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虛虛實實

  週一,公司管理層例會。

  林淺到得挺早。坐了一會兒,就見各部門經理、公司高管陸續走進來。

  窗外飄著大雪,紛紛揚揚一片蒼茫。襯得燈光雪亮的會議室裡,有一種靜謐安詳的氣氛。年前懸掛在天花板上的一排紅色小年畫,還沒取下,給室內平添了幾分溫暖色彩。而過去一年再坎坷,此刻經理們的面容也是愉悅含笑的,互相噓寒問暖,調笑打趣。

  大BOSS沒到之前,會議室裡總是熱熱鬧鬧。

  林淺是在場最年輕的一個女人。但她嘴甜又知進退,跟身旁幾個生產部的中年經理插科打諢,非常和諧。

  當然和諧了!今天一早,她從美國帶的豐厚禮物,就讓下屬送到各個部門。禮多人不怪,資歷不夠人情補!

  正聊著,就見會議室的門再次被推開。厲致誠一身筆挺的西裝走進來,面色平靜。身後跟著笑容親和的蔣垣。

  會議室裡立馬安靜下來。

  厲致誠在主位坐下,蔣垣放下他的筆記本和軍用大號保溫杯,坐到後排,就跟當年林淺的位置一樣。

  厲致誠靠在老闆椅裡,單手放在桌上,抬頭看著眾人。林淺隔著十多號人遠遠望著他。她覺得就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立馬把他身上那強勢清冷的氣場,凸顯出來。

  幾天沒見,如今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下看著他,感覺又有那麼點陌生和不同。

  純黑的西裝熨帖精良,襯托出男人肩膀和腰身的挺括線條。素白的襯衫、暗藍的領帶、盈盈發光的袖扣,還有放在桌面上那骨節分明的手,無一不透露出內斂沉穩的氣息。而當他抬起那沉湛的眼眸看著你,你就能清晰感覺到他獨有的安靜逼人的氣場。

  林淺承認,看著這樣的他,心跳,是多於心動的。

  大概周圍的人也這麼覺得,所以在厲致誠很自然地環顧一週的時候,會議室裡卻前所未有的、越發寂靜。

  「年過得怎麼樣?」他開口,嗓音低緩溫涼,但眼中略略浮現笑意。

  於是大夥兒都笑了。坐在他右手邊的劉同副總裁,第一個答道:「我是還不錯哦,一家子回了趟老家。帶了些土特產,一會兒讓秘書送給大家。」

  「好啊!那就謝謝劉總啦!」眾人紛紛捧場。

  一旁的顧延之則笑道:「新年新氣象。咱們厲總這個春節,可是過得異常忙碌,馬不停蹄啊。」

  眾人紛紛側目,厲致誠淡笑不語。

  坐得遠遠的林淺,卻心裡咯登一下,心虛了——馬不停蹄?暗喻四處奔走?

  她忍不住看一眼顧延之,卻見他神色如常,也未看她的方向。

  還好還好。她還想厲致誠會不會把那些事告訴顧延之呢。要真告訴了,面對顧延之這老狐狸,她還是略有些尷尬的。

  就在這時,忽然就看到厲致誠抬起頭,神色淡然目光如電地朝她這邊看過來。

  那目光幽沉篤定,沉默逼人。

  林淺的臉倏地一熱,立馬低頭,避開他的目光。

  這男人……

  顧延之雖然不一定是在暗指,他卻一定意有所指。

  林淺又端了茶杯喝了口,旁邊一個中年男人不知講了什麼,惹得滿桌人一陣笑聲。林淺剛才完全沒聽到,但也跟著一起笑。雖然不再看向主位的男人,但不知是不是心理錯覺,總感覺他灼灼的目光無所不在。

  這感覺……怎麼跟辦公室偷~情似的……

  還挺刺激……

  而厲致誠隔著遙遙眾人,不著痕跡地看著那個故作鎮定、臉頰卻微紅的女人。

  幾日不見,那晚在他臂彎中的佳人,生動依舊。

  ——

  市場部先通報了這幾天,厲致誠和顧延之全力爭取的國企項目的情況。

  這無疑是新年的一個開門紅。雖項目尚未敲定,但這幾天兩位老總一直陪同康總和那一位國企老總。臨走時,對方希望愛達盡快提交一份詳細的項目建議書,並約定節後,請厲致誠親赴企業詳談,可見是很感興趣。

  大夥兒聽得都很振奮。林淺也很欣喜,於是也跟眾人一起,堂而皇之看著厲致誠的臉。他正在聽其他部門在匯報工作,俊臉微抬,眉目專注。偶爾會拿起筆,記下幾行字。抑或低聲簡短髮問,嗓音清冷。被問到的人總是答得格外謹慎,亦會多看他幾眼,希望在他臉上看到認可神色。

  林淺看著這一幕,忍不住再次感嘆。

  今時不同往日。

  她還記得厲致誠剛主持工作那會兒,第一次開重要戰略會議,哪是這個氣氛?大家爭得很厲害,也不見得把這個軍人出身、臨危受命的二公子放在眼裡。

  可現在?

