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都是雞湯惹的禍

景橫波開始了她的痛並快樂著的女王生涯。

一場迎駕大典,風波迭起,事後善後處理,卻是個麻煩事,好在現在麻煩事也不用她操心,朝政大權都在宮胤手上。

當日大典上最後一幕,箱子撞散後,有那麼一批在前頭的人,看見了箱子裡滾出來的那對私密物件,但當時雜物太多,東西隨即不見,然後就是刺殺和爆炸,大家混亂逃生。人的印象往往選擇記住最深刻的事,很多人的記憶就留在了爆炸那一刻,將之前的驚悚和疑惑忘記,還有人因為突然的爆炸發生混亂,對自己的記憶產生了懷疑,覺得或許看花了眼也未可知。當然也有質疑的,不過這種質疑無法在朝會上提出,據說有人試探地問了問,當時坐在上座的宮國師,手中茶盞一頓,一偏頭冷然一眼:「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或者掉過來說也一樣。鐵大人想必青樓楚館之地流連過多,看什麼都像你在青樓常見的那些玩意。一個刺客為了吸引眾人注意拋上來的萬花筒,也能讓你想到那些,鐵大人果真龍精虎猛,佩服,佩服。」

眾臣瞠目結舌,萬萬想不到這樣的話會從高貴自持的宮胤嘴裡出來,但也只有這樣毒辣的話才最有效果,那發問的鐵大人滿身冷汗,臉色青紫,恨不得鑽到地裡去。

而宮胤,一旦要出手也絕不只是說說而已,三天後那鐵大人就因為違反禁令,在辦公期間出入青樓被革職拿問。從此後關於大典上那「不能說的故事」,就真的沒人再說了——能說什麼呢?死無對證,後患無窮。閉嘴吧你。

之後宮胤又在帝歌大發榜文追索當日大典刺客,故意在榜文中稱刺客居心叵測,拋灑異物吸引他人注意,伺機刺殺女王。百姓們也不大記得清當時那些東西是怎麼出來的了,看了榜文都「哦」一聲,心想是刺客手段啊?就是啊,女王那般神聖,那般冰清玉潔,怎麼會私藏那種東西呢?對的對的,就是這樣的!

景橫波安然渡過一劫,感謝宮胤強勢同時,也暗暗感謝幸虧來了個刺客,又幸虧耶律祁來了場爆炸,連連攪合,把所有人注意力吸走並自然驅散,否則當時台上就她一人,正被萬眾凝注,滿身是嘴也說不清。

迎駕大典結束當日,她被迎入玉照宮,因為迎駕大典上的表現,她獲得了比以往諸多女王都更優厚的精神待遇,那些出身貧苦的侍衛宮人,大多對這位心懷民生,有望拯救大荒百姓的女王心存感激崇拜,對她十分恭謹。但也有不如意處,就是她並沒有如希望的那樣,和宮胤住隔壁。事實上,當她向侍衛詢問時,侍衛給她指路就足足說了一刻鐘,說明女王和國師會見的規矩又用了半刻鐘,說完了她也就絕望了。

按照規矩,她在正式登基後,除了每日臨朝之外,無事不可隨意召喚國師。每年只有年節和重大事件時期,會和國師有專門會晤。她見國師要下旨,國師見她要遞表,要經過禮司備案,宮司準備,見面時會有各類隨從人員若干……

而她住在玉照西宮,宮胤住在玉照南宮,兩宮之間的距離嘛……徒步走大抵要大半天,如果路途再不熟,能不能趕得及吃晚飯也是個問題。

景橫波無數次抱著被子翻滾——規矩!規矩!這見鬼的規矩!

不過現在,她還沒正式登基,女王登基的日子是要選的,宮胤已經下令天監選一個黃道吉日,據說最近的吉日都在六個月後,在此之前,她享受女王權利不履行女王職責,對朝政無權干涉但可以自由出入玉照宮。

景橫波竊以為這樣的安排是最好的,既然她還沒登基,當然不用理會那什麼下旨上表之類的臭規矩,所以她乾脆地表示要住進玉照宮最靠近宮胤辦公署的一間院子,美其名曰給大神看大門。

