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夏日慶典·04

  在各個基地不定期地從事公關工作的片山,總經歷已經超過五年了。

  他第一次接觸公關工作的地點是在百里基地(注23)。當時他才剛升上二尉,年紀才剛剛二十五六歲出頭。(注23:位在茨城縣的空自航空基地,為關東地區唯一配屬噴射戰鬥機的基地(入間基地只有部署直升機)。)

  自防衛大學畢業後,片山從事的業務多和總務相關,跟公關全然扯不上關係,對公關的知識也幾乎等於是零;這時,前來輔佐片山的人就比嘉。他雖然比片山年長兩歲,但卻是在高中畢業後便以士官班學生的身份加入自衛隊,當時的階級也只是一曹而已。

  對於年輕的防大出身幹部而言,士官的經驗較為豐富其實相當常見。其中也有些士官會以經驗為後盾,擺出一副高傲的態度,但是比嘉完全沒有這樣做,只是誠心地協助年輕的片山自立自強。

  片山對於公關的初步理解與認識,可以說全都是由比嘉一手教出來的。對於一向只知自衛隊內部的片山來說,告訴自己民間和自衛隊感受不同之處的人同樣也是比嘉。另外比嘉也教導了片山,並不是所有人都會遵循「凡事提早五分鐘行動」的原則,而媒體相關人士(特別是電視業界)的時間觀念更是和一般人完全不同,他們對於約定時間的寬容程度之大,是自衛官完全無法想像的。

  當片山第一次在協助拍攝節目時碰上攝影隊遲到一小時的時候,他真的遭受了有如天翻地覆一般的打擊。一小時!遲到一小時這種事情竟然真的會出現在虛構世界以外的地方嗎!連續劇當中經常可以看到遲到好幾個小時的情節,但是片山一直以為那只是為了讓故事更有趣而演出的誇張表現而已。

  「我曾經在等了兩小時之後被人放鴿子喔。」

  比嘉笑著說出來的這番話,同時也讓片山大受打擊。「那,你難道不會生氣嗎?」儘管片山這樣詢問,比嘉還是笑著回答說:「是有警告過他們,可是不管我們再怎麼生氣,也沒有意義啊。」

  因憤怒而中止協助拍攝很簡單,但是之後也不會再留下任何人脈。不能被對方輕易看扁,但是又不能擺出強硬的態度,只能透過說話技巧,委婉表達自己的不滿。為什麼自己非得做這麼麻煩的事情不可?當片山表達如此強烈不滿的時候,比嘉這麼告訴他:

  「當你切斷對外聯繫的管道時,就等於是以空自的身份切斷了它們。如果是個人的私事那也就算了,但是只要一想到自己身上背負著自衛隊的招牌時,就沒辦法這麼輕易地一刀兩斷,畢竟不管怎麼說,媒體的宣傳效力都是不能小覷的。」

  他並不是採用強迫接受的說教方式,而是用了就算尚未習慣民間作風的片山也能輕易理解的表達方法。

  自從知道了自衛隊外存在著超乎人類想像的時間觀念以後,以往總是為了女友約會遲到而大發雷霆的片山,如今似乎也能輕鬆以對了。約會遲到五分鐘、十分鐘,算得了什麼?這世上可是有著有辦法和公家單位約好時間後遲到兩小時、甚至還放了別人鴿子的強者存在啊!

  順帶一提,片山在工作中學到的這份寬容,最後讓他拖延了有點久的戀愛長跑畫上休止符,成功地邁進結婚禮堂。據說他那天性有些散漫的女朋友正是因為一直對於自己能不能和超在意時間觀念的片山在一起而感到不安,所以才遲遲不願點頭。

  比嘉據說打從年輕時就立志從事公關工作,而且當時也已經是人稱「百里公關班的大將比嘉」的重要人才了。在心態上,片山總是以比嘉為師事對象,只要有不懂之處就請教他,工作上的判斷基準也總是以「若是比嘉會怎麼做」來進行。只要是以比嘉為行動指針,片山就不曾犯過任何大失誤。