  經過之前一段時間,對集團的抽筋剝骨、脫胎換骨,現在整個愛達、上千號人、數十條產品線,幾百家門店……

  已是他手底一盤鋒芒初露的棋。

  各部門匯報完基本情況後,就輪到Vinda子公司以薛明濤為首的三位高管。這時,顧延之插了句話:「薛總那邊有個情況,不是好消息。薛總就重點說一下吧。」

  一言既出,眾人都是神色一正。林淺也心頭一凜——她昨晚才回到霖市,一大早就趕來集團,倒對這個情況,還不知情。

  而厲致誠神色沉靜,難辨喜怒。

  薛明濤點點頭,先把Vinda春節期間的銷量簡要匯報了一下,又對前期總銷量做了回顧。數字當然是喜人的。然後他話鋒一轉,說:「不過,根據可靠消息,司美琪會在年後,籌備成立與我們類似的子品牌,同時他們龐大的中端產品體系,會展開一系列有力的營銷促銷活動。此外,市場排名前十的其他好幾家公司,也有推出類似產品、進行網絡宣傳銷售的計畫。肥肉人人都會搶,這些競爭舉措,很可能會對Vinda的發展造成衝擊,瓜分我們的市場份額。」

  會議室裡一片沉靜。

  半晌後,劉同抽著煙,不冷不熱地說:「司美琪永遠都是這樣,模仿、低價、惡性競爭,沒有創新,不知廉恥。」

  話雖這麼說,但市場是開放的。競爭對手們有這個模仿跟隨舉動,雖讓大家氣悶緊張,卻也在情理之中。

  靜了一會兒,厲致誠說:「大家有什麼意見?」問這話時,他的眸色是疏淡的。靠在老闆椅裡,雙手交握,輕搭在膝蓋上。不知怎的,就傳遞給人一種,他依然會異常沉穩掌控著這局面的直覺。

  強敵在側,眾說紛紜。

  有人建議同樣展開降價促銷,死守Vinda這一源活水;

  也有人建議加強網絡宣傳和廣告力度,不要降價,強化品牌營銷。這一點正是薛明濤、林淺等人一直在做的,聽得頻頻點頭。

  但林淺很快注意到,在這場群情激奮、鬥志昂揚的討論裡,厲致誠其他幾個心腹大將:劉同、顧延之、薛明濤,倒沒有表露太多看法。大多只在本子上記著一些有價值的意見。這令林淺稍稍留神——是了,以厲致誠的心思多深沉,手段多複雜。這個問題,只怕早已是他預料之中。

  看來幾位大佬間,早已對這個問題達成了共識。

  然而林淺沒想到,最後這個「共識」,竟然會落在她身上。

  因為,在大家都充分表達意見、集思廣益後,薛明濤點了點頭,說:「大家的意見都非常有價值,我們子公司會仔細研討、拿出一套有針對性的工作方案來。而我這邊,早上也跟幾位老總碰了一下,初步有個想法:這件事,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專門的團隊來做,才能與競爭對手一爭高下。所以,我們子公司想再成立一個市場部,對外,宣稱是整體市場策劃;對內,就專門打這一場硬仗。」

