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下午兩點,林淺把會議的資料準備好,給厲致誠送了進去。
有些意外——他站在落地窗前沉思。
林淺把資料放下,剛想轉身出去,就聽到他清冽的嗓音傳來:「你跟我一起參會。」
她微怔之後,心頭一喜,臉上沉靜不變:「好的。」
這種機密而重要的戰略性會議,他讓她參加,就代表著信任。
呵呵呵……BOSS雖然年輕沒經驗,還是挺知人善用的嘛。
——
會議室裡燈光通亮,長條形的橡木銅雕色會議桌旁,就坐了八個人,分別是厲致誠、顧延之、分管生產技術的副總裁、分管職能部門的副總裁,以及營銷總監、生產總監和財務總監和採購總監。
這也是愛達如今的核心管理團隊。
厲致誠在正中的位置就坐,林淺當然不能坐在圓桌旁,而是坐在斜後方靠牆的一張椅子上。
會議由顧延之主持。儘管討論的是很嚴峻的話題,他的態度還是挺灑脫淡然的,環顧一週後,不急不緩地說:「那就開始吧,我先說兩句。今天的會,是要討論我們愛達未來的方向。現在什麼狀況,你們比我和厲總都清楚。厲總接手公司時間不長,今天會議的目標和要求是:實事求是、充分討論、統一方向、嚴格執行。好,財務部先說。」
會議室裡靜悄悄的,林淺聽得還有些小激動——沒想到顧延之講起這種「官話」還一套一套的,但仔細一琢磨,你又發現他每個詞都在點子上。
順帶再看一眼BOSS的臉色——很平靜專注。只是西裝革履的他坐在一堆中年人中,實在顯得太俊逸,也太年輕。
這時財務總監已經打開幻燈片,在簡短的概述後,他切入了主題,也丟出了個重磅炸彈:「我們核算過了,在支付完『致癌物事件』的全部賠款後,在計算應收應付賬款等等……整個集團短期內能夠靈活調動的資金,大概在——」他頓了頓:「200-500萬元間。」
會議室內陡然安靜下來,人人面面相覷。林淺亦是聽得心頭一抖。她攤在膝蓋上的軟皮本上,左上角還寫著個數字「1000萬」。現在她默默地把這個數字劃掉,改成了200萬。
原來情況比她哥預計的還要糟一點。
200萬啊。現在這個年代,200萬能幹什麼?更何況是對個擁有數千人的公司。
她忍不住又抬頭看一眼厲致誠。只見他坐得筆直,一隻手搭在桌面上,臉微微仰著,正看著財務總監的發言,倒是很沉得住氣。
林淺腦子裡卻冒出兩天前,浩浩蕩蕩的車隊送他來公司上任時的排場。
兩相對比,突然覺得有點同情他。
室內沉悶而又難堪地安靜了一會兒後,換營銷總監發言了。
他是一位四十餘歲的幹練男性,叫薛明濤,看著挺沉穩儒雅的。林淺瞭解他的情況:前任CEO大肆進軍海外時,薛明濤這樣的老臣並不受重用,反被架空。現在改朝換代,他算是重新掌握了營銷大權。憋屈了這麼久,必然蓄勢待發,企圖打一場營銷翻身仗。
果然,他提出了一套非常完善的營銷系統工作計畫。
他從公司的高檔皮具包、日常休閒包、特殊功能包和箱體包四大類產品出發,同時細化到下屬十多個小品類,逐項分析現在的市場環境、我們與競爭對手優劣勢對比、內部提升的辦法、營銷策略和計畫。譬如男士登山包質量不過硬,就提出改變產品材質、加強質量監控;又譬如拉桿箱終端營銷力度不夠,就提出加大廣告投入、增設銷售隊伍……
不得不說,這是一份非常詳實深入的計畫。如果不是擁有數年營銷經驗、並且對整個市場和公司銷售情況十分瞭解,絕對做不出來。這份計畫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張指路的地圖,有整體目標和計畫,又細化到具體每個單品的執行。聽完之後,令人心裡感覺十分踏實。
營銷工作,本就是愛達這種公司的核心,也是這次會議的重點。所以他侃侃而談之後,其他幾位管理者交頭接耳,低聲討論,氣氛明顯被激活了。
而顧延之臉上也噙著淡淡地笑,朝營銷總監薛明濤頻頻點頭。甚至連厲致誠,都拿起了紙質資料,一邊聽,一邊一頁頁仔細翻看。林淺還看到他用筆在上面做了一些記錄。
