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無聲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日頭已有些偏西了,微濕的空氣吸進嘴裡,透心透肺的涼。
她差點兒忘乾淨了,比起現在趴在假山上不敢動彈的蕭昭曄,還有一個更可怕的人。
那個早在三年前慧妃病逝之時就教年僅十二三的蕭昭曄把自己打造成天下第一孝子,教蕭昭曄對與慧妃有段過去的張老五窮追不捨,直至斬草除根,還教蕭昭曄瞭解並利用皇城探事司這股鮮為人知的力量的人。
若能做到這些,這一定是個對先皇,對慧妃,對蕭昭曄都瞭若指掌,且能使蕭昭曄對其深信不疑的人。
可是連景翊都說過,蕭昭曄之所以從未被先皇懷疑過,就是因為朝裡沒有哪個人是跟他走得近的,一個也沒有。
不把這個近乎於隱形的人揪出來,太子爺面臨的麻煩只怕不會比被皇城探事司視為反賊小多少。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趴在石頭上冷透了,蕭昭曄的聲音有點兒抖,聽起來很有一種被他倆合夥欺負的感覺,「你……你這話什麼意思?」
景翊溫然帶笑,底氣足得當真像在欺負他似的,「我覺得你自己壓根就沒那麼想當皇帝……你不用把眼瞪成這樣,你要真是發自肺腑地想當皇帝,死的那個應該是太子爺才對啊,太子爺一死,就按從長到幼往下排了,大皇子熙王在八年前因為推你母妃下水的事兒被先皇狠罰了一通,失心瘋到現在還沒見好,二皇子幼年受傷身子不便,幫著幹點兒活兒還成,繼承大統就不合規矩了,四皇子靖王前幾個月被人剖乾淨了,就算沒人把他剖乾淨,他身上有一半高麗的血,也不合規矩,再往下排不就是你了嘛,還犯得著冒這麼大的險毒殺先皇,末了還得自己找那個信物嗎?」
冷月差點兒抬手往自己腦門兒上拍一巴掌。
所有知道先皇死於非命的人都會順理成章地琢磨先皇是死在什麼人之手,知道先皇是被蕭昭曄施計害死的人又會順理成章地想到他是為了篡位才這麼做的,在所有知情人,包括她在內,都在絞盡腦汁地琢磨怎麼才能把這樁捅破天的大案安然了結的時候,怕是只有景翊才會站到蕭昭曄的位置上替他琢磨一下篡位這件事還有沒有更好使的法子了吧……
蕭昭曄似是也沒料到還會有人替他琢磨這麼一出,愣愣地盯著景翊看了好一陣子,連鼻涕淌下來了都渾然未覺。
景翊好心地扯起蕭昭曄垂在石頭上的衣袖替他抹了一把鼻涕,抹完還頗細心地把那片衣袖折起來往蕭昭曄繃直的胳膊下面塞了塞,總算把蕭昭曄的魂兒噁心了回來。
「我……」蕭昭曄似是再失儀也不過如此了,於是鐵青著臉破天荒地使勁兒吸了一下鼻涕,帶著濃重的鼻音淡淡地道,「我母妃。」
冷月發現,不只是她,景翊也怔了一下,怔完還像是懷疑自己聽錯了似的,反問了一句,「你母妃?慧妃娘娘讓你跟太子爺搶皇位的?」
蕭昭曄悶悶地「嗯」了一聲,「八年前她就安排好了……」
景翊不察地皺了下眉頭,他能猜到八年前那場暗鬥裡受益最大的莫過於勉強從湖水裡撿回一條命的慧妃,但對於一個後半輩子都要窩在後宮裡的女子,景翊猜到爭寵這一重也就就此打住了,斷然沒敢去猜這不過是那女子爭奪無尚尊榮的第一步罷了。
「你是說,當年熙王推慧妃娘娘墜湖的事兒是慧妃娘娘栽贓他的?」
蕭昭曄又抽了一下鼻子,也沒介意景翊用的「栽贓」這個字眼,坦然地「嗯」了一聲,「她想的就跟你剛才說的一樣,把大哥和太子爺除一除,再把進宮前跟她相好的那個人除一除,然後只要我老老實實的就行了……」
「然後你就一直老老實實的,聽慧妃娘娘的話,在她過世之後一邊裝孝子掩人耳目,一邊繼續給自己鋪路?」
蕭昭曄點頭之前猶豫了一下,微青的嘴唇輕輕抿了一下,依舊坦然地道,「孝子是她讓我裝的,不過我沒裝……我真的不想讓她死。」
蕭昭曄這句話說得很輕,冷月縱是有些內家修為,能覺察大部分細微的聲響,站在假山下聽起來還是輕得像極了一聲嘆息,這聲嘆息摻和在隆冬的寒風裡,冷得讓人有點兒難受。
慧妃是怎麼想的,冷月覺得她這輩子恐怕都明白不了了,但她驀然間有些明白她為什麼會覺得蕭昭曄穿喪服的時候看起來最為順眼了。
這人平日裡總是一副雍容清貴又溫和無爭的模樣,但這副模樣是他打小就照著別人的意思裝扮出來的,就像是人死後被裹上壽衣一樣,從頭到腳全都由不得自己,哪怕裝扮的人懷著怎樣的好心,裝扮的結果多麼賞心悅目,終究還是帶著那麼一股身不由己的死氣。
