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無法安慰你,或你不再能關懷我,請千萬記住,在我們菲薄的流年裡,曾有十二隻白鷺鷥,飛過秋天的湖泊。
——簡媜《四月裂帛》
她從呢子大衣裡露出的絨裙,被風掀起一角。
那風越過她髮絲,打了個旋,又近乎蠻橫無理地,從他指間穿過。
陳知遇笑了一聲,隔著風聲,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謝謝。好幾年沒聽人當面跟我說這句話了。」
抬眼,對上她疑惑的目光,低頭抽了口煙,半真半假地解釋:「小時候,一到生日我就得被我爸媽抓起來,一屋子幾十號人挨個敬酒說吉祥話,裝孫子一樣。所以,後來過生日我能躲著就躲著了。」
瞧見她嘴角似乎帶著笑意,眼睛發亮,又說:「是,你陳老師也有過那麼狼狽的時候。」
「這就是長大的好處,」他微一挑眉,「再沒人逼你做你不愛幹的事,沒人說你挑食,沒人管你幾點睡幾點起。
「那自己呢?」
他瞧見蘇南往上邁了一步,離他更近,那被夜色模糊的五官也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她並不像是跟他抬槓——估計也沒這個膽,「人可以不被別人逼迫,但能不被自己逼迫嗎?」
煙吞下去,又沉沉吐出來,他沉默了會兒,笑說:「你是想跟我聊哲學問題?」
「沒呢,我說不過您。」
「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在風口?」
確實挺冷,她身上那件呢子大衣,也不知道能不能禦寒。
「那去休息區咖啡廳?」
「……那還是在這兒吧。」
「怎麼?不是嫌冷嗎?」陳知遇瞥她一眼。
「在舒適環境裡聽來的故事,一般都記不住。」
伶牙俐齒,故意跟他作對一樣,也不知道是攢了多長時間,才攢出來這點勇氣——或者純粹是因為他生日,掐著尺度故意逗他開心?
這孩子其實沒他想得那樣笨。
故事關於一對殉情的情侶,約好同生共死,一碗鴆毒各自歸西,奈河橋上飲了同一碗孟婆湯,就等著緣定再生。
什麼都沒錯,偏偏第二世生錯性別,兩人都是男的。各自在俗塵蹉跎三十年,偶然相遇,等依稀辨認出前世戀人的模樣之後,只有無盡的尷尬。他已成家立業,他已兒女成雙。
「後來呢?」
手裡一支菸快要抽完,陳知遇把煙在青石板的台階上一摁,站起身,蕩了蕩大衣沾上的寒露,「後來,兩人形如陌路,當這次相遇從未發生。」
蘇南聽得怔愣,「……這是我聽過最沒頭沒尾的故事。」
陳知遇眼裡帶笑,很淡的一抹,「因為這世界上大多數故事都是沒頭沒尾的。聽完了,你做個閱讀理解吧,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什麼?」
蘇南正兒八經地思考了片刻,「只問生前事,莫論身後人?」
「錯,」陳知遇往下邁了一步,他身上帶著點兒涼風氣息的菸草味立時撲入鼻腔,「告訴我們,不要輕許諾言。」
腳步越過她身側,「走吧,看你快凍傻了。去喝點兒東西,送你下山。」
「真的不冷。」
……總覺得在這兒荒郊野嶺,陳知遇才是真實的陳知遇。
「不冷抖得跟篩子一樣?篩下來的麵粉,都夠包三年餃子了。」他一抬手,解了自己隨便掛在脖子上的圍巾,往蘇南懷裡一扔。
蘇南怔怔地接住。
格紋的,經典款,她知道這牌子,價格不便宜。極為柔軟的質地,手指碰上去,還有陳知遇身上的體溫。
……給她做什麼呢?她又不可能戴。
這昂貴的圍巾,一點也不襯她這身行頭。
頎長的背影邁下台階,快要融入夜色。
蘇南攥緊了圍巾,趕緊跟上前去。
咖啡館裡一股甜香,熱氣和燈光把小小的一間店,渲染出了極地荒原化外之地救助之家的氣質——大晚上上山來的,不是「亡命之徒」又是什麼?
