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和景翊來到燒窯房的時候,趙賀已經帶著一頭霧水的徐青和孫大成在裡面等著了。
瓷窯裡正在燒著一批瓷器,添柴口裡火光躍動,把趙賀汗涔涔的臉映得一片亮閃閃的,和徐青與孫大成的兩張黝黑的臉擱在一起,煞是奪目。
也不知趙賀給這兩人交代了什麼,景翊一腳邁進門,兩人就齊刷刷地往下一跪,「小民拜見景大人!」
兩人都是壯年男子,一句話喊出來震天響,景翊後腳一滯,差點兒趴到地上。
「別別別……不年不節的,這麼客氣幹什麼呀……」景翊一邊笑容可親地說著,一邊走過去彎腰親手攙起兩人,「趕緊起來吧,到牆根底下一人找一個空箱子蹲進去,蹲壞了我掏錢。」
找空箱子蹲進去……
冷月親眼目睹兩個精壯大漢的臉由黑漸漸變成更黑,連徐青臉上原有的憨厚笑容也黑得看不出來了。
冷月一時也想不出,景翊讓他倆蹲到箱子裡幹嘛?
顯然趙賀也沒明白,趙賀在臉上僵硬地堆起一坨像是笑容的東西,對著景翊謙恭拱手,「景大人,敢問……」
趙賀話剛開了個頭,就被景翊一團和氣地截了下來。
「真敢?」
「……不敢。」
景翊摸著自己胸口揣牌子的地方,笑意微濃,「趙管事不用客氣,這麼多箱子呢,你也找一個蹲進去吧。」
「是……」
眼看著三個膀大腰圓的大老爺們兒硬生生地把自己塞進盛放瓷器的紅木箱子裡,只露著圓溜溜黑黢黢的腦袋在外面,冷月莫名地有點兒不落忍。
擠成這樣,箱子得多難受啊……
景翊心滿意足地看了一陣,轉頭來頗為乖巧地對冷月一笑,「夫人,要哪個,你說吧。」
聽景翊這麼一句話,冷月驀地轉過了彎兒來。
趙賀也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忙陪笑道,「景大人和夫人是來選箱子的?」
冷月葉眉輕佻,順便揚起了幾分笑意,「趙管事這麼說也沒錯,我是奔著箱子來的,不過不是箱子皮,而是箱子瓤。」
三個窩在箱子裡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頭看了看自己。
眼下,好像他們就是那個箱子瓤。
景翊很好脾氣地補了一句,「烏漆抹黑的箱子瓤。」
趙賀有點蒙,一時沒憋得住,「景大人,玲瓏瓷窯主產白瓷,從未出產過黑色的物件啊……」
景翊邊笑邊擺手,「有的……不常產,但還是有的,只是沒讓你看見,」說著,景翊朝徐青揚了揚下巴,「不信你問他。」
幾束目光同時落在徐青的臉上,徐青臉上有點兒發燒,「我、我也沒見……」
話沒說完,徐青終於在景翊和冷月如出一轍的深邃目光裡悟出了點兒門道,一愣,原本黑裡透紅的臉色驀然一淡,「你、你們是說……」
「對,就是那件。」冷月淡淡又沉沉地截住徐青的話,鳳眼輕轉,看向還在雲裡霧裡的孫大成,「我對燒窯的事兒不大清楚,不過看你的模樣,你應該不是燒窯工吧?」
徐青和孫大成的臉都黑,但不是一樣的黑。徐青臉黑,是那種長期被煙火燒燎的黑,孫大成的黑,則是總待在太陽地裡風吹日曬曬出來的那種黑。
孫大成愣愣地搖了搖頭,「我是管劈柴的。」
冷月把眉梢挑起一個讓人有點兒心寒的弧度,「你昨天找蕭老闆,是因為劈柴的事兒?」
孫大成黝黑的臉也灰白了一重,舌頭僵了僵,才道,「是……」
尾音未落,就聽景翊笑意悠然地道,「是個錘子。」
「……」
冷月向孫大成所窩的箱子踱近了幾步,鳳眼微眯,寒意倍增,「到底是因為什麼?」
被冷月冷得有點兒嚇人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孫大成有點兒想從箱子裡站起來,試了幾次,無果。