  雖然在片山逐漸習慣公關工作之後就一直想要進行其他更大的企劃,因此也經常對第一線人員做出無理要求而履履遭致反彈,但是比嘉還是有辦法巧妙地補救回來。

  就在片山在百里工作的第二年即將邁入尾聲,差不多快要收到異動命令的時候,在他面前出現了一個龐大的企劃。

  當時擁有超高人氣的女性三人組偶像團體「芙麗露」即將拍攝音樂宣傳短片(PV)。新歌是當時同樣極受歡迎的科幻動畫《Checking six》(注24)的主題歌,所以PV打算配合動畫內容進行拍攝。動畫本身是以異世界軍隊為背景的青春喜劇,內容主要環繞在第一位以女性駕駛身份,加入全是男性的戰鬥飛行隊的女主角身邊的戀愛過程。(注24:影射二〇〇三年播放的動畫《STRATOS 4》(星空防衛隊)。本片在拍攝過程中得到了航空自衛隊的全力支援,在戰機駕駛與航空管制方面皆有細膩描寫,「Checking six」是其中一話的標題。)

  背景雖然是虛構的,但是登場的戰鬥機卻是徹底依照實際存在的機體繪製而成。據說其精緻的細節描述,正是讓核心觀眾死忠支持的原因。

  女主角搭乘的機體範本是F—15,所以「芙麗露」的PV也想以F—15為主題;若是可能的話,最好可以加入飛行中的影像。此外,他們也希望能透過CG加工,製作出融合實際的F—15和動畫中虛構機型的影片,畢竟如果成員們不需要真的坐上F—15的話,實踐起來也會比較容易一點。

  提出這份企劃的是空幕公關室,可是基地高層卻因為跟動畫有關而興趣缺缺。問題大概是出在當時司令部的行事風格上,在司令部中,覺得協助動畫這種次文化媒體實在不妥的意見佔了大多數。

  相對於此,以片山和比嘉為中心的公關班則是堅持主張應該要接受這項任務。畢竟,這可是「芙麗露」和《Checking six》,由藝能與次文化兩大領域當中擁有頂尖知名度的代表共同演出,絕對不可能不受矚目。

  況且,對戰鬥機這種難以透過賑災救援之類正面活動進行介紹的裝備而言,這項企劃所安排的曝光形式,可以說相當的友善。畢竟空自最受矚目的主力戰鬥機F—15,長期以來一直給人屬於兵器範疇的強烈印象,因此在對外宣傳上也屬於非常困難的商品。

  由於公關班班長的年紀較長,對於偶像團體和動畫方面的知識甚淺,所以負責闡述該企劃價值之所在的主要人員,就變成了片山和比嘉。兩人為了軟化司令部的態度不斷奔走,最後終於取得了「芙麗露」PV拍攝的協助許可。

  雖然有許多機會能夠接觸當時紅極一時的偶像團體,但是片山對「芙麗露」的印象卻不太深刻。因為他必須解決一項又一項接踵而來的準備工作,根本沒有時間為此感到興奮雀躍。

  「芙麗露」正式發表的新歌連續三周穩站日本公信榜第一名,而且在此之後也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一直持續在前十名。

  由於航空自衛隊的全力協助也是賣點之一,所以航空自衛隊也獲得了不少注目。宣傳效果超乎想像,讓片山一看到那些一開始不太贊成的高層,就有種「你們看吧」,揚眉吐氣的感覺。

  「芙麗露」的PV拍攝,是片山在百里基地的最後一項工作。

  「能夠搶在片山二尉異動之前完成,真是太好了。」

  比嘉說了這句引人落淚的話。

  「這真的是非常寶貴的經驗呢。」

  「都是因為有比嘉一曹的幫忙啊。」

  因為階級較高,所以對外發表是以片山的名字進行,不過若是沒有比嘉的幫忙,這個企劃根本不可能實現。好比說試圖說服司令部時,不管是究竟該從哪裡開始切入、或是該怎樣進行折衝斡旋,全都是仰賴比嘉的指導。

  「真希望將來還有機會一起進行公關活動呢。」

  這是片山發自內心的話語。畢竟自己能在短短兩年之間徹底喜歡上公關活動,全者是托了比嘉的福。

  片山心想,當兩人將來在某處再次見面時,比嘉一定也已經晉陞成幹部了吧!以士官班學生身份入隊的人,可以在升上三曹並服勤四年之後,獲得升任軍官班的內部選拔試驗資格。如果是比嘉,片山相信他一定很快就能成為和自己一樣的尉官。

