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蒜泥白肉(四)

  冷月和景翊一時都沒吭聲,齊叔憋不住了。

  「爺,夫人……」齊叔提醒道,「今兒是中秋。」

  這件事昨兒晚上他倆已經討論過了,冷月還在與景翊一起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同時琢磨了整整一宿,所以齊叔這話說出來,倆人誰也沒往心裡去。

  見兩人無動於衷,齊叔只得苦著臉補道,「爺,夫人……過中秋,家裡擱一副棺材……不大方便吧。」

  冷月一怔,「他們把棺材擱這兒就走了?」

  「是啊……他們說,聽憑夫人處置。」

  冷月有點兒想掀桌子。

  這種日子,刑部和其他所有衙門一樣,都是不辦公的,屍體要想入刑部停屍房就得等到明天一早了。這班京兆府的衙役要是還沒走,她檢驗完棺材裡的屍體之後就能讓他們從哪兒搬來的再搬回哪兒去,可眼下……

  她相信,京兆府衙門這會兒也一定是大門緊閉的了。

  她倒是不介意讓一個躺在棺材裡的人在她家院子裡歇一天腳,只是,京兆府是明擺著要跟她過不去了。

  「齊叔,」冷月壓了壓火氣,盡力心平氣和地道,「你就先把它挪到個合適點兒的地方,我一會兒看了再說。」

  「是,夫人……」

  齊叔一走,看著冷月臉色微沉,仍蹲在地上景翊又扯了扯她的衣擺,低聲問道,「你新接了一個案子?」

  「嗯……」冷月任他拽著一角衣擺,埋頭湊到碗邊喝了一口粥,才道,「昨兒從京兆府接過來的。」

  「是不是蕭允德的案子?」

  「嗯……」

  「那,這個棺材裡……放的是蕭允德?」

  冷月搖頭,想了想,又點頭,「差不多。」

  一個人,是他就是他,不是他就不是他,哪還有差不多這一說的?

  「……差多少?」

  冷月幾口喝完那一碗粥,抿了下嘴,站起身來,「差個名字吧。」

  景翊鬆開她的衣擺,也隨她站起了身來,「什麼名字?」

  「你沒聽齊叔說嗎,那些人說,你只要看一眼就能認得。」冷月鳳眼微眯,似笑非笑地看著還有點兒茫然的景翊,「所以,得是你告訴我,那是個什麼名字。」

  景翊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她想讓他去……

  認屍?!

  中秋佳節,一大清早,認屍……

  景翊下巴一揚,眼睛一瞪,「不去!」

  「行啊,」冷月淡然自若地挑了挑眉梢,悠悠地道,「你不去,我也不去,咱今兒就在家裡守著這口棺材過節好了。」

  景翊頓時洩了氣,「夫人……」

  冷月整了整衣擺,緩緩坐了回去。

  守著棺材過節這種事,她幹起來再得心應手不過了。

  眼看著冷月氣定神閒地喝起茶來,大有一副說不去就不去架勢,景翊聽天由命地默默嘆了一聲,「夫人……我去。」

  把景翊從房裡拽出來,冷月又發現一件令人抓狂的事兒。

  齊叔把棺材搬哪兒去了?

  他倆打著傘冒雨在院子裡繞了大半圈都沒見著齊叔和棺材的影子,景翊都開始懷疑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幻覺了,冷月才在馬棚一角把棺材找出來。

  冷月收起傘,鑽進馬棚,不悅地嘟囔了一句,景翊倒是一副理解至深的樣子,「齊叔辦事就是讓人放心,這兒還真是咱們家最適合放棺材的地方。」

  冷月撣了撣掛在身上的水珠,白他一眼,「你放心,你死以後我立馬把你擱這兒,保證沒人跟你搶地方。」

  「不是……」景翊站在棺材邊,哭笑不得地抬手往外面,馬棚外離棺材最多三步遠的地方長著一株很有年歲的桃樹,這個時節枝葉繁盛,碩果纍纍,「這是咱家最大的一株桃樹,棺材放在這兒,闢邪效果是最好的。」

