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麻辣香鍋(六)

  冷嫣著實愣了一下。

  雖然她私心裡一直不覺得景翊這種皮相甚好的紈袴公子會是個什麼好歸宿,但她妹妹被這混小子勾去的魂兒絕對是冷家全家抄傢伙一塊兒上去搶都搶不回來的。

  景翊如今這般處境,冷月能捧著茶水悠悠地說出這番話來,對冷嫣帶來的震撼已經遠遠超過近日京中發生的所有事情對她帶來的震撼的總和了。

  冷嫣還沒愣完,冷月已繼續用那閒話家常的語調接著道,「所以我就不當我了,還是當另外一個人來管他吧。」

  冷嫣一時沒反應過來,「當誰?」

  冷月低頭嘬了口熱茶,皺著眉頭琢磨了一會兒,到底搖了搖頭,有點兒怏怏地道,「我書唸得少,還是你給起個名兒吧。」

  「……」

  冷嫣這才明白冷月腦袋瓜兒裡琢磨的什麼,立時鳳眼一瞪,差點兒拍桌子跳起來,「你活膩味了!」

  「沒有。」冷月氣定神閒地應完,又深深地看著冷嫣,依然清清淡淡地補道,「景翊也沒有。」

  冷嫣一愣,愣得眉眼間的慍色驟然一淡,沒待想好該如何回她,冷月已接著道,「他再不濟也是在三法司衙門裡當過差的,他要是活夠了,找死的法子多得很,犯不著挑這種小火慢燉的……所以,他落到現在這副模樣,一定是有人想弄死他。」

  冷月四平八穩地說著,輕輕放下茶杯,不由自主地用被茶杯暖得熱乎乎的手心撫上小腹,這幾日在數九寒天裡趕路,這個動作已然成了下意識的一種習慣。

  手心落在小腹上,輕輕摩挲,隔著幾層衣服仍能感覺到一股微微的暖流蔓延開來。

  方才景翊的手撫上來的時候不是這樣的感覺,景翊的手有些涼,有點僵硬,還有點兒發抖,撫在上面並不覺得舒服,卻讓她心裡覺得格外踏實。

  至少打那一刻起,孩子和他爹都感受到對方的存在了吧……

  自打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就無數次想像過景翊得知這個消息之後的反應,衝她傻笑,貧嘴逗她,抱著她轉圈,還是像哈巴狗似的蹲在她旁邊搖著尾巴獻慇勤,她哪一種都想過,卻死活也沒想到最後竟是這樣……

  一種說不清是酸楚還是憤懣的心緒一湧而上,冷月使勁兒咬了咬牙才把差點兒又決堤而出的眼淚憋回去。

  眼淚憋得回去,漫開的情緒已收不回來了,冷月看向冷嫣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摻進了幾分冷厲,聲音也陡然硬了些許。

  「誰想弄死他,起碼也要給他一個像樣的說法,他要是犯了哪條刑律,挨打還是挨刀就按刑律上寫好的來,他要是觸了誰的霉頭,要殺要刮也給他亮個痛快話兒,他要是沒招誰沒惹誰,平白受這麼一通折騰,就算我被他休了沒資格過問,我也得提前替我肚子裡的孩子問個明白,免得日後他跟我問起他爹來,我都說不清楚到底是他爹負了朝廷,還是朝廷欠了他爹……」

  冷嫣本已被冷月那聲「肚子裡的孩子」嚇了一跳,還愕然地盯著冷月的肚皮沒有緩過勁兒來,就又聽到冷月後面這幾句大逆不道的話,驚詫之下慌忙大喝出聲,「放肆!」

  冷嫣內家修為不淺,再加上這一聲是在一驚之下猝然喝出的,未加絲毫克制,連正憤懣難平的冷月也被她喝得呆住了,一時間屋裡燈影曳曳,靜得只能聽見兩人都不甚勻稱的喘息聲,和屋外簌簌的落雪聲。

  到底還是冷嫣先無可奈何地嘆出一口氣,低聲斥道,「說胡話也不知道挑個地方……」

  冷月這才猛然意識到,自己腦子一熱竟忘了這是在太子府裡,不但是在太子府裡,還就在太子爺和太子妃的眼皮子底下,剛才那番話要是傳出這間屋去……

  冷月頓時竄出一身冷汗,緊捂著小腹抿了抿嘴,不敢作聲了。

  冷嫣見冷月老實下來,心裡才算勉強鬆下一口氣,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輕聲嘆道,「景翊好歹也算是跟我一塊兒長大的,就算你突然一聲不響就自己做主跟他拜了堂,還死活都不告訴我為什麼……但畢竟你倆早有婚約在那兒,這麼些年來我也習慣拿他當半個親弟弟看了,你當我願意看著他受這個罪啊?但眼下京裡的局勢如此,這罪他非得受著不可。」

