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午間的小憩並不安寧。

窗外依舊是風暴過後的大雨,這原本是最適合睡覺的天氣,可甄意這幾天的睡眠都如同台風海面上的小舟,深深淺淺地顛簸,無止無休。

那個糾纏不休的聲音又出現了:

「甄意,從此你會過得很幸福,開了工作室,打造了你自己的大律師品牌;和你最愛的男人結了婚,每天晚上在他給的溫暖中入睡;不過……

有一天,我先醒過來,那個男人還摟著你,熟睡著,毫無防備,於是我拿起刀,刺進他的心臟,你說,你的心會不會跟著他一起停跳?」

甄意猛地睜開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裡一片冷寂,卻又在瞬間化作了溫柔的安靜。

床單潔白,光線昏暗。

言格側躺在她身旁,呼吸淺淺,睡顏安詳,一只手覆在她的小拳頭上,一只搭在她的尾骨邊。他幾天沒有好好睡覺,是累了。

甄意照例是趴著的,一瞬不眨地看著他。

深色的窗簾遮著,外邊的風雨聲朦朧而不清晰。半明半暗的天光裡,他安然闔著眼,男人的柔弱和清潤在他熟睡的臉上展露無遺。

他是多愛她,多信她,才會把心口的位置對著她。

他對她,毫無防備。

她心裡暖得發酸,想起甄心的話,又微微苦澀,腦袋挪過去一點,聽見他胸膛均勻而有力的心跳聲,這才安穩。

大風大雨的天氣裡,同蓋一張被子,縮在他懷裡取暖,她可以什麼都不想,就這樣乖乖地趴一天,不吵吵也不亂動。

腦袋放空之時,卻感覺他的手指隔著病號服,在她尾骨底端來回撫摸起來,惹得背脊一陣顫栗。

她倏然仰起頭,見他已經醒了,正望著她。

那漂亮的眼睛底下還有淺淺的黑眼圈,眸光卻清雋醒然,嗓音帶著剛醒的繾綣,問:「怎麼就醒了?」手腕從被子裡抬出來,「才睡了不到10分鍾。」

「好像傷口有點兒癢癢麼。」她也剛醒還溫柔,聲音有點兒嬌憨軟萌,往他身邊拱了拱,一副小猴子求同伴撓癢癢的姿態。

「是嗎。」他手指鑽進她上衣裡,隔著繃帶撫摸輕蹭,「哪裡?」

「往上……左邊一點……嗚……嗚……」她軟趴趴地閉上眼睛,在他手指的輕撫下,肌膚上陣陣發麻顫栗,覺得渾身都愜意舒爽起來。

言格給她撓撓完,整理好衣服,看她這幾天精神恢復得不錯了,長日蒼白的臉上也終於有了血色。

隔了半會兒,他漫不經意地問:「做夢了嗎?」

甄意心裡頓時一個咯登,果然什麼都是躲不過他的眼睛的,好在她早有准備。

「對啊,做了個嚇死人的夢,夢見我一張口吃東西,上邊的牙齒就全掉光了。」她特配合地張開嘴巴做演示,手指在柔軟的嘴唇上戳啊戳。

「夢見牙齒掉了。」他定定的,重復她的話。

她一口咬定,言之鑿鑿:「就是啊。不過夢都是反的,我上邊的牙齒才不會掉光呢。你說是吧?」

「嗯。是反的。」他覷她一眼,淡淡地贊同,「所以你下邊的牙齒會掉光。」

甄意愣愣一秒,一瞬間像是回到了一開始的精神病院裡,那時的言醫生好冷。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突然這樣子萌賤,你弟弟知道嘛?」「哈哈,言格你好冷哦,一點兒都不好笑。哈哈。」

