,還有妄想症。」

「誒?怎麼會這麼認為?」

「那時在美國,在醫院實習。他胸口疼,找我檢查。戴著黑色的口罩,露出漂亮卻清冷的眉毛和眼睛,只做手勢不說話,我以為他是啞巴。

我戴上聽診器去聽他的心,他卻突然驚恐地往後躲。我說你躲什麼呀,結果把他逼到牆上無處可退,聽他的心跳。手摁去他的胸口,就聽他的心跳咚咚咚咚特別快,像小鹿。我嚇一跳,怎麼有人在安靜狀態下心跳這麼快?」

因為回憶,她杏子般的眼睛愈發漂亮奪目,

「抬頭一看,他全身都緊繃著貼住牆,耳朵紅透了,垂著眼睛,非常害羞。只是檢查心跳,他就不好意思成那樣。也不知為什麼,當時就有點心動。他身體沒問題,走的時候我有些失落,笑自己有毛病,對一個長相都沒看到的人動心。」

安瑤天性安靜,連笑容都淡雅細膩,像一絲捉不到的霧,

「第二天,第三天,很多天。

他又來了。還是戴著口罩一聲不吭。我以為他有妄想症,每次都強調他沒病。以為他聽不到,專門學了手語。

每天聽一次他的心跳,每次他都緊張得臉紅。後來,他每次離開都留一個小禮物在我桌上,包裝精致,有時是塊巧克力,有時是朵小雛菊,還有小貝殼,鸚鵡羽毛......」

「我的天。」甄意聽得熱血沸騰,不敢想象,「是言栩?好浪漫!」

「嗯。」安瑤點頭,「後來才知道,他在小時候見過我。但我不記得了。

三個月裡他一句話沒說;後來看到他的臉,我有些驚訝。

但甄意,那時我早忘了言格。之前對他的暗戀是懵懂的向往。ktv的事發生後,我用很長的時間審視自己。對他的愛慕並沒讓我變得更好,反而讓我變得偏執。這樣的喜歡對我不好。

對言栩才是真正的愛。這也是為什麼我不和校友聯系。我太愛言栩,不希望別人看到他,自以為是地說他是言格的替代品。才不是。他是我的真愛,愛到別人這樣想他,我都會心疼。任何和過去有關的人出現,我都會排斥。

至於言格麼,他中學時代都對我沒印象。反而因為言栩才認識我。倒不尷尬。」

甄意看得出她的豁然,挺佩服。

可想想,平時看到言栩和安瑤,似乎沒交流,便問:「和孤獨症的人交往,是不是很辛苦?」

「不覺得。他很好,只是很容易緊張害羞,即使身邊是親人在,他也會非常拘謹窘迫;可只有我們時,就挺好。兩個人安安靜靜的,偶爾說幾句話,就很開心了。我能把自己照顧好,不需要他哄我。」

她的聲音微涼低緩,平日話少,說起言栩,卻停不下來,

「因為我知道,不是他不想哄,而是對他來說,這真的很困難。他在生病,沒有安全感。平常人的接觸,甚至只是言語的親暱,他都做不到。向他表達感情和親近,或是提及任何和建立穩定關系有關的話語,他都會害怕恐懼。