  這話在情在理,眾人紛紛點頭。

  這時厲致誠抬頭問:「這個部門,你建議讓誰來負責?」

  薛明濤看一眼身旁的林淺,看得林淺微微一怔。然後聽到他說:「林總先分管吧。她本就市場出身,這次Vinda的網絡營銷推廣也是她主導的。我認為比較合適。」

  一旁臉色肅穆的劉同點頭:「嗯,我看行。」

  ——

  一小時後。

  林淺坐在久違的總裁辦公室裡,盯著對面牆上的一副水墨畫,發呆。

  這畫是在她離任後添置的,並不似別的企業老總辦公室裡的畫,雄渾大氣、萬馬奔騰。畫也不大,方方正正。上面只有幾支修長的翠竹,水流隱約,山色氤氳。

  但林淺卻覺得很有意境。

  畫如其人。鋒芒隱約,卻能叫那些濃墨重彩的山水黯然失色。

  他的內心,其實很清高自負。她想。

  在剛剛的會議上,提出了她這個人選後,厲致誠就隔著眾人問她:「林淺,你的想法?」

  她能這麼說,這既然是他的安排,當然要舉雙手雙腿贊成。

  於是淺笑倩兮對眾人開口:「我服從領導安排。如果接手這個部門,一定盡心盡力,在厲總帶領下,打一場漂亮的反擊戰!」

  ……

  等到會議結束時,林淺還在跟薛明誠等人講話,蔣垣就走過來,微笑對她說:「林總,厲總請你一會兒去他辦公室等他。」

  ——

  今天是年後上班第一天,照例總裁需要到各個部門去巡查露面一番,以示鼓勵。

  所以林淺在他的辦公室坐了有十來分鐘,他還沒回來。

  其實這幾天,林淺還有點想他。他的樣子,時不時老往腦子裡冒。

  畢竟被攪亂的一池春水,又怎麼會輕易復原?

  想到就要跟他單獨相處,雖是談工作,心裡卻又跟長了草似的,撓著心房癢癢的亂。又坐了一會兒,林淺望著那幅畫下的一排整整齊齊的書架,突然心念一動。

  她走到門邊,看外頭依然沒動靜,就把門輕輕帶上,快步跑到書架前。

  很快就找到那本《孫子兵法》。

  手指觸到書脊,竟然有點小激動。

  第二張,我來了!

  不能當著厲致誠的面看,看了就等於默許是他的人。但偷看可是與人無尤。

  她把書抽出來,嘩啦一翻,就看到張疊好的紙條。連忙打開一看:請君入甕、借刀殺人……這是第一張。麻利地疊好放進去,往後一翻,又一張!白色的薄薄的紙,隱隱已看到幾個字跡透出來:一箭三雕……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熟悉而沉穩的腳步聲。蔣垣的聲音隔著門響起:「厲總,林淺在裡面。」

  「嗯。」男人的嗓音低得像風,「我跟她談事情,不要讓人打擾。」

  「好的。」

  林淺立刻把那紙條又塞回書裡,然後把書往書架上一塞,「登登登」跑回沙發,一屁~股坐下。與此同時,「卡嚓」一聲,門被人擰著把手推開。

  林淺展顏而笑:「厲總。」

  厲致誠反手就把門關上了,抬頭看她一眼,那目光沉黑而專注,坦蕩又直接。彷彿這幾日的分離都不存在,他依然還是那晚對她不急不緩追求著的男人。

  林淺神色不動。但她幾乎可以感覺到,整個辦公室裡的氣氛,彷彿都隨著他這貌似不經意的一眼,變得曖昧浮動。

  厲致誠先走到大班桌旁,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而後脫掉西裝外套,往手腕裡一折,達到椅背上。他背對著她,簡單的襯衫西褲,卻襯得背影更加挺拔勻稱,腰身窄瘦有力。而他從桌上拿起份文件,正要走向她,卻忽然偏頭,往一側書架旁的地上看去。

  林淺也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這一看卻看得心頭一抖。

  那張疊得整整齊齊的錦囊妙計第二式,居然掉在地上了。

  林淺立馬就有了決斷。

  裝傻。

  結果,就看到厲致誠背著手,慢慢踱到書架旁,將那張紙拾了起來。也沒塞回書裡,而是拿在手裡,然後轉頭走向她。

  四目交錯,林淺一臉坦然。

  但眼角餘光瞄到他手裡的妙計,內心又神奇地升起,類似於小時候做壞事被家長抓包之後的感覺。

  然後就忽然有點想笑。

  厲致誠辦公室的沙發是三組,一組長沙發、一組單人的、一組雙人的。因為單人的在右上首,下屬們都習慣留出來,給BOSS獨坐。所以此刻,林淺就坐在那張最長的沙發,靠近單人沙發的一端,方便匯報交談。

  誰知厲致誠走到茶几前,就邁步繞過了那單人沙發,從長沙發另一側走向她。林淺微怔,他不坐主位,卻在她身旁下首的位置坐下。

  熟悉的、屬於他的氣息,彷彿瞬間又將她籠罩,向她侵襲。辦公室裡一陣寂靜,只有兩人並肩而坐,彼此相望。

  林淺:「厲總,找我有什麼事?」

  厲致誠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將那張錦囊計拿過來。林淺瞪大眼看著他的動作。卻見他眸色幽沉地看她一眼,然後將紙條,輕輕放入自己襯衫左胸的口袋裡。

  他明明什麼話也沒說,原本心態還挺泰然的林淺,臉卻一下子紅了。

  因為她想起了上次他說的話:想要,就自己過來取。

  上一次,他只是放在了沙發背上。而這次……

  像是全未察覺到自己的舉動,再次攪亂了女人的心湖。厲致誠把手裡的文件放到她面前:「看看。」

  林淺打開一看,是五六份人員簡歷,全都是集團的員工。林淺翻了翻,就明白了。都是這段時間,在集團各個產品的項目組裡,表現特別突出的人才。還大多是工作五年以上、相對更可靠的員工。

  精兵強將。

  是要給她麼?