「別動別動……」景翊和氣地衝他擺了擺手,「一看你就沒往窄地方蹲過,這樣蜷著腿擠在窄小的地方蹲著,蹲下去容易,但光憑自己折騰想把自己再折騰出來就難了,何況你這麼大塊頭,蹲下去的時候都費了那麼大的勁兒,鐵定是自己折騰不出來的……別瞎折騰了,待會兒要是把這個箱子折騰壞了,你有錢賠嗎?」
聽到景翊前面那幾句,徐青和趙賀也下意識地往上撐了撐身子,果然是白費力氣,又聽到景翊最後一句,仨人立馬老老實實窩在箱子裡,誰也不動彈了。
這些箱子有多值錢,作為瓷窯裡的自己人,他們再清楚不過了。
冷月看不出這些箱子究竟能值什麼價錢,但看著站在她身旁始終笑意不減的景翊,冷月驀地明白景翊為什麼要讓這三個人蹲到箱子裡去了。
她沒帶劍,甚至沒帶任何可做兵刃的東西。
與其在這三個精壯大老爺們兒被她逼到絕路突然發難之時挺身而出跟他們拚個亂七八糟,景翊更喜歡這種不傷人,不傷己,還不傷和氣的法子。
冷月心裡莫名地軟了一下,軟得張嘴說出來的話也帶了幾分家和萬事興的味道,「你不說,我就猜了……你找蕭老闆,是為了要錢吧?」
孫大成微愕,趙賀怔了怔,轉頭看了他一眼,「怎麼,你還真找老爺去預支工錢了?」
孫大成還沒張嘴,徐青就已擰著脖子瞪圓了眼睛看向他,「預支工錢?你不是說你正做著那啥……那啥的大生意嗎,我攢的那十兩銀子還在你手裡呢!」
趙賀的眼睛比徐青的瞪得還圓,「做生意?你不是說你連口饅頭都吃不上了嗎!」
孫大成被徐青和趙賀左一句右一句堵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到底破罐子破摔地吼了一句,「老子賭輸了,就是沒錢了,過不下去了,怎麼樣!」
本來是底氣十足威懾不容小覷的話,被孫大成窩在一口箱子裡說出來,總覺得……
有那麼幾分憋屈。
「不怎麼樣,」冷月淡淡地道,「你過不下去了,就去找蕭老闆,想拿一點兒消息跟他換點兒錢,結果蕭老闆收了你的消息,辦了他的事兒,你卻還沒收著錢,對吧?」
孫大成見鬼一樣地看著冷月,沒等說話,景翊已搶了先。
「對。」景翊和善地看著孫大成,伸手往自己臉上比劃了一下,又補了一句,「你臉上寫著呢。」
孫大成下意識地抬手,怔怔地往臉上摸了一把。
他臉上……有字?
冷月眉心輕蹙,看向景翊,「那他臉上有沒有寫,他拿勾火照的鐵鉤子把張沖敲死之後又塞到添柴口裡去了?」
瓷窯裡驀地一靜,死寂,箱子裡的三個人一個眼睛瞪得比一個大。
於是,景翊深深地看著孫大成的那張面色複雜的臉,用不算大的聲音溫溫和和開口的時候,每個人聽起來都有些震耳欲聾的感覺。
「剛才沒寫……這會兒寫上了。」
景翊的話讓徐青在天打雷劈一般的愕然中一下子回過神來,「景……景大人,您說,沖兒他已經……已經……」
景翊朝孫大成微微揚了揚下巴,「你問他。」
孫大成的錯愕一點兒不比徐青的少,仰頭看著依舊一副溫潤公子模樣的景翊,腦子有點兒亂,聲音有點兒抖,「他……他不是已經化成灰了嗎,你、你們……」
景翊又朝徐青揚了揚下巴,「你問他。」
徐青一愣,恍然明白過來的時候,臉色霎時灰白一片,「那……那個人,是沖兒?」
趙賀覺得自己一腦門兒的汗已經全滲到腦殼裡面去了,攪合得腦仁裡一汪漿糊,亂得他忍無可忍,「等……等一下,景大人,夫人,您二位說的這是什麼跟什麼啊?張沖不是有急事回鄉了嗎,他爺爺京城瓷王張老五親自來說的啊,還說沒來得及打招呼抱歉得很,自願替他孫子的班,一直燒到他孫子回來呢……什麼就鐵鉤子打死,還又塞到添柴口了?」
景翊淺淺一嘆,「你問他倆。」
