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也不記得後來又發生了什麼,反正只覺得水溫驟然熱了起來,然後又漸漸的涼了,等她喘勻了氣兒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乾乾爽爽地躺在鬆軟的床上了。
屋裡滿是濃烈醋酸味兒,也不知道是從小爐上那個醋盆子裡散出來的,還是從她骨頭架子裡飄出來的。
又是那種打架打輸了還愉悅得要死要活的感覺……
要命了……
那個罪魁禍首還若無其事地把她摟在懷裡,憐惜地輕吻,好像剛才那番暴風驟雨的事兒跟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似的。
「小月……」景翊在她尚帶著水氣的睫毛上百般溫柔地落下一個輕吻,微沉的聲音裡有些貨真價實的歉意,「對不起。」
冷月猜,他這是道的鑽煙花巷的歉。
本來嘛,那都是景翊與她成親之前的事兒了,她氣不過歸氣不過,但管也輪不著她來管,過去也就過去了,要是以後有機會逮住他再犯這樣的事兒,她再新賬舊賬一塊兒算,往死裡收拾他就是了。
所以他這句「對不起」她一點兒也不稀罕。
於是,冷月眼也不睜,慵懶挪了挪身子,「說句好聽的。」
「唔……」景翊稍微猶豫了一下,「我說得沒有唱得好聽,能唱一句嗎?」
她倒是從沒聽過景翊唱曲兒,不過景翊的聲音很好聽,尤其是溫聲細語的時候,好聽得讓人忍不住地臉紅心跳,全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個來了,料想他唱起來也一定不會難聽到哪兒去。
「唱。」
景翊認真地清了清嗓,潤了潤聲,然後字正腔圓,聲情並茂地唱了一句。
「磨剪子嘞——戧菜刀——」
「……」
景翊皮肉緊致的肚皮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記,差點兒從床上滾下去。
景翊捂著被冷月一胳膊肘子撞疼的肚皮,看著臉黑如鐵的冷月,滿臉委屈,「你小時候不是最喜歡聽這句吆喝了嗎?」
對,這句話他說得倒是沒錯。
她小時候也不知道犯的什麼邪,熱熱鬧鬧的戲不愛聽,柔柔軟軟的小曲不愛聽,單喜歡聽這句嚎起來能嚇死人的吆喝,每有這句吆喝經過將軍府門口,她都會飛奔出來,跟在人家師傅屁股後面聽個夠。
那都是小時候的事兒了,很小很小的時候,至少是六歲以前的事兒,這麼丟人的事兒,他怎麼還記得這麼清楚……
冷月黑著臉閉起眼,一動不動躺在床上裝死,景翊揉好了肚皮,又湊近過去,意猶未盡地道,「我就為了學這句吆喝,還跟著人家師傅磨了好幾天菜刀呢。」
冷月相信,這種事兒他當真幹得出來。
她喜歡的東西,甭管多詭異,多丟人,他只要知道,都會想方設法地弄給她。
冷月心裡有點兒覺得剛才那聲吆喝確實有點兒好聽了,但還是閉著眼繃著臉不搭理他,就聽景翊頗有幾分幽怨地補道,「可惜我不是磨刀的材料,我磨一把豁一把,那師傅給我起了個藝名,叫小豁子。」
冷月一時不備,沒繃住臉,「噗」地笑噴出來,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輕聲啐了他一句,「神經病……」
她笑,景翊的臉上也暈開一抹柔如雨絲的笑意,抬手撫上她笑彎的眼角,「我媳婦笑起來就是好看。」
她笑得好看?
她好像剛剛才在一間煉獄般的房間裡見過一道最驚為天人的笑。
想起那個人的笑,冷月臉上的笑意滯了一下,黯淡了幾分,鳳眼輕轉,看向近在咫尺的景翊,努力地故作淡然地問道,「比馮絲兒還好看?」
景翊淺淺地蹙起眉頭,好像這是個極難回答的問題。
景翊思考了片刻。
這片刻間冷月已有十次想插句別的什麼話把這個傻得不能再傻的問題模糊過去,但每想開口,都憋回去了,終於熬到景翊思考完,帶著一種百思不得其解的調調反問了她一句。
「你覺得馮絲兒好看?」
冷月狠愣了一下,帶著一絲淡淡的挫敗實話實說,「我從沒見過那麼美的女人。」
景翊搖頭,嘆氣,「我特意為你選的那麼好的鏡子,你每天都是反過來用的吧?」
冷月微怔,怔完之後臉上一燙,景翊肚皮上又挨了一肘子。
「我問你……馮絲兒說我跟她以前見過,我怎麼一點兒也想不起來?」
冷月努力地板著紅得誘人的臉,像朵含羞欲放的花,看起來別有幾分滋味,看得景翊一點兒也不想好好回答她的問題。
何況,在景翊看來這問題還沒有今兒晚上吃什麼來得有價值。
於是景翊不答,只柔柔地把她的臉又吻紅了幾分。
直到冷月兩手掐住他的脖子,景翊才老老實實地擠出了一句,「她見過你,你沒見過她……」
冷月這才鬆了手,「說,她什麼時候見過我?」
景翊怏怏地揉著差點兒被親媳婦掐斷的脖子,漫不經心地道,「從小到大,都見過。」
從小到大?
