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視台工作的日子忙忙碌碌,輪休的日子,甄意抽閒去精神醫院做義工。工作間,收到負責監督她行蹤的警官的短信:「還有一個月,加油!」
嗯,還有一個月,她的管制服刑生活就結束了。
還有一個月,她就可以拿回律師執照了。
要做回律師嗎?她還沒想明白。
如今對她來說,做記者難,做律師難,做精神病院的義工,最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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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西紅柿很好吃的。你就吃一點吧,吃了有益健康啊!」
甄意淒風苦雨地趴在桌邊,勸病人「皇上」吃菜。
醫院的餐飲分量和比例都是配置好的,為防某些病人主觀或客觀絕食,每頓飯都不能剩。
協助病人吃飯的小護士甄意得和神經病們斗智斗勇。
比如上周,她給一個自稱豆芽的病人盛飯,豆芽靜坐抗議:「我會光合作用,為什麼要吃東西?」
他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昂著頭:「你把我的花盆搬到太陽底下,我就飽啦。」
甄意望著蹲在椅子「花盆」上的叫做豆芽的一米八的大塊頭,一頭黑線。
「親愛的小園丁,快把我搬出去呀。」他催促。
甄意安靜幾秒,說了句自己都不可思議的話:「豆芽菜,你還沒發芽,我先給你施肥澆水,過幾天再把你搬到太陽下好不好?」
豆芽凝眉想想,歎氣:「對不起,是我太心急了。」
甄意趕緊把「肥料」和水端給他:「要吃得飽飽的哦!」
比如今早,一個自認是獼猴桃的病人,堅決不吃水果,理由是:「我不能傷害自己的同類!」
甄意問:「那你不想親吻它一下?」
現在,皇上不肯吃西紅柿的原因很簡單:「西紅柿和雞蛋彼此深愛,堅決不能分開。我一定要等雞蛋來了再吃。」
甄意絞盡腦汁,軟磨硬泡近二十分鍾,別的病人離開餐廳了,皇上還正襟危坐,癡心地陪西紅柿等雞蛋……
甄意肚子餓得咕咕叫,深覺自己像舊社會的受虐童工,悲慘淒苦極了:「皇上,今天雞蛋不會來了,你先吃西紅柿好不好?還要上朝呢!」
「上過了。」皇上一點不含糊。
甄意仰天長歎,忽聽耳邊有人平淡道:
「今天西紅柿和雞蛋吵架,雞蛋吵不過,氣跑了。」
是言格。
神經病患者的福音來了!
甄意如蒙大赦,深深望他,眼神像星星般璀璨。
言格:「……」
他背脊修挺,風淡雲清佇立一旁;她蹲在地上,手臂扒拉餐桌,像討食的小乞丐。
她起身,驕矜地禮貌道:「言醫生好!」
「……」言格沉吟幾秒,「甄護士好!」
她才不是護士。
「你好冷,雞蛋吵不過西紅柿,網上幾百年就有了。」
「幾百年前沒有網絡。」他較真了,又從容道,「而且這個段子最開始是從精神病院傳出去的。」
「真的?」她覺得新奇。
「……假的。」他看她幾秒,說,「你真好騙。」
「……」
她癟嘴,坐回去,等病人把飯吃完。
隔了一會兒,甄意回頭,見他沒走,安然自若地立著,眸光清和,籠在她身上,叫她不可避免地心跳微亂:「干嘛?」
「哦,沒事。」他拔腳往前,在甄意旁邊的餐桌坐下,隔一個走廊。
他……
甄意小聲:「你,在等我嗎?」
「哦,我只是喜歡這把椅子。」
「……」
他竟等她一起午餐。
坐姿挺拔筆直,依稀看得到當年的影子,她無數次趴在他教室窗台上凝望的影子。
12年,那個純淨簡單的男孩長成了明月清風的男人。
沒怎麼變,像一棵不臨風的玉樹,俊逸而寧靜,沒有半點兒浮躁和不耐,兀自安然。
說等她,就一心一意地等候。不玩手機,不辦公事,不看書,不聊天,就這麼全身心地純粹地等待。
甄意忍不住想,如果言格一直喜歡著她,這8年裡,他會不會常常這樣放空地等待她?
想想都不可能,他哪有那麼喜歡她?
