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事情沉澱下來之後,理香開始在心中反覆思索著那封簡訊所代表的意義。
如果沒有收到那封簡訊,相信自己的心裡一定會持續痛苦下去,直到確認空井的安危為止吧。
理香直到現在才發現,原來空井已經和自己如此接近,近到如果他不平安的話,自己的胸口就會像是被撕裂一般疼痛。
而空井之所以會通知理香自己沒事,是不是也代表了對空井來說,理香是和自己最親近、進到無論如何都必須讓她明瞭自身安危的人呢?
接駁巴士抵達了矢本。站前的小小圓環旁,停著一輛軍綠色的廂型車。
理香坐上巴士時曾經發了一通簡訊,相信對方應該是算準了時間過來迎接的吧。
從駕駛座上下來的空井跑了過來。
「——好久不見了,稻葉小姐。」
他爽朗的笑容,讓理香胸口為之一緊。
「這麼晚才來真是對不起。其實我本來想要更早來的……」
「不,別這麼說。你現在要製作《我們的未來》,所以很忙吧!」
那是由理香擔任首席導播的新節目。由於是帝都電視台的第一個教育性節目,因此飽受眾人期待。然而期待愈高,責任也就愈重,所以理香現在已經很難有機會自己跑現場了。
「我有在看喔,真的很有趣。鷺阪先生也是大力稱讚呢。」
節目內容是用上課的形式,針對從時事問題到雜學的部分進行講解。剛開始選用的標題是「我們的社會科」,內容主要是以社會科觀摩的風格進行外景拍攝;但是每次都要出外景的話預算就會提高,同時也擔心將來會流於形式僵化,所以才決定成現在可以任意運用各種不同結構加以發展的形式。
下一次的外景取材,決定以最近因為投入3·11救災而備受注目的自衛隊為主題;至於空自的部分,則是以母基地被水淹沒而引發話題的藍色衝擊小隊為主角。
總有一天會在松島見面!——理香沒想到,這個約定竟然會是以這種形式實現。
「不過我早就決定,這次外景一定要自己親自來了。」
「難得你過來,可是藍色衝擊小隊已經不在這裡了。」
空井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苦笑。
3·11當天,藍色衝擊小隊為了在隔天十二號的九州新幹線開幕儀式上表演特技飛行而前往福岡。這次是由空幕公關室派出比嘉等人負責陪同參與,松島的公關班則是留守基地。
當藍色衝擊小隊的預演飛行結束,一行人坐上巴士前往待機地春日基地的途中,傳來了地震的頭條快報,到了傍晚更決定取消隔天的開幕活動。在交通狀況呈現一片混亂的時候,比嘉他們回到了市之谷,藍色衝擊小隊的機組人員也跟著依序回到松島。
由於藍色衝擊小隊離開了松島,所以幾乎所有機體都逃過一劫,然而卻因為基地被大水淹沒而無法歸隊,所以只好暫時停駐在蘆屋基地。
最後,他們連訓練據點本身也都全部轉移到蘆屋基地,至今仍然無法回到松島基地。
「F—2的訓練隊現在也轉移到三澤那裡去了。」
因為松島基地的基地功能至今仍未完全恢復,所以現在有辦法正常運作的就只剩救難隊而已。
「你已經去過蘆屋那邊了嗎?」
「嗯。我們參觀了訓練時的狀況,而且也採訪了駕駛員。」
節目所需的素材已經充分收集完成,因此也有人建議,松島基地方面只需要插進一些地震發生時的資料畫面就夠了。
可是理香還是堅持要訪問現在的松島基地。如果不訪問一下沒有藍色衝擊小隊的松島基地,總覺得自己很難就此善罷甘休。原本想要節省預算的製作人,還因此對理香丟下一句:「所以說,前記者就是這麼難搞嘛!」這位製作人注重的是娛樂性,和注重報導性的理香經常產生意見分歧的狀況。
最後雙方各讓一步,決定不動用拍攝團隊,由理香進行單獨取材,所以才有了這次的松島訪問。
「若是本來的話,應該會不斷出現訓練機的噴射引擎聲才對吧。」
當汽車奔馳在農田中央的道路上時,天空一片靜悄悄的。
「原本以為居民們會因為變安靜而感到高興,不過希望藍色衝擊和F—2盡早回來的意見倒是意外地多。」
「我覺得我似乎可以理解。」
對他們來說,飛機的噴射引擎聲已經是日常生活的BGM了;安靜無聲的天空,反而只會讓他們意識到尚未回歸日常生活吧。
「剛剛的話,可以麻煩你再說一次嗎?」
理香一拿出攝影機,空井隨即笑道:「還真是一點也沒變呢。」不過他並沒有露出不悅的表情,重新說了一次剛剛的台詞。
「今年大概沒辦法插秧了吧?」
現在這個時期,農田里應該會排列著剛收割完畢的稻穗殘梗,然而現在道路兩邊的廣大田地裡,卻只有一整片渾濁的泥濘。
「基地周邊倒是很早就完成了清除泥巴的作業。不過這畢竟是海水,實在不是可以種植作物的狀況……」
理香用攝影機拍下了一片渾濁的田地後,車子隨即抵達了松島基地的正門。
設有櫃檯的廳捨牆壁,用紅色膠帶標出了一條和理香身高差不多高的紅線。
那條紅線的上面寫著「海嘯線」。當時,大水應該就是淹到那麼高的程度吧!