蕭昭曄就這樣死氣沉沉地笑了一下,「她都幹了一半了,我要是不接著幹下去,遲早也會落不了好……」蕭昭曄頓了一頓,像是回想起了些什麼,笑意淡了幾分,卻也柔和了幾分,「我想法子幹了,只是沒按她的法子來,這樣就算沒幹成,到地底下還能對她有個交待吧。」
景翊一時無話,蕭昭曄就帶著這抹淡薄卻溫和的笑意看著他,輪廓柔和的眼睛裡閃起了點點水光,「你當過和尚,研究過佛法,你說……像我這樣殺過皇帝的人,下輩子投胎就不會再生到帝王家了吧?」
這話蕭昭曄是笑著說的,話音裡也帶著笑意,冷月聽著卻直覺得淒苦非常,一時間心裡竟替這個毒死了親爹的人酸了一酸。
景翊沉默了片刻,才展開一個很有幾分慈悲的笑容,「你殺先皇不光是為了投胎的事兒吧?」
蕭昭曄似是沒料到景翊在此情此景下會有如此一問,怔得連眼睛裡的水光都不動了。
冷月也被景翊這大煞風景的一問著實晃了一下,心裡為蕭昭曄生出的那一絲酸楚登時晃了個一乾二淨。
景翊看著愣住的蕭昭曄,笑得更慈悲了幾分,溫聲又問了一個和此情此景毫不相稱的問題,「你知道我爹為什麼這麼樂意讓我去大理寺幹活嗎?」
蕭昭曄又是一愣。
別說是蕭昭曄,這個問題冷月也答不上來。
以景翊太子侍讀的出身,以景老爺子在朝中的地位,京裡確實有很多更有前途的官職可供他挑選,她只知道景老爺子是被安王爺說服的,至於安王爺當初跟景老爺子說了什麼,她也不知道。
景翊似是沒指望蕭昭曄能答出來,自己問完,便自己答道,「我爹說,安王爺悄悄跟他說,我這個人性子裡隨心所欲的東西太多,不多跟法理打打交道的話,早晚有一天會折在自己手裡。」景翊說罷,微微眯起眼來,帶著微濃的笑意補了一句,「我覺得安王爺說的那個有一天應該就是今天吧。」
見蕭昭曄還在發愣,景翊一嘆搖頭,「就你這點兒腦子,就是真想跟太子爺搶也白搭……你剛才那些話確實說得挺戳人心窩子的,但這也是慧妃娘娘臨終前交待給你的吧,對付我們景家的人不能來硬的,動之以情是最好使的,我跟你打賭,賭一盤雀巢的紅燒肘子,等我回去找齊叔算賬的時候,齊叔一準兒也跟我使你這一套。」
「我猜你下面就要跟我說你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就會幹嘛幹嘛,一直把我說得想給你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為止……」景翊把臉往前湊了湊,近得蕭昭曄的視線裡只剩下他這一張笑意微冷的臉,「我今兒要是隨心所欲一下,讓你遠走高飛,你猜猜明兒京城的天會被你翻成什麼樣?」
冷月相信,她這會兒的臉色一定不比蕭昭曄的好看到哪兒去。
今兒對著蕭昭曄的要不是景翊,而是她一個人,她當真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被蕭昭曄這一番話說動情,會不會真像景翊說的,就這麼把他放走,釀成一場無可挽回的災難……
景翊似是絲毫沒感覺到這兩人各自心中的沉重,扯起蕭昭曄另一邊乾淨的袖子,又給他抹了抹鼻涕,像對著自家犯了錯的弟弟似的,有點兒恨鐵不成鋼地道,「你說你……殺都已經殺了,就大大方方地承認有點兒恨他從小就不怎麼搭理你,又有點兒不服太子爺,就想跟他爭一爭,想讓他明明白白地栽到你手裡一回,報報小時候他沒事兒老想戲弄你仇,不就完了嗎……」
景翊說著,抬手在蕭昭曄的腦門上敲了個響亮的毛栗子,蕭昭曄猝不及防間手腳一抖,整個人徹底從趴在石頭上變成了掛在石頭上,當真是一動也動不得了。
「行了,」景翊心滿意足地站起身來,拍打了一下沾在衣服上的碎雪,舒心地一嘆,「知道那個把你帶上歪道的人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就放心了,我說話算數,從我那兒斂走的那些東西就留給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景翊說著,長身一躍,雪片一般輕盈無聲地落到冷月身邊,牽起冷月冰涼一片的手就走,冷月怔怔地跟著他走出兩步才倏然回過神來,忙拽了一下景翊的手,壓著聲音對大步走在前面的人道,「還是捆了他吧,他萬一對景家……」
景翊沒回頭,也沒停下步子,只揚聲回了一句,聽那般音量,像是有意也說給掛在石頭上的蕭昭曄聽聽的。
「你當太子爺的腦袋跟他一樣,長在脖子上就是為了顯得個兒高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