皇上吃完午餐,問甄意:「明天,奚先生和洪小姐會一起出現在我的餐盤裡嗎?」
甄意頭頂一串問號??
靜坐的言格幫她解圍:「會的。」
皇上滿意地走了:「謝謝言太醫。」
甄意強忍著笑:「言太醫,奚先生和洪小姐是誰?」
面對她的調侃,他只是無聲地瞥她一眼,才道:「西紅柿炒雞蛋。」
「為什麼?」
「他剛才不是說西紅柿和雞蛋是一對嗎?奚先生和洪小姐成親後,洪小姐是不是叫奚洪氏?」
「……」甄意撫額:言醫生,你能再冷一點嗎?
如此奇特的思維模式,果然只有神經病醫生能理解。
「竇先生和牛小姐成親,牛小姐豈不是叫竇牛氏?」說完噗地一笑,
言格卻很淡然,十分尋常地舉例:
「嗯,如果言先生和甄小姐成親,甄小姐就是言甄氏。」
甄意稍稍發蒙,有一股熱度從心底蒸騰而上,從脖頸湧上臉頰,發熱。
言格不知情,仿佛他說的是一句極為常見又常理的話。
可這話魔咒一般刻進甄意的腦子,每個字每個標點符號都好聽。
言甄氏……多好聽。
成親!
成為他最親近的人,他的心思只說給她聽,他的情感只對她表達,他的枕邊只留給她安眠……
甄意呼吸困難,心跳像打雷,心底在吶喊:
言醫生,我想和你成親!!!
言格低頭見她幾秒鍾臉紅如蘋果,納悶:「甄意,你過敏了?」
「……」甄意無語,果然是醫生才會說的話。
「沒,有點兒熱。」
言格點一下頭,安然地說:「甄意,心靜自然涼。」
「……」
心靜自然涼……
甄意一頭黑線:「是,法師。」
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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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午飯,言格工作,甄意看書。每次她工作輪休,都會來泡在他身邊。
白色的干淨的工作室裡,他立在長桌這邊,記錄數據;她坐在長桌另一端,埋頭翻書,寫寫畫畫。
偶爾,她會抬頭,看看他清姿卓絕的樣子;偶爾,他會低眸,看她安然專注的模樣。
時光,於是變得寧靜安詳。
她曾說,送喜歡的人回家,到哪裡都順路;
和喜歡的人一起,呆坐一下午都開心。
她那樣認真,言格不禁想起那些年,他查看和她有關的一切訊息,有張報紙《人民教師連續半月加班為學生補習》。
他挖出了背後的故事:
那時甄意3歲,感冒發燒無爸媽照顧,奶奶搞不清狀況,拖延病情,整整10天,她差點兒燒壞腦子。
醫生說,這孩子以後可能注意力不集中,學習會很差。
她注意力的確不集中。上課從不聽講,屁股上安了陀螺般轉來轉去講小話。
講小話也不集中,分明和這同學講得熱鬧,下一秒立刻撂下探頭參與另一個。
和他說話也是,一分鍾換十幾個話題,有的甚至只講一半。
那時,他在圖書館看書,她有模有樣地陪著,不到一分鍾,便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像只不安又無聊的小動物。一本書看一會兒拿去換,來來去去換n遍。
言格倒不受影響,周圍的同學被打擾,向甄意投去異樣的目光。她每次都笑嘻嘻地吐舌頭,抬手點鬢角做抱歉的手勢。
次數多了,他會聲音極低地喚她:「甄意。」
「誒?」她無聊死了,聽了他的聲音,立刻歡喜地湊過來。
「坐下,不許動。」
他語調平淡,甄意卻聽出了命令,「我不叫你起來,不許起來。……也不許發出聲音。」
「是~」她蔫蔫地坐下,沒一會兒,屁股就扭來扭去,擺各種姿勢,像椅子上有蟲咬她。
有次,他看完書,她哭喪著臉,非常糾結地扭在椅子上,像擰麻花。
他愣了愣:「你生病了?」
一聽他的聲音,她宛如解放,哭嚎:「嗷,你終於說話了。我要尿尿了。」
所有人從書裡抬頭看她步伐奇怪一溜煙跑開,剩言格一言不發給她收拾書包。
明明注意力那麼不集中,對他的注意卻從未消減。
校門口,操場上,哪怕他只是從她視線的邊緣地帶路過,她也能瞬間發現,然後撂下她正在做的任何事,百米沖刺飛奔去他身邊。
同學們都笑她身上裝了言格探測器。
