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在黑暗中繼續前行。
憤而從馬車出走的景橫波,和翠姐三人擠在牛車裡,翠姐臉色蒼白眼睛發紅,小丫頭還在吐,靜筠居然沒暈,軟軟地靠在車欄上,眼睛望天不知道在想什麼。
只有二狗還在麻木不仁地聒噪:「兩隻黃鸝鳴翠柳,一坨白肉上青天……」
景橫波又想吐了,一把捏住了它的脖子。二狗憤怒地在她胸上踩了幾腳,還是靜筠出手解救了它。
二狗開始絮絮叨叨問候景橫波祖宗,這都是景橫波以前教它的,可以罵上一個時辰不重樣……
景橫波懶懶地躺在牛車上,以避免看見車下的狼藉,她也忘記了靜筠說不舒服的事,事實上靜筠現在看起來比她們三個要好得多。
血腥氣一陣陣往鼻子裡鑽,想要逃避也逃避不了,景橫波忽然想起一件事,一骨碌翻身爬起來。
這些人殺了人,一定要埋藏屍體,既然還在趕路,埋屍的地方一定就在附近,她要看見地點,之後有機會向官府告訴!
這樣還有機會逃脫!
美色我所欲也,自由我所欲也,二者最好得兼也,如若美色太恐怖也,舍美色而取自由也。
景橫波伏在牛車上,一面思考著要首告於官府,一面想著不然投靠黑衣美人國師也不錯,都是國師,想必可以一拼。
瘦子們果然在處理屍體,就在路邊,這些人膽子也太大了些吧?
然後景橫波就瞪大了眼睛。
那些屍體被堆放在一起,瘦子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從瓶子裡倒出黑黑的,淤泥一般的流質,灑在那些屍體上。
完了他們也不掩埋,就這麼騎上馬走了。
景橫波沒見過這麼囂張的善後的歹徒。
她正高興這樣可以更清晰地向官府指認,趕牛車的胖子忽然似乎自言自語地道:「大哥太小心了,這麼點東西,放這麼多『天解泥』,實在是浪費……」
景橫波立即好學地問:「什麼叫天解泥?」
「啟稟陛下,」胖子說起陛下兩個字,口氣比宮胤還隨意,「這是咱們那兒獨有的東西。大荒境內外,綿延數千里,都是各類沼澤,很多沼澤各有功用。有些可以治病,有些可以培育珍貴草木,有些可以製毒,而天解泥,顧名思義,可以化解天下一切的物體。」
「化屍散!」
「那算什麼?」胖子居然也聽過這個詞,不屑一顧,「化屍散只能化屍體,而且屍體化過的地方寸草不生,蛇蟲絕跡,很容易被看出問題。我們的天解泥,只需要一點點,就能慢慢擴張,覆蓋消解其下三丈方圓內的物體,之後轉化為正常土壤,該長什麼就長什麼,神仙來也找不出痕跡!」
景橫波抽一口氣。
大荒神秘,舉世聞名。這麼多年,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國家具體方位,是何形貌,國體政體,人民多寡。蔓延無際的可怕沼澤,擋住了世人追索的視線。
所以這個國家也給其餘國家的人留下了「愚昧、落後、閉關鎖國、貧窮不開化」的印象。
事實真是這樣嗎?
這些人衣著打扮舉止行為,哪樣像是愚昧的化外之民?