理香放眼望去,基地內的樹木到處都出現了枯黃的狀況。大概是海嘯的海水造成的吧。
「那個當然也泡水了吧?」
理香伸手指著位於中庭的戰鬥機紀念碑。從海嘯線的高度來看,一直到駕駛艙附近應該都淹在水裡。
「如果只有紀念碑泡水,那倒還好了。」空井邊說邊搔著頭。
「停機坪裡的F—2和救難噴射機也都在水裡載浮載沉啊。然後就這麼直接撞上庫房……」
飛機的機首和尾翼直接插在建築物裡動彈不得的畫面,之前帝都電視台的新聞特別節目也有播放。
「難道沒有辦法在海嘯抵達之前,先讓其中幾架起飛離開嗎?」
理香的問題讓空井回過頭來。他的眼角隱隱含著笑意。
看他的表情,就是一副知道理香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的樣子。
「公關班長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在等著你,你就直接問他這個問題吧。——請你把那一天的我們,完完整整地帶回去吧。」
理香收起了下巴,用力點點頭。我就是為此而來的。
她被帶到其中一棟廳捨裡,然後進入一間會議室。「做好萬全準備等著自己」的人,是一位鼻子下方留著小鬍子的熟年幹部自衛官;看樣子,這人應該就是公關班長,也就是空井的直屬上司了吧。
「據說空井在東京時,經常承蒙你的照顧呢!」
他用爽快且活力十足的態度開口自我介紹。
「我們準備了有關基地沿革和災情狀況的投影片,請看看吧!」
「請問可以錄音嗎?」
「沒問題沒問題!」
有關基地沿革的部分甚至回溯到了藍色衝擊小隊創建之時,和理香事先調查好的內容多有重複。
「班長,這部分我會事後再把資料交給她,所以請先說受災狀況吧。」
空井曾經多次試圖幫忙中斷公關班長一發不可收拾的說明,但是感覺起來實在沒什麼效果。雖然和鷺阪屬於不同類型,但是從這次的工作態度上來看,空井就算在這裡,還是一樣被活力十足的上司耍得團團轉。
最後,話題終於轉向災害發生時的情況。
投影片開始一張一張播放出停在停機坪上被水淹沒的飛機、蓋滿污泥橫躺在地的F—2等災情照片。這些照片都曾提供給新聞媒體,當成資料畫面反覆播放。
「當時距離海嘯抵達還有一個鐘頭左右的時間,請問為什麼不搶在抵達之前先起飛呢?」
因為空井說可以直接問班長這個問題,所以理香就照做了。
「不清楚當天狀況的人的確會這麼說……」
小鬍子的公關班長像是有點焦慮似地皺起了眉頭。
「當時還在持續不斷地出現餘震,我們必須在不斷搖晃的情況下確保所有隊員的安全,而正因為絕對不能發生事故,所以自然也無法移動機材。不只如此,既然基地本身遭遇了這麼嚴重的地震,那麼在沒有經過完整的跑道檢測之前,我們是不能讓飛機起飛的。要完整檢測全長二七〇〇公尺的跑道至少也要三十分鐘。再加上還要幫所有飛機進行pre-flight check(飛行前檢查),然後才能進行taxi out(水平滑行)……」
面對這段已經快要超出理香知識範圍的說明,空井從旁繼續說了下去。
「一般狀況下,飛機接上電源之後,一定要接受飛行前檢查才能起飛。如果再加上牽引到跑道上的時間,光是把所有飛機移動到停機坪(apron),就需要二、三十分鐘左右吧。」
如果是在警戒態勢的狀況下待機,就會做好一有緊急起飛指令即可在五分鐘內起飛的準備。但是松島基地的部隊並非實戰部隊,而是F—2的訓練隊。
另外還有一波批評聲浪認為救難隊的直升機明明可以垂直起降,當時就應該讓它們升空才對。然而那一天的天候差到連原本預定的訓練活動都決定中止,因此完全沒有直升機待命起飛。
就算真的有飛機待命起飛好了,當地震強烈到足以讓救難噴射機的主翼搖動扭曲到撞上地面的程度時,勢必需要比平常更加仔細的機體檢查。
「然後又傳來了海嘯即將在地震發生三十分鐘後抵達的警報。」
既然已經發出了三十分鐘後即將有海嘯來襲的警報,那麼當然不可能派隊員出去進行需要耗時三十分鐘的跑道檢查。
因此,儘管海嘯是在一個鐘頭之後才來襲,但是那不過只是事後諸葛罷了。
這邊如果在資料畫面上加上旁白,應該會更有說服力吧?理香一邊思考著節目的架構,一邊將它抄寫下來。空自公關室也已經提供了隊員們在廳捨屋頂上避難的紀錄畫面。
「當時的基地司令立刻判斷以人命為優先,馬上做出避難指示,所以在松島基地執勤的隊員才得以全員毫髮無傷。」