  冷月皺了皺眉頭,小聲,卻依舊有點憤憤地道,「憑什麼?」

  「憑什麼?」冷嫣苦笑了一聲,抖落了金甲上的幾滴雪水,「你就不奇怪,先皇駕崩到現在這麼長時間了,太子爺為什麼還在這兒嗎?」

  冷月被問得一愣。

  不錯,照理來說,國不可一日無君,既然有現成的太子,先皇一駕崩,太子爺應該立馬補上去才是,但這會兒太子爺竟還在太子府的臥房裡貓著。

  按傳到蘇州的說法,太子爺一時沒有登基,是因為喪父之痛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打擊得他臥病在床,以至於一時半會兒還不能登基,只得由朝中幾名重臣暫時代理朝政。

  這樣的說法蒙一蒙從沒跟太子爺打過交道的蘇州刺史一類的地方官員是足夠了,但是京裡熟悉太子爺的人肯定都跟冷月是一樣的反應——逗誰呢?

  不是說太子爺不孝,而是這種事兒實在不像是他的作風,當年皇后過世的時候他也就正兒八經地哭了那麼一場,然後就該幹嘛幹嘛了。

  就算她先前沒想到太子爺會淡定到躲在家裡跟太子妃翻繩玩兒,但也能想到太子爺臥病在床的說法只是一個他推遲登基的藉口罷了,至於他為什麼要推遲登基,冷月心裡有幾個假設,但這種假設豈是能隨便說出口的?

  於是冷月就只搖了搖頭。

  冷嫣又嘆了一聲,上身微傾,胸前的甲片碰到桌子邊沿,碰出一聲沉重的聲響,冷嫣就在這聲響之後沉沉地道,「因為有太醫驗出來,先皇不是病逝,是中毒死的……」

  冷月的愕然之色還沒來得及在臉上鋪勻,冷嫣又輕而快地道,「先皇駕崩當日,除慧王在冀州辦差之外,包括太子爺在內的所有皇子全在宮裡。」

  冷嫣這話說得足夠輕描淡寫,但對身在衙門當差的冷月來說已足夠了。

  要是把冷嫣這句話補足說清楚,那就是先皇被人毒死那天,太子爺等一眾皇子都在宮裡,因為種種一時半會兒懶得跟冷月說的原因,宮女太監妃嬪一流的嫌疑都已排除,疑凶就在這些個皇子裡面了,當然,正好不在京裡的慧王蕭昭曄除外。

  冷月保持著錯愕的模樣沉默了半晌,才輕輕吐出一句,「景翊也在?」

  冷嫣點頭,輕嘆,「那天他正好陪太子爺一塊兒去了。」

  正好?

  正好皇子們那天心血來潮齊刷刷地進了宮。

  正好先皇就中毒死了。

  又正好其他宮裡人都是一清二白的。

  還正好事發時皇子裡面以孝順名揚四海的慧王蕭昭曄不在京裡。

  而正好跟先皇無親無故的景翊偏偏那天就陪太子爺一塊兒去了。

  哪來這麼多正好的事兒?

  冷月相信,就算所有人都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相信這一連串的正好,有一個人也絕不會信。

  「安王爺呢?」

  「安王爺不在京裡。」

  冷月一愣,「不在?」

  冷嫣苦笑著點點頭,「所以今早在城門口聽到你說回京覆命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一準兒是在蒙我的……」

  「不對……」冷月擰著眉頭搖搖頭,從懷裡摸出那封派她去涼州的公函,「我收到的這封公函是先皇駕崩之後才發出去的,你看看,就是從京城發的,字是王爺的字,還有王爺的壓印,假不了啊。」

  冷嫣接過來看了看,也擰著眉頭搖了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們安王府的人不是最擅長辦這種邪乎事兒嗎?」

  冷嫣這話裡有六分玩笑的意思,不過剩下的四分倒也是實情,安王府的人辦事確實喜歡出些奇招,但這些奇招都是用在辦案的時候,極少會往自己人身上用。

  跟在安王爺身邊這麼長時間,冷月能猜得出來,安王爺在這時候無緣無故地把她往涼州派,就跟冷嫣攔著她不讓她進京城城門是一個意思,一定不是因為涼州出了什麼事兒,而是因為涼州平安無事。

  只是他不在京裡,他的親筆公函又怎麼會從京裡發出來?

  如果是他提前寫好留下的,他又怎麼會料到在他離京的這段日子裡京裡會出這麼一檔子大事兒,需要給她發這樣一封公函呢?