宮胤對此沒有發表意見——他最近又不理景橫波了。

景橫波曉得是什麼原因,不就是對那對娃娃不滿又傲嬌地不肯表現,拐彎抹角說了幾句結果給她堵得啞口無言,以他的性子,沒氣得把她扔出大荒就不錯了。

所以她一定要找個機會解釋,解釋她是無辜純潔的!要解釋就得先靠近是不是?住到隔壁是必須的啦。

得到默許之後,今天,看門人來看院子。

景橫波難得起了個大早,帶著擁雪出了門,她要先選個院子。這個院子要採光好,地勢佳,格局通透,用具齊全,當然最重要的是,看宮胤角度最好。

她出門時,宮苑西南角兩間相鄰的屋子,門戶緊閉。

景橫波看了一眼,心中嘆息一聲。

那是翠姐和靜筠的屋子。

迎駕大典上,翠姐弄翻了箱子,差點給她帶來天大的麻煩,事後翠姐連連找她致歉,紅頭漲臉地說她也不知道怎麼就沒站穩,似乎背後有人撞她。

當時群情激動,她背後確實好多人,撞還是沒撞,真是傻傻說不清楚。

景橫波問起靜筠當時在哪裡,靜筠說她那時曬了太陽身上難受,去了僻靜處休息。她不在現場,和這事沒有關係。

景橫波又想起那日廣場上,那個最先指著那啥玩意尖叫的女聲,如果沒有那一聲尖叫,就當時掉落了那麼多東西,也許還未必有人來得及注意那玩意。

那女聲,景橫波在腦海裡想了很久,也不能確定到底是誰的,和靜筠翠姐不太像,也不是她的敵人緋羅和桑侗。

也許,只有等以後,這敵人再冒出頭來了。

她沒有怪罪翠姐,自從報仇事件之後,兩人就似有了心結。景橫波不怪她,卻也無法回到從前。倒是翠姐,似乎對那事非常自責,把自己關在屋裡,連晚飯都沒吃,還是景橫波打發人送去的。

靜筠還是那病懨懨的樣子,迎駕大典說曬了太陽又躺下了,她也對景橫波頗有一番自責,說當時景橫波原本是把箱子託付給她的。結果她力氣太弱給了翠姐,如果她當時能接下,她多少心細些,也許不會有後頭那事……

景橫波不過揮揮手,說一聲「反正也沒惹出什麼事兒,算了。」轉身就走,把靜筠給晾在那兒。

對於這兩個患難之交,她並沒有指望得她們多少助力,現在大典上的事,不管是不是這兩人做的,最起碼證實了這兩人實在也不算妥當人。好在她從來沒抱期望,也沒打算把自己的事情交付,倒也談不上失望,只是心中暗暗決定,以後讓她們就好好在宮中養著,遇上合適的人,就趕緊給嫁出去,也算朋友一場,幫她們找一個好歸宿便罷了。

沒有足夠智慧和心機的人,是不能在政局和宮廷生存的,她不想害了她們,也不想因為她們害了自己。

兩個人都用不上,景橫波只好把擁雪帶著。

這小姑娘,當初在青樓,不肯接客被她隨手救下,她被宮胤擄走時,這丫頭也就默不作聲地跟著,和咋呼的翠姐以及嬌弱的靜筠比起來,她沉默寡言,一雙不大卻烏黑的眸子如深潭,似一個影子始終飄在人後,以至於一起走了這麼久,竟然始終沒存在感。