海嘯過後,濺滿泥巴橫躺在地的F—2影像已震撼電視畫面多次。如果他們當時堅持要讓飛機起飛的話,說不定現在濺滿泥巴橫躺在地的就不是F—2,而是隊員們了。畢竟飛機的使用步驟就是一直到起飛前一秒為止,都需要維修整備人員協助。
「之後,松島基地便將所有平安無事的隊員全數投入災區,進行救災行動。」
一陣違和感突然閃過理香腦中,於是她直接問了出來。
「明明松島基地自己也是災區,卻還是這麼做嗎?」
結果公關班長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
「幾乎沒什麼人注意到這一點呢。」
聽到對方溫和的暗示,理香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截至目前為止,到底有沒有任何一篇報導是把松島基地的自衛官們當成災民看待的呢?可以確定的是,帝都電視台的新聞並沒有這麼做。他們只大肆渲染著F—2被水沖走、救難噴射機被水沖走,損失相當嚴重等等。
就連發生了基地被大水徹底淹沒的巨大災情,我們這些民眾還是不願承認他們這些自衛官也是災民;直到現在,理香才發現到這件事。
「不過,正因我們是自衛官,所以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要站在支援民眾的立場上,這是我們應盡的義務。儘管同樣是蒙受災害,但是我們接受的是災害發生時的應對訓練。」
「可是……隊員當中應該也有家人住在這附近吧?難道不會擔心嗎?」
「當然會擔心。」聽到理香的問題,公關班長點頭回答。理香整張臉頓時發燙起來,後悔問出了這麼蠢的問題。
「不過,我相信所有自衛官都會對自己的妻子孩子們這麼說吧!『要是有了什麼萬一,導致我無法待在家裡,那時候你們一定要自己想辦法,好好活下去』,大概諸如此類的。這就是和自衛官共同經營家庭的情形。」
發生巨大災害時,家中的支柱必須立刻前往災區;就算自己的家人也在同一個災區,仍然必須優先幫助素不相識的他人,執行任務。
「所以,一旦發生災害時,大家都會率先和自己的家人取得連繫。等到確認彼此都平安無事之後,才有辦法安心出動。」
「如果……家人並不是平安無事的時候呢?」
「如果是死亡或是垂危,那麼隊內自然會有所考量。不過我們所有人都有覺悟,自己可能沒辦法見到家人的最後一面,或是自己死前可能不會有家人隨侍在旁;若非如此,就沒辦法志願前往國外赴任了。舉個例子,像海自的潛水艇之類的,就有可能因為物理條件而沒辦法及時連絡上啊。」
他們所背負的東西,實在太沉重了。理香愈來愈沒有臉抬頭了。
相信一定有人會說他們是用人民的稅金訓練出來的,所以這些都是理所當然;可是,就算他們有拿薪水,難道就應當為素不相識的人犧牲奉獻到這種程度嗎?
接下來,話題轉換到救災活動的詳細內容。
「之前提供浴室給災民的時候,大家都非常開心呢。」
「空自也有流動性沐浴間嗎?」
過去阪神·淡路大地震時,陸自擁有的流動式沐浴間派上了相當大的用場。關於這一點,理香是把它當成某種知識看待的。
「不,空自並沒有流動式沐浴間。我們是把隊內的大浴場修理好之後,再開放給受災戶使用。而且還會派車到避難所負責接送。」
「那麼……災民們應該都很高興吧。」
「是的,從結果來看的確如此。可是,剛開始的時候其實也有出現『為什麼要在這種非常時期提供浴室?』之類的消極意見。老實說我也是反對者之一。」
有人提出了和浴室相比,食物供給和公共建設的修復應該才是優先事項等意見,甚至擔心要是搞錯優先順位,可能會被媒體圍剿之類的。
「不過基地司令直接一聲令下,『少囉嗦,做就是了!』然後又說責任由他來扛等等……」
就連在這種事情上,媒體都會成為他們的伽鎖嗎?理香開始覺得呼吸困難起來。儘管心裡想著他們為什麼要批評這種會讓災民們高興的事,不過現在的報導都是根據電視台的營運方針決定立場的;如果老闆是極度討厭自衛隊的人的話,評論方式肯定也會變得像是故意扯後腿一樣嚴苛。
公關班長繼續播放了幾張投影片。那是隊員們進行救災活動的照片,照片內容包括協助撤走街道上和田地當中的瓦礫,以及挖掉泥巴的模樣。
「這個也是需要相當大覺悟的一項活動……」
理香一時沒能瞭解這句說明的意思。撤走瓦礫和挖掉泥巴,這不是災區復興的基本作業嗎?
