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剁椒魚頭(七)

  景翊打心底裡承認,神秀說得有理。

  冷月承不承認景翊不知道,不過,景翊倒是在一片死寂中聽到了木凳子被好好擱回到地上的輕響。

  阿彌所有的陀佛啊……

  「那個……」景翊收回展平的雙臂,上半身不動,兩腳八字向內默默挪到併攏,再低頭輕輕一咳,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站得端端正正,笑得一臉乖巧了,「師兄,今兒晚上我倆睡在這兒,你睡哪兒啊?」

  神秀沒答,倒是意味深長地看著景翊,眉目和善地反問了一句,「我睡何處,師弟有興趣嗎?」

  在冷月再次抄起凳子之前,景翊毫不猶豫地說了個「沒有」。

  「阿彌陀佛……」神秀頗滿意地微笑,對著冷月立掌頷首施了個禮,臨出門前又對景翊叮囑了一句,「夜裡聲音小些,隔壁是師父的房間,別吵了師父安眠。」

  「……」

  直到神秀的腳步聲在門外消失得一乾二淨了,冷月的臉還黑得透透的。

  「剛才那和尚叫什麼?」

  「神秀。」

  冷月微微蹙眉,細細看著這間屬於那個神秀的屋子。

  這屋子正如神秀說的,已被他仔細收拾了一番,四處都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整潔,整潔得好像住在這裡的不是人,而是菩薩,還得是那種沒有性格沒有習慣甚至沒有活動的泥菩薩。

  「你跟這個神秀熟嗎?」

  「我跟他真不是一夥兒的。」

  「……」

  冷月斜了景翊一眼,正見景翊垂手乖乖站在她身邊,一襲寬大的僧衣裹在他挺拔勻稱的身子上,被青燈襯著,美好得讓冷月氣都氣不起來。

  「我是問你,你覺得這個神秀有什麼不對勁兒嗎?」

  景翊微微怔了一下,輕皺眉頭,皺得冷月心裡一酥。

  自打景翊被剃禿了之後,原本被他那頭如瀑的黑髮吸引去的目光全部轉投到了他的臉上,冷月才真正意識到景翊的五官到底長得有多講究。

  先前他的一顰一笑冷月只是覺得賞心悅目,如今只要多分一點兒神在他的臉上,剩下的神就毫不猶豫地全跟著跑了。

  於是,景翊在皺眉之後輕聲說了句什麼,冷月完全沒注意。

  「嗯?」

  看著微紅著臉頰有點兒發愣的媳婦,景翊牽起一道微笑,耐心且溫柔地重複了一遍,「我剛才說,你一定又覺得我好看得像天仙一樣了吧?」

  「……」

  冷月的臉騰地紅了個通透。

  這挨千刀的禿子早在醉紅塵的藥效尚未褪盡的時候就已經發現這回事了,隔三差五就拿這事兒來逗她一回,偏偏冷月沒他那麼厚實的臉皮,景翊就趁火打劫,每每事後都免不了一頓胖揍,他還是樂此不疲了……

  這回也不例外。

  景翊打橫把紅彤彤的媳婦抱起來,抱進裡屋,抱到神秀再三保證不會難睡的那張床上,美滋滋地趁火打劫了一番。

  打劫完,景翊心滿意足地支著腦袋看著香汗涔涔地仰躺在他身邊像瞪賊一樣瞪著他的媳婦,這才不急不慢地道,「神秀這個人……應該不壞。」

  冷月有氣無力地翻了個白眼。

  現在就是讓她看十惡不赦的死刑犯,她也不覺得能壞到哪兒去,因為天底下壞水最足的人就支頤側臥在她身邊,還生生笑出一副普度眾生的模樣。

  「至少他對你對我都沒撒過謊,他僧人的身份也沒什麼可疑,我小時候跟我娘來上香的時候就在寺裡見過他。」

  冷月微微怔了一下。

  神秀看起來與景翊年紀相仿,略大一些,最多也大不過三歲,既是自幼在安國寺出家,安國寺寺僧又沒有習武的傳統,那他那身精深的功夫是打哪兒來的?