只是有人為藝術,有人為愛情。
「喝什麼?」
「……隨便。」目光向下,卻是盯住了展櫃裡碩果僅存的一塊提拉米蘇。
「你們這些說隨便的人,把選擇權交給別人,又總對別人的決定挑三揀四。」他帶著玩笑的語氣,好像又變回了方才在酒吧裡心不在焉的紈袴。
蘇南一抿唇,趕緊利落地:「香草拿鐵。」
挨窗戶坐下沒多久,兩杯咖啡就端上來了。
蘇南淺啜一口——化外之地咖啡館裡買的飲料果然有壟斷市場坐地起價的嫌疑,味兒太淡,像是用來勾兌的一包速溶沖劑都舍不得一次用完。
坐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有些耿耿於懷,「……陳老師,我去趟洗手間。」
「直走,右拐。」
……比她這個在旦城待了快兩年的人還熟練。
擱在桌上的手機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他調了靜音,沒聲兒。都是短信、電話、微信等等來轟炸著祝他生日快樂的。
年輕時喜歡烈火烹油,藉著生日的由頭,鬧上一整宿尚且意猶未盡——好像自己的出生,真值得勞駕這麼多人惦記慶賀。然而活一輩子,也不過變成後來學生在寫論文時,添在頁腳的一行腳註,規整又荒誕地活在「文獻參考」裡。
某一個時刻開始,他就不過生日了,早上整點接兩三個親人的電話,其餘時間假裝自己忙得沒空瞟一眼手機,實則閒得如一縷孤魂野鬼,在三生石畔悠悠蕩蕩等了千百年的那種。
回神抬眼一看,他這個半道勾連上的傻學生,端著一塊插了一支蠟燭,不知道什麼玩意兒東西,小心翼翼的走過來了。
陳知遇愣了半刻,直到蘇南在他對面,有些拘謹地道了一聲「生日快樂」,才反應過來。
「蘇南。」
蘇南緩緩抬眼,看著他,有點不知所措的緊張。
他沉默數秒,最終還是沒把「我沒有大半夜上山來吃蛋糕的愛好」這句話說出口,有點完成任務似的,拿過了蘇南面前的碟子。
「哎!許願!」
燭光晃了一下,映在她清澈的眼中。
「我沒什麼願望。」
他不由自主,想到了那晚程宛拿不輕不重的語調,陳述事實一般的,說: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傻學生還在攛掇他,「隨便許一個吧,身體健康,升職加薪……」
「你有什麼願望?」陳知遇打斷,看著她越發有幾分尷尬侷促的臉,「你說吧,我讓給你。」
「這是您的生日……」
「那行,我的生日願望,就是幫你實現一個願望。」
蘇南愣了一下,腦袋裡有點空,「能……能存著嗎?」
「除了下個學期不選我課,什麼願望都行。」
他有點兒促狹地吹滅了蠟燭,捏著叉子屈尊吃了一口那不知道放了多久,新鮮不新鮮的提拉米蘇。
膩,一股劣質香精的甜味兒直衝喉嚨。
勉強嚥下了,立即把碟子推遠,「謝謝。」
蘇南笑了一下,好像跟自己過生日一樣高興。
……成吧,這塊劣質蛋糕也不是完全一無是處。
陳知遇瞧著她,莫名有點想抽菸,仔細一想,今晚上自己好像抽得有點多了,這兒又是室內,還是忍下,隔著昏黃的燈光,去看對面的傻學生,「你生日什麼時候?」
「二月,」她加了一句,「十六號。」
「立春過後了。」
「也還是冷,有些年還能碰到下雪。我不大喜歡冬天……我姐姐是四月出生,草長鶯飛的時候。」
做什麼都覺得更有奔頭。
「你有姐姐?」
「嗯。比我大六歲。」她垂下目光,像是不大提得起興致。
陳知遇隱約從林涵那兒聽過兩嘴,知道蘇南家庭條件一般,讀研以來就沒問家裡要過錢了,有時候還得把勤工儉學的報酬匯過去。到底不是什麼拿得出來仔細詢問的事,所以詳細的他也不清楚。
他也沒有貿然施以援手的愛好,自認乖戾,但仍會謹遵社交上的一些禁忌。
離開咖啡館,陳知遇又載著蘇南去長江大橋。
橋很有些歷史了,上下兩層,鐵路公路兩用。他把車停在橋頭,跟著她沿著兩側的步行道走了約莫500米,回頭一看,她攥著他那條圍巾,雙頰被吹得通紅。
「怎麼不圍上?」
蘇南腳步一頓,片刻,高大的身影走進一步,手裡的圍巾被抽走,繞了兩圈,裹住她脖子,手指像是出於習慣的,在圍巾上掖了一下。
浩蕩的風從江上刮過來,一霎罩在她臉上。
過了片刻,她重又呼吸過來,心臟陡然孤懸,搖搖晃晃,落不到實處。
「陳……」
身後鳴響電動車的喇叭,他虛虛扶著她手臂,往旁一側,電動車從他身後呼嘯而過。
腦袋裡一片空白,機械地眨了下眼,片刻後,感覺自己整個身體都是僵硬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冷。
陳知遇一霎就回到原位,手插進衣服口袋裡,像是在摸煙盒,片刻,又停下了,「走,回車上,送你回學校。」
「……我第一次來。」
「想散散步?」陳知遇眼裡帶了點兒不那麼嚴肅的笑意,過於遊刃有餘了,「這橋5公里,步行少說要一個多時吧。」
「陳老師,」蘇南頓了一下,「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吧。」
陳知遇看著她。
有兩個人,從小就認識,勾心鬥角了半輩子。後來其中一人受難,另一人施以援手,半是利用半是真情實感,把這個難關度過去了。兩個人,有一段很親近的日子,蜜月一樣,互相商量著怎麼把舊債務清理乾淨,怎麼重整這個家庭……然而,然而施以援手的那個人,還是走上了干涉、控制、爭鬥的老路,得不到就乾脆抽身而退。
「後來呢?」
「後來……」蘇南睫毛顫了一下,「後來,這個人就死了……另一個人懷念他,但明白有時候,很多事情,不如就讓他過去更好。」
還是懷念,但只在夢裡重溫。
陳知遇咂摸著這個故事。
「您聽過《喀秋莎》嗎?」
「原來這故事不是講人的?」
蘇南把目光投向茫茫黑沉的江面,那上面只有幾艘小小的漁船,一星燈光。
「……我走過武漢長江大橋,全長1600多米,前蘇聯援建的。橋身欄杆扶手上,刻著向日葵的圖案。不遠,一會兒就走完了……像是參觀一段往事的遺蹟。」
頓了一下,想要把一字一句都說得清楚:「那種感覺,像是你永遠陷在過去……走不到未來。」
片刻,她飛快地笑了一下,抬頭看向陳知遇,「這個故事不好,沒您的有深意,也做不出什麼閱讀理解。走吧……這兒真冷啊!」
這段「參觀遺蹟」的講述太過於誅心,讓陳知遇忍不住的心臟一跳。
他低頭去看她。
她自己大約沒發現——她的眼裡蒙上了一層將落未落的朦朧水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