「請仔細看。隊員們不是都走進了民宅用地裡了嗎?而且也走進了田地裡。」
這又怎麼樣呢?理香覺得愈來愈不解了。
「其實自衛官除了進行救災活動以外,是不可以進入私有地的。」
膨脹到極點的不解瞬間爆開,理香整個人愣住了。
「怎麼會……那麼你們要怎麼協助市街復興?」
「所以我們過去出動救災的時候,都沒有辦法接觸私有地。例如民宅的圍牆倒塌,如果是倒在公共區域上的話,我們就可以幫忙撤走;但是如果是倒在自家用地上的話,我們就沒辦法動手了。」
「在這種非常時期,我以為應該會獲得允許的……」
「不過法律並不是這樣規定的。而且自衛隊的能力也有其界限。雖然我們的確很想幫忙把所有東西都清理乾淨,但是就物理方面來說,隊員的數量和設備都不足以辦到啊。」
到底可以做到什麼地步?界線方面的問題隨時都在眼前。如果是地方政府束手無策的狀況,那麼就協助到地方政府能夠自行採取行動處理的程度。這就是基本底線。
「然而,這次市街的災害實在太嚴重了。」
整座城市都泡在水中,石塊和污泥全流進了農田里。如果繼續堅守原則,這座城市實在沒辦法順利恢復起來。
「這裡也是我們非常熟悉喜愛的城市,而且整座城市裡擁有能夠在災害過後立刻重新站起來能力的人也就只有我們;所以,我們實在沒辦法因為規則如何而袖手旁觀啊。」
想出起死回生策略的人,是當時的基地司令。
「他發出命令,要隊員搜尋基地內部因大水而流失的物品。」
松島基地因為海嘯而全數淹沒在水中。於是司令便以基地內部的危險物品或機密物品可能流到附近的名義,做出了超越一般規制的活動指示。
當時的基地司令退休在即,所以他才會說若是發生問題就由他一個人扛下責任,進而果斷地做出這個決定。
如果沒有硬是加上這個古怪的理由,就連幫忙挖出農田里的污泥也辦不到——理香感受到一股近似暈眩的絕望。現場指揮官必須依照自己的裁量加以處理的事情,到底多到什麼地步?而且他們全都是在做好了可能會被處分的覺悟之下進行的。
「所以關於這件事,我們在應付媒體報導的時候都必須相當小心謹慎。」
報導出來也沒關係,但是報導的方式一旦引發問題,這項活動極有可能因此不得不中止——據說他們是在作出如此說明之後才接受採訪的。
「結果各家媒體,最後幾乎都加上了『搜尋流失物品』的名義來報導這項新聞。就算沒有加上這項名義,也都是以充滿善意的方式加以報導,所以沒有引起任何問題。」
理香偷偷鬆了一口氣。幸好最後得到的結果是依然可以稍微相信媒體的良心,讓她十分感激。
「其實這些公開照片也都是經過嚴格挑選的喔。」公關班長笑著說。「因為裡面也有一些是看得出來經過徹底打掃的照片。」
至於播放給理香看的投影片,全都是看起來非常像是搜索活動的照片。
「而且隊員們也都非常盡心盡力。例如像佛壇之類的東西,他們會拿到外面仔細清理之後,再把牌位和照片放回去,最後搬回屋子裡……我想他們應該看到了相當多的痛苦場面吧。」
從剛剛到現在一直流暢說個不停的公關班長,說話的聲音忽然凝滯了。
「我想他們應該真的非常難過。不過那些傢伙們就算回到基地休息,也還是馬上就想往外面跑……」
他的聲音愈來愈不穩,而且眼角也滲出了再也無法掩飾的水漬。
「不管遭受到多大的打擊,他們還是想要回到現場……不好意思。」
公關班長低下頭來按住眼角,看起來就像是在默禱一樣。
「空井,之後就交給你了。」
他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然後就離開了會議室。
「真不好意思。你應該很驚訝吧?」
「不會。」
看到空井露出了意外的表情,理香繼續低聲說道:
「因為空幕公關室裡也有人出現相同的狀況。」
幾天前,理香也為了行前取材而去了空幕公關室一趟。
光是那一天,就有好幾個人在正常說話的途中突然崩潰。而且每個人也都開口說出「不好意思」,無一例外。
據說光是看到電視上播放的受災情形,就讓許多觀眾變得情緒相當不穩定;然而他們不是透過電視而是親眼看到,而且還持續看了一段很長的時間,要說他們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反而奇怪。
其中最讓理香驚訝的是,比嘉也出現了同樣的狀況。
理香原本以為比嘉應該不會有問題,因為他的公關經驗相當長,而且對於公關方面的認識程度也比任何人都高,個性更是開朗沉穩,所以理香壓根沒想過比嘉竟會在接受訪問的途中掉下眼淚。