三人一時間大眼瞪小眼,每人都有一肚子的話想問,但誰也不知道該怎麼問出口才好。
「這些不急,反正升堂之前你們仨都得在大理寺獄裡住一陣,慢慢琢磨琢磨就明白了……」冷月氣定神閒地說著,從懷裡牽出秦合歡的那隻錢袋,在孫大成眼前蕩了一下,「你先告訴我,這個,見過吧?」
孫大成抿了抿顏色厚重的嘴唇,「啥玩意兒……沒見過!」
景翊淺嘆,搖頭,「你知道你為什麼老是賭不贏嗎?」
孫大成愣了愣,雖然他不知道景翊為什麼突然問他這個問題,但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實在很想知道,「為、為啥?」
「賭是講賭技的,所謂賭技無外乎坑蒙拐騙偷,」景翊伸手淩空比劃了一下孫大成黑胖黑胖的大臉,「你撒個謊都上臉,還指望能在賭桌上有多大成就啊?」
景翊說著,從腰間把那三顆色子拿了出來,揚手往孫大成所蹲的箱子裡一拋,穩穩地落在孫大成身邊,在箱子砸出叮鈴咣啷一陣脆響。
「看在咱們算是半個同好的份兒上,這仨色子就送給你了。」景翊笑得愈發和善了些,幾乎笑出了一種慈祥的味道,「你好好收著,等到了閻王那兒就把這個拿出來,跟閻王說,是你祖師奶奶把你送下來的,閻王看在你祖師奶奶的份兒上應該會給你個轉世投胎重新做人的機會的。」
孫大成捏著那三顆色子,顯然有點兒發蒙,「祖師奶奶……?」
景翊指指自己,又指指身邊同樣有點兒雲裡霧裡的冷月,「我是你祖師爺爺,我媳婦當然是你祖師奶奶嘛。」
「……」
一時間,冷月的臉色也有了點兒徐青孫大成的意思。
你才是祖師奶奶,你全家都是祖師奶奶……
「別傻愣著了,」景翊當真像看徒孫一樣看著額頭上隱隱有點兒爆筋的孫大成,「你祖師奶奶問你話呢,有一句說一句,不然到了下面閻王叛你個欺師滅祖,轉世投胎讓你當個豬啊羊啊啥的就怪不得我了啊。」
被孫大成頗複雜的目光看著,冷月覺得哪裡有點兒不對。
這種輩分驟升的自豪感是怎麼回事……
孫大成攥著色子猶豫了片刻,「我……我見過這東西,這是老闆娘的,她……她給張沖了,我親眼看見的。」
不等冷月說話,徐青已吼了起來,「你個王八犢子就是為了這點破錢把沖兒害死了!是不是!」
徐青素來惇厚老實,倏然吼出這樣的話來,孫大成嚇了一跳,脫口而出,「是……」一個字剛起了個頭,驀地反應過來,「是個棒槌!」
景翊忍了忍,沒忍住,「你確實是個棒槌。」
孫大成噎了一下,臉色又複雜了幾分,「……你什麼意思!」
景翊搖頭嘆氣,遙手往添柴口一指,「你殺了人往那裡面塞,是指望把人燒成灰然後什麼死不見屍就沒你什麼事兒了吧?」
孫大成緊抿著嘴唇沒吭聲。
要不是以為張沖已然化成了灰,他怎麼還會放心大膽地待在這瓷窯裡……
「你臉上寫著是了……」景翊又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棒槌,你不會燒窯就別把人往窯裡塞啊,你把煽風點火的地方都堵死了,還指望什麼把人化成灰啊?嘖嘖嘖……到閻王那兒可別說我認識你啊!」
看著額頭上青筋直跳的孫大成,冷月這才明白,自己好像是想多了。
景翊把這三個人困在箱子裡,多半是為了他自己的性命考慮的吧……
「算了……」冷月還真怕景翊再說下去這裡會鬧出點兒什麼額外的人命官司來,把錢袋揣回懷裡,「先找幾個人把他們帶回大理寺獄,你們再慢慢討論煽風點火的事兒吧。」
「等等!」一聽這就要入獄,孫大成一慌,急道,「剛才、剛才都是空口說白話,我都是胡說的,瞎編的……你們沒證據,不能亂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