胖子這一番話,也不是說著玩的,就是來警告她別耍小心思的。
景橫波嘆口氣,也懶得再辨認地點了,返回身躺下。
現在她覺得,以毒攻毒才是唯一法子。黑衣國師和宮胤都是國師,前者明明已經到了三水,卻沒有出現,反而是宮胤帶走了她,隨即宮胤和自己被伏擊,十有八九和黑衣國師有關係。
宮胤採取這麼酷烈的手段,是要震懾?他知道動手的是誰,所以連審問都不需要,連活口都不留。
所以逃生之前,最好先祈禱自己,不要成為兩虎相爭的炮灰……
車子忽然又停了,景橫波坐起身,發現前方有座被廢棄的屋子,看樣子是當地農戶造來看守田地的。
宮胤竟然已經下了車,坐在屋子前,一卷帛書擱在他膝上。竟然是明黃色的。
四人坐牛車也坐得渾身痠痛,趁這機會趕緊下來走走。屋子裡已經由瘦子帶人打掃乾淨,還生起了一堆火。
景橫波挺胸從宮胤身邊過,眼角瞄過他身下的蓆子,蓆子很樸素,雪白底,黑緞飾邊,但美得驚人,遠遠看去像一片薄雲,在月色火光下光澤朦朧瑩潤,坐在上面的衣衫如雪的烏髮男子,越發看來似謫落的神仙。連這破屋沙地,都被這隱藏的尊貴氣息,提升成別有韻致的鄉間風情。
靜筠從景橫波身邊走過時有點踉蹌,進了屋便緊張地抓住了景橫波的手臂,「象牙席!他用的是專作貢品的象牙席!天哪!他一定是皇族!」
靜筠看起來很激動,蒼白的臉上閃出熠熠紅光,景橫波拍拍她的肩,「他確實有可能是皇族,但我覺得他更可能是搶了皇族貢品的江洋大盜。」
血色從靜筠臉上褪去,隨即她尖聲道:「不會!他這樣的人,怎麼會是江洋大盜!」
她聲音刺耳,景橫波嚇了一跳,疑惑地摸摸她的頭,擔心地道:「生病了?」
靜筠怔了怔,漸漸平靜,勉強一笑道:「嗯……我有點不安。」
景橫波憐惜地摸摸她的臉,又對翠姐道:「連累你們了。不過咱姐們還是得想個辦法,逃出去!」
翠姐似乎對剛才的血腥一幕心有餘悸,低聲問:「你怎麼招惹了這麼一群人?他們是哪裡來的?還有,我好像聽他們叫你陛下?」問到最後一句她瞪大眼睛,似乎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景橫波正要回答,那瘦子進屋了,手裡捧著幾套衣服,道:「麻煩幾位改個裝。」又對身後一個矮少年道:「阿善,麻煩你了。」
矮少年抬起頭,一雙有點深陷的大眼睛,景橫波這才發現她是女扮男裝。
這個叫阿善的女子打開一個箱子,景橫波看見裡面刀剪俱全,寒光閃閃,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你要幹什麼!」
阿善沒有回答,只衝她詭異的一笑,景橫波想要後退,眼前的笑容忽然搖曳起來,似煙波水蕩霧氣氤氳……隨即她倒了下去。
在倒下去之前,她似乎看見翠姐靜筠也軟軟地落地……
二狗子瞪大眼,看著四個忽然倒地的女人,半晌忽然醒悟,頭一歪,慘烈地「啊!」一聲,倒在了景橫波的胸上。
一人緩緩步入,輕輕拈起二狗子,二狗子睜開一隻眼瞄一眼,趕緊閉上。
它怕。
宮胤將二狗子拎起,二狗越發緊張,爪子緊緊抓住景橫波的胸前衣裳不肯放,某些起伏就一漾啊一漾……
宮胤的眼神便也很自然地落了落,隨即趕緊掉開眼光,指尖一彈,二狗慘叫一聲,一根鳥毛落在了景橫波胸衣上。
宮胤拎著二狗轉身,眼角一瞟地面春光。某人衣裳向來只恨領不夠低衩不夠高,此刻自然也繡花低領雪玉半隱,一枚金紅翠綠的鳥毛落在那頸下一抹雪色上,悠悠顫顫,隨呼吸起伏,不隨呼吸墜落……
真真一幕好風景……
宮胤拎著鳥的手指似乎緊了緊,隨即在二狗的吱呀慘叫聲中走了出去。
「開始吧。」他道。
……
景橫波一睜開眼,就看見了自己。
