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就保持著這個驚心動魄的姿勢,揚著手裡的茶碗對欲哭無淚的景翊道,「死者嘴唇緊閉,嘴裡沒有菸灰,應該是死後焚屍,好事兒。」
冷月明顯很愉快,但景翊想不通她愉快的什麼。
這種感覺很不好,尤其是她愉快的內容還跟一具燒得烏漆墨黑的屍體有關,就更不好了。
景翊默默地掃了一眼那具還窩在冷月胯下的屍體。
在這具焦屍被冷月拿匕首硬生生撬開了嘴,又被他拿著一支筆在嘴裡胡亂攪合過幾個回合之後,他對這具屍體境遇的同情已經足以覆蓋他對這具屍體形貌的恐懼了。
景翊微微搖頭,悲天憫人地嘆了一聲,「死後燒和死前燒,結果不都是死了,而且被燒了嗎,有什麼好的?」
冷月把碗塞回景翊手裡,站起身來,移步到屍體一側,順便翻了個白眼,「我一刀捅死你然後把你扔到火堆裡,和直接放把火慢慢燒死你,你選哪個?」
景翊扁了下嘴,「燒死。」
「……為什麼?」
景翊無辜地眨了眨眼,「被火活活燒死雖然比較慘,但死的過程比較慢,沒準兒你看到一半看不下去就救我出來了,我就不用死了。」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看不下去的時候會一刀捅死你的。」
「……」
冷月沒去管景翊那張瞬間黑得足以和焦屍媲美的臉,屈膝半跪在屍體旁邊,從頭到腳細細地查了一遍屍體的正面,查完正面剛把屍體翻過個兒來,就聽景翊倒吸了一口氣。
屍體平放著的時候沒覺得什麼,這麼一翻過來,景翊才留意到屍體的後腦勺上居然有個巴掌大的窟窿。
景翊愕然地盯著那個同樣被燒成黢黑一團的窟窿,半晌才囈語般地低聲道,「他是……後腦勺被砸了個坑而亡的?」
冷月摸在窟窿邊上的手一抖,差點兒戳進窟窿裡去。
從他描述死因的句法上看,他還真不像是辦過人命案子的……
她第一回見這種屍體的時候是怎麼向安王爺形容死狀的來著?
死者掉了半個腦袋?
好像是。
安王爺當時的看她的眼神她到現在還能想起來,一想起來就脊樑骨直髮涼……
「你記著……這不叫後腦勺被砸了個坑,這叫大片枕骨碎裂脫落。」
冷月說著,伸手繞著那個黑窟窿的邊緣比劃了一圈,「屍體頭骨上生前受過重擊的地方被火烤久了就容易出現這種情況,所以這個死者在被焚屍之前後腦勺的這個地方很有可能受過重擊。」
景翊皺起眉頭,若有所思的靜了半晌。
景翊有一張很溫文白淨的書生臉,這張臉在他皺著眉頭專注地想些什麼的時候尤其好看,好看到一向耐心不足的冷月也情願靜靜地等他想完。
景翊保持著一個優雅的姿勢靜靜地想完,薄唇輕抿,緩緩開口,「依你這樣說……他的死因不就是腦袋被砸了個坑嗎?」
「……」
算了,有坑就有坑吧……
反正這案子的卷宗不歸他管,他這樣的說辭也不會被擺到安王爺的桌案上就是了。
「對,就是這個意思。」
得到冷月的肯定,景翊慇勤地提出了包括西瓜在內的好幾種可能把人腦袋砸出坑來的凶器,冷月一邊聽著,一邊悶頭把焦屍的背面查完,怎麼把焦屍抱出來的,又怎麼把焦屍抱回了箱子裡去,關上箱子蓋,沒向景翊要箱子的鑰匙,只是從髮髻上拔下來一根細銀簪,伸進鎖眼裡輕巧地戳弄了兩下就把箱子鎖了起來。
箱子鎖好的一瞬,景翊對凶器的猜測戛然而止,只怔怔地看著她剛剛插回頭上的簪子。
他原本以為成親那晚她是對齊叔編了什麼話,哄得齊叔把這箱子的鑰匙拿給她用了,沒想到她居然是這樣開的鎖。
她若是什麼樣的鎖都能這樣打開……
景翊眼底剛劃過一絲隱憂,就聽冷月扶著箱子蓋嘆了一聲,「不能再把他放在府上了……我把他送出去,你再幫我個忙。」
驗屍都幫過了,還有什麼不能幫的?