而林淺的感覺也是非常受教,就像被上了一課。
她甚至蠢蠢欲動,希望薛明濤提到明盛集團項目,以驗證她之前的觀念沒錯。
然而卻沒有。在做完整體報告後,薛明濤的結束語是:「下一個五年,再造愛達營銷帝國!」
眾人聽得連連點頭,林淺略略有點失望。
會議室內又安靜了一會兒,所有人都有點若有所思,亦有人暗暗看向厲致誠,想看這位新的年輕的總裁,對於這樣一份目前為止最靠譜的發展計畫,有什麼具體看法。
就在這時,他放下了手裡的資料,抬頭看著眾人。
於是所有人的目光自然而然集中在他身上。
「很好的計畫。」他緩緩地說,「我會仔細再讀。」
薛明濤臉上就閃過一絲喜色。林淺在心裡點了個讚:BOSS有氣勢!不動聲色。
誰知厲致誠話鋒一轉:「有人向我建議,拿下明盛集團項目,可以救活愛達。你們怎麼看?」他講這話時,坐姿挺俊如松,神色平靜自若。
他身後的林淺,心裡輕輕「咯登」一下,心跳就有點加快了。
有人……就是說她麼。
薛明濤安靜了一秒鐘,從桌上文件夾裡找出一份報告,遞給厲致誠:「厲總,明盛集團項目,我們也做過SWOT分析。這個項目當然非常好,如果能贏得,能迅速改變愛達在行業的地位,也能打開一個新的市場。
但是說實話,這個項目有新寶瑞和司美琪兩個實力雄厚的競爭對手,我們前期完全沒有介入,他們卻已經跟了幾個月,人脈都打通得差不多了。我們之前從未涉足過國企客戶領域,現在想去競爭,成功幾率很小。而且他們現在對我們防得很死,就算能拿到項目,我想也是慘勝,利潤很薄或者沒有利潤,得不償失。」
厲致誠沉吟不語。
而林淺儘管只是個旁聽記錄的角色,薛明濤的話,卻也令她感覺到巨大的壓力。的確,她之前只考慮了這個項目的好處,可以救活愛達,所以想法還是樂觀了。而薛明濤提到的這些現實困難,而她並沒有深想過,幾乎都是營銷工作的死穴:起步晚、沒人脈、沒資金,拿什麼跟人家拼?
這時,一直沉默的、分管生產和技術的副總裁卻開口了。
他已年近五十,叫劉同,是當年跟著徐庸董事長打江山的一號功臣和老臣。對著厲致誠,他沒有其他人那種謹慎和試探,他的神色是坦蕩的,甚至帶著幾分長輩的威嚴。
「致誠。」他說,「我不同意再去搞什麼明盛項目,拓展新的市場領域。愛達不就是被這種思路搞垮的嗎?難道又要重蹈覆轍?我們是做箱包的,最大的市場在全國數億終端消費者,這塊市場被人奪走了,我們就要搶回來。那些政府、企業的採購,根本是杯水車薪,要求高還利潤低,我不同意做。我同意明濤的看法,紮紮實實,重新把市場做起來!」
他生性耿直,講得也是一臉正氣堅決,亦有人聽完連連點頭。的確他所言的,正是大家心頭之慟。
而林淺聽得兩道秀氣的眉頭緊緊蹙起。
劉同是向厲致誠開炮,可厲致誠卻一直沉默不語。他不講話的樣子本來就挺有氣勢的,這下大家更加不知道他怎麼想的,現場氣氛就稍稍有些僵了起來。
林淺聽得。顧延之看了看眾人神色,跟分管職能部門的副總裁交換了個眼色。
這位副總裁開口打圓場:「要不我建議這樣,我們的意見,厲總都聽到了。下一步的工作重點是什麼,往哪個方向開展——或者厲總再綜合考慮一下,稍後再議?」
眾人紛紛點頭,林淺想:也只能這樣了。
於是大夥兒都看著厲致誠,劉同也是對事不對人,又說:「我講話比較直,致誠,你一定要慎重考慮。」
然而誰也沒想到,厲致誠朝劉同點了點頭,復又看向眾人,嗓音低沉如靜水潺潺:「我不需要再考慮。」
林淺頓時愣住了。不光是她,所有人也一怔。
又聽他接著說道:「今天中午我已經有了決定:拿下明盛項目,不惜一切代價。」
——
下午。
林淺坐在自己的小隔間裡,整理著剛才的會議紀要。可心情莫名有些騷動不安。
只因厲致誠剛剛在最高決策層會議上的那句話:「今天中午,我已經有了決定。」
重點在於「今天中午」。那時他們在吃火鍋,她力薦他拿下明盛項目。
可以理解為,是她的話,對他起了重要影響嗎?
