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麻辣香鍋(三)

  讓她滾她就滾,那她就不是冷月,而是球了。

  這門冷月本是打算規規矩矩地用手推開的,被他這一個滾字一激,索性抬起一腳,「咣當」一聲把門踹開了。

  踹門的那隻腳還沒落地,冷月整個人又僵了一下。

  屋內的景象跟她想像得截然不同,沒有絲毫香消玉軟的畫面,只有一盞被開門帶起的風吹得明明昧昧的燈,和一個她打眼望過去差點兒沒留意到的人。

  數九寒天,屋裡沒生炭火,似乎比外面還要陰冷幾分,屋裡僅有的那個人就縮臥在冰涼的青磚地面上,身上只鬆散地裹著一層單薄的中衣,興許是冷得厲害,整個人緊緊地縮成一團,不住地發抖,喘息急而略顯粗重。

  人是背身對著門口的,所以冷月第一眼落在他身上時就一清二楚地看見了那雙被反綁在背後的雙手,繩子似乎捆得很緊,已把那雙形狀極美的手捆得泛出斷肢一般的青白之色了。

  剛才踹出的那一腳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反彈到她心口上一樣,震得她心口倏然一疼,險些仰倒下去。

  明明說是軟禁,怎麼……

  冷月一時顧不許多,慌地奔過去,抽劍斬斷繩結,俯身擁住他的肩背,想要把他從冰冷的地面上攙起來。

  觸手才發現,景翊身上的衣物雖少,身子卻滾燙得像燒紅的炭塊一樣,中衣前襟潮濕一片,被他窩躺的那片地也是濕乎乎的,泛著一股股濃重的酒氣與那撩人心魂的異香。

  他這是……

  冷月手上微微一滯,那剛被她攙住的人像是中了邪似的,身子倏然一挺,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地一揚肘,正撞在冷月肩頭上,愣是把冷月撞得一個踉蹌。

  冷月一退,手上一鬆,攙在手上的人也就重新摔回到了地上。

  脊骨與後腦勺同時撞在青磚地面上的一瞬,連冷月都聽見了那聲讓人心驚肉跳的悶響,挨摔的那人卻緊抿著嘴唇一聲沒吭。

  他這一摔,倒是把自己從縮臥摔成了仰躺的,冷月便清楚地看到了那張三個月來沒有一天不在惦念的臉。

  這張原本柔和俊美的臉如今消瘦得棱角分明,慘白中泛著異樣的潮紅,胡茬像雜草一樣蕪亂地長著,那雙清可見底的狐狸眼像是許久沒有得到過休息,眼白中滿是血絲,眼底青黑一片,似是疲憊已極。

  冷月對著這張臉呆了片刻,才在那些依稀可辨的精緻線條中找到與腦海中那張驚為謫仙的臉對應的證據。

  不過三個月沒見,怎麼會弄成這樣……

  冷月怔愣的空檔,倒在地上的人似是已在那一摔的疼痛中緩過了勁兒來,勉強壓制住急促的喘息之後,微微偏頭找到冷月的所在,立時就把兩道冷厲如刀的目光投到了冷月的臉上。

  「別碰我……」

  從認識他到現在,這是景翊第一次用這樣尖銳的目光看她,甚至在冷月這麼多年的記憶裡,她還從未見他用這樣的目光看過別的什麼人。

  景翊一向是個溫柔的人,她甚至羨慕嫉妒過他所溫柔對待過的一切,而此刻他的目光裡沒有絲毫溫柔的意思,活像是要用這束目光把她大卸八塊似的。

  冷月一怔之間禁不住輕喚出聲,「景翊?」

  「滾……」

  冷月深深吐納。

  她就是滾,也得先把他從地上弄起來再滾。

  景翊這麼一副文弱公子的身子,夏末秋初在涼水裡泡一泡都要著實病一場,這大冬天裡要是任他在地上躺久了,還不知要躺出什麼毛病來。

  以她的力氣,想要在景翊不情願的情況下把他硬抱起來絕不是什麼難事,於是冷月索性不與他廢話,低□來,一手穿過景翊的腋窩,另一隻手正要從景翊的膝窩下穿過去,忽覺景翊手臂一抬,還沒來得及反應,一側臉頰已狠狠挨了一記響亮的巴掌。

  這副身子明明是虛軟髮抖的,冷月也不知他哪來的這股邪力,這一巴掌竟打得她一個練家子身子一晃,重心一時不穩跌坐在了地上,好一陣子眼花耳鳴。

  冷月錯愕地坐在地上捂臉皺眉的空檔,景翊已使盡了力氣把那副似乎不大聽使喚的身子挪得離她遠了些許。

  「你……」冷月呆了半晌,到底還是沒琢磨明白這一記耳光的動機何在,「你打我幹嘛?」

  無論如何,以景翊多年來在宮中和景家薰陶出的修養,他就是在醉得六親不認的狀態下,遇到最厭惡的人,也絕做不出伸手抽人耳光的舉動,更別說還是抽一個女人,一個曾經與他同床共枕過的女人。

  冷月一時半會兒還傷心難過不起來,因為眼前這景翊簡直像是中邪了似的,怎麼看怎麼不對。

  窩在地上的人緊緊縮著身子,似是在使盡一切辦法努力壓制被過量的酒與藥物激出的原始衝動,整個身子都因為這種抵抗而不住地顫抖著,唯有投向冷月的目光是靜定的,靜定中帶著讓佩劍在身的冷月都不寒而慄的殺意。

  「你敢扮成她,還敢穿這身衣服……我殺了你都不為過……」

  扮成她?

