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的下巴差點兒和手裡那把劍一塊兒掉到地上。
王拓似乎絲毫沒覺得這話有什麼不妥,就那樣端端正正地跪著,認真又可憐巴巴地望著她,望得她裡裡外外一陣淩亂。
他那漢師也不知是花了幾個銅子請的……
「此事……」冷月好以整暇,重新把劍抱好,才悠悠緩緩地道,「容我問了佛祖再說。」
王拓目光一黯,失望之色在瘦削的臉上蔓延開來,到底還是點了點頭。
「謝謝菩薩……」
冷月伸手攙他起來,順手拾起擱在地上的答卷,見部分答卷被仔細地折起了一個角,心裡微微一緊,不動聲色地問向乖乖站在一旁的王拓,「你昨兒晚上讓我保佑你今天找到殺瓷王的人,我保佑你了,你找著了嗎?」
王拓抿著嘴唇耷拉下腦袋,「沒有。」
冷月暗自鬆了半口氣,「那這些折了角的,是你懷疑的人嗎?」
王拓搖頭,「他們的字美。」
「……」
「我要請他們抄經……」王拓小心翼翼地看著冷月黑了一重的臉色,「不過,如果菩薩能給瓷王真氣,就不用了。」
冷月嘴角微微一抽,誰說他記性不好,這不記得挺牢的嗎……
冷月覺得,真氣這檔子事兒實在不能讓他再惦記著了。
「用,還是要用的。」冷月一面翻看那些答卷,一面漫不經心地道,「我昨兒回去之後問過佛祖,佛祖說了,瓷王氣絕已超過三日,給什麼真氣也沒用了,佛祖讓我勸你,別想那麼些亂七八糟的了,就在這兒好好給他超度一場吧。」
冷月說完,心裡默嘆了一聲。
跟景翊待久了,這些瞎謅胡扯的話居然也能信口拈來了。
冷月沒去看王拓的臉,單在王拓略顯短促的呼吸聲中就能知道這人的眼圈必然是紅了,冷月多少有點兒於心不忍,不動聲色地把話岔了出去,「你剛才說你記事不牢,總得把要緊的事兒寫下來才行,你這習慣跟寺裡的什麼人說過嗎?」
王拓抿著嘴點頭。
「神秀?」
王拓又點了一下頭。
果然。
冷月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頭,把那疊答卷交還給王拓,「你記好了,我再說一遍,見到我的事兒不得跟任何人提起,就是你回到高麗之後也不能說……記住了,別往紙上寫。」
見王拓耷拉著腦袋不吭聲,冷月補道,「你要是再犯這種錯,等你高麗子民世世代代啃白菜過活的時候你可別說我沒保佑你。」
「是……」
冷月說罷,閃身而出。
事態有變,已經變到她不能擅作主張的程度了,她需要回安王府請安王爺來定奪,但在此之前,她還得辦一件事——把神秀手裡的信換回來。
神秀這封信要不要緊她不清楚,但此時神秀手裡那封卻是昨晚那樁懸案的證物,這信若丟了,昨晚的事兒就極有可能查無實證,最終落為空口無憑的戲文段子了。
冷月連念了好幾遍阿彌陀佛,只求托她送這封信的人說的實話——但求一定送到,哪怕神秀未必肯看。
無論昨兒晚上那出是幫王拓還是害王拓,神秀無疑都是寺中最有可能完成這件事的人,那信落回到他手中,無異於把凶器交回到了嫌犯手裡。
他不看,她就還有機會把那封信悄悄換回來。
事實證明,我佛慈悲,神秀當真沒看。
但冷月已經沒機會把信換回來了。
神秀看也沒看,就把那封信化為一撮細灰了。
「你燒了?!」
冷月睜圓了一雙鳳眼看著神秀房中龕前香爐裡的那一撮尚有餘溫的紙燼,有點兒想瘋。
神秀定定地看了冷月片刻,見冷月的臉上明顯只有驚沒有喜,毫不猶豫地伸手朝身邊的景翊一指,淡然無爭地道,「他燒的。」
景翊燒的……
冷月狠狠一愣,「刷」地轉過一張鐵青的美臉看向景翊,正對上景翊有點兒心不在焉的目光,聲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一重,「你燒的?!」
景翊原本還在若有所思地琢磨著冷月怎麼突然來找神秀問那封信,倏然見冷月兩眼噴火地瞪向他,儼然一副要把他燒死在當場的模樣,這才一個激靈恍然回過神來,趕緊一手指頭指回氣定神閒的神秀,「不,不是……我就點了個蠟燭,是他自己拿著信封湊過來的!」
神秀頷首宣了聲佛號,抬起頭來回看景翊的時候滿臉都是明晃晃的無辜,「師弟不點燃蠟燭,我便是湊過去又有何用?」
景翊有點兒想哭,冷月比他還想哭。
她打一開始就不應該那麼喜歡他,不那麼喜歡他,就不會一咬牙一跺腳就這麼嫁給他,不嫁給他,眼下這一切糟心事兒估計就都不會發生了……
可惜,喜歡一個人喜歡到什麼程度這種事兒,從來就不是自己想控制就能控制的,甭管內力多深,定力多強,只要攤上喜歡這檔子事兒,就只能眼睜睜地認命。