林淺又激動,又覺得壓力前所未有的大。
而且,他那樣力排眾議的表態,無疑令現場氣氛變得有些古怪。劉同當場臉色就變了,薛明濤也沒出聲,行政副總裁也是一愣。
然而在所有人開口前,他竟然又講話了:「公司處於動盪期,必須上下一心。現在我是絕對控股方的代表,擁有一票否決權。所以今後,我做決定之前,可以有無數聲音;我做決定之後,只可以有一個聲音。散會。」
……
此刻,他辦公室的門掩得嚴嚴實實,剛才顧延之和劉同進去了。也不知道三位大佬在裡面討論什麼,起初還能聽到劉同激烈的聲音,這時倒是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過了一陣,門終於打開了。林淺立刻站起來,就見劉同沉著臉走出來,顧延之跟在他身後神色挺平靜。也看不出兩人情緒如何,他們也沒理會林淺,直接回了各自辦公室。
林淺又等了一會兒,才拿起整理好的會議紀要進去,給厲致誠過目。
毫無疑問,今天他在會議上的表現,會在公司掀起軒然大波。經理們和員工們會怎麼評價他?
獨裁、冷漠、不近人情?
還是意志堅決,有自己獨立的想法,十分自信?
而對林淺來說,外表清冷而沉默的他,居然會如此強勢和果斷,有點超乎她的預料。
——
夕陽已經斜沉,將辦公室裡塗抹上淡淡的金輝。
厲致誠就坐在正中的沙發裡。與平時清冷料峭的姿態有些不同,此時他的雙手搭在膝蓋上,臉色沉靜,似在沉思。而面前的茶几上,還放著兩個冒著熱氣的茶杯,顯然是剛剛劉同和顧延之留下的。
林淺步伐輕盈走過去:「老闆,這是會議紀要。」
他抬眸看她一眼,目光沉黑平穩,接過紀要,低頭看了起來。
室內靜悄悄的,唯有他翻動紙頁的聲響,還有門口金魚缸裡汩汩的水聲。林淺難得地有些忐忑,但開始開口了。
她的開場白是:「今天聽了薛總和劉總的意見,我也覺得挺深刻挺有道理的……」
厲致誠再次抬頭看著她。隔得這麼近,他的輪廓顯得越發清晰俊秀,那目光沉沉冷冷:「動搖了?」
林淺突然發覺,這個BOSS跟人講話雖然簡練無比,但都是直接迅速地點明要害,總讓你要緩一緩,才能應對。
她原本還想講得委婉點,現在索性坦言,搖頭道:「不,我沒有動搖。我想說的是,他們分析得很全面,很有道理。但是這種思路太關注內部,如何解決問題,如何提高自己。可是現在外部競爭環境很激烈,行業發展到現在,已經不是十幾年前。不是你產品質量做好了,人員素質提高了,就一定能贏得市場。因為人家也做得很好。
我之所以堅持瞄準明盛項目,不是因為我覺得這個項目一定能成。而是我覺得,堅持傳統那一套,肯定不行。打個不恰當的比方,新寶瑞和司美琪現在如果是大象,愛達就是只小羊羔。小羊羔能通過提升自我戰勝大像嗎?我覺得不能,它只有施展奇襲,才有可能獲勝。」
她講得是挺暢快,直抒胸臆。講完之後,就瞅著厲致誠的神色。
而他始終目光灼灼的盯著她,那英秀的容顏始終沉靜冰冷。
對於她的長篇大論,他只回答了三個字:
「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