  冷月著實愣了一下,一腦門兒霧水地低頭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她平日裡確實極少穿這身官衣,但景翊還是見過她穿成這樣的,每次見她穿上這身行頭,他都無賴地笑著喊她「官爺」來著。

  他先前那些話她還能勉強當他是醉酒之後神智昏聵亂說出來的,但這幾句說得有條有理,前因搭著後果,聲音雖因強壓著喘息而不甚平穩,但字句足夠清晰,她要再當他是酒後說胡話,她這刑部捕班衙役總領就白當了。

  她這樣的打扮,像誰了?

  「什麼扮成她……」冷月一時被他東一鎯頭西一棒子的話攪合得摸不著頭腦,不由自主地竄上點兒火氣來,「你把話說明白,這身衣服就是我的,我怎麼就不敢穿了,我冷月就是冷月,扮成誰了啊?」

  這幾句說出來,那道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又莫名地森冷了幾分,慘白的嘴唇卻輕輕一抿,在嘴角勉強勾起了一個弧度,揚出一道不帶絲毫笑意的冷笑。

  「你也配叫這個名字……」

  冷月有點兒想瘋,聲音禁不住提高了一度,「我打一生下來就叫這個名字,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叫這個了,我怎麼就不配了!」

  「不配就是不配……」景翊冷笑出聲,狠剜了一眼面前這個已有些氣急敗壞的女人,喘息了須臾,才緩慢卻清晰地道,「她是這世上最漂亮,最溫柔,最聰明的……你長得再像她,什麼都像她,也不及她萬一……」

  說罷,調整了一下又顯急促的喘息,才又冷然丟出一句。

  「別白費功夫了……滾……」

  冷月不知自己呆愣了多久才恍然回過神來。

  如果景翊這會兒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經由大腦清晰思考之後,憑著自己的意願發自內心地說出來的,那最為可能的解釋只有一個——她剛從大門進來那會兒的琢磨並不是胡思亂想的,冷嫣在大門口說的那句「像屁」的「屁」,當真說的就是她。

  景翊之所以以這樣怪異到了極點的態度對她,也是當真如景翊所說,此刻在他的眼中,她壓根就不是他熟識的那個叫冷月的女人。

  包括放她進城、放她進門、放她進院的所有軍士,都沒當她是那個被景四公子熱熱鬧鬧娶進門又乾乾脆脆休回家的女捕頭。

  就像守在大門口的那個軍士口中那句沒來得及說完就被冷嫣厲聲截斷的話,如若補全,應該是這樣的:這個可真像,真像冷月。

  她在衙門裡混了這麼久,本該在外間聞到這股混著異香的酒氣時就該想到的,那會兒沒想到,看到景翊被反捆著的雙手也該想到了,因為這番場景對於一個老資歷的公門人來說實在應該熟悉得很……

  這分明就是前些年在各地衙門中流傳甚廣的逼供場面。

  安王爺典掌三法司後不久就攽下了禁止地方衙門刑訊逼供的嚴令,地方衙門的官員們遇上認定的嫌犯不肯招供的情況不能再以棍棒相加,就想了個比棍棒更見成效的轍,對嘴硬的嫌犯灌以烈酒,把人灌得暈乎乎的時候再問,總能問出些不一樣的東西來,若還是嘴硬,那便在酒中摻進髒藥再灌,並把雙手捆縛起來,以防嫌犯靠自瀆來消磨藥性,這樣折騰下來,往往是想聽的都能聽到了,上官查下來,嫌犯身上還是完好無損的。

  這法子也實實在在地蒙了三法司一段日子,後來還是被安王爺看出了端倪,親自跑了幾個州縣,著實把那幾個帶頭的黑水衙門狠收拾了一通,三法司各級官員也為這事兒吃了不少苦頭,刑訊逼供的風氣這才算是在各級衙門裡散了個七七八八。

  這事兒鬧起來的時候冷月也跟著安王爺幫了些忙,親眼見過那些被酒與藥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嫌犯,只是景翊比他們經受的折磨更難熬一些。

  她若猜得不錯,尋常的酒與藥對常年流連花叢而不沾身的景翊而言是起不到期望之中的效果的,所以折磨景翊的除了這兩樣,恐怕還有一些與她長相穿著乃至聲音都很是相像的女子,輪番來引誘他,哄騙他,甚至折磨他。

  景翊不准她碰他,讓她滾,還用那樣殺氣騰騰的目光盯著她,八成是把她也當成了這些女子中的一個。

  若是這樣,此刻在他眼中,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論做得與他記憶中的冷月如何相似,也全都是以矇騙他為目的的裝模作樣而已。

  景翊要還是從前那個把她視若至寶的景翊,終日面對著一個接一個裝扮成她的模樣來誘他上鉤的女人,還真的難保不會把他逼出殺人的衝動來。

  這些人想從他嘴裡問出些什麼,她大概想像得到,但她實在想像不到,景翊一個毫無內家修為的書生是怎麼挨過這些日子的折磨還能保持如此清醒的……

  「你……」

  冷月愣愣地望著緊蜷身子依舊像看妖魔鬼怪一樣看著她的景翊,一時語塞。

  她還從沒思考過該如何向別人證明自己就是自己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