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最後一顆炮彈帶來的煙火,燃燒在平原上空,厲致誠放下望遠鏡,披上軍大衣,走出指揮所。
南方,清城,北部郊區。紅軍對藍軍第四次對抗對戰演習,依舊以藍軍的大獲全勝告終。而厲致誠指揮的黑狼突擊隊,再次在決勝戰役中光芒綻放。
夜色像霧氣般瀰漫,淺淡的黑色籠罩四野。年輕的少校壓低帽簷,站在泥土堆積的老舊堡壘前,彷彿依舊在戰爭年代。
他一個人的戰爭年代。
在厲致誠的心中,對於這個浮華、燦爛而混亂的年代,其實始終有一種淡淡的倦怠期。這感覺是從何時萌生,不得而知。十歲,或者十五歲。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將這種心情隱藏的很好,不被任何人知曉。
多年前初入部隊時,同僚們知道他是某某師長的外孫,且外貌俊朗白皙,雖然表面做得客氣熱絡,背地裡卻大多不齒譏誚。直至他身為士兵時,各項技能比賽排名第一;直至他升至士官後,無論指揮五人小組或千人縱隊,輝煌戰果都令所有人大跌眼鏡……他們這才知道,這位沉默的公子哥,不可小覷。
但厲致誠對於這些外界態度的變化,始終不太關心。
城府最深的人,其實最多時候,看問題更簡單——得天獨厚的家庭背景,使得他無須像旁人,還需要花很多精力去鑽營算計。他對權力鬥爭沒有興趣,不是他的,他不會算計。
但屬於他的,誰也別想拿走。
得知愛達集團危在旦夕、父親病重住院的消息的那一天,厲致誠在指揮所裡擺了張棋盤。黑子步步為營,布下彌天陷阱;白子困局一角,僅留枝葉勉強延展出包圍圈外,似有似無的生機——這就是他眼中的愛達:強敵環伺、九死一生。
然而這世間所有的敗局,倘若你仔細觀察,都能破出生機。清茶,長夜,沉思一宿後,厲致誠給顧延之打來電話。
「我回來。」
「……你確定?」
「廢話。」
第一次看到林淺,是在西域小鎮的火車站台上。他一身風衣,長靴手套,站在列車末端,看著自己的兵一個個龍騰虎躍地跳上車。而退伍發的那朵大紅花,他實在不喜歡,塞在口袋裡,但也沒有丟掉。
就在這時,她從人群中走來。
很年輕的女孩,穿著衝鋒衣,長髮有點亂有點,身形優美得像天上婀娜的雲彩。她跟在幾個士兵身後,很客氣也有點拘謹地對他們連聲道謝。一雙湛黑的眼亮得像夜空的星。
勤務兵小跑過來,「報告營長,這就是那個在山上遇險的女孩,跟我們這車走。」
厲致誠沒理會,轉身就登上列車。
男人對女人的感覺,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
曾經也有人追過厲致誠。軍區司令的小女兒、文工團的歌唱演員,豔光四射、熱情時尚,在某次軍事演習中見過厲致誠後,就一發不可收拾,展開強烈攻勢,約看電影、約踏青。厲致誠看到她第一眼就沒興趣,於是頻頻以訓練太忙為由拒絕。
但對方裝傻,繼續作少女情懷狀守在營房裡。
她是司令的女兒,她有裝傻的特權。她比別的女孩更自信,也更相信自己的身份對於普通軍官的吸引力。
於是厲致誠直接請命,調往深山老林值守一年。司令知道這事兒後,當著眾多下屬的面,罵他太渾蛋。但罵著罵著又笑著嘆氣,他說:「小女是個有眼光的。」
這樁緋聞最後的結局,是司令之女最終嫁給了厲致誠的同僚,另一個正直又熱情的青年才俊。當然,厲致誠蟄伏山中時,屢屢差譴這位同僚好友,出面去應付司令之女,到底是有意是無意,卻又不得而知了。
但此刻,他坐在列車裡,窗外雪山湖泊呼嘯而過。而他以眼角餘光看著斜後方的女孩,有點難以解釋自己的舉動和感覺。
為什麼尾隨她,來到這節車廂坐下?