要是有人見過從小到大的她,她怎麼可能從沒見過這個人?
「你再胡扯,今兒就到馬棚裡跟成珣一塊兒過節吧。」
景翊相信,這話冷月說得出就做得到。
於是景翊默默嘆了口氣,起身,下床,把屋角的一口箱子拖到了床前,開蓋,「這些是證據。」
冷月披衣起床,往箱子裡看了一眼。
箱子裡的東西她認得,是她先前給張沖騰地方的時候,從景翊書房的那口箱子裡搬出來的捲軸,原本張沖躺的那口箱子在結案的時候一併當做證物送走了,景翊就臨時把這些捲軸倒放進了這口箱子裡,還沒來得及往書房送。
冷月要是沒記錯,齊叔說過,這裡面的東西都是景翊的愛物。
能讓景翊寶貝到需要塞到有鎖的箱子裡,冷月一直以為這是景翊精心收藏的那些名家大師之作,她對這些東西沒有絲毫的興趣,看也看不懂,還怕給景翊碰壞了惹他難過,所以即使是她親手把這些東西抱進房裡來的,她也一幅都沒打開看過。
這算什麼證據?
冷月信手拿起一副,解開仔細繫著的深煙色絲帶,展開,看了一眼,冷月就看傻了。
再展開一副,再展開一副,再展開一副……
景翊含著一抹沉冤得雪的笑,看著冷月憋紅著臉,一副一副飛快地展畫看畫,還頗認真地問了一句,「我還用和成珣一起過節嗎?」
當然不用。
就像景翊說的,這些捲軸就是他句句屬實的證據,鐵證。
這一箱子捲軸都是畫,畫的還都是一個內容。
她。
從三四歲的模樣到如今,各個年紀的她,工筆細描,栩栩如生。
「你……你都是什麼時候畫的?」
景翊如實答,「想你的時候畫的。」
於是,景翊眼睜睜看著冷月的臉又紅了一重。
冷月埋頭假作看畫,她拿在手上的是一副尚未完成的畫,漫不經心的一眼掃過去,冷月倏然留意到這副畫上有她最能看懂的東西。
血跡。
冷月方才展得倉促,沒留意,血跡是從畫的背面滲入過來的,把前面淺綠色的綾布也染透了。
看血跡的顏色,像是兩三年前的事了。
「這是……人血?」
這要是人血,流血的人即便還活著,也曾在鬼門關前溜躂過一圈。
景翊看著一灘把好好的一副畫毀了個徹徹底底的血跡,很有幾分遺憾地點了點頭,「是我的血……那回還以為活不成了,準備把它抱到閻王那兒繼續畫完呢,結果人沒去得了閻王那兒,還把畫弄髒了,擦也擦不掉……」
那回,就是景翊為了搶回他們定親的信物,差點兒被人砍死的那回。
冷月攥著這副畫,突然覺得馮絲兒不過就是一朵美麗的浮雲。
而她……
冷月抬起微濕的鳳眼,淺淺含笑看向景翊,有意放輕的聲音裡隱約的有點兒含羞的滋味,「你覺得我像什麼?」
景翊微微眯眼,認真地思量了一下,鄭重地回答。
「像一塊剛出鍋的紅燒肉。」
「……你給我滾馬棚裡蹲著去!」
景翊頗委屈地扁了扁嘴,「這是誇你色香味俱全啊……」
冷月小心翼翼地收起手裡的捲軸,狠狠地衝畫捲軸的人翻了個白眼,「你怎麼不說我像水煮魚呢?」
景翊連連點頭,無聲地咂了下嘴,「也像,還可以像蒜蓉排骨。」
冷月沒好氣地接了一句,「還果木烤鴨呢。」
「杭椒牛柳。」
「宮保雞丁。」
「……」
「……」
四目相對片刻,靜了半晌。
「你餓不餓?」
冷月點頭。
「回大宅吃貢品去?」
「走。」
中秋的景家大宅遠比冷月想像得要熱鬧百倍。
兩人進門的時候雨已停了,被一場驟雨打落的桂花報復似地散發著濃郁的香氣,醉人心脾。
冷月跟著景翊走進第二進院子,才驀然明白昨晚景翊在枕邊說的那句「亂七八糟一堆事兒」是什麼意思。
不是她所想的那些官宦人家的繁文縟節,當真,實實在在的,就是亂七八糟一堆事兒。
景家大哥景竍正踩著凳子踮著腳往屋簷底下掛燈籠。
景家二哥景竡正捲著袖子吭哧吭哧地搭戲檯子。
景竏……
冷月一眼望過去,沒看見景竏。
倒是看見一個彷彿景老爺子的身影,圍著一條雪白的圍裙,懷抱著一個菜筐一溜煙地往後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