  冷嫣不說這句還好,說了這句,冷月心裡不由自主地發起慌來,「那……王爺現在在哪兒?」

  冷嫣的回答讓冷月心裡更毛了幾分。

  「不知道,目前只知道他是在先皇駕崩前幾日跟薛汝成薛大人一塊兒出京的,他身邊的人也就帶了吳江一個,他們出京前只跟先皇打了招呼,這會兒京裡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去了哪兒,各州縣也沒有他們落過腳的消息……」冷嫣喘了口氣,轉了個話鋒,「不過太子爺說,就算安王爺在京城裡,這事兒他也管不了。」

  「為什麼?」

  冷嫣猶豫了一下,垂下目光盯著冷月的小腹看了片刻,才低聲道,「現在先皇駕崩的內情還是秘密,那幾個知情的太醫已都被封了口,安王爺要是插手進來,就是明著告訴天下人這裡面有鬼了,到時候會出什麼亂子,還用我跟你挑明瞭說嗎?」

  冷月雖一向對朝堂裡的事兒興致索然,但畢竟身在公門,起碼的道道還是知道一些的。

  冷嫣口中的亂子指的就是慧王蕭昭曄,因為自打藉著慧妃病逝的事兒孝名遠播之後,姿容清貴舉止溫雅的蕭昭曄就成了朝野中最得人心的皇子,這回的事兒偏巧他又是撇得最乾淨的那個……

  想明白了這個,冷月也順帶著想明白景翊如今的處境究竟是什麼來的了,「所以太子爺就讓景翊背這個黑鍋?」

  畢竟紙包不住火,太子爺這會兒如果若無其事地登基,必然就會有人伸手把先皇駕崩的內情捅出去,有事兒裝沒事兒的太子爺立馬就會成為這樁案子的頭號疑凶,即便是太子爺乾耗著不登基,一直耗到真相大白,那麼無論最後揪出來的凶手是哪個皇子,朝廷裡都要大亂一場。

  唯有這個凶手是景翊,這件事才能乾淨利索地一了百了。

  眼見著冷月紅起了眼圈,冷嫣忙道,「這是他倆商量好的……」

  冷月一巴掌拍在桌板上,「騰」地站了起來,兩眼發紅地瞪向冷嫣,「這種事能商量嗎!」

  冷嫣毫不客氣地反瞪回去,強壓著聲音斥道,「你當太子爺願意啊,弒君是誅九族的大罪,景翊要是背上,死的就是景家一大家子,太子爺這些年韜光養晦,朝裡這幾派勢力除了景家還有哪個是真心實意擁戴他的?你別跟我說你一個成天辦案子的人還沒琢磨明白景翊為什麼會攪合進這檔子事兒裡來!」

  冷嫣最後這句話像是結結實實的一記耳光,抽得冷月一個激靈。

  不錯……

  那毒害先皇的人早就把這一步算計好了,所以那日出現在宮裡的一堆皇子中才會莫明地多出一個景翊。

  太子爺若不肯丟出景翊,近在咫尺的皇位就是一個燙手山芋,扔不得也吃不得,可若真把景翊一把丟出去,也就意味著把整個景家丟了出去,景家一滅,他便像是被斬了雙腿,就算勉強坐上那把椅子,也必定坐不穩當,坐不長久。

  那設局的人給太子爺指了兩條路,卻是殊途同歸。

  而她視為珍寶的那個人不過是設局人丟給太子爺的一塊鋪路石罷了。

  冷月脊背上一陣發涼,景翊休她的原因已不像她先前想像的那樣,是不願意讓她跟著他受些什麼苦,而是他雖然仍在苦撐,但已然做好了隨時赴死的準備,他休了她,她就安全了,整個冷家也安全了。

  冷月不由自主地捏起拳頭,咬牙道,「那太子爺到底想怎麼辦?」

  冷嫣輕輕皺著眉頭,盯著似乎已比方才冷靜些許的冷月,沉聲道,「這事兒外人碰不得,負責暗查此事的是慧王,聽太子爺說景翊使了點兒法子讓自己看起來嫌疑最大,然後慧王手下的人抄他的住處也沒抄出什麼來,景翊就作為頭號嫌犯暫時頂著了,太子爺這些日子一直在想法子……」

  「想法子?」冷月胸口上一道猛火竄上來,再次沒把住嘴上那道門,「你沒看見他窩在屋裡幹什麼嗎!那是想法子嗎!」

  冷嫣還沒來得及堵她的嘴,就聽房門外倏然傳來一個清脆的女音,接了冷月的話。

  「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