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景翊當然要去。
景翊不但去了,而且還沒有空著手去。
出了胡同,路過慶祥樓門口的時候,景翊買了整整一籠屜剛出鍋的肉包子,連包子帶籠屜一塊兒抱去了蕭允德在城中的宅子。
秦合歡從景翊手裡接過這一籠包子的時候,整張臉都是青的。
「昨兒家裡有點兒瑣事,表嫂登門也沒能好好招待一下,聽說表嫂昨天看起來從裡到外都有點兒虛,我特意挑了一家個頭最大的包子,這一籠有二十來個,一口氣吃下去,保證表嫂整個人都踏實了。」
景翊長著一張說什麼都像實話的臉,秦合歡咬牙半晌,到底還是只能從牙縫裡擠出一聲「多謝」。
冷月淺蹙著眉頭,看著秦合歡毫無笑意地對著他倆扯了扯青紫的嘴角。
對,秦合歡的嘴角就是青紫的,在接過景翊這一籠包子之前,她的嘴角就已經是青紫的了。
「表嫂這是怎麼了?」
秦合歡見冷月把目光凝在她嘴角上,冷著一張臉把籠屜塞到丫鬟手上,才不帶什麼好氣地道,「不小心摔了一跤,就不勞景夫人掛心了,今天我家瑣事也多,就不送兩位了。」
冷月和氣地一笑,「表嫂是酉年生人吧?」
秦合歡不知冷月怎麼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話來,怔了一怔,才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不幹什麼,我就是覺得,摔一跤能摔把嘴摔紫了的,那嘴得長成什麼樣啊,也就只有屬鳥的才行吧。」
景翊不失時機地應和了一聲,「我也這麼覺得。」
秦合歡整張臉都紫起來了。
冷月鳳眼微眯,收起了幾分和氣,「不過,表嫂就算是酉年生人,這傷也不是摔出來的,應該是拳頭打出來的……你好像又有點兒虛了,要不要先吃倆包子墊墊?」
秦合歡一手撐腰,一手按著突兀如山的肚子,深深喘了兩口氣,才道,「昨兒在街上遇賊了,那賊人幹的。」
冷月眉梢一挑,「然後錢袋丟了?」
秦合歡敷衍地應了一聲。
她已經後悔讓這倆人進門來了,眼下只要他倆肯走,讓她丟出去一百個錢袋她也心甘情願。
可惜冷月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什麼樣的錢袋?從哪條街上丟的?打你的賊長什麼樣子,還記得吧?」
秦合歡的耐心像是一下子被逼到了極致,擰起修得細長的眉,不耐煩地道,「這事兒已經報了京兆府衙門,就不勞景夫人掛心了。」
冷月眉心一舒,「報官了就好。」
秦合歡剛在心裡舒了半口氣,就見冷月神色一肅,從懷裡牽出一塊細長的黑漆牌子,牌子上刻著一個馬蹄鐵的圖樣。
「想必表嫂聽說過我是幹什麼的,我再補充一點兒你肯定沒聽說過的……這牌子是安王府的東西,馬蹄鐵代表暢通無阻,拿這塊牌子可隨時插手過問任何衙門的任何案子,表嫂這案子既然報到了京兆府衙門,我就去京兆府衙門問問好了,也順便催催他們,早點兒破案。」
景翊越過冷月的肩頭,把目光落在牌子背面的那個大大的「刑」字上,咬著舌尖默默無言。
這會兒他要是憋不住露出點兒笑模樣來,恐怕這輩子他都別想笑了……
秦合歡噎著尚未舒出的半口氣,盯著牌子上的那個馬蹄鐵的刻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地看了好一陣子。
這樣的牌子她以前還真沒見過,這麼看著,好像真就是那麼回事兒……
秦合歡勉強道,「用、用不著去京兆府……就、就丟了一個錢袋,也沒多少錢……」
「什麼樣的錢袋?」
「綠……綠色的,緞面,繡花……沒有多少錢。」
「綠色的?」冷月像模像樣地一怔,收起手裡的牌子,從袖中牽出那個翠綠色的緞面錢袋,在秦合歡的臉前晃了晃,「表嫂看看,是不是這種綠色,緞面,繡花的?」
秦合歡的臉倏地一白,「這、這不……」
秦合歡否認的話沒說完,冷月就笑盈盈地搶過了話去,「表嫂要是記不得了,我拿這個給府上的丫鬟家丁們看看去,沒準兒他們有人記得呢。」
冷月說著,轉目看了看那個站在一旁抱著籠屜的小丫鬟。
秦合歡一急,「這不就是我的錢袋嗎!」
景翊乾咳兩聲繃住臉,好心好意地道,「表嫂……還是吃個包子吧。」
秦合歡準備去抓錢袋的手僵在半空,臉上泛起了一些茄子般的光澤。
冷月把錢袋往回收了收,避開秦合歡的手,「表嫂認清楚了,這錢袋真是你被搶的那個?」
「就是!」
「奇怪了……」冷月使勁兒地皺了下眉頭,「這錢袋是在表哥瓷窯裡的一個叫張沖的夥計家發現的,難不成當街搶你錢袋的就是你自家瓷窯的夥計?」