就像她現在很想要給這倆挨千刀的禿子一人一拳,但是在她心裡,打給景翊的那一拳始終是要比神秀那一拳多加幾分力道的。
愛多深,打多狠,小時候她爹揍她的時候一直都是這麼說的。
不過,她雖是奉安王爺的命令來的,但到底是偷偷摸摸溜進來的,不宜造出太大動靜,一想景翊吃痛時驚天動地的嚎叫聲,就知道出拳揍人的事兒還得忍些時候。
冷月好好忍了忍,盡力平心靜氣地看向神秀,問道,「你不看就不看……你燒它幹什麼?」
撕爛揉爛也好,怎麼偏偏就燒成灰了呢……
景翊微微一怔,目光中閃過一絲異樣,轉頭看向神秀。
神秀輕輕蹙起眉來,轉頭與景翊四目相對。
就在冷月覺得這倆人一定趁她不在的這一會兒做了些什麼難以對外人道的事兒的時候,神秀睫毛對剪,薄唇輕抿,抬手又往景翊身上一指。
「他勸我燒的。」
「……」
從景翊欲哭無淚的表情裡,冷月可以斷定神秀這話十成是真的了。
冷月把力氣全使在了瞪眼上,問出來的聲音有點兒有氣無力的,「為什麼?」
「這個……」景翊看向神秀,神秀眼觀鼻,鼻觀心,絲毫沒有接話的意思,景翊憋了半天,到底只硬著頭皮憋出四個字來,「一言難盡。」
眼瞅著冷月臉色轉黑,神秀溫然微笑,頷首立掌,「想料寫信之人在拜託冷施主時便已說過,冷施主把信帶到便可,貧僧未必會看……冷施主又為何如此在意那封信?」
冷月想說她在意的壓根就不是那人寫給神秀的那封,但話到嘴邊,猶豫了一下,終於化為一嘆,「我也一言難盡……」
這話一時還不宜說破。
這事兒看似木已成舟,紙已成灰,但她沒有法子了,保不齊安王爺就有呢。
冷月說著,幽幽看向景翊,「我有事兒先回了,你就在這兒老老實實地跟著你師兄,蹭著高麗皇子的光,為你那老相好超度吧。」
景翊被冷月這話酸得面容一苦。
冷月這話裡確實有濃重的酸味,但這股酸味是為了遮住話裡的另外一股味兒——把神秀和王拓都盯緊。
她腦子裡一時亂得狠,得跟自家那個神通廣大的主子談談再說。
冷月一路火急火燎地來到安王府,剛邁進大門就被門房的一句話愣得險些崴了腳。
門房跟她說,慧王來了。
這個慧王就是畫眉曾經委身為妾的那個慧王,當今聖上的第五子,蕭昭曄。
蕭昭曄比太子爺晚半年出生,生母慧妃享盡榮寵之後於三年前病逝,蕭昭曄悲痛難當,幾度臥病不起。
據說,蕭昭曄之所以執意要納比他大了十幾歲的畫眉為妾,就是因為畫眉從容貌到身形都與慧妃有幾分相像。
蕭昭曄因為這事兒成了朝裡有名的孝子,但這位孝子卻從未登門拜訪過他的親七叔蕭瑾瑜。
按理說,皇親之間親情本就淡薄,無事不登三寶殿也是常情,不過,但凡是突然來登安王府的,甭管是天潢貴胄還是平頭百姓,都指定不會是為了什麼好事兒。
要不是自己手裡也捏著一件很不好的急事,冷月絕不會在這個時候前去打擾。
蕭瑾瑜是在二全廳招待的蕭昭曄,冷月進去的時候,蕭昭曄正恭敬且端正地坐在蕭瑾瑜的下座位上,一襲素雅青衣,襯得眉目清貴雍容。
從頭到腳看下來,沒有一丁點兒為什麼糟心事犯愁的模樣。
冷月健步走近,向二人頷首抱拳一拜,蕭瑾瑜尚未發聲,蕭昭曄已從椅中站起身來,對著冷月微微頷首算作還禮,轉對蕭瑾瑜道,「七叔公務繁忙,昭曄改日再來拜望。」
蕭瑾瑜與之又寒暄了幾句文縐縐的話,待蕭昭曄走得沒影了,才鬆下繃得筆直的腰背,緩緩一嘆,抬手揉了揉倦意滿佈的額頭。
冷月趕忙上前遞茶,這才留意到蕭瑾瑜手邊的茶案上擱著一個錦盒,盒蓋開敞著,可以看到盒裡有只樣式略舊的瓷瓶子躺在價值不菲的紅色絨布上。
「王爺……」冷月對這些風雅之物一竅不通,但這東西顯然是蕭昭曄帶來的,而收禮素來謹慎的蕭瑾瑜顯然也收下了,冷月忍不住好奇,多看了幾眼,挑眉一笑,「是不是慧王惹上官司了,找您來給擦屁股的?」
蕭瑾瑜剛把一口茶含進嘴裡,被冷月一句「擦屁股」噎得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糾結了半晌,礙著面子,到底還是硬著頭皮嚥了下去。
蕭瑾瑜咽完這口茶,轉手擱下杯子,啼笑皆非地瞪了一眼這死活就是教不出大家閨秀模樣的愛將,沒答她的話,只冷著臉反問了一句,「你這麼快就跑回來,是不是也來找我擦屁股的?」
冷月一點兒也不含糊,往後退了兩步,對著蕭瑾瑜拱手埋頭一拜,破罐子破摔地道,「是,卑職幹了件蠢事,還請王爺善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