確實,比嘉剛開始一直笑著說話,不過後來還是突然崩潰了。
「真的,請你不要覺得我們丟人現眼。」空井說著。
「這種事……!」
這已經到了極端見外的程度了。
「我當然不可能這麼想啊!」
「對不起!」
空井開始驚慌地找理由。
「因為我也曾經出現那種狀況,所以不小心就……」
「我早就知道空井先生是愛哭鬼了,現在還說這個幹什麼啦。」
理香用力把頭撇到一旁,而空井發出了真正丟人現眼的聲音抗議道:「怎麼這樣啦——!」
兩人四目相交,然後同時笑了出來。
等到理香把所有投影片都看完之後,空井開口問道:
「想不想和女性隊員見個面呢?涉外室裡也有好幾位女性隊員喔。」
這是理香求之不得的提案。
「請務必帶我去。」
能否抓住現場的聲音和氣氛,可以決定採訪的成功與否。而採訪對像當然也是範圍越大越理想。至於像自衛隊這種男性占壓倒性多數的環境中,女性的意見更是貴重。
真不愧是深諳此理的人;理香緊跟在率先邁步前進的空井身後。
涉外室裡正好有兩位女性隊員。
兩人都很年輕。一位大概和理香差不多大,另一位大概才二十歲出頭。
「請問當天的狀況如何?」
先回答理香問題的是和她年紀相仿的隊員。
「在搖晃結束後,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連絡安親班。」
「原來你有孩子了嗎?」
一聽到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女性已經有了孩子,理香的心中同時浮現出敬佩與罪惡感。如果換成自己,有沒有辦法邊撫養孩子、照顧家庭,同時還繼續工作呢?光想到這裡,理香就覺得根本沒辦法,只能迅速舉手投降。
「相信你一定很擔心吧。」
「不過幸好馬上就聯絡上了,而且也很幸運地沒有受傷……由於當天是把孩子交給安親班帶,所以我是隔天才把孩子帶回家的。」
據說她把孩子從安親班帶出來之後,就把孩子托到住在附近的娘家裡,然後就直接回隊值勤了。
要在餘震不斷發生的期間留下孩子外出執勤,理香相信她一定感到非常不安;可是在隊員的說話語氣當中,卻感受不到絲毫的不安與辛勞。
真正有事發生的時候,自衛官是沒辦法留在家裡的,理香想起了公關班長說過的話;這些有了孩子依然持續工作的女性隊員,自然也毫無例外。而且她們一點也不覺得這是負擔或者辛苦。
她們只將這樣的事情,當做是自己理所當然應盡的義務。
「不過,我因為有孩子所以還會每天回家,倒是她比較……」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位子讓給年輕隊員。還是單身的她,據說當時並沒有回去宿舍,而是連續好幾天都住在基地裡;鋪在走廊上的紙箱,就是隊員們用來假寐的床鋪。
「一想到房間的狀況多半變得相當淒慘,反倒讓我不想回去了。」
年輕隊員用玩笑似的口吻笑著說道。
「剛開始時,我一直忙著分配隊內的食物和水。等到全國送來的救援物資陸續聚集之後,那些物資的管理和分類也很……」
「有什麼特別困擾的地方嗎?」
「廁所。」
她立刻作出回答。就連理香也能清楚想像出無法沖水的廁所是多麼讓人頭大。
「結果是怎麼處理的呢?」
「我們提了海嘯的水過來沖。在水退去之前先囤積了大量的水……」
這真是前所未見的反向思維啊。在淹水的時候,要拿來沖水用的水的確是要多少有多少。
「不過,生理用品果然也是讓人相當擔心的一點啊。當時一直擔心要是之前囤積起來的東西用完之後該怎麼辦……另外,有小孩的人也很擔心尿片的來源。」
年長的隊員也點頭附和。
「我個人是有囤積不少生理用品啦,所以比較擔心的是尿片。因為那畢竟和生理期不一樣,是每天都要使用的。」
在男性面前談這種話題,不會難以啟齒嗎?理香有點在意空井,但是女性隊員們卻是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樣子,若無其事地說著,而空井也在稍微有點距離的地方進行某種作業。看來不去互相在意,就是這裡的潛規則吧。
「不過,防衛省的女性隊員們送了很多生理用品和尿片之類的慰勞品過來。裡面還附上紙條說『相信你們一定很傷腦筋』、『請加油』之類的。」
理香一邊聽一邊感到疑惑。如果那些都是防衛省送來的慰勞品的話——
「救援物資裡難道沒有生理用品或尿片嗎?」
兩名女性互望了一眼,然後年長的隊員開口回答道:
「因為救援物資是送給災民的東西,基本上我們自衛官是不會自己收下的。雖然當初曾經想過可能不得不分一點尿片來用,不過後來慰勞品及時送到了。」
你們自己明明也是受害者啊——這句話直接衝到了理香嘴邊,但這並不是一個遺漏事實的媒體工作者有資格說出口的話。
「另外,不能洗澡也很辛苦呢。」
「對呀——!有兩個星期沒辦法洗吧?頭髮都變得黏答答的。」
「那肯定是我人生當中最臭的時候啦!」
如果只是聽她們一邊大笑一邊說話的聲音,簡直就像是在開心聊天一樣。這到底是多麼堅強的女性啊!理香幾乎忍不住想向她們低頭致敬。
最後空井終於開口搭話說:
「要不要順便看看其他設備呢?」
趁這個機會,理香也結束了針對女性隊員的訪談。
在搭車移動之前,理香先借上了洗手間。一進入眼前的隔間,一張便利貼就貼在符合視線高度的位置上。
「辛苦了,這是慰勞品!請用在女性隊員們的『好朋友』之日吧!」
這應該就是附在當時寄來的生理用品裡面的紙條吧。理香胸口一熱。
洗好手之後,理香再次進入隔間,用攝影機記錄下那張紙條。
空井坐進駕駛座,而理香則是坐進了副駕駛座。由於基地面積相當寬廣,所以大多都是用汽車來為採訪者帶路。
「如果不能接受救援物資的話,那麼生活必需用品是怎麼找來的呢?」
聽過女性隊員的話後,理香向空井提出自己相當在意的問題。空井也爽快地回答道:
「是從其他同事那裡募集來的。」
「募集?」
「根據我聽來的消息,好像全國各地的基地都有隊員自動提供募集到的物資。救援物資的搜集、整理和運送工作主要是由入間基地負責,不過只要一有飛往松島的飛機,他們就會減少自己的隨身行李,改帶募集的物資過來。」
正因為自衛官不能接受救援物資,所以才會自然出現募集物資的動作吧。
「可是這些東西當中,我們還是只會收下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至於零食之類的嗜好品則是先保管起來,等到累積了一定數量之後再送給避難所裡的人。」
空井這番話,讓理香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在她剛剛和投影片摘要一起收下的資料裡,有份基地報紙刊登了關於慰問的消息。
報導的內容中提到藍色衝擊的駕駛員當中有一位留在松島,對當地小學進行慰問,同時還致贈了零食當作禮物。
「難道那個也是?」
「零食是從募集物資裡拿出來的。慰問時致贈的所有物品也一樣。」
「你們這些人啊……」
眼淚快要滲出來的理香連忙轉過頭去。一陣又一陣的激動情緒湧上胸口。
你們這些人,到底要為我們奉獻到什麼程度才甘願啊——
「哇~愛哭鬼!」
空井立刻報了剛剛的一箭之仇。理香想要反駁,但是反而愈來愈想哭,根本一點辦法也沒有。
當她在內心咬緊牙關的時候,空井的聲音變得溫柔起來。
「其實,你們完全不需要在意的。」
畢竟自衛隊就是為了這個時候才存在的——當理香心想空井多半會說出這一類的話,默默地等待他說出口的時候,空井的話反而朝著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而去。
「我們其實比你們還要輕鬆的多。」
輕鬆?——理香用眼神表達自己的訝異。
「發生意外的時候有自己應盡的義務存在,那一點就是我們賴以支撐的所在。真正痛苦的時候,只要還有自己能做的事情,一般人就會覺得自己彷彿獲得了拯救,不是嗎?所以我們在援助災民的同時,其實也是在拯救自己。」
空井的手放在理香的頭髮上,然後輕輕撫摸。
「因為我想摸,所以才摸的。」
理香的眼淚愈來愈停不下來了。
直到現在理香才知道,過去空井哭泣時,自己用手摸他的頭,對於幫助他停止哭泣來說,其實只有反效果而已。
中途停車休息一陣子之後,空井帶著理香參觀的地方是停機庫。
原本應該在中央緊緊密合的鐵門扭曲變形,露出一道縫隙。
「地震讓鐵門軌道歪掉了,所以沒辦法完全關上。那一天也是……」
維修人員本來打算至少要把停機庫的門關上之後再逃,不過實在關不上,所以他們也不得不先去避難。
「水從縫隙裡流了進來,飛機也在水裡載浮載沉……最後似乎還在停機庫裡互相碰撞擠壓,所以所有飛機都損壞了。」
這裡隨處可見他們直到最後一秒前都想努力做到最好的痕跡,只是沒有被人拿出來報導。前來採訪的人沒能讀取到他們的意念,只放手拍了各種誇張的照片然後就離開了。