可景橫波記得她說過寥寥幾句話,每句話都似夢話,每句話都有理由。每句話,都有一種預言般的敏銳。

這也是個奇特的孩子呢。

一座步輦抬來,供女王陛下使用。否則她到天黑也逛不完玉照宮。

景橫波看一眼那步輦就皺起了眉頭。

「這是轎子嗎?還是棺材?」她不客氣地點評,「為什麼蒙著黑紗?又不是去葬禮。為什麼弄這麼嚴實的頂蓋?又熱又不通風?我在電視上看的,都是沒加頂的,去掉!」

「回稟陛下,」陪伴她的女官為難地道,「您是女王,不能隨意容他人瞻仰御容。您所使用的御用物品任何修改,需要報國師同意,由禮司報批,會同六相簽字同意……」

「我有沒有權運動?」景橫波截斷她的話。

女官不明所以,眨眨眼:「當然可以……」

「我有沒有權吩咐侍衛?」

「可以。」

「我是女王,當我親自操持某事時,你們是不是有義務幫助?」

「這是必須的,陛下。」

「很好。」景橫波手指一勾,指住了一個侍衛的腰刀,「你的刀很好看,借來看看。」

侍衛滿臉漲紅,十分榮幸地舉上他的刀,並接受了他人嫉妒的目光。

景橫波接過刀,笑嘻嘻地想耍一個刀花,動作驚險萬分,眾人心驚膽顫。

「陛下,慢些,慢些……」

「怎樣?怎樣?這邊?那邊?」景橫波耍著耍著,「嚓」一刀,砍進了步輦的一邊柱子。

亂哄哄阻攔的指導的人群都一呆。

「哎呀裂了。」景橫波偏頭看看,露齒一笑,「這樣好難看,抬出去我這個女王還用壞轎子好沒面子,乾脆一起砍了算了。」

不等眾人回神,她嚓嚓幾刀,胡亂砍在幾根支撐頂蓋的柱子上。

「身為護衛,讓陛下親自砍樹,你們幹什麼吃的?」景橫波把刀扔還,「來幫忙!」

護衛呆呆地接過刀。

「怎麼?我的命令沒用?」景橫波笑眯眯,「現在我下令,幫我砍掉這些樹。」

「陛下這不是樹……」

「它原來是樹。」

……

最後護衛們糊裡糊塗砍掉了「樹。」

景橫波帶著擁雪滿意地爬上去,伸個懶腰,左右四顧,只覺四面透風十分暢快。

「這才爽!」

「陛下……」女官事急從權地拿出一頂面紗,「沒有了轎頂,您得戴面紗……」

景橫波接過面紗,在掌心搓了搓,迎著女官期盼的目光,將面紗轉手遞給了擁雪。

「質地不錯。」她道,「拿去做個帕子。」

擁雪接過,「是。」眸底似有笑意閃動。

「陛下……」女官臉色陣青陣紅。

「我知道,」景橫波一手支著下巴,眼波流動,「女王有很多規矩。這些規矩馬上就要派專門的女禮官來教我,在此之前,你是負責讓我對這些規矩有個基本瞭解的女官。不過我想我應該通知你一聲,你也好,禮司那些禮官也好,你們的規矩教條,我不會理會。我胸無大志,只想活得舒服一點,偏偏你們那些規矩,在我看來一點也不舒服。所以,要麼我不舒服,要麼你們和你們的規矩不舒服,總有一個要不舒服,那就你們不舒服好了。」

她笑吟吟彈彈手指,精緻的寶藍色指甲彈一聲清越的昭告:「來多少規矩,我破壞多少,走著瞧。」

她笑著,妝容精緻,眼波如水,瞧來沒有絲毫殺傷力,女官卻覺得那寶藍色的指甲,似一柄柄小匕首,從眼前直戳到心裡。

有種人平日戲謔隨意,正經起來也不過微笑款款,可那般流光溢彩的眸子裡,自有凜然不可犯之氣。

女官忽然想起迎駕大典的一個傳說,據說女王活活氣病了禮相……

女官默默地退了下去。當然,今天的事情,她是要向禮司稟告的。

步輦平穩地被抬起,一路前行。

「來,咱們瞧瞧哪裡的房產適合居住。」景橫波指點江山。

她發現從自己的寢宮一路向前走,一路地勢便越疏闊,花草越少,房屋建築的格局也越發通透,牆漸矮,窗漸大,再無自己寢宮那裡,高牆深院,牢房般的感覺。

最後步輦停在一處鏤空花牆前,隔著花牆,景橫波看見宮胤辦公署「靜庭」前來來往往的人群。

靠近靜庭有三處建築,分別靠近靜庭花園,靜庭書房,和宮胤居處。依景橫波的想法,自然靠近宮胤居處最好,如果和他的床只隔一道牆那更好。偏偏那座院子和宮胤的居處雖近,卻是背靠背,真要想偷窺,反倒繞遠。

最後景橫波選了靠近靜庭書房的一個院子,院子和靜庭書房一樣,靠近外庭,都有一個門對著外頭的宮道,宮道對面就是大臣們的辦公署和六司議事處,一些重臣工作太晚了也可在外庭留宿,宮胤的後門開在那裡,也是方便隨時議事的意思。