聽見張沖二字,秦合歡像是被雷「哢嚓」劈到正頭頂上一樣,臉色驟然一變,嘴唇顫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了話來,硬生生擠出來的聲音尖細得刺耳,「是……是,就是那個叫張沖的!就是他幹的!我們秦家也已經派出人去找他了,他有膽子……有膽子就躲到下輩子也別出來!」
景翊一時沒忍住,站起身來,從丫鬟懷中的籠屜裡拿出倆包子,送到了秦合歡手中,才又安心地坐了回去。
秦合歡捏著熱乎乎的包子,臉色又複雜了一重。
「表嫂……」冷月帶著三分同情和七分愉快看著秦合歡,「吃口包子冷靜冷靜,再好好想想,這錢袋到底是什麼時候被搶的?我要是記得不錯,我昨天在家裡見到你的時候,這錢袋就已經不在你身上了。」
景翊默默點頭。
好像……確實如此。
以秦合歡當時的裝扮,腰間要是配了這個翠綠緞面墨綠扎口的繡花錢袋,那種好像缺了點兒什麼的感覺就沒有那麼強烈了。
秦合歡一手捧著肚子,一手捏著包子,差點把包子餡都捏出來了,再開口的時候聲音明顯弱了一重,「好、好像是吧……」
冷月輕輕牽著嘴角,掂了掂手裡的錢袋,裡面碎銀碰撞,發出一種讓秦合歡莫名心慌的聲響,「既然那會兒錢袋已經不在你身上了,張沖當街搶你,打你,又是圖的什麼呢?」
秦合歡臉色來來回回地變了好一陣子,變到最後,連嘴唇都發灰髮白了,過於纖弱的身子似乎有些承受不住過於突兀的肚子,微微發顫。
她滿嘴跑舌頭是一回事兒,要是緊張驚嚇之下動了胎氣,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冷月把錢袋收回袖中,騰出手來摸上了秦合歡冰涼一片的手腕。
突然被冷月摸上脈,秦合歡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樣,驚叫一聲抽回了手,連退幾步,捏在手裡的包子也掉到了地上,咕嚕嚕滾到了牆邊。
「你幹什麼!」
冷月也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愕然地怔在原地,「你……你肯定,是張沖,張老五的孫子,張沖幹的?」
「就是他!」秦合歡緊捂著剛剛被冷月摸過的手腕,喊得歇斯底里,「就是那個畜生!就是他!我要把他千刀萬剮!千刀萬剮!」
從蕭允德家大門走出來之後,秦合歡歇斯底里的叫聲似乎還在耳邊縈繞不絕。
景翊走在已有些毒辣的日頭底下,仍覺得脊樑骨上直冒涼氣,無可奈何地揉了揉耳朵,「夫人……那具焦屍會不會另有其人?」
冷月攥著劍抿著嘴,毫不猶豫地搖頭。
景翊無聲默嘆,也不管她手裡那把削鐵如泥的劍長沒長眼,伸手扳過冷月的肩膀,硬是攔住了她的步子,認真地對上冷月那雙正飽含火氣的眼睛。
「夫人……死人的事兒我不清楚,但活人我還是懂一點的,打咱們進門起秦合歡說的所有的話裡有九成是胡扯的,只有一成是真心話,指證張沖害她的那一句就在那一成裡面。」
景翊平心靜氣地說完,又愈發靜定地補了一句,「我要是騙你我就是戌年生的。」
就算景翊真是戌年生的,他這番話冷月也是相信的。
景家幾代京官,察言觀色、識言辨謊已成了家傳的本事,別說是秦合歡,就是朝裡那幾個快要成精的老狐狸,在景家人面前扯起慌來也是顧得了頭就顧不了尾巴。
在這項本事上,景翊是景家子嗣裡最得景老爺子真傳的。
冷月毫不示弱地迎著景翊的目光,「我要是騙你,你也是戌年生的。」
「……憑什麼?」
「就憑我比你小一年,你要是戌年生的,我就是亥年生的了。」
「我相信你沒騙我……」
冷月轉頭四下看了看,這個時辰,這片街巷還算清靜。
冷月腳尖微踮,嘴唇湊到景翊耳畔,低低地說了一句,話音未落,景翊已嚎出了聲來。
「假……」
冷月一把捂緊了景翊的嘴,景翊的嘴被捂解釋了,眼睛還瞪著,一雙精緻的狐狸眼瞪得圓溜溜的。
「嚎什麼嚎……」
他這動不動就嚎得震天響的毛病還真想是戌年生的……
冷月白他一眼,低聲道,「她肚子是假的,有身孕還是真的……昨天來咱們府上的時候還是真的,只是小產了,孩子應該是昨兒剛沒的。」
景翊差點兒把眼珠子瞪出來。
冷月緊緊摀住景翊的嘴,淡淡地嘆了一聲,「她身子很虛,臉上要是沒擦脂抹粉,估計看起來跟死人沒什麼兩樣……看剛才我給她摸脈的時候她嚇的那個樣子,這事兒恐怕還沒幾個人知道,估計連大夫都沒看過,你說,她這樣不要命地瞞著,圖的什麼?」
景翊「唔」了兩聲,冷月才想起來把手鬆開。
景翊深深地喘了幾口氣。
他媳婦對他下起手來真是一點兒都沒拿她自己當媳婦……
「不知道……不過,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幫你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