話這麼說,可她趴在床上笑個不停,身子不方便,咯咯咯地笑著,動靜極大,整個人都在噠噠地起伏,帶動著一張床都在抖。

這丫頭連生病都是歡騰的。

言格:「……」

她笑得臉都紅了,整個兒開心歡樂起來,一邊臉歪在枕頭上,長發凌亂,又嘰嘰咕咕地哼起了自譜的調子。

他覺得有些事情真是解釋不清,無厘頭又不可思議。

怎麼會只要有她在身邊,他的心便安穩;分明是喜靜的性子,卻能容忍她一切不著調的行為。不,不是容忍,是只有看著她肆無忌憚地鬧騰,他才知何為開心的滋味。

就像此刻,陪她午睡,被她的小動靜弄醒,看她笑得床都在抖,他卻覺得愜意恬淡,這樣的時光,過一輩子也願意。

拿什麼,都不捨得換。

他靜然看了半晌,抬手去捋她笑得垂落臉頰的碎發,捏在指尖又覺得異常柔軟,手指忍不住纏繞起她的發絲玩,她的注意力也吸引過來,看著他玩。

一個靜如止水,一個興致勃勃。

一室的靜謐裡,她的長發在他指尖繞了數分鍾。

兩人竟也不覺得無聊,反倒安寧而心有靈犀得很。

甄意靜靜地凝望他半刻,終究是開口了:「言格……」

「嗯?」

「淮生說,甄心才是主人格,說我是衍生的;還說甄心,也就是我,是這一切的幕後boss。」

他的手指頓了一下,抬眸看她:「你信嗎?」

「我不知道,所以問你啊。」她目光灼灼,很認真。

他垂下眸:「我認為,這是他想故意刺激你而說的謊話。」

「哦,我也希望是這樣。」她輕輕地說,低下了頭,「但我總是擔心甄心哪天又會跑出來。」

言格松開了她的頭發,嗓音清潤:

「甄意,相信你自己。在上次那樣絕望慘痛的境遇裡,你都戰勝了她,我想,以後不會再有比這次更難的坎。等你身體康復了,我會開始給你治療,一直陪著你。」

她望住他深邃清黑的眉眼,恍惚間好似沉淪,心底便又是一派安詳寧和。

不知為何,他的一句話,一個眼神,對她總是有撫慰心靈的力量。每每讓迷茫中的她找回信心和堅定的方向。

她鼓了鼓腮幫子:「可有時又有點兒難過啊。以前我一直以為,每當我無助的時候,都是她在關鍵時刻拯救我。現在才發現,過去一直陪著我的姐姐卻是這個樣子,想傷害你,想讓我死。我真是恨她,可雖然恨,又覺得她像是被囚禁在永無天日的黑暗裡,好淒慘。還不如……」

她不做聲了,此刻她算是理解了淮生的心情:還不如死去。

「甄意,我卻認為不是甄心在拯救你,而是你在拯救她。」言格握著她的肩膀,認真道,「是你的堅強和堅守,遏制住了她的黑暗,沒有讓她墮入邪惡。」

「可是……」甄意輕輕蹙眉,「淮如死的時候,還有楊姿死的時候,那些具體的事情我都不記太清了。其實是甄心出現了吧,不然警方怎麼會把我列入頭號嫌疑人?」

「這些事你不用管。我會請律師幫你處理,你只要好好養傷就好。」想起檢方的那些指控,言格的心裡籠罩了一層極淡的陰霾。

甄意還想說什麼,看見他不經意深沉下去的眼眸,便作罷了。

言格把她往自己胸口攏了攏,在她耳邊輕聲道:「再睡一會兒吧。」

他話音才落,她便覺得乏了,眼皮沉沉的,閉了幾下,便窩在他懷裡睡著了。

這一次,再也無夢。

#

午睡起來,甄意得知司瑰就在這家醫院,便要去看她。

言格坐進輪椅,又幫扶著把她放進輪椅,她有只手受了傷,無法使力。

言格也不叫護士幫忙,手推著自己的輪椅先往前滾半米,又一手扶著牆支撐力度,一手把後邊的甄意拉上來。

如此往復,到了門邊。

他開了門,出到門外,又扶著門廊,轉身朝甄意伸手。

甄意乖乖等在後邊,見他回身,立刻歡喜地把手遞過去;他稍一用力,她便朝他滑去,輪椅磕在一處,像是要撞去他心上。

「怎麼?」他見她眉梢眼底全是笑意。

「嘿嘿,像小孩子,好好玩哦。」她一咧嘴,開心地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齒,「覺得我們兩個一起坐在輪椅裡,好可愛。