  正要開口問,就聽厲致誠沉聲在耳邊問:「對於我今天的決定,你怎麼看?」

  林淺一怔,放下手裡的資料,轉頭看著他。

  此時他靠在沙發裡,長腿輕輕交疊,一隻胳膊搭在她身後的沙發背上,另一隻手輕輕搭在膝蓋上。俊臉微側,眸色若有所思,看著被他半擁在懷裡的她。

  林淺也凝視著他,輕聲答:「我有疑問。」

  「說。」

  其實這疑問,開會時就埋在了她心裡。只是群情激奮大勢所趨,她也就沒提。

  「其實這一段時間,我一直在琢磨,你主導的上一場商戰。」她說。

  「嗯。」

  「其實說起來,上一次,我們應該算是『突施奇招』。以高檔產品,低價側翼包抄中檔產品的策略,只有我們愛達能做。新寶瑞不能做,司美琪也不能做。」

  厲致誠眼中閃過淺淺的笑意。

  林淺略吸了口氣,繼續說道:「因為——在這之前,愛達原本完善的、從高價到低價的產品體系,已經失去了大片江山,基本算完了。所以我們出這一招,根本不會有太多負面影響。但新寶瑞和司美琪不同,他們的體系還很完善。如果他們這麼做,整個價格體系就會亂掉?我們做是不破不立,他們做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嗯。所以?」

  「所以這次,儘管司美琪和其他競爭對手,氣勢洶洶要圍剿Vinda品牌。但是呢,其他小公司不用說了,他們的質量根本做不到我們這樣,不必與之為敵。而司美琪……」她頓了頓,「陳錚叫得再凶,也絕對做不到我們這一步。而且我們的品牌已經打響,先來後到是市場的不變規律。所以他一定競爭不過我們。」

  她眸光明亮地盯著厲致誠:「所以今天會上所說的情況,都不足為懼。但是,你卻成立了專門的部門。」她看了看手邊的人員簡歷:「還調集這些精英給我。所以……你要給我的真正目標,是什麼?」

  她現在已經牢記,那就是厲致誠做事一定有後手。你第一眼看到的表象,一定是他讓你看到的。而他的真實目的,則深深藏在層層迷霧下。

  今天會上,大張旗鼓,要特意成立精英部門,對抗司美琪為首的挑釁。聽起來似乎合情合理,正是一個企業面對市場競爭時的正常反應。

  那麼,厲致誠就一定有一個更大、更不可告人的目標,藏在這個部門之下。

  果然,他盯著她看了半響,淡淡笑了。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他輕聲說,「我的目標,是新寶瑞。原屬愛達的大片市場,還被他們佔據。」

  林淺心頭一震。

  新寶瑞。背後是實力雄厚的祝氏財團。多年來無人能撼動的行業領頭羊。厲致誠竟然以他們為目標,只令人忽然覺得毛骨悚然。

  她怔怔看著他平靜的側臉。

  他的心和膽子到底有多大?

  與新寶瑞這行業巨鱷相比,愛達現在就是只剛剛站穩的羊羔。他真的能帶領他們,以弱勝強?就像那些傳奇的戰爭故事一樣?

  而他此刻對著她,輕而易舉就把自己最深的心思講出來。

  是真的對她完全不設防嗎?

  一個念頭滑過腦海:如果是這樣,跟他相愛又有什麼可懼呢?

  厲致誠明顯不是無的放矢,也全無狂妄自大的跡象。

  因為他看著她,緩緩地說:「對付司美琪這種對手,靠愛達現成的產品、一些聲東擊西的伎倆就已足夠。但新寶瑞……必須真刀實槍。」

  他把手從她背後拿下來,交握放在膝蓋上,淡淡地說:「所以,我需要一把長弓。」

  林淺一愣。「長弓」?這個商業典故她聽過,所以他的意思是……

  果然聽他說道:「一個市場上從未出現過的、近乎完美、具有絕對競爭力的產品,就是用以射穿新寶瑞的市場的長弓。而你……」他轉頭直視著她。

  「名義上是保護Vinda品牌發展。」他說,「真正的任務是替我秘密打造這把長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