「這裡怎麼樣?」景橫波左看右看,問擁雪。

丫頭黑嗔嗔的眸子,好像越過院子看向遠方。

「近水樓台。」她道。

景橫波心花怒放,覺得再貼切不過,近水樓台,當然是近宮胤這池冰水嘛。

「那就這裡了。」她一揮手,四面圍著院子轉轉。

「哎,園子裡缺凳子,拿點凳子來。」

「這頭的圍牆為什麼這麼嚴實?換成鏤空花牆!」

「花樹太少啦,光禿禿的,快移栽點花樹來,不然一出院子就曬傷我怎麼辦?」

護衛們給使喚得團團轉,緊急栽樹,拆牆重建,搬弄傢俱,熱火朝天。

隔壁靜庭書房裡,正在和臣屬議事的宮胤,忽然停下了話頭。

眾人都靜了靜,聽見隔壁叮叮噹噹的聲音傳來,面面相覷。

靜庭不算玉照宮裡最華麗的宮室,甚至稍嫌偏僻,取的就是安靜二字,周圍的幾個院子,多年來沒人住,在此議事的人習慣了安靜的氛圍,從來說話都是小聲的,此時聽見外頭拆牆聲,搬動聲,挖地聲,還夾雜著慵懶動人的女子笑聲,吵鬧得不堪。不禁都不安地望向宮胤。

誰都知道國師最討厭喧囂了。

不過這回有點奇怪,國師大人聽見吵鬧,一開始也皺起了眉頭,可是忽然眉端便微微一鬆,眼角向外一瞟,很快又若無其事敲敲桌子,「繼續。」

眾人心中詫異,不敢怠慢,趕緊跟上,心中卻在暗暗思量。

有些敏感的,想起剛才國師眼角向外一瞟時,似乎唇角弧度忽然柔和?

還有些更敏感的,想起國師態度變化,似乎正因為聽見那聲笑聲?

咦,那笑的是誰?這靜庭附近的院子,誰敢這麼咋咋呼呼跑來住呢?

……

「關於左國師涉嫌在迎駕大典上刺殺女王一事,還請耶律大人對此給一個交代。」

會議繼續剛才的話題。現在是刑司主相在向耶律祁發難,要求他說清楚當日的「刺殺」事件。

大荒政體不同於域外他國,左右國師之下,是副相。副相之下,則是禮、刑、工、戶、吏五司。論起地位尊崇,以禮司為第一,每司的主官也稱相,如禮司主官便是禮相,相當於大燕等國的禮部尚書。沒有兵司,軍權名譽總將是女王陛下,實權總將一般由左右國師兼任,誰勢大誰得。另外六國八部都有自己的軍隊,但有兵員數目限制。六國八部首領在朝中多半有虛職,議事大夫之類的文職,可像征性參與政事。此外,賢者和祭司,也擁有一定的參政權。

大荒前任副相剛剛去職,現在這個職務空懸,正有無數人為這位置打破頭。刑相大人為求表現,甚至積極攬下了「女王被刺案」。

耶律祁坐在左首第一位,位置稍稍比宮胤偏下,神態從容地看對方一眼,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人家說是我主使就是我主使?我馬上殺了宮國師,說是令狐覃大人你主使的,你打算怎麼解釋?」

大荒多複姓,在朝常姻親,令狐氏做官的好幾個,當下都憤然怒罵。刑相令狐覃冷笑一聲,道:「疑罪在身,都該接受調查,便是耶律國師你嫁禍我,我甘心接受刑司調查,刑司秉公執法,自能還我公道。」

「我卻不敢相信令狐大人你能還我公道吶,聽說你和斬羽部即將結為親家?」耶律祁笑得漫不經心,「再說,那幾個刺客都被炸死了,連證人都沒有,你憑一句未必聽清的刺客言語,就敢來指控我?」

「國師請勿東拉西扯。還有人看見你曾閃身入炸燬的禮台之下,之後又在爆炸後沖禮台而出。」令狐覃冷笑,「那時女王藏身台下,敢問您偷偷進入台下意欲何為?後來為何又滿身狼狽而出?」