「……對不起。」
理香感到無比心痛,低下了頭。
「那一天我從空井先生的簡訊當中得知F—2被水沖走之後,就立刻上報給新聞部了。……我應該要小心謹慎、先加上理由然後再報導的。」
「不,那是我們不對。當時其實有很多人前來採訪,裡面也包括了帝都電視台,這就表示我們明明有接受採訪的機會,而不是被人單方面地報導;然而,我卻沒能讓他們知道我們無法讓飛機先行避難的理由。特別是帝都電視台,我明明擁有稻葉小姐這個強大的人脈管道,但是卻連事後追加說明都做不到。」
說到這裡,空井嘿嘿一聲,尷尬地笑了出來。
「我也因此被比嘉一曹罵了,說我沒有盡到身為公關官的義務。」
「那樣實在……」
聽在理香耳裡,這番指責實在是太嚴厲了。
「不過這是事實。松島基地明明就在災區的正中心,但是對新聞媒體所發佈的資訊卻嚴重不足。那是因為就連身為公關官的我們,都全心投入救災的緣故;我們明明可以更加詳細地說明基地的受災情形,明明可以更加清楚地傳達隊員們的行動才對啊……」
空井的視線微微低垂。
「那個時候我心裡的想法是,現在哪來的時間做公關!我想大家應該都跟我一樣,心裡想的都是『如果真有時間拍照,那還不如把那種時間用來多撿一塊瓦礫!』」
這也不能怪他們。如果是媒體相關人員也就算了,但自衛隊的公關人員都是由自衛官擔任,沒有任何專門從業人士。如果想要維持近乎專門從事公關的狀態,就得變成像比嘉那樣放棄晉陞的機會。
「不過,要是我們沒有確實做好公關,隊員們的活動也就沒有辦法傳達給外部知道。比嘉一曹明明對我說過,我們是為了不讓受害者成為我們的實績,所以才進行公關活動的啊。」
「那也是無可奈何的啊。」
理香不由得脫口說出這句話,結果空井聞言笑了起來。
「比嘉一曹也說了同樣的話,說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他還說,如果是十年前的自己,肯定也會覺得現在根本不是拍什麼資料照片的時候吧!」
「……其實我們新聞媒體應該要接收到這些想法的。真是對不起。」
如此一來,他們應該就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全心投入救災工作了吧。
當初因為是衝擊畫面,所以就反覆不斷地播放海嘯鏡頭的時候,觀眾們也發出了抗議之聲。其中絕大多數的抗議都是說,自己明明是為了獲得情報才看新聞的,可是新聞台卻一直播放悲慘的影像出來,讓人的心情也跟著絕望。
新聞報導原本應該是要讓觀眾安心下來才對的,可是現在就像是各大電視台在互相較勁誰能讓人更加不安似的,全是些聳動的新聞。事件愈嚴重,報導就會被渲染得愈誇張。
「去看看藍色衝擊的機場吧。」
理香原本的目的就是那個。於是他們又坐進了車子裡,繼續前進。
整個機場空蕩蕩的。在藍色衝擊小隊已經轉移到蘆屋基地的現在,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當理香走進待機室時,又是一陣愕然。屋裡也是一片空空如也,頂多只有階梯前面鋪了一塊止滑墊,室內完全不見任何平常使用的物品。
牆壁也到處都是破損、破洞,壁紙上還留著海嘯帶來的痕跡。
面對起降場的二樓,其中有個房間靠牆堆滿了各式文件夾。
「因為這些東西只有機組人員才知道,所以一直沒辦法整理……但是機組人員也很少回來,所以始終沒有太大的進展。」
在藍色衝擊還沒有回來之前,松島基地就稱不上是完全復活吧。
理香偷偷望著空井的側臉。空井一語不發地,注視著尚未整理的大量文件夾。
我覺得,我應該是航空自衛隊當中最喜歡藍色衝擊的自衛官了——過去空井曾經說過的話,在理香腦中再次甦醒。
我在明明伸手可及之際,驟然變成永遠不可能抓住它,但卻還是深愛著藍色衝擊。因為是我這種人成為公關官,所以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完美傳達出藍色衝擊的魅力——
空井應該是始終懷抱著這樣的熱情,在這裡任職的吧。
然而,現在藍色衝擊離開了松島,空井的熱情只能留在這空蕩蕩的房間裡。
儘管這是任何人都無可奈何的事情,但是並不表示不會覺得不甘心。
「……要是他們可以快點回來就好了。」
「嗯。畢竟他們可是松島基地的象徵啊。」
不只是因為這個吧?理香心中湧出一股焦慮。
「等到藍色衝擊小隊回到松島的時候,一定要製作一個特輯節目才行呢。」