  希望下一次自己不必再接受士官的輔佐,而是站在相同的立場一同競爭;在那個時刻來臨之前,自己必須累積更多公關官的經驗才行——片山懷抱著這樣的想法,離開了百里基地。

  過沒多久,比嘉也離開了百里的消息傳至片山耳中。聽說他下一個赴任地點是入間,片山相信,再過不久就能聽到「入間公關班的大將比嘉」之類的評價了吧。

  幹部每隔幾年就會異動一次,片山自然也不例外地轉戰全國各個基地。不過可能是他在百里的公關經歷發揮了作用吧,他被分配到公關單位的次數逐漸增加。

  另一方面,他的軍階晉陞也相當順利。當片山升上一尉的那一年,上層決定讓他到民間的廣告公司進行研修;等到一年進修期滿,他就會被配屬到航空幕僚監部公關室。

  對於立志成為公關官的片山來說,這可說是夢寐以求的事。到民間廣告公司進行研修的名額一年只有一個,而那唯一的一個人就是自己,讓他感到驕傲不已。

  一年的進修期轉眼間就過去了。和自衛隊相比,民間的廣告公司就像是個分分秒秒都不可懈怠的世界,很遺憾的是,片山並沒有在這個地方嶄露頭角。

  雖然片山認為自己已經累積了相當程度的公關經驗,但是自衛隊和民間企業,果然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雖然只是前來進修,卻發揮出耀眼的才能,獲得週遭眾人大為讚賞——片山並沒有抱持著這麼令人害羞的夢想,不過既然被選為一年只有一個名額的研修人員,那就表示隊上已經肯定了自己的能力;然而,這些能力到了這裡,卻顯得完全無用武之地。

  片山只有幫忙別人做雜事跑腿的能耐,不過他還是拚命地奔走幫忙。就算只是跑腿,自己也應該能夠學到一點東西才對;做雜事的時候要好好看著四周、看著四周,看著四周!竊取技巧、學習新知——不然的話,就太對不起讓自己在外進修的自衛隊,還有自己的同伴了。

  如無頭蒼蠅般四處奔走的回憶,以及在進修期間開拓的人脈,片山就只帶著這些東西回到隊上,然後前往航空幕僚監部公關室赴任。

  這時,以室長身份歡迎片山的人就是鷺阪。

  在這之前,片山對鷺阪這個名字僅是略有耳聞而已。據說他原本隸屬操作對空飛彈的高射群(注25),但不知為何常常被拉到公關業務相關的部門去,是一個有點怪異的幹部。他在前幾年曾在內局公關室值勤,對於當時風波不斷的自衛隊,據說他在應付媒體報道這方面,也立下了汗馬功勞。(注25:統轄各戰區高射隊的上級指揮部門,一般而言,一個高射群下轄有四個高射隊。)

  這樣想來,這位室長肯定是個極為精明幹練的人吧?剛到任的片山帶著緊張的心情,前去拜會自己的新長官。從室長室裡出來迎接的人,是一個發線微微向後倒退的中年男子。其中最讓片山印象深刻的,是那片與其說光禿一片,還不如說是泛著紅光的光亮額頭。

  「你就是片山嗎?我聽說過你的事了。研修辛苦了。」

  鷺阪的第一聲招呼真的非常隨和。

  「如何,有什麼感想呢?」

  這大剌剌的詢問方式,讓片山的緊張頓時緩解了不少。

  「我幾乎都只是被對方牽著鼻子走而已,隊上的經驗完全派不上用場……為了避免被當成局外人,光是緊追在他們後面,就已經費盡全力了。」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鷺阪邊說邊點頭。「因為自衛隊是不會破產的,所以也沒有把時間換算成金錢的習慣。一下子跳進一個成本觀念打從起點就不一樣的世界,還有辦法緊跟著他們一年,已經算是很了不起了。」

  鷺阪的口氣相當輕鬆自在,但是聽在片山耳中卻像是五雷轟頂一般。

  那是片山在民間與自衛隊的巨大差異當中掙扎了一整年才好不容易領悟出來的真理,而且只是一種模糊的感覺,還沒有辦法明確地說出來。

  然而,鷺阪卻只用一句「自衛隊是不會破產的」,就明確說出了癥結所在。

  「鷺阪室長曾在民間企業進修過嗎?」

  身處自衛隊當中,是很難察覺這樣的邏輯的——不,相信不只自衛隊,所有的公家機關應該都是這樣吧,因為預算是由國家決定後發放,所以隊員們幾乎沒有機會瞭解何謂真正的資金運用。

  所以片山認為鷺阪一定有過民間進修經驗,因此提出了這個問題,然而鷺阪卻回答說:

  「不,沒有啊。」

  對方毫不猶豫的否定,讓片山有點沮喪。自己糾結了一整年才好不容易發現的道理,竟然有人光是待在隊裡就有辦法察覺到……

  「不過呢,我這個人可是個追星族唷。」

  那跟這個有什麼關係?看著在心裡如此暗想的片山,鷺阪對他嘻嘻一笑後說道:

  「我在家裡的時候,會為了我喜歡的演員或歌手,不~斷不斷地看電視喔。然後我就發現了,在計算人氣的時候不是總會出現數字嗎?例如酬勞大概是多少、CD賣出多少萬張之類的。還有報紙也是。」

  「報紙?」

  「報紙上面不是都會刊登暢銷書廣告之類的東西嗎?一般大打廣告宣傳的書,大抵都會,寫上『銷售量突破多少萬冊!』或是『秒殺再版!』之類具有煽動效果的文字,冊數也好,銷售速度也好,這些也都是將人氣指標以數字方式呈現的手法。」

  片山在看報紙廣告的時候,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如此一來,我就開始覺得數字實在是個有趣的東西。能用數字表現的東西,就是一種價值與力量吧?例如金錢、時間、收視率和銷售冊數等等……仔細想想,我們自衛隊不也是這樣嗎?」

  儘管鷺阪出言徵求意見,但是很遺憾的是,片山仍舊只有辦法回答「是這樣嗎?」

  「裝備規格都是用數字測量的啊。像是最高時速、續航距離和射程距離等等。說得更明白一點,比方說主力戰鬥機的持有數量,你看,各國的持有數差距,不就等於是航空兵力的差距嗎?」

  片山覺得自己像是挨了一記當頭棒喝。竟然有人會一邊看著電視和報上的廣告,一邊思考著這種事情——而這個人就在自己眼前;不只如此,今後他就是自己的上司。

  「自從發現了世界是被數字所支配之後,把各式各樣的事物換算成數字,就變成了我的畢生事業。」

  對於自衛隊內唯一必須「涉外」的公關部門來說,這樣的想法是極為稀有的。難怪鷺阪會常常被外調至公關單位。

  「只是,我總是找不到對像聊這個哪。」

  「我想自衛隊當中,應該沒有多少人瞭解這個道理。——像我如果沒有出去進修的話……」

  一定無法理解這是多麼讓人興奮的事。

  「年輕人的腦袋果然比較靈活啊;之前我也曾經跟一個年紀跟你差不多的傢伙相當聊得來呢。」

  「是什麼樣的人呢?」

  「既然是做公關的,那你應該也知道吧?就是入間的比嘉啦。」

  這意想不到的名字,瞬間喚醒了片山的記憶。在「芙麗露」的PV大功告成之後,便分道揚鑣的兩人——

  「我知道。以前曾經在百里的公關室一起共事過,當時承蒙他幫了許多忙。」

  「是嗎?那傢伙也快要到這裡來了喔。」

  這又是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片山忍不住整個人向前跨出一步。

  「真的嗎!」

  「真希望將來還有機會一起進行公關活動」,不知道比嘉還記不記得當年離開百里時兩人的對話?下次一定要站在相同的立場上一起競爭——正是為了實現這個願望,片山才不斷激勵自己,努力積累更多的經驗。

  如今自己已經在外進修結束,得到了身為公關官的重要職場經歷。——那你呢,比嘉?當年離開時你是一曹,現在晉陞到什麼階級了呢?

  「請問他現在的階級是?」

  「一曹。」

  怎麼可能?片山不由自主地脫口說出「為什麼」。為什麼你還停在那個地方?

  「我是在多年前和他共事的,那個時候他也是一曹。難道他沒有接受幹部選拔嗎?如果有接受則試,比嘉絕對不可能不及格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哪。關於晉陞,每個人都會有他們自己的想法吧。就算有資格接受幹部選拔試驗,去不去參加也是個人自由。」

  「的確是那樣沒錯……」

  話雖如此,但是片山還是相當不滿。當年分開時,希望下次能夠與他同等競爭,而現在則是在空幕公關室再次相會,這原本應該是上天安排好的最佳舞台,不是嗎?

  「其實從前任公關室長開始就一直提出調用比嘉的要求,不過入間方面卻一直不願意點頭答應;前任室長還一直向我抱怨說『努力交涉的人是我,可是得到比嘉的卻是你』之類的呢!」

  鷺阪這一番話,只讓片山愈發覺得煩躁。為什麼他明明得到如此優秀的評價,卻一直不願意成為幹部?