有次她被罰掃操場,一個人抓著大掃帚在草地上飛飛武打,樹葉草葉漫天飛,玩得不亦樂乎,某一刻突然停下,像感應到什麼似的回頭一看。
「言格!」她歡歡喜喜,嗓音嘹亮。鳥群從樹梢驚飛,她提著大掃帚在草地上飛奔,像宮崎駿動畫裡送宅急便的小魔女。從此又多了個綽號。
現在想起,他不太明白,也一直不懂,她為什麼會那麼喜歡他。
至於,他為什麼那麼喜歡她?很簡單,他的世界裡,只有她。
還想著,電話叮鈴鈴響。
她離電話近,言格頭也不抬:「接一下。」
甄意心咚咚的,很有成就感加歸屬感地接起,盡量禮貌溫柔:「喂?」
那邊卻沒聲音,不說話,也不掛斷。
唔,應該是言栩。
他手上沒空,甄意把電話捧到他耳邊。
因為將就她的高度,他微微側頭,碎發在她指尖摩挲,是柔軟的。
她心一磕。
這個姿勢在她看來,有種錯覺,像他歪頭將臉埋在她手心。很親暱,讓人心動。
言格聽著電話,「嗯」一聲,眸子轉過來,看住甄意,黑湛湛的,很深。
甄意再度莫名地心顫顫。
在說她的事麼?
電話講完,言格說:「安瑤的禮服到了,她沒朋友,言栩希望你幫她看看。」
甄意詫異,言栩怎麼會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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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瑤的公寓布置得清潔簡單,白領風格,沒半點少女情懷。
不大的客廳裡整齊有序地擺著一排木制衣架,掛滿數十套精致的漢風禮服;茶幾上鋪滿木盒,裝著琳琅滿目的首飾珠翠。
滿室生輝。
甄意沒見過把古風和現代藝術結合得如此完美的禮服,驚歎:「結婚穿這些?比西方婚紗漂亮多了。我以為會穿旗袍。」
「言家是漢族,所以依循漢風。」設計師溫柔道。
安瑤向設計師致謝:「特地從深城過來,辛苦了。」
「應該的。還有半個月,如果不合適不喜歡,手工上還有時間修改重做。」
甄意看各個設計絕美,做工精細,哪裡會有不喜歡。
「這麼多全要穿?」
「嗯。婚禮的儀式太多。這是祭祖時穿的。」安瑤輕指一件紅色正統冕服,寬裙廣袖,裙擺用黑金色雙線繡花開錦繡,華麗而低調。袖口黑色繡紋章,甲骨文的日月字樣。甄意見過幾次,似乎是族徽。
「這是見賓客時穿。」不似前一件層層疊疊,形似對襟襦裙,現代而簡約,粉色對襟,白色長裙,裙擺蜿蜒向上盛開青色籐蔓鵝黃小花兒。腰帶,領口等細節處一一精致。
祭天,祭神,拜父母,拜鬼,敬賓,祭月……儀式繁復,不一而足。
除了祭祖的冕服是正統古服,其余只是存留襖裙襦裙等漢服遺風,設計融合現代感,不至累贅,件件驚艷。
甄意差點兒看呆,羨慕死了。一件件細看,後瞥見一條白色齊胸襦裙,真絲飄逸,垂感盈盈,窗外風一吹,如煙波浩渺,飄逸出塵。
「這什麼時候穿,好清純性感。」
安瑤不答,臉卻微微紅了。設計師輕笑:「婚禮結束後,回房穿。」
原來是洞房。
甄意轉轉眼珠,唔,好想穿這個去勾引言格。不穿內衣不要中衣,就這一件若隱若現,貼在他身上讓他臉紅。
安瑤一一試過,每試一套,都得換一套發髻發飾,包括耳環手鏈鐲子項鏈各種。翡翠珍珠琺琅珊瑚琥珀玉石水晶瑪瑙什麼材質都有,或高貴華麗,或清新脫俗。
她每每出來都忐忑地看甄意,而甄意每每以一種驚呆的眼神看她,只會重復:「太漂亮了。」
十幾套造型花了一下午,安瑤累倒在沙發上,甄意久久難以從美景中回神,不停地搖頭晃腦:「安瑤,你長得真漂亮。太漂亮了。」
安瑤臉埋在沙發。婚期將近,她更常想起那年的事,低低道:「我寧願不那麼漂亮。」
甄意不解,只當她是謙虛,問:「安瑤,你會有婚前恐懼症嗎?」
安瑤抬起頭看她:「沒有。我很幸福。真想快點結婚,越快越好。」
甄意:「這種話聽上去好像我的風格,不像你。」
安瑤稍稍一愣,笑了:「那是因為我和他真的很好。如果以後和他在一起一輩子,我只會很期待,一點兒都不怕。」
一說到言栩,她的話就多了,