「我去,自然是想救女王。」耶律祁神色自若,「我聽見刺客污衊嫁禍,便知要想洗清冤枉,就得先救下女王。自然要匆匆趕去她身邊。」

「那為何女王不是你救下?你又狼狽而出?」斬羽部首領戰沖立即責問。

「那自然是因為女王陛下本身神威非凡,無需我保護,甚至施展神功,將我送出爆炸之地,啊,陛下恩德,微臣感激涕零。」耶律祁目光閃閃,似乎真的很感動。

「國師真是舌燦蓮花。」戰沖冷笑。

「國師說話有何不通之處?倒是斬羽部咄咄逼人,倒讓人想起,斬羽部和耶律大人恩怨至今未解吧?莫不是賊喊捉賊?」大祭司桑侗忽然微笑插入。

「胡言亂語!血口噴人,你是祭司你就可以隨意偏袒?」

「如此心虛,還不知道誰在拉幫結派,故意偏袒!」軒轅鏡又加入。

……

「夠了。」

大佬們吵得最激烈的時候,宮胤終於開口。

清冷語聲如冷水潑入熱鍋,一震之後眾人都凜然停息,雖然吵架的那幾個猶自有不忿之色,卻也沒有再說話。

耶律祁還是那笑得漫不經心表情,眼角對窗外瞟了又瞟。

「靜庭不是夜市,你等也不是販夫走卒。」宮胤語氣決斷,「令狐大人,按章辦事便可。」

「是。大荒律法第三十五條七則,涉嫌攻擊傷害女王陛下者,一律入詔獄。案情存疑以及當事人位列一品者,可先在昭明公署接受調查。待事實清楚後,再行定奪。」

宮胤沉吟不語,眼角也向窗外瞟了瞟。

別人卻沒發現他有點不樂意的神情,都覺得這處置不錯。無論如何國師尊貴,想要憑已經死無對證的一句話就讓他送命,是不可能的。能讓他被軟禁接受調查,也算打擊了左國師那一派的氣焰,對於和耶律祁有仇的斬羽部來說,更是樂見其成,這樣便有機會趁耶律祁暫時沒有自由,做些手腳。

耶律祁那一派的官員自然有些不樂意,但眼看耶律祁自己笑吟吟的,沒有反駁的意思,想想也實在沒有理由再反對,總不能調查都不接受,只好閉嘴。

宮胤看一眼微笑的耶律祁,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皺。

緋羅一直坐在靠窗的位置,對窗外接連看了幾眼,忽然笑道:「我說是誰呢,原來是咱們的女王陛下。陛下可真是活潑,說不住寢宮就不住寢宮,說住到靜庭隔壁就住到靜庭隔壁,以往女王們若是泉下有知,不知該多羨慕呢。」

宮胤臉色微微一沉,未及說話,那位支撐病體來開會的禮相已經顫巍巍道:「啊!我還以為是靜庭要擴大規模,整修隔壁院子,原來是女王陛下要住過來?不可不可!沒有經過宮廷司上報,六司研究批准,陛下怎可隨意移居……」

「她還沒有登基。」宮胤一句話打斷要起身阻止的禮相,「剛剛發生刺殺事件,因此本座讓陛下移居,就近也可保護。」

「原來如此,只是終究於禮不合……」又有官員低聲道,「陛下在迎駕大典上雖驚才絕豔,惠及天下,但行事放縱,不守禮教,如此,應該好好和陛下說說規矩才是。我大荒立國數百年,儀典是歷代女王必須遵循的聖典,也是我大荒政體穩定如一的保證,不可輕易為他人顛覆……」

這人絮絮叨叨地說著,在座絕大多數人深以為然地點頭。大荒權力格局已成,無論哪一派,都不希望忽然出現一個強力女王,攪亂現有的政治平衡。然而景橫波風采表現,行為言論,處處離經叛道,隱約露出挑戰現有體制的味道,這如何使得?