  「百里基地的黃金拍檔應該會復活吧。」

  ——我不想成為他的拍檔,而是想成為他的對手啊。不過片山也知道自己的想法相當孩子氣,所以完全說不出口。

  片山到任之後一個月,比嘉也到任了。

  「好久不見。」

  比嘉除了髮型稍微有點變化以外,其他都和在百里基地道別時沒什麼分別。應對的態度也還是—樣,就是士官面對幹部的態度。

  到底是為什麼?片山心中莫名地燃起一股怒意。我增加了許多經驗,也拿到了在外進修的名額,連階級也升上去了——為什麼你還是跟那個時候一樣?

  片山說了句「陪我抽煙」,硬是把比嘉拉了出去,朝著樓下的休息處前進。

  「你沒有接受幹部選拔嗎?」

  大概是片山丟出的這句話太過唐突了吧,只見比嘉眨了好幾下眼睛。

  「……你還記得我說過,希望將來還有機會一起進行公關活動嗎?」

  如果他不記得的話,自己就等於是在演一場超拙劣的獨角戲了吧!不過比嘉馬上點頭回答說,「當然記得。」

  「當我聽說片山二尉……」不小心脫口說出昔日階級的比嘉舉手道歉。「聽說片山一尉比我早一步進入公關室的時候,我心裡就在想著約定成真了呢。」

  停下來,不要再用這種方式說話了——不要再用這種想要協助比自己年輕不成熟的幹部獨立自主的口氣跟我說話啊!

  「我啊,一直以為再次見面的時候你也會成為幹部。當時我希望再見面時,能夠站在同樣的立場競爭,而不是繼續被老手士官照顧。——只是,為什麼你還是一曹啊?」

  原本片山打算斟酌一下遣詞用句,但最後還是忍不住,以最毫無保留的方式問出了心底的疑惑。

  比嘉像是有點傷腦筋似地微微一笑。

  「其實,我並不打算接受幹部選拔。」

  「為什麼?」

  「這和我自己的想法有關。」

  關於晉陞,每個人都會有他們自己的想法——鷺阪也是這麼說的,不過片山實在沒辦法接受。受到鷺阪的賞識,甚至不惜提出請願也要把他調來空幕公關室的人,為什麼會拒絕成為幹部?

  「到底為什麼?升上幹部薪水也會提高,而且權限也更大啊!」

  不只如此,和士官相比,能做的事情一定也會更多才對啊!片山在心裡如此吶喊著。

  「其實我並不太在意薪水,畢竟我太太是老牌釀酒商的獨生女啊。除了釀酒以外,我太太的娘家也有經營其他各種事業,已經內定為下任社長的她,賺得比我這個老公還多呢!雖然娘家那邊也有問過我要不要以婿養子的身份來繼承事業,不過他們也說,就算我繼續當自衛官的話也沒問題。既然可以不必擔心家裡的事,那麼我就想要按照自己能夠接受的方式工作。」

  正因如此,所以才不接受幹部選拔嗎?我真的不懂,真的不明白啊——片山仍舊苦思著。這樣只能解釋成太太很會賺錢,自己不需要拚命工作,所以才可以用這麼輕鬆的態度面對吧?

  「——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竟然是這麼沒志氣的傢伙——片山開始覺得自己為了和比嘉一較高下而努力學習,根本像傻子一樣。

  「你原本是我的目標啊!」說出這句話實在太讓人懊惱了,所以片山硬是沒說出口。

  比嘉只是回答「沒能回應你的期待真是對不起」,然後再次露出了傷腦筋似的笑容。而這種輕飄飄的態度,只讓片山覺得更加火大。

  雖然片山下定決心再也不借重比嘉的協助,但是實際情況卻一直不如他所願。

  片山愈是拚命向前衝,就愈容易和第一線單位以及隊外的各單位產生摩擦。由於他不能和隊外人士發生衝突,所以總是不經意地將情緒發洩在公關室內,以及第一線的人員身上。

  從片山自己的角度來看,既然一切全是為了隊上的利益,那麼大家稍微忍耐一下也是應該的,所以他在推動企劃時,總會不顧一切強壓他人種種微小的不滿,弄到最後幾乎都得要鷺阪派比嘉出面負責斡旋才能了事,這幾乎已經成為一種固定模式了。

  雖然鷺阪不曾開口要求片山多學學比嘉,但是每當鷺阪將比嘉派上氣氛險惡的火線時,就已經充分顯示出他看重比嘉的程度遠勝於片山。

  「下次一定要在比嘉出馬之前解決才行!」片山每次都抱持著這樣的心態進行工作,可是每次卻都還是需要比嘉的協助。相同的事情一再發生,片山的內心也愈來愈感煎熬——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超越比嘉;該怎麼做,才能讓鷺阪對自己的評價更甚比嘉呢?

