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對先皇知之甚少,但從先皇自先皇后故去之後就再沒立后這件事上看,先皇為自己做出這樣一番計畫來,倒也是情理之中的。
只是一切要都是景翊說的這樣,那有件事就又像是見鬼了。
冷月剛一皺眉頭,景翊便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對,蕭昭曄早就知道先皇給自己做了這通安排了……」
不知是什麼時候起,冷月已然對這種自己心裡一動便能在他那裡得到回應的事情習以為常了,於是聽到他這樣一句,冷月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就只有那麼一件,「這事兒連太子爺和你家老爺子都不知道,他怎麼能知道?」
景翊輕抿了一下微白的嘴唇,在嘴角邊的那抹苦笑裡摻進了幾分自嘲的滋味,「蕭昭曄做的最絕的一件事就是借他母妃的喪事把自己打扮成了天下第一孝子……」
蕭昭曄是真孝還是假孝已經是再清楚不過的事情了,但裝孝子爭寵這種事兒別說是在帝王家,就是在尋常百姓家也是司空見慣了的,因為就算裝到末了落不到最大份的家產,起碼也落個好名聲,立業成家什麼的都能順當許多。
冷月一時還真覺不出蕭昭曄這手已被人玩爛的伎倆有什麼絕的。
冷月眉梢微微一挑,景翊已搖頭道,「他玩這一手跟討先皇歡心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你想嘛,孝子要想盡孝盡到點子上,就得把孝敬的那個人的習慣嗜好摸得透透的吧?」
冷月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所以啊……」景翊輕聲嘆道,「一個出了名的孝子無論是跟大夫打聽他爹的病情,還是跟他爹身邊的人打聽他爹的一舉一動,大家都會理所當然地以為他是為了盡孝做的功課,心裡面一熱乎,自己知道的那點兒事兒就甭管能說還是不能說的全都說給他了……只要他不傻,把各處打聽來的零碎消息拼拼湊湊,先皇這番心思就一定能被他拼出來。」
屋裡雖沒生炭火,但也沒開窗,冷月卻覺得後背上涼意陣陣,開口時連聲音都有些許虛飄了,「蕭昭曄現在也就十五六歲,慧妃過世那會兒他才多大啊……哪來的這樣的心思啊?」
景翊微微搖頭,「肯定是有人教的,不過也沒看出來朝裡哪個人是跟他近到這個份上的……要不是因為他跟誰也不近乎,弄得好像真的喪母之後就萬念俱灰無慾無求了一樣,先皇英明了一輩子,怎麼可能會被他擺這麼一道?」
想到蕭昭曄給自己親爹擺的道,冷月驀地繃直了腰背,「不對,就算他有本事猜得出來先皇的這些個安排,他身在京外也沒法保證先皇在那天的那個時候就一定能喝到那罐有毒的茶葉……那天給先皇備茶的那個宮人跟他是一夥兒的?」
景翊毫不猶豫地搖頭,「要真是那個公公幹的,為保萬無一失,他滿可以在臨退出去之前抓把毒茶放到杯子裡,否則別人沏茶的時候要是一時興起非要拿那些放得遠的茶葉罐子,他不就白忙活了嗎……其實壓根就用不著找什麼同夥,先皇那天在那個時候一定會喝那種茶。」
不知是因為那滿臉亂糟糟的胡茬,還是久經折磨後略帶沙啞的聲音,景翊雖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個竹筒粽子的模樣,冷月卻覺得眼前的景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嚴肅認真,沉穩老成,以至於他說什麼,她都覺得其中必有道理,哪怕她一時半會兒還找不到道理在哪兒。
「為什麼?」
景翊溫然一笑,笑容溫柔得好像冷月轉不過這個彎兒來是理所當然的一樣,「這也是朝政……」
打她進京城城門開始,這十來個時辰的心驚肉跳的折騰都是拜這倆字所賜的,如今一聽見這倆字冷月就忍不住的頭疼,「又關朝政什麼事兒了?」
「你想啊……」景翊縮在被子裡耐心十足地道,「如果那天先皇不是被成記茶莊的茶葉毒死的,而是喝著成記茶莊的茶交代完後事,再躺回到床上安然辭世的,那這一段經由各位皇子的金口傳出去,成記茶莊的茶葉就成了先皇臨終前都唸唸不忘的茶,你猜猜,這茶葉的價錢能翻上幾翻?」
冷月覺得,她終於有一回隱約明白點兒所謂的聖意了。
成家的茶葉價錢翻得越高,那些錢多了燒的沒處花的富貴人家的銀子流入國庫的就越多,歷朝歷代最讓皇帝腦仁兒疼的賑災一事也就越容易,說白了,先皇這最後一分力氣還是打算用在為太子爺鋪路上的。
冷月心裡泛起一陣難言的溫熱,這往後誰再對她說天家沒有父子只有君臣,她一定忍不住把那人瞪出個窟窿來。
動容歸動容,冷月到底不是以繡花餵鳥為己任的閨中少女,動容和動搖這兩樣東西是可以分得一清二楚的。