  冷月怔愣之間,景翊又添了一句,「不過,我倒是懷疑他跟我那仨哥哥有點什麼關係。」

  與景翊的仨哥哥有關,便是與朝臣有關。

  一個自幼出家,卻不知從哪兒修來一身武藝,又與朝臣有關的和尚……

  冷月精神一緊,「什麼關係?」

  景翊搖搖頭,撫弄著冷月如絲如緞的長髮,若有所思地道,「我也不大清楚……反正肯定是跟睡覺有關的關係。」

  「……」

  冷月突然不太想在神秀的床上深究這個問題了。

  「景翊……」冷月把氣息調勻,脾氣也順了許多,微微轉頭看著一臉人畜無害的景翊,眉心輕蹙,把聲音壓低了幾分,低到只有這張床上的人才能聽清的程度,「你知不知道,王拓不是一支箭,他是個靶子。」

  景翊微怔了一下,輕輕點頭。

  這一點他倒是在剛見到王拓的時候就想明白了。

  這麼一個手無縛雞之力還整個腦子裡就只長了一根筋的少年人,實在值不得安王爺這麼大費周章地盯著他。

  除非是安王爺不放心這個高麗傻小子,而且信不過寺裡的人,需要安排一個自己人從旁保護照應。

  至於為什麼派他一個只會跑不會打的人來幹這件事,景翊在見識了神秀的輕功之後也想明白了。

  安國寺裡藏著這麼一個高手,要是派安王府其他有功夫底子的人來,恐怕還沒下鍋就已經露餡了。

  不過,神秀武功雖高,但輕身功夫比起他來還是差了那麼一口氣兒,必要的時候他可以直接把王拓帶出寺,只要王拓自己不出什麼麼蛾子,那就沒人能攔得住他。

  想明白這事兒之後景翊已經在心裡超度了安王爺八百十遍了。

  安王爺要是直說是辦這麼件棘手的差事,只要打不死他,他就絕對不來……

  景翊把滑溜溜的腦袋埋進冷月的肩窩,幽幽地道,「他是靶子,我就是那個舉靶子的。」

  「嗯……」冷月輕輕地應了一聲,沉沉地道,「所以,你在這兒太危險,還是回去吧,剩下的事兒我來辦。」

  景翊一怔抬頭,發現冷月滿目認真,沒有一點兒隨便客氣客氣的意思,「你辦?」

  「只要把事兒辦妥,王爺是不會怪罪的。」

  看著似乎已然胸有成竹的媳婦,景翊心裡有點兒發毛,「你……你想怎麼辦?繼續當菩薩?」

  冷月皺了皺眉頭,「當菩薩也不是不行……」

  景翊有點想哭。

  他媳婦怎麼當菩薩還當上癮了……

  別的他倒是不擔心,只要一想到那個瘦得像小叫花子一樣的高麗皇子腆著一張可憐兮兮的臉問冷月要什麼真氣的模樣,景翊就有點兒想瘋。

  他媳婦的心有多軟,他比誰都清楚。

  「媳婦你聽我說啊,」景翊展臂把冷月摟進懷裡,認認真真地吻平冷月皺起來的眉頭,一臉嚴肅地道,「這法子一回兩回能唬住王拓,但次數一多,你再美,他再傻,他也總會有回過味兒來的時候,到時候他一嚷嚷,你可就是抗旨之罪,要斬首的……你捨得讓我一個人淒淒涼涼的孤獨終老嗎?」