「自己」正捧著大碗,稀哩呼嚕地吃飯,落筷如雨點,扒飯似龍卷。
景橫波頭痛地扶額,哦,一定是噩夢做多了,見鬼了。
再一轉眼,側對面居然還有個自己,弱不勝衣地靠著柱子,拿著雙筷子,對著碗嘆氣糾結。
景橫波也糾結了。
夢還沒醒來嗎?這個夢也太神奇了,居然出現兩個自己,還是兩個絕對不像自己的自己。
她吃飯絕不狼吞虎嚥,也不挑三揀四,她慢嚼細咽,喝湯無聲,吃飯也要吃出風情。
一個熱騰騰的碗放在她面前,碗裡是香濃的雞絲粥,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肚子嘰嘰咕咕開始唱歌,她才醒悟過來,這不是夢。
摸摸臉,臉上有乾澀感,景橫波轉頭,問一邊的女子,「有沒有鏡子?」
黃銅小鏡遞過來,鏡子裡是她自己又不太像,比自己醜了三分,再仔細看對面那兩個,也是這種比原版景橫波粗糙三分的長相。
「陛下容貌豔麗,阿善無能,不能易容如同陛下,只得替陛下改了改容貌。」
是了,這丫頭擅長易容,但是易容很難達到一模一樣效果,乾脆將她的容貌也稍微改動。完全易容成某一個人也許有難度,但是易容出近似的三張臉卻不難。
對面那兩個「景橫波」,想必就是翠姐和靜筠了。
不過這樣做是什麼意思?
第二天上路時,景橫波便明白了是什麼意思。
因為一到夜間,在荒郊野外趕路時,敵人又來了。
他們是異國人,人數又多,並不適合在城內客棧投宿,所以一直走的是野外小路,也因此,到了夜間,便是最危險的時候。
昨夜對俘虜的殘暴殺戮並沒有嚇住那些人,半夜紮營的時候,宮胤吩咐下來,讓景橫波和翠姐靜筠三人睡一個帳篷。
睡到半夜,景橫波正在做夢,夢中狂風浪捲,波濤呼嘯,黑色的浪頂一人白衣如雪遙遙而立,連接深海和月色,他伸手一指,掌間忽然多了一柄長刀,「哧」一聲劃裂天地——
「哧」聲近在耳側,景橫波霍然睜眼,一眼看見帳篷裂開,刀光如雪湧入,刀光後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
景橫波霍然坐起,靜筠尖叫著躲入她身後,翠姐還迷迷糊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刀劈帳篷探頭進來的人,劈手便抓,卻看見一模一樣三張臉,不禁一怔。
只這麼一怔,隨即他身後咚地一響,似乎什麼東西狠狠砸在他背上,砸得他脊樑一折,臉容一僵,一口血狂噴而出,灑滿靠他最近的翠姐膝頭。
隨即他身子歪倒在裂縫口,將帳篷掛破,一個護衛走過來,無聲將他拖走。
景橫波扒開縫隙向外看,又看見幾個人往山野裡逃去,宮胤的護衛們又掛了彩,受傷人數比上次還多,不過傷還是那種不輕不重的小傷。
景橫波回身,遇上靜筠驚恐的眼睛,她似乎終於明白易容的作用,忽然抽出汗巾。
景橫波挑挑眉毛,沒有阻止,她也覺得,讓靜筠和翠姐做她的替身,有點太過了,剛才靜筠就睡在帳篷的最外端,險些被人抓去。
她想把易容藥物擦掉,那就擦吧。
翠姐卻盯著靜筠的汗巾道:「你做什麼?」
靜筠垂下眼,不理她,拿著汗巾正要出去,忽然在帳篷口停了停,隨即轉身坐回原處,拿了汗巾擦了擦翠姐髮鬢,笑道:「翠姐兒剛才嚇著了?瞧你這一頭汗。」
「我有汗嗎?」翠姐懵懂地伸手摸額頭,靜筠對她微笑,翠姐也笑了笑。
景橫波沒有在意靜筠的動作轉折,只下意識地回頭,卻看見一襲白影,不知何時靜靜立在帳篷三步遠處,看她探頭出來,白影頓了頓,轉身離開。
「莫名其妙!」景橫波罵一聲,唰一下掩上帳篷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