你往前走一步,又回頭拉我,就像一只小狗走幾步要回頭叼肉肉一樣。」

言格:「……」

才出門外,便見言栩和安瑤來了,是來看望他們倆的。

甄意許久沒見到言栩了,依舊主動給他打招呼:「嗨,言栩!」

言栩這次只反應了5秒,木木地回答:「嗨,甄意。」

「言栩,聽說你和言格打配合讓淮生上當,你好厲害啊。」

「……啊?」他疑惑的樣子。

「嗯?不是說你和言格在警局裡,故意在淮生面前表演了一段對話引他上當麼?而且後來你一直在演言格啊。」

「……哦。」言栩後知後覺地點點頭。

甄意毫不吝嗇地表揚:「聽說,去清江大橋的那個分隊的警察和特警都沒有看出你有什麼不對哦。哈哈,一個人和一幫警察在一起,你居然沒緊張。而且演戲那麼好,應該是奧斯卡影帝。」

奧斯卡影帝?

言栩蹙了眉,悶悶地搖搖頭:「我不是。」

「你不要謙虛啦。」

「真的不是。」言栩認真道,「我只有兩句台詞。」

甄意:「……」

呃,好吧……難怪沒露餡。

#

隔司瑰的病房還有一段距離,安瑤推著甄意過去。到了門口,言格說不進去了。安瑤送甄意進去後,留她一個人單獨陪司瑰。

司瑰已經做完手術,脫離危險期,轉入了普通獨立病房,可她一直沒有醒。醫生們也束手無策,說只能等待天意。

甄意坐在床邊,輕輕握住司瑰的手,發覺她異常的消瘦而冰涼。

抬頭看,她的人也是。臉龐看上去像瘦了整整一圈,叫她心疼。

床上的人臉色蒼白,靜得像是死了,只有呼吸面罩上濕潤又干燥往復交替的蒸汽。

司瑰被抓去後的事情,在場的甄意已記不太清,那時她痛得心力交瘁,根本無心顧及任何人,只記得淮生把她拖到樓邊時,司瑰爬上去抱住她的腿,仿佛用盡最後的力氣,死不松手,說:

「甄意,你不要放棄,一定要堅持住啊。」

也記得她含淚的眼睛望著天空,淒淒地說:「原來,殉職是這種感覺。……可媽媽該怎麼辦?」

此刻,甄意眼中含滿了淚,用力握住她無力的手,哽咽起來:「阿司,你也不要放棄,一定要堅持住啊。」

安靜的病房裡沒有回應,只有雨打玻璃,辟裡啪啦的聲響。風吹進來,有些冷。

甄意哆嗦了一下,抬起頭,意外發現窗簾鼓鼓的,在風中浮動,陰影重疊,乍一看有點兒像藏了人。

她瞬間警惕起來,單手握住輪椅,准備叫人,不想一股猛烈的風沖進來,掀起米黃色的簾子,嘩啦啦地響。

什麼也沒有,只是窗戶開了一條縫,外邊是豆大的雨點。

甄意松了一口氣,暗想自己被綁架一次後,神經過敏了。她一只手費力地把輪椅推過去,拉開窗簾,雨水的氣息撲面而來,像是要把世界都濕潤。

她把窗戶拉緊,鎖好,又和司瑰說了幾句話,出了病房。

一開門,安瑤便立刻上前來接她。言栩盯著地板上的紋路出神,又不知在想什麼了。

甄意四處看看:「言格呢?」

安瑤抿唇笑:「剛才家裡有人來,是好事。」

「好事?」

「言格說,是他們送訂婚禮的方案過來了。」

「訂婚禮?」甄意的心咚咚的。

「雖然不到一年就要婚禮了,但是訂婚禮也是不能少的啊。這些也都要籌備。可你最近受了傷,我想,言格應該是擔心你太累,所以就沒想讓你費心吧。」

「這種事我怎麼能不參與?」甄意問,「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先回病房了。」

安瑤推著歡欣雀躍的甄意過去,剛靠進房門,就聽見裡邊有一個陌生男人沉沉的聲音:

「甄小姐的情況很麻煩,如果走正常渠道,她作為頭號嫌疑人,證據確鑿,上法庭是無疑的了。」

律師?

安瑤一愣,剛才來的分明是家裡人啊,而且言格說的的確是訂婚禮方案。她反應極快,轉身就要把甄意推走,但甄意的手緊緊握住了輪子,止住了安瑤。

門內的人還在對話:「但請您放心,我們會請最專業的大律師組成金牌律師團,為她打官司。」

沉默幾秒後,言格道:

「除了一定要贏之外,我還有另外一個要求。」

「您說。」

「她不會出庭作證。」言格的聲音堅定而冷漠,帶著絲毫不讓步的氣勢。

「這……」另一人猶疑了一下,最終道,「我們會盡力……」隔了半秒的安靜後,又換了語氣,

「我們保證。」

甄意心裡又酸又暖。

她知道他是心疼她,不願看她坐在被告席上被人質問被人揭傷疤,也不願讓所有的人看熱鬧,對她指指點點,說那個名律師原來是個精神病,還是最嚇人的人格分裂症患者。一面光明,一面黑暗,涉嫌殺人了呢。

她抬起手,輕輕叩了叩門,三下。

門內頓時靜謐下來。

甄意抬頭看了安瑤一眼,後者會意,擰開門,把她推進去。

一名西裝筆挺的律師垂著頭立在一旁,言格則坐在輪椅裡,即使這樣,也氣宇軒昂。

甄意看了一眼那個律師,還有安瑤,說:「謝謝了。」

兩人便出去,帶上了門。

言格黑眸清湛,一瞬不眨地凝視著她,不言語,也不解釋。

甄意微微一笑,朝他伸出手臂;

他接住她柔軟滑膩的手腕,往自己身前一帶,兩把輪椅便滑動著,輕碰到一起。

她開心地笑了:「好好玩。」

言格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她。

她摸摸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畫圈圈:

「言格~~~」她的聲音異常的柔軟嬌俏,是在撒嬌。

「嗯?」

「我想上庭。」她滿心期盼,盈盈看住他。

他垂了一下眼眸,反握住她的手,等她繼續。

「我想上庭,想自己做辯護人,還想搞清楚這兩件死亡案的真相。不管是不是甄心,我都想弄清楚。不然,心裡似乎一直不會放下。」她說著,還很顧慮他的好心,又乖巧道,

「至於你請的律師,讓他們給我做律師團好不好,有他們的協助和幫忙,一定會穩操勝券。」

言格不言語,仍舊只是靜靜凝望著她。

可只是那樣一個安靜的眼神,甄意看到了欣賞,卻也看到了心疼。

「不用擔心我啦。我很想光明正大地把這件事情做一個了結,即使站在公眾面前,我也要昂頭挺胸,問心無愧。你,願意給我這個機會嗎?」

她歪著頭,燦爛地笑了,

又軟糯糯地搖搖他的手,「好不好啦~~~」

她還要說什麼,他伸手過來,捧住了她的臉頰,她一瞬間便詞窮了,鬼使神差般只能定定地望住他。

言格眸光深深,拇指緩緩在她臉頰上摩挲,所有的憐惜與不捨全封存進了心底,眼中只有淡然的支持與信任,回應了一個字:

「好。」

甄意,你想要自由,我便給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