所有不安分因素,都應扼殺在萌芽期。

宮胤不置可否,起身走到窗邊,原本對著窗戶這一面嚴實的牆,已經被挖倒一半,神速地起了一道花牆,有人嘻嘻哈哈地扶著梯子正鬼鬼祟祟爬牆,日光下明媚的眸子一閃,手中似有異光一閃。

他吸一口氣,目光也一閃,隨即轉開眼。

有種人亮麗天生,似日色在雲層後乍現天光。

心肺間似忽然也被利光刺住,一痛一涼,一絲真氣流水般從體內逸出。他臉色一白,微微調息,轉過身來,看見所有人臉上神色,心中忽然一嘆。

一件原本很簡單的事,因為特立獨行的她的到來,似乎變得更加複雜而難控了。

她的自由,注定會遭受幾乎所有臣民的抵制。那千百年陳規凝結成堅不可摧的高牆,橫亙在所有通往自我的道路上。

該讓誰放棄?讓誰退步?還是眼睜睜看著彼此帶血的衝鋒,看著她跌落於滿是荊棘的道路?當衝突不可避免,他要如何告訴她,那一片蔓延數百年的鐵青色的天域,絕非僅靠勇氣便可渡過?

「推廣沼澤種植一事重要,還是女王學禮儀重要?」他回身,眼神冷峻地掃過眾人,「諸位,此事事關我大荒百年國力,在座人人有責。女王所提出的水蔬魚桑共育法,在座諸位可有推廣妙法?該如何開始?在哪處先試種?選擇何處優良種子……」

嚴肅話題一拋,眾人不敢怠慢,俱各正襟危坐熱烈討論,女王不守禮儀一事,也就被暫時擱下。

只有靠窗的緋羅,有一眼沒一眼看看窗外,再看看神情冷峻卻似乎有點走神的宮胤,和一直笑而不語的耶律祁,唇角露出一抹古怪而冷的笑意。

……

「喂,喂,往上點,往上!不對,往左,往左來點!啊啊啊啊快看到了,再往右點!好了別動!」

景橫波扒在扶梯上,底下一群護衛滿頭大汗地抱著梯子,按照她的要求到處移動。

最後景橫波終於確定了一處偷窺的最佳位置,喜笑顏開地拍拍牆,「好了,就這位置,不要砌牆,留一個大大的洞!」

侍衛汗滴滴——她畫出來的大大的洞的位置,足可以跨過一個人……

最後侍衛們在那砌了個梅花牆,確保女王陛下可以通過梅花的每一瓣,看見國師的每一個動作,梅花的五瓣還可以形成多元化觀察角度的效果,景橫波表示很滿意。

她滿意地站在牆頭上,一手望遠鏡,一手拍立得。

「喲西,開會呢。」她鏡頭移來移去,「嘖嘖,臉紅脖子粗的,吵架呢?切,還大佬呢,沒風度。」

「喲喲,他起來了!呀!窗口!拍立得預備!」

「卡嚓。」

景橫波笑眯眯看著手中照片,嘖嘖,美人就是美人,隨便哪個角度都美!

照片上,窗前靜靜立著白衣的人影,修長筆直,烏髮如流水,眼眸清若深泉,淡金色的珍珠在領口發出一團朦朧的光暈,照亮他線條柔軟的紅唇。

黑瓦、紅窗、綠枝,白衣。鮮亮色彩,如冰似玉的人。

景橫波笑吟吟欣賞半天,指甲下意識刮了刮宮胤領口,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一隻彩色鉛筆,把那珍珠給塗了。

涂完了還不罷休,歪歪扭扭又畫了幾筆,把束緊的高領改成低V領。

「我想看鎖骨啊!」她把照片捂在胸口,對天哀呼。

美男不肯露鎖骨,大波難消萬古愁。

不過也無所謂,她相信這一天不遠了——天天故意束那麼緊,不就是想勾引她撕開嗎!

景橫波抓著拍立得,橫拍豎拍,卡嚓卡嚓,也忘記照相紙的珍貴了,逮著了好多特寫。站的坐的,皺眉的沉思的,冷眼看人的,發佈命令的,一會兒手中好幾張,她一張張打量,嘖嘖讚歎:「帥,帥,每個角度都帥得人神共憤,這樣的好東西,千金難求啊……擁雪,你幫我收好了。」

小丫頭接過,正準備找個地方好好藏起陛下的愛物,就聽見陛下滿懷憧憬地道,「等有空出宮,咱們擺個攤子拿去賣,大荒第一國師的高像素畫像哎,那些色女一定舉著銀票瘋搶,你說,一張一千兩銀子不貴吧……哎哎,擁雪,你怎麼栽倒了……」

……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趴在牆頭睡著的景橫波,才聽見靜庭的門一響,大佬們魚貫出來了。