  片山在民間企業磨練了一年,才好不容易理解了環繞著這個社會的數字邏輯,但鷺阪和比嘉光在自衛隊當中就發現了這件事情在片山心中,化成了堅不可摧的自卑感。

  那兩個人是同一種人,但自己並不是。自己再怎樣也無法追上那兩人。遙不可及。片山心中的焦躁不斷擴大,導致工作也不斷空轉。

  除此之外,片山自己經手完成的最大企劃,到現在仍舊還是百里基地的「芙麗露」,而且實際上比嘉對這個企劃的貢獻遠大於自己。

  為了完成一項能夠超越「芙麗露」PV的工作,片山到處投遞企劃案。雖然他總能定期獲得一些像是流行雜誌模特兒攝影之類的小case,但卻一直沒有機會接獲大型的企劃。儘管他在模特兒攝影企劃方面的創新思維曾受過鷺阪的讚賞,但是畢竟還是完全不及「芙麗露」。

  「『芙麗露』早就已經解散,那項工作也已經是過去式了,不是嗎?而且提供拍攝外景地是至今不曾出現過的行銷方式,我覺得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啊。」

  儘管比嘉這樣安慰片山,但卻只是更加激起他的反感而已。被鷺阪和比嘉用同樣的評價標準來讚美,這實在讓片山很不舒服。

  再說,片山真正想要的並不是比嘉的讚美,而是想讓比嘉感到懊惱;他雖然想得到鷺阪的讚美,但是那也只是為了讓比嘉懊惱不已罷了。比嘉那不帶私心的讚賞,只讓片山覺得那根本是對方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的證據。

  後來,公關室裡來了一個新人,據說是個因為交通意外而無法再次飛翔的不幸駕駛員。

  比嘉負責支援那個叫做空井的新人。二尉和一曹的組合,簡直就像是當年還在百里時的比嘉和自己。

  我怎麼能輸!片山開始愈來愈拚命。就在此時,片山得知他年輕時就一直喜歡的「Supermarine Spitfire」即將在濱松舉辦戶外音樂祭;這個消息刊登在公關室為了搜集情報而訂閱的十份報紙裡,其中一份的藝文版上。這場連續舉辦三天的音樂祭,除了「SS」以外還有許多人氣歌手參加,總計參加人數可能高達二十萬人。

  對航空自衛官來說,若是提到濱松,就必定會聯想到坐擁航空教育集團(注26)的濱松基地。片山努力思索能不能讓空自和「SS」的濱松音樂祭攜手合作,最後想出來的點子就是推銷T—4。(注26:負責空自一般教育、術科教育、飛行教育等各方面的人材培養組織,總部位在靜岡縣的濱松。)

  企劃內容是讓教育飛行隊的T—4機配合開幕儀式的倒數飛越會場上空。「SS」的團長多田宏平原本就是航空迷,粉絲們也都知道他常常參加空自舉辦的航空祭。片山認為只要讓這份企劃傳進多田耳中,就有可能成功。

  如果實現的話,肯定能成為超越「芙麗露」PV的企劃吧!片山強壓住自己興奮的心情和班長木暮討論,得到了OK的答案。木暮對於演藝方面不感興趣,所以反應不算很強烈,但是鷺阪知道了之後可是高興非凡。「要是真能實現就太棒了!」

  ——我當然會讓它實現的!聽到鷺阪的話,片山只有這樣一個念頭。

  片山立刻與主辦音樂祭的當地電視台連絡,得知了活動公司的名字,隨後立刻帶著企劃書前去拜訪。活動公司似乎也正在尋找盡可能華麗的開幕式活動,所以反應非常熱絡。就這樣,這份企劃被送進了「SS」所屬的經紀公司,最後連團長多田也被釣上來了。

  片山感覺,夢想實現之日似乎就在眼前。

  距離八月的音樂祭只剩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為了內外相關部門的說明與會議,片山每天都過得非常忙碌。

  因為太忙,導致他在濱松音樂祭以外的工作上開始出現愈來愈多的小失誤,不過論起致命的失誤,倒是只有失約碓冰隆這一件而已。

  一定要更加繃緊神經才行!經過鷺阪的訓誡之後,片山的鬥志燃燒得更加猛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