可,他接納了我。我很肯定我是他的唯一,所以沒有形式,也沒關系。」

甄意感歎:「安瑤,你們兩個真好。」

「愛情麼,有很多種類,找到最適合自己最舒服的,就好了。」

這時,護士敲門:「安醫生,院長找。」

「嗯。」

安瑤收了笑容,放下水杯,從抽屜裡抽出一份報告,甄意瞥見題目裡有「許茜」「死亡」「事故」「責任」的字樣。

甄意警惕起來:「安瑤,你是要去......接受調查?」

「死了人當然要調查。」她又恢復了平淡,「喝完水,離開時記得鎖門。」

甄意「哦」一聲。

出門時,安瑤回頭看她:「甄意,孤獨症孿生患病的概率,高達36%。」

甄意驀地一愣,像被人狠狠擊中後腦。

耳邊莫名回響起剛才安瑤描述言栩的話「對他來說,真的很困難......向他表達感情和親近,他會恐懼......他在生病。」

她心不在焉把杯子洗乾淨放好,再度聽見有人敲門。

是林警官。

「安瑤在嗎?」

「開會,好像因為許茜的事。」

「剛好,我也為這事來。」

「怎麼了?」甄意隱隱感覺不對。

「有人寫匿名信說安瑤故意殺害許茜,我們來調查情況。」

#

不論院方還是警方,都沒從安瑤這裡調查出任何疑點。

首先是殺人動機:

她和許茜沒有恩怨情仇;她工資高,開著法拉利似乎背景顯赫低調,不至收人錢財;她記錄良好,從小到大都是優秀學生,在美國學習和實習期間被老師醫生形容為醫術精湛,醫德清白。

其次是殺人手法:

病歷上記錄得很清楚,治療方法和用藥由科室醫生達成共識,和病人溝通順暢病人完全理解且配合;

許茜自己溜出醫院泡吧,喝酒引發胃出血,這並非安瑤能控制。

最終,警方調查不了了之,認為匿名信是醫院裡嫉妒安瑤的人所寫。

醫院也護著安瑤,甚至沒以醫療事故定性,說病人不遵醫囑,不愛惜生命,導致自身毀滅。

許茜父母清楚女兒驕縱刁蠻的個性,也沒鬧事,接受了院方的說法。

安瑤是第三醫院建院50多年來心胸外科最年輕有前途的助理醫生,不少同僚認為她極具天賦。

甄意和安瑤聊過,安瑤淡然如水,說:

「學醫近8年,原准備在美國繼續實習4年留在那兒。因為言栩才回來。這麼多年我沒有任何業余生活,不玩樂,不旅行,只有醫學。8年裡學了別人16年20年的東西,這是天賦嗎?」

而此刻,她坐在電腦前打辭職報告。

就這樣放棄過去的一切,甄意不太理解,又有些理解。等一個月後自己刑滿,真敢問心無愧去拿回律師執業證?

言栩立在窗台邊,盯著一盆綠蘿出神。

言格目光掃視著安瑤的書架,忽然開口:「能看一下許茜的病歷嗎?」

安瑤從屏幕面前抬起頭來,臉上映著電腦的白光:「那是病人的隱私。」

「有道理。」他說,「現在許茜最在乎隱私。」

「......」

言格拿下病歷,翻開,掃了幾眼,平常地念道:

「冠脈造影確認病情,先天性心臟病,心梗,腦梗,冠狀動脈硬化。主刀醫生建議支架手術,助理醫生也就是你,反對,認為手術使用的藥物會引起出血,病人心臟前壁梗栓,易供血不足心梗死亡。」

甄意聽得很困難。

「是。」安瑤答,「我是主治醫生,其他的科室醫生也同意保守藥物治療,使用溶栓藥物疏通冠脈。」

「據我所知,主刀的劉醫生水平高超,做支架手術把握很大,這也是你的強項。」

並不寬敞的辦公室內,空氣似乎開始凝固。

「可病人不想開刀,目前也不需要。我們和她交流後,她自主選擇保守治療。」

「溶栓藥物是作用於全身,可能引發其他部位出血。剛好許茜有胃潰瘍,並沒完全治愈。加上酒精刺激,造成胃部大出血。」言格合上病歷,看住安瑤,目光很淡,問,

「作為主治醫生,你不知道許茜以前有胃潰瘍沒治好?」

語氣平淡,但話裡每個字都意味深長。

氣氛已降到冰點。

甄意聽懂了。

安瑤運氣不算好,但也不差。如果許茜沒在這個當口喝酒,而是慢慢出現危險,安瑤最少逃不掉醫療事故。因為,如果許茜沒有不在乎自己,沒有喝酒,她也依然會慢性出血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