景橫波歡快地舉起手想要打個招呼,結果除了大賢者常方對她遠遠微笑躬身外,其餘大佬們頭一縮轉開眼,好像沒看見她一樣走了。

桑侗和緋羅是重臣中的兩個女子,兩人都對景橫波不假辭色,但兩人之間似乎氣氛也有些古怪,互不理睬。緋羅遠遠看了景橫波一眼,冷笑一聲,走了。桑侗倒還是平平常常笑著,還遙遙對景橫波點點頭,姿態端莊地冉冉去了。

景橫波盯著她的背影,冷笑一聲。

當初為了她,軒轅大人和桑大人,親自遠赴西康,屈尊賣面條呢。

生怕她不上當,開個小店食物比誰家都齊全,想必東西都是早就備好做好的,生怕食物花樣少了她看不上,乾脆什麼都有。

現在想起來,那天真是危機四伏,她進棚子時,那些吃完出去的人背影繃緊,哪裡像剛剛吃完東西的散漫滿足?怕是軒轅家和桑家帶來的托兒吧。

如果不是宮胤阻擾,她現在的骨頭散在哪裡?

景橫波磨了磨牙,心想大荒百姓熱情淳樸,可官兒,真是一個比一個不是東西。

正想著如何報回這一箭之仇,靜庭門又打開了,耶律祁出來了。

他笑得眉眼如春的樣子,似乎得了什麼大好事。

他的大好事自然不是宮胤的好事,景橫波來了興趣,對他招招手。

耶律祁笑得更加開心了,快步走過來。

窗前,正準備去視察一下隔壁新開的花牆的宮大國師,忽然停住了腳步。

面無表情,眼神陰鷙。

……

耶律祁在花牆下站下,笑盈盈抬頭。

「上頭暢快嗎?」

「還不錯,」景橫波四面望風,看看護衛都在身側,放鬆下來道,「瞧你笑這麼開心,遇上什麼好事了?」

「好事自然是有的。」耶律祁輕鬆地道,「比如一出門就看見秀色可餐的女王陛下在這裡等我,自然要心情愉悅。」

啊呸。景橫波心裡撇嘴,看見她死在寶座上,他才會比較愉悅吧?

「話說回來,還沒多謝陛下救命之恩。」耶律祁仰頭一笑,聲音放低。

他派去死士點火藥,自然也安排人遠遠瞧著,火繩被景橫波一屁股坐滅,事後他便知道了。

「什麼?」景橫波卻是有聽沒有懂,什麼時候自己救過他了?

耶律祁只笑,也不解釋。景橫波眼珠一轉,心想有恩總比沒恩好,也毫不客氣認下了,揮揮手道:「小意思,你只要記得我的恩惠就好,以後別和我再作對了。對了,既然我是你恩人,你回答問題總應該的吧,今兒遇上啥好事啦?」

耶律祁還是笑,對她繞來繞去的話題聽而不聞,忽然提高聲音道:「……還要多謝陛下特意為我選了這裡,以後就拜託你照顧了。」

「啊?什麼意思?」景橫波挑起眉毛,「我沒有為你……」

耶律祁已經瀟灑地轉身,對靜庭那邊笑呵呵擺擺手,掠掠袍角走了。

「莫名其妙。」景橫波咕噥,探頭探腦對靜庭裡面張望,「咦,人都走了,宮胤還不出來,在裡面幹嘛呢?」

靜庭屋內。

宮胤靜靜看耶律祁灑然離去,身影一身寒氣。

蒙虎站在他身後,吶吶不敢發話,心中暗暗嘀咕。

「主上,您剛才說要去看看那邊花牆的堅固程度……」

「我忽然想起還有摺子沒批。」宮胤看了那邊一眼,一轉身坐下了,「暗了,點燈。」

燈油滿滿加上了,大有徹夜看摺子的打算。

宮胤卻有點坐立不安的模樣。一會兒換個姿勢,一會兒換個方向。

蒙虎低頭不敢說話,心想以前那個一坐半天沒動靜的主子哪裡去了?