「不對,」動容一過,冷月立時蹙起了英氣十足的眉頭,看在景翊眼裡,倒還絲毫不覺得白瞎了那身柔婉嫵媚的裙裝,「我還是覺得宮裡有個跟他一夥兒的人才對,這毒茶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混進去的,要是先皇在那天之前誤喝了怎麼辦?」
「先皇也是錦衣玉食長大的,你當他真喝不出來那茶葉有多難喝嗎,都病到那個份上了,誰還沒事兒給自己找罪受啊……」景翊似是很享受冷月這樣拿他的話當了正經話,並一本正經地予以反駁的模樣,啼笑皆非地說完這幾句,微微眯眼,像是認真思慮了一下,又輕緩卻篤定地道,「毒茶應該是在八月中上旬,大概初十左右送進宮裡的。」
八月中上旬,初十左右。
那會兒她剛剛嫁給景翊,剛剛。
除了這個,冷月實在想不起來那個日子還有什麼特別之處。
「那會兒咱們剛成親,我告了三天假,大理寺裡正忙得要死要活的,就破例急招了幾個新人來……」
也不知是不是景翊的聲音太過輕緩而產生錯覺,冷月覺得景翊說這話的時候有些格外的小心,好像是在什麼地方把一樣極寶貴的東西拿出來給人看,生怕染髒了碰壞了一樣。
景翊溫聲說罷這幾句,一個吐納之後,再說出的話裡便沒有這般感覺了。
「成記茶莊老闆成儒的小兒子成珣就在其中。」
成珣。
這是冷月經手過的諸多屍體中少數幾個她曾見過活蹦亂跳時候的模樣的,而且這具屍體她不但見過一乾二淨的外表,還見過一片虛空的內裡,所以這輩子鐵定是忘不了了。
成珣一個商人之子怎麼有資格入朝為官,這個疑問在冷月腦海中起過很多回,每回都被其他的疑問岔開了,不過冷月可以拍著胸脯說,就算讓她從那會兒起就時時刻刻全神貫注地想這個問題,她也一定想不到這裡來。
「你是說……」冷月試探著道,「毒茶是成珣幫忙弄進宮去的,作為回報,蕭昭曄就把他弄進大理寺當官了?」
景翊有點兒無力地笑了一下,算作承認,「我先前也和幾個朋友一塊兒在成珣家吃過飯,成珣那會兒就表露過想要入朝為官的意思,我喝得有點兒多,也沒往心裡去……太子爺把馮絲兒往成珣身邊派,還真是正兒八經動過腦子的……」
冷月默然琢磨了須臾,到底不得不點了點頭,帶著些許不情不願和些許憤憤不平,沉聲道,「所以……蕭昭曄就在時候差不多的時候找了個機會跑得遠遠的,然後安安穩穩地等到先皇駕崩之後就乾乾淨淨地跑回來了?」
景翊輕輕點頭,低頭湊到碗邊,吞了一口微涼的湯。
看著景翊這副明明狼狽不堪卻安之若素的模樣,冷月心裡微微疼了一下,一疼之間倏然想起自己似乎從頭到尾都忘了一件事。
這事情要跟他倆推斷的一樣,景翊怎麼會在這裡被人弄成這副樣子?
「不對……」冷月怔怔地看著一個哈欠之後倦意滿滿的景翊,「先皇要是為了召兒子們去交代後事,還找你去幹嘛?」
景翊懶得把手從溫軟的被子裡伸出來,便用舌尖舐了一下嘴角的湯漬,有點兒漫不經心地搖了搖頭,「可能是他成天喊我小兔崽子喊慣了,末了就真把我當他自己的崽子了吧……」
這解釋在冷月這裡顯然是交不了差的,但看景翊這副疲倦已深的模樣,冷月一時也不忍再逼他什麼,只好幫他添滿了湯碗,舀起半勺微熱的湯,給他送到嘴邊。
「對了……你家老爺子讓我告訴你,你托給他的東西他找地方安置好了,讓你別再掛著了。」
景翊有點兒受寵若驚地把那口湯收進口中,順便漫不經心地點了下頭。
冷月又舀起一勺湯,送到景翊嘴邊。
「太子爺也跟我說了,你托他幫我找畫眉的弟弟……今天早晨找到了。」
景翊微怔了一下。
太子爺能把人找到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兒,他沒料到的是,他在冷月的話裡分明聽出來尚有後文,先前這幾句不過是因為後文的猶豫而說來充數的前言。
冷月的這一點猶豫,猶豫得讓他心裡一疼。
景翊緩緩嚥下第二勺湯,輕抿嘴唇,直視著冷月那雙有些閃爍的眼睛,溫然一笑,「你覺得我家老爺子那樣說話累嗎?」
冷月不知道他怎麼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愣了一下,才毫不猶豫地道,「累。」
「那你知道他為什麼要用這麼累的法子說話嗎?」
景翊今天似是把他前十幾年攢下的所有的認真一股腦全倒了出來,每一個字都認真得讓冷月不忍怠慢,於是冷月雖然被他問得一頭霧水,還是正兒八經地搖了搖頭。
「因為在京裡當官,尤其是當他那樣的官,一句話說不對,可能這輩子就沒有改口的機會了。」
這樣森冷的話被景翊微笑著用溫和輕柔的聲音說出來,把冷月聽得心裡亂亂的,一時不知道接什麼是好,只愣愣地點了下頭。
景翊輕輕牽了一下嘴角,帶著濃淡適中的笑意不深不淺地道,「你對我說的話隨時可以改口,只要你想改,來來回回改也沒關係,所以你就像以前一樣,想說什麼只管說出來就好,不用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