  闢邪……

  冷月有點兒想把景翊捆在這株桃樹上晾兩天,沒準兒就能把他肚子裡那些歪門邪道的東西清乾淨了呢。

  冷月懶得接他的話,伸手摸上棺蓋,就要把棺蓋推開。

  「等等!」

  景翊突然一聲嚎出來,冷月嚇了一跳,沒好氣地瞪他一眼,「等什麼,你就看一眼,告訴我這人叫什麼名字,是幹什麼的,家在哪兒,就行了。」

  景翊沒說話,躬□子,把鼻子湊到棺材縫那兒,細細地聞了聞。

  清清爽爽,除了新棺材獨特的氣味之外,什麼不美好的味兒都沒有。

  也就是說,棺裡的這個人,至少聞起來還是很友好的。

  聞起來比較友好的死人,看起來應該也差不到哪兒去。

  景翊緩緩舒了口氣,「開吧。」

  景翊準備好了,冷月反倒猶豫了一下,又叮囑了幾句,「棺材蓋一開,你就看臉,別的地方不要看,只看臉,看清楚就閃到一邊兒去,記住了?」

  景翊乖乖點頭。

  冷月這才在掌心上運了些力,把棺蓋緩緩推開,剛推開一頭寬,冷月的手就滯了一滯,臉色霎時陰沉了一重。

  棺材裡的人,放反了。

  腳在棺材頭,頭在棺材尾,並且還是趴在棺材裡的。

  明明棺蓋一推開就該看到一張臉,結果如今出現在冷月眼前的是一雙腳,還是腳底。

  一雙繭子被細緻地打磨過,皮膚白皙潔淨得一塵不染的腳的腳底。

  還是一雙男人的腳,看膚質,應該是個年輕男人,比蕭允德年輕不少。

  位置錯了,人倒還是對的。

  一準兒又是京兆府那些人使的心眼兒……

  景翊壯著膽子湊過來看了一眼,先是一愣,愣後,心裡安生了不少。

  人雖然在棺材裡躺反了,但只看這一雙無比乾淨的腳,就能知道棺材裡的人一定死得還算體面。

  比起先前那具烏漆抹黑難辨人形的焦屍來說,這人實在幸福得太多。

  想起今天是中秋,張老五卻只能揣著孫子慘死和徒弟入獄的痛楚,帶著一身未癒的傷,守著院子裡冷冰冰的瓷器,景翊心裡就有點不是滋味。

  那可是名噪一時的京城瓷王,應該會有人探望照顧吧。

  就在景翊想著張老五的事出神的時候,冷月做了個重大的決定。

  棺材蓋這種東西,只能順著從棺材頭往棺材尾的方向推開,於是,冷月手一催力,把整個棺材蓋一推到底。

  景翊一直氣定神閒地看著這雙腳,於是棺材蓋這樣一開,景翊清楚地看到這雙腳上方修長的腿,腿的盡頭飽滿的臀,臀上方線條均勻的腰背,脖頸,以及一個剃光了頭髮之後鋥光瓦亮的後腦勺。

  景翊一愣。

  「這是個……僧人?」

  冷月沉著臉搖頭,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未必。」

  未必?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俗家人哪有把頭髮剃成這樣的?

  景翊還迷糊著,冷月已道,「我把他翻過來,你記得,只看臉,不要往別的地方看。」

  景翊實在想像不出來,一個從背面看起來如此賞心悅目的人,正面能可怕成什麼樣?

  在他認識的年輕男人裡,還沒有哪個是背影風華絕代,正面慘絕人寰的。

  於是景翊坦然地點了點頭。

  冷月又叮囑了一遍只能看臉之後,終於探下手去扶住屍體冰冷的兩肩,使了些力氣,把屍體朝著景翊翻開了一些。

  目光落在屍體面孔上的一霎,景翊一愕,無聲地倒吸了一口氣。

  「小月……這人,你也認識。」

  他認識,她也認識?

  冷月和景翊分站在棺材不同的兩側,冷月只把屍體往上翻開了一點點,從她的角度還不能看到屍體的正臉,聽到景翊這一句,冷月一怔,順手就把屍體又翻開了些。

  冷月還沒來得及看到屍體的臉,景翊已經一嗓子嚎出來了。

  瓢潑大雨裡,這樣的一嗓子實在讓人有些慎得慌。

  冷月手一鬆,屍體又無聲地趴回了遠處。

  「他,他……他肚子……」景翊像是見鬼了一樣,臉色煞白一片,舌頭打結得半天沒說出一句囫圇話來。

  冷月默嘆,「告訴你了別往下看……」

  冷月雖還沒看到屍體的正臉,但有一樣她是比景翊清楚的,那就是這個人的死狀。

  這個人之所以乾淨,不是因為給他收屍的人幫他清洗了身子,而是殺他的那個人在動手之前,先把他洗淨,剃毛,然後由上腹入刀,一路割到小腹底端,從這個大口子裡把肚膛和胸膛裡所有的零碎全掏乾淨,再浸洗到不剩一絲血水,就像……

  肉鋪裡宰殺好掛在牆上待賣的整豬。

  只是,豬被開膛破肚的時候往往已經嚥氣了,而這人被剖開的時候還是活著的,甚至是意識清醒的。

  而且,這人也不會被掛在牆上,而是在夜裡被悄悄地放在家門口,第二天清早家門一開,一眼就能看見的地方。

  一時間兩人誰也沒出聲,外面的雨似乎又急了幾分。

  景翊半晌才回過神來,驀然意識到一件事,「聽說……蕭允德的死狀格外乾淨,像是……像是宰好洗乾淨的豬肉……是不是就跟這個一樣?」

  冷月默默地點頭。

  不然,她經手的屍體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怎麼會輕易被嚇得手腳冰涼,冷汗層出呢。

  景翊這才明白冷月方才所謂的「差不多,只差個名字」是個什麼意思。

  「其實,」冷月看著眼前這個光潔美好的後半身,紅唇輕抿,「他不是第二個,是第四個,在蕭允德之前已經有過兩個了。」

  「……還有兩個?!」

  「嗯……」冷月淡淡地道,「昨天早晨京兆尹火急火燎地去見王爺,不是為了蕭允德的事兒擠兌我,而是奉王爺的命令,把他手上那兩具屍體移交給我。」

  「那兩個……都是什麼人?」

  冷月猶豫了一下,只道,「一個富商家的兒子,一個大官家的兒子。」說罷,指了指俯臥在棺中毫無生氣的人,「這個是什麼人?」

  「這個人……」景翊也猶豫了一下,「你前天剛見過。」

  前天……

  她前天實在見過不少她認得且景翊也認得的人。

  「在哪兒見的?」

  景翊緩緩吐出一口氣,抬起目光深深地看向冷月,苦笑,「在買烏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