  冷月忍不住白他一眼,嘴上到底沒忍說那個狠狠的「捨得」,「不當菩薩,找個地方窩起來就是了,只要防著那個神秀就行。」

  景翊啼笑皆非,這法子還不如當菩薩呢……

  「他要是真在這兒待到張老五七七下葬那天,你就在這寺裡窩一個多月啊?」

  「在寺裡窩一個多月怎麼了?」冷月在景翊懷裡梗起了脖子,「我以前還在山溝溝裡窩過兩個多月呢,不也活得好好的嗎?」

  冷月這個壯舉景翊倒是聽說過。

  那會兒她還是安王爺的侍衛,一門心思就是想進公門當差,安王爺顧念她是個姑娘,怕她在男人堆裡受委屈,遲遲不肯答應,她賭氣之下一聲不響就跑沒影了。安王爺起初以為她是跟他使性子,沒放在心上,誰知她一連一個多月都沒有音信,安王爺這才派出人去天南海北地找她,生生找了一個月都沒找見人影,到底還是她自己跑了回來。

  據吳江說,冷月回來那天身上帶著幾道血口子,因為窩在山裡兩個多月都沒好好吃過一頓飯,整個人都瘦脫了相,把一個紮緊了口的麻袋往安王爺面前一撂就昏了過去,一連昏睡了小半個月才醒過來。

  那麻袋裡裝的是個潛逃多年武功不俗的死囚,吳江把他從麻袋裡揪出來的時候他整個人還是腫著的。

  她醒過來之後,皇上特准她進刑部當差的聖旨已經擱在她枕頭邊上了。

  那會兒冷月還不肯見他,景翊只在冷月昏睡期間偷偷去看了一回,然後潛去死牢裡把那還腫著的死囚揍得更腫了一圈。

  那是他這輩子第一回跟人動粗,代價是在御書房裡對著滿臉烏黑的皇上跪了一天,挨了安王爺一頓臭駡,還挨了親爹一頓雞毛撢子。

  這事兒冷月不知道,但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現在聽她這麼輕描淡寫地把這檔子事兒說出來,景翊心裡驀然一疼,把懷裡的人摟緊了幾分,「那是以前,現在不行。」

  「怎麼不行,我現在的功夫比那會兒要好多了。」

  「你功夫好成齊天大聖也不行。」

  冷月啼笑皆非地看著這個不講理的人,「沒你想的那麼難,說白了就是找個地方藏起來……」

  冷月話沒說完,景翊已用一個綿長的吻堵了她的嘴,溫柔以待,溫柔得冷月整個人都要化了。

  景翊溫熱的手指輕輕撫過冷月身上的幾道舊傷,冷月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她是習武之人,身上有幾道新傷舊疤本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兒,但她清楚得很,像景翊這種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多半是不希望在自己女人身上看到這種東西的,她暗地裡也使過各種法子想要除去這些傷疤,只是不管怎麼折騰,這些傷疤該怎麼扎眼還是怎麼扎眼。

  景翊第一次看她身子的時候,她也留意到了景翊目光中閃瞬而逝的愕然,景翊不說,她也知道她這副皮囊到底還是把自己最想取悅的那個人嚇著了。

  如今被景翊刻意撫在最深最長的一道傷疤上,冷月慌得想要從景翊懷裡掙出來,卻被景翊抱得更緊了。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要是讓你以前怎麼過日子,現在還怎麼過日子,我憑什麼娶你?」

  冷月愣了一下,抬頭看著目光既清且深的景翊,繃得緊緊的肌骨緩緩鬆了下來,「景翊……」

  景翊輕輕抿嘴,放鬆了摟在她腰間的手,跟她拉開些許距離,有點兒怨念地看著這個已經被他說紅了眼圈,卻還不肯鬆口服軟的人,「你要執意這麼辦,我也不攔你,不過你得先殺了我,否則我心疼也是要活活疼死的,還不如你直接給我一刀比較……」

  景翊話沒說完,人已經一腦袋扎進他懷裡了。

  「我聽你的!」

  景翊悠長又小心地舒出一口氣。

  我佛慈悲……

  冷月深埋在景翊比這張床還要溫暖舒適的懷裡,帶著淺淺的哭腔像撒嬌的貓兒一樣輕喚了景翊一聲。

  「唔?」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

  「最好的什麼?」

  「小禿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