理香這麼一說,空井才好不容易說出「要是可以在我異動之前回來就好了」的真心話。
採訪活動一直持續到傍晚,然後再次由空井送理香到車站去。
接駁巴士遲遲不來。
「外面太冷,我們在車子裡面等吧。」
理香一直暴露在冷風之下,所以她非常感激地接受了空井的建議。
「我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嗎?」
「有什麼沒採訪到的地方嗎?」
「不,是我個人的問題。」
看著一臉疑惑的空井,理香開口問道:
「我要做什麼樣的特輯節目,才會讓你覺得開心呢?」
理香已經聽過了第一線人員的聲音,也接觸了現場的氣氛。
因此,在最後,她自然而然地想從空井身上得到明確的方向指引之後再回去。理香相信他的話語,一定能成為自己心中的指針。
「這個嘛……」
空井沉吟了一陣子。
「我希望你不要把自衛官當成英雄來報導。」
這是什麼意思?現在換成理香側著頭,露出不解的神情了。
「地震過後,曾有一段時期一直聚焦在自衛隊身上對吧?」
那是在各大電視台同時決定改變方向,一齊開始報導災區復興徵兆的時候。當時他們應該都是以友善的態度,在處理自衛隊的救災活動才對。
「偶爾也會有人用『自衛官在災區裡過得非常艱困』的方式進行報導,像是沒辦法回家,只能一邊吃著冷冰冰的罐頭,一邊為了災民而努力之類的。」
「那有什麼問題嗎?」
理香甚至認為應該要讓民眾更加瞭解自衛官是多麼辛勞。一想到有多少人是在完全不知道他們的犧牲之下發出不負責任的批評,理香就忍不住覺得多一點偏向自衛隊的報道,才算是取得平衡。
相信那篇報導也是因為比較瞭解自衛官的心情,所以才會介紹他們的辛勞吧。
「當然,這份心意真的讓我們很感動。這是最大的前提。不過,這些事情只要有負責報導的各位知道就夠了。只要知道了詳情,各位的報導也會自然而然地變得公正吧?」
「你可以期待更多的,不是嗎?」
理香脫口說出反對的意見,空井隨即點頭回答說:「我當然也有所期待。」
「我所期待的是,你能夠透過傳達我們的活動,讓國民們感到安心,而不是為我們講話。」
這句話大出理香的意料之外。
因為她心裡只想著要如何傾向身為採訪對象的他們,只想著為什麼其他報導內容沒有偏向他們,而感到無比焦慮。
但是,空井這句話卻悄悄修正了理香的想法。感覺似乎有一雙手放上了自己的背後,回頭一看之後才發現——自己的背後,有一群正在等待報導的觀眾。
「強調了自衛官冷冰冰的罐頭,這樣有辦法讓國民安心嗎?反而會讓他們開始擔心災民的食物是不是也一樣冷冰冰的吧?自衛官的罐頭之所以冰冷,是因為他們為了讓災民吃到溫暖的食物而省下燃料的關係。希望你不要把焦點集中在我們吃的是冰冷的罐頭,而是集中在災民因為自衛隊的幫助才吃到了溫暖的食物;希望你把自衛隊擁有運送溫暖食物到災區的能力傳達給更多人知道,這是只有身為媒體的各位才有辦法辦到的事。」
站在採訪對像那邊並不是錯事。只要貼近他們就能產生理解;只要產生理解就能維持報導的公正性。然而,這只不過是起跑線而已。
自己發出電波的對象,應該是身在終點線的觀眾們。
回過神來,理香發現自己又開始撲簌簌地落下眼淚。
「啊,對不起,我並不是在指責你……」
空井的手在理香的臉頰前方游移。理香主動把臉靠過去,貼上了那雙猶豫著到底該不該碰觸的手。空井的手像是有點困惑似地,擦去了理香的眼淚。
「我不覺得你是在指責我。只是……」
理香找不出任何適當的言語。到底該怎麼做,才有辦法把現在這份心情傳達給空井呢?
「真的謝謝你。因為你,我找到了我這一輩子的行事方針。」
只要有這句話,相信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有問題的。不管再怎麼迷惘、困擾,只要能夠想起這句話,就一定可以找到正確的道路。
「巴士來了。」
空井的手離開理香的臉頰。理香立刻抓住了它,用雙手緊緊握住,隨後再把額頭按在上面。就像是為了記住他手中的溫暖一樣。
鬆開手後,突然難為情起來的理香,像是逃跑似地離開副駕駛座。
「稻葉小姐!」
理香因為空井叫住自己而回頭。一道筆直的目光正注視著自己。
「我會一直看著的。會一直看著稻葉小姐的工作的。」
再也沒有比這更完美的餞別之詞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