為什麼頻頻聽她和士兵們的交談內容?而當聽到她也是愛達集團的員工時,他突然有種熟悉的盡在掌控的感覺。
他想,也許是因為她的氣質太特殊。烏黑卻雜亂的長髮,白皙但倔強的臉,以及彎彎的眼中銳利的光……柔美與堅強兩種矛盾的氣質,從頭到尾交織,最後變成某種清澈動人的光芒,沉入她的眼睛裡。
當然,還有個重要的原因——她長得確實清新漂亮,是那種看一眼就令男人心頭一陣舒服的女人。
而當晚,在黑暗的車廂裡,他與她擦肩而過。感覺到她好奇而感激的目光,厲致誠在黑暗中輕輕笑了。再後來,她離開,卻留下寫有電話號碼的紙箋,厲致誠看一眼就說:「沒必要給我。」
因為他看一眼就已記住。
因為年輕的少校,不願被旁人察覺心中已經滋生的情愫。
還因為,他們馬上就會見面。
彷彿命中注定的邂逅,在他踏上新的征程之前,在她驀然轉身以後,他們已在千里之外相遇,彷彿雪山上的兩股清泉,開始漫延交匯到彼此的生命中。
他初入主愛達的過程,其實還是艱難的。百廢待興,孤軍深入。然而那麼多的人裡,只有她,自作聰明地將他誤認為保安經理。
「喂,厲大保安,幫我來搬東西啊。」
「厲致誠,我們把紅薯吃了吧。」
「厲致誠,你過來!」
……
彷彿一段最平凡不過的平凡人的戀曲,小白領和保安經理,一點點試探,一點點親近。他看得出來,她對他這個「保安經理」明顯有好感,那份驕矜、那份頤指氣使,想必是女人在男人面前的不由自主的表現。
這令他覺得挺有意思。
而令他真正感到怦然心動,是新聞發佈會那一晚。暗黑的夜幕下,蕭條的園區裡,她被飛來的石塊砸傷了腳踝。群情激奮下,她卻異常冷靜,冷靜地告訴眾人,不可以報警,否則對方會借題發揮。然後她咬著牙站起來,臉上居然還有微笑——安撫其他人的笑容。
那一刻,厲致誠站在遠處的轎車旁,聽著她在夜色裡清晰婉轉的嗓音,心中萌生的有讚賞,也有憐惜。
一個女人,為了他的事業,忍氣吞聲,願意吃這暗虧。這並不是普通女人能做到的理智和大氣。
當然了,她自己還不知道,這是他的事業,她在為他付出。
及至他背著她,走在空曠的園區中,他清楚地聽到她在打電話,不知是誰在那頭說:「你的新Boss,愛達董事長的二公子,是個退伍軍人,叫厲致誠。」
那一刻,他清晰地聽到她呼吸都頓住了,原本放在他肩上的手指,下意識收緊。他稍稍側轉目光,就能看到她一臉通紅、如臨大敵的窘迫有鬱卒的表情。
厲致誠又抬眸看著前方,緩緩無聲地笑了。
他承認,之前從未想過,有生之年,會被某個女人某個瞬間的定格表情,這樣大大的取悅。
然後,這樣的場景,就越來越多了。
她雖然接受了他是Boss這個事實,還每天「Boss」「老闆」掛在嘴邊,可他也有點弄不明白,這個女人怎麼就一門心思認定,他是個懵懂無知的傻男人?
高層開會,她怕他無知,愣愣地就將自己的想法傾盤托出,對他毫無戒心。
項目一時挫折(其實是他計畫安排的),她總會第一個躥進他的辦公室裡,即使不說話,眉梢眼角也寫滿了憐惜和安慰。
是的,憐惜。
厲致誠有生之年也未想過,會被女人以憐惜的目光,這麼沉默地凝望。到底要多溫柔乾淨的一顆心,才會用這樣的眼神,望著一個外界看來在商場生澀弱勢的男人?
她是喜歡他的,他想。他感覺得到,然後無聲縱容。
第一次察覺到對她的慾望,是某次兩人外出,去視察競爭對手司美琪的旗艦店。那麼巧陳錚就從車前經過,他到淡然無所謂,她卻跟隨準備戰鬥的刺蝟似的,拉著他的手躲在車前玻璃下方,像是要跟他兩個人縮成一團。
而他「被迫」微伏身軀,感覺著女人柔軟的身體,似有似無就在他懷中。眼前是纖細白皙得像一段玉似的脖子,而他隔得如此的近,呼吸噴在她的皮膚上,看著她脖子上細細的絨毛。他微一低頭,嘴唇就擦上了她的皮膚。
而她微微一抖,彷彿也察覺了什麼,問:「陳錚走了嗎?」
他抬頭看去,車前已經無人,低頭輕聲答:「還沒有。」
她的耳朵和脖子慢慢紅了,繼續維持趴在他腿上的姿勢不動。而他看著眼前晶瑩如玉的肌膚,呼吸第一次不穩。
……
即使再精明再冷酷的人,很多事也要時過境遷後,回頭想想才會明白。
譬如她一向以聰明狡猾自詡,卻為何偏偏看不穿他的城府,一心為他保教護航?
譬如她明明對他不動聲色的親近感到不適,卻為何當時依舊保持靠近?
還譬如在火車上相遇之初,他以眼角餘光她時,她為何也頻頻抬頭,狀似不經意地看向他的方向?
……
只因為心裡有了那一個人,他的強悍算計,她都看不到。只看到他需要她保護,怕他吃虧,怕他受挫,怕他有一丁點不如意,那都會令她的愛情變得落寞。
這些曖昧、湧動和執拗,最終在一個夜晚,被忍無可忍的他,直接戳破。
那些「丟掉」明盛項目的晚上,工人們發生「暴動」,她被扇了一巴掌,抱著膝蓋坐在保衛室的陽台上,有點呆又有點狠地看著他。明明委屈得不行,臉上紅痕指紋還在,她還喋喋不休地叮囑他接下來要怎麼做。
「厲總,我認為,現在你最重要的工作,是凝聚人心——首先要保證愛達的人心不能散……」
「我們必須想辦法,讓全體員工看到你的堅持。或者……可以設計幾個鼓舞人心的總裁活動,必要的時候可以煽情一點,一定能挽留大部分人心……」
而他望著她,心中某種沉而利的情緒,彷彿也隨著她掏心掏肺的嘮叨,不斷發酵。他看著她眼中的憐惜和堅定越堆越多,看著她的雙手在膝蓋上不斷交握再交握——彷彿正在被她蹂躪的,不是虛無的空氣,而是他逐漸滾燙的心。
他一把扯過她,就低頭吻住了她的唇。在她詫異震驚的目光裡,他扣住她的身體,越吻越深。
只有這樣,方可令她明了,他已經為她動容的心。
只有這樣,才能讓她知道,雖是她招惹他在先,但男人一旦確定了心思,就不會輕易放手。
那種悄無聲息卻熱血沸騰的感覺,他想,很快會令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