「把簾子放下來!」調整了無數姿勢,都難免心煩氣躁的宮胤吩咐。

無論坐在哪裡,總似沐浴在她目光中,總似見她一張笑臉,溫柔召喚耶律祁。

不要見。

簾子密密地放下來,將光影遮滅,他的身影投射在牆上,長長折折,似難以言明的心情。

……

某人在書房心煩氣躁,景橫波早已爬下牆自得其樂。

她向來是疏闊的性子,不愛為難人也不為難自己,等不到就不等,絕不會如痴情女子佇立中宵淒淒慘慘慼慼最後咳血幾聲。

以前研究所太史闌就評價景橫波,最無恥無情一個人。看似熱情奔放,也不惜幫人助人,但其實她都是隨意的,並不入心入肺。美麗的人或物都喜歡,都會給予熱情,甚至會去追逐,但那也是單純的追逐喜歡的東西而已。

受傷了,她或者立即想辦法報復,不想報復就遠離,懶得去恨。

喜歡了,她會下意識接近,但當別人真的被她的熱情吸引後,她也許跑一邊去玩小狗。

有很熱烈的吸引,卻沒有足夠深的愛恨。她流光溢彩的眼睛,永被路途上的鮮亮吸引。

太史闌曾說,想要景橫波真正難忘一個人,想要佔據景橫波全部心思,最好先狠狠砍她一刀。

永遠不肯難過超過三分鐘的景橫波,在廚房裡繞著擁雪打轉,不住貪饞地嗅著鍋邊,騰騰的熱氣鮮香四溢。

「想不到你還有這麼一手好廚藝。」景橫波陶醉,「啊,這湯好香。」

擁雪給她盛上一碗湯,景橫波剛要喝,看見門外走過一個人。

「啊蒙虎。」她也不去研究人家怎麼忽然走到了這裡,熱情地招呼,「來來,這裡有好湯,一起喝一口。」

「陛下。」蒙虎憂傷地看看她的湯,她熱氣裡興致勃勃的臉,想想孤燈獨影批摺子現在還沒吃飯也沒出門的宮胤,頓覺悲從中來,「多謝好意,只是國師還沒吃飯,我也不該先用……」

「啊,宮胤還沒吃哦,為什麼不來和我一起吃?是怕我提出賭注嗎?」景橫波探頭對外面看看,隔牆院子黑幽幽的,透著股冷清,瞧著怪可憐見的。

「我去給他送湯好了。」她讓擁雪給她裝了一瓷罐花膠參茸土雞湯,親自拎著準備去獻愛心。

如果可以揩揩油也是很好的,視宮胤態度決定對他的賭注制裁。

蒙虎似乎鬆了口氣,綻開一絲微笑,趕緊提前一步走了。

得回去暗示主子這個好消息啊。

……

「她要給我送雞湯?」宮胤背對蒙虎坐著,一動不動,似乎看摺子很專心。

「是。」蒙虎微笑垂手,「她親自準備的呢。」

「又不是她親自做。當然她親自做的也不能吃。」宮胤冷冷淡淡翻過一頁摺子,無動於衷模樣。

「總是一份心意。」蒙虎忍住嘴角笑意,「陛下看我經過,特意問我您吃飯沒,聽見您還沒吃,立即起身為您舀湯,她自己還沒吃呢。」

「沒吃最好,不然怕有口水。」冷冷淡淡毒舌氣死人。坐姿卻不動聲色調整了一下,臉微微偏向隔壁方向。

黑暗裡隔壁燈火通明,似乎傳來雞湯濃郁的香氣。閃爍的燈火映在他臉上,眸光流溢,線條柔和。

蒙虎卻有些發急了——自己不過先走一步,怎麼女王現在還沒把雞湯拎到?

……

景橫波拎著雞湯往隔壁走。

拎雞湯當然不能爬牆,她掂量了一下院子的長度,覺得從正門出去再繞進靜庭的正門再到宮胤的書房,那曲線距離實在有點遠。

然後她就看見後院兩堵相連的牆上,有兩個緊靠著的側門,一個對外,向著外頭的宮道和辦公署,一個對內,正向著宮胤書房。

她自然抄近路,走向那個對宮胤書房的門。

堪堪走到門邊,還沒推開向內的那道門,靠近宮道的那道門,忽然打開了。

一雙手臂伸進來,架在了她面前。一隻手輕輕巧巧非常自然地,拎過了她的雞湯。

一個剛剛還聽過的熟悉聲音,可惡地笑道:「啊,這是送給我的嗎?好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