「你不知道,言栩他好單純的。有次去爬山,我說不要帶吃的,山上有很多猴子。然後他很驚悚地看著我,糾結好半天,問:你要吃山上的猴子嗎?」
講起趣事,安瑤忍不住拿手背輕碰鼻尖。
「天,」甄意笑得直不起腰,「萌死了。他真的好可愛!」
「真的,超可愛。還有次情人節,路過的男人都拿著玫瑰。言栩一聲不吭郁悶一晚上,分別時擰巴地問我:‘為什麼別人都有玫瑰花,我卻沒有?’」
甄意驚奇地瞪眼:「誒?這種事我和言格也遇到過。」
「是嗎?」安瑤覺得好巧,「難怪。後來言栩和言格說,原來情人節男人手裡的花是送給女人的,不是女人送的。言格答:我早就知道了。嗯,是從你這兒知道的。」
甄意哈哈大笑:「他們兩兄弟是心有靈犀還是怎樣?」
他們是心有靈犀啊。
安瑤笑容微斂,想起言栩媽媽說,言栩不上學,接受家庭教育。
那年的那天,他坐在庭院裡計算機械力學的題目。某一刻,他握筆的手忽然開始顫抖,筆砸落桌面。
他狠狠抓著桌沿,疼得臉色蒼白,望著北方的天空,表情空茫而荒涼,說:
「言格出事了。」
甄意不覺安瑤臉色有異,想了想,來了壞心思,推推她的腰:「誒,那你們結婚後,那個怎麼辦?」
「哪個啊?」安瑤迷茫。
甄意也不隱晦了,直接道:「上床啊。」
安瑤一愣,別過頭,支吾:「沒到那時候,我怎麼知道?」
「不知道我教你啊!」甄意一屁股挪去她身邊,熱情地支招,「告訴你,幸福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裡,像他們這種死不開竅的,一定要主動上位,絕不手軟,唔,也不能腿軟......」
安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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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意一整個星期都精神亢奮,想著婚禮即將進行,她可以去言家看看究竟是個怎樣的家族了。婚禮上,她一定要多見長輩和親戚,好好學習,為將來她的婚禮打好基礎。
而且,作為言栩和安瑤的准大嫂,她還要多多照顧和幫忙呢。
甄意去向陳默申請假期,陳默准了,但讓她放假前再完成一項工作。
他讓她簽了一份保密協議,和攝影師易洋一起,跟著警局去做新聞記錄。
警局和電視台的法制頻道常有這種合作,甄意並不奇怪。
她對這種事很有興趣,接到陳默通知時,興奮地問:「為什麼是我,因為我有相關的專業背景嗎?」
陳默斜她一眼:「因為沒人想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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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局那邊的聯絡人是司瑰。
甄意和攝影師易洋了解初步情況後,和警察一起觀看了他們提取的案發醫院錄像。
育嬰室內,小嬰兒躺在各自的搖籃裡,或蹬腳,或睡覺。半路,出現一個長頭發寬衣衫的疑似女人,抱起其中一個嬰兒,飛快離開。育嬰室裡小寶寶們依舊安然,絲毫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麼。
甄意想,偷嬰兒這種事,雖然不常見,但也不少見。警局裡已形成一套科學規范的破案方法。估計這次她們的作用就是記錄並播放警察們的英明神武了。
但很快出現下一個監控錄像。
高個子看不清臉的疑似女人抱著嬰兒在醫院裡行走,有位醫生開門上走廊,正好撞見她。醫生看見她手裡的孩子,試圖想接近嬰兒。
就在一瞬間,那人手裡出來一把刀,箍住醫生的脖子,把她拖走了。
那個醫生是安瑤。
她和一個嬰兒,一起被綁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