「聽憑夫人差遣。」
「你去盯著剛才被齊叔拍暈的那個家丁。」
景翊愣了愣,「你懷疑人是臘八殺的?」
「他沒殺人,至少這個人不是他殺的,我只是覺得他要幹點兒比殺人還蠢的事兒,你盯緊他就是了。」
「好。」
景翊出去之後,冷月把書房裡的一地狼藉收拾妥當,順手從房門上揭下來一個成親那天貼上去的大紅喜字糊到裝焦屍的箱子上,才喚來兩個家丁,用馬車一路把箱子拉到了安王府,對王府門房交代了一句是給安王爺回的禮,就若無其事地調轉馬車打道回府了。
來回不到一個時辰,走的時候府上還一片風平浪靜,回來的時候齊叔已經火急火燎地在府門口的影壁前面打轉兒了。
「夫人,您可回來了呦!您趕緊著,快去看看吧,爺他……哎呦,我也不知道爺是怎麼了,您趕緊看看去吧!」
這是冷月一天之內第二回看到齊叔這副眼淚汪汪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的模樣,不禁暗暗嘆了一聲。
其實這個宅子裡齊叔和她的遭遇是最像的,他倆都是認識了景翊很多年,本以為自己已經對這個人的一切瞭若指掌了,結果真跟他在一個屋簷底下面對面過起日子來,才發現有些事兒根本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麼美好。
冷月像鼓勵並肩作戰的同袍一般在齊叔的胳膊上拍了拍,溫聲道,「齊叔,你別急……他人在哪兒呢?」
「後面……後面魚池裡。」
冷月一愣,這個回答已經在她的想像之外了,「他在魚池裡幹嘛?」
「聊天……」
冷月消化了一下,一字一句地重複道,「景翊,在魚池裡,聊天?」
齊叔抽了抽鼻子,點了點頭。
這一句話把冷月一輩子的想像力都用盡了,所以在她親眼見到浸在魚池中的景翊時,就只有發愣的份兒了。
景翊喜歡錦鯉,這方池塘就是專門挖來養錦鯉的,中間深,周圍漸淺,景翊就坐在池邊水深約半人高的地方,水面剛沒過他的胸口,也剛沒過那個緊貼在他懷裡,把臉埋在他肩頭的人的頸子。
池水很清,清到不用走到池邊就能看到景翊沉在水下的手正輕輕拍撫著懷中人的脊背,而被他拍撫著的人就像摟著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緊抱著他的腰,口中喃喃地唸著什麼。
也不知道他倆已經保持這個姿勢在這兒窩了多久了,池中大部分錦鯉已經視這兩隻異類如無物了,只有的少數幾隻還在好奇地圍著他們打轉兒。
雖然看不見臉,但看髮髻,看頭骨輪廓,看脖頸線條就能知道,埋在景翊懷中的是個男人,一個年少到稱男人還略顯勉強的男人。
她要是記得不錯,這個後腦勺的主人應該就是被齊叔用硯台拍暈在書房裡的臘八。
她讓他盯著臘八,他是如何在這短短一個時辰之內把自己和臘八一塊兒盯進魚池裡的?
見冷月走近來,景翊還保持著原本的姿勢,卻接二連三地使出一大堆眼色,把冷月攔在距池邊還有三步遠的地方,低下頭去對懷中的人輕柔如水波一般地道,「好了……沒事了,去洗個澡,休息一下吧。」
景翊的聲音很好聽,溫聲細語的時候尤其好聽,像徐徐秋風,清爽其外,濃郁其中。景翊說這些話的時候池邊的金絲垂柳又剛好飄下幾片落葉,與景翊的聲音一起落在水面上,一片溫柔。
冷月挑了挑眉梢,正琢磨著是不是該迴避一會兒,就見景翊懷中之人抬起了頭來,揚著一張不見血色的臉目光渙散地望向景翊,「救救她……」
「一定。」
臘八把這句請求重複了足有十幾遍,景翊就一絲不苟地答應了他十幾遍,冷月也就站在池邊聽了十幾遍。
救她?
她是誰?
說到後來,臘八的聲音越來越弱,景翊一直等到他不再出聲了,才攙著他站了起來,送他回到岸上。
兩人一上岸,就有照齊叔吩咐在不遠處候著的家丁把乾衣服送了上來,景翊把家丁遞來的兩件衣服全裹在了瑟瑟發抖的臘八身上,看著臘八被家丁攙著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遠,苦笑了一下,接著打了個飽滿的噴嚏。
八月的天,地面上才是夏末,水裡已經是深秋了。
冷月心裡不落忍,正要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披給他,不經意地往景翊身上一掃,才留意到景翊穿的是一身白衣。
很白,又很薄的一身白衣,被水浸透之後……
冷月寬解衣帶的手滯了一滯。
一個丫鬟剛好端著茶盤走過來,還沒走近,茶盤上的東西就稀里嘩啦掉了一地。
由他這樣一路走回臥房的話,府上一定會出大事。
冷月果斷拉起景翊,縱身躍上屋頂,輕巧地點了幾下就落進了臥房所在的院子裡。
兩腳剛落穩,景翊又打了個一個噴嚏。
以前還真不知道八月的風吹到身上也能涼得刺骨……
冷月把景翊塞進屋裡,轉身吩咐丫鬟準備洗澡水,回到屋裡的時候景翊已經把濕衣服脫了一地,盤膝坐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個圓潤的三角形,只留了一顆腦袋在外面,雖然帶著一臉莫名的笑容,但臉色發白,嘴唇青紫,一看就是凍得夠嗆。
冷月倒來一杯熱水,景翊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手來接過杯子,慢慢地喝了兩口,才道,「你說得對……他還真幹了件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