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揮揮手,晶瑩的指甲一閃一閃,士兵們看著她纖長的手指,雪白潔淨,不染纖塵,都覺在這樣一雙手面前舉起武器甚為可恥,默默站立不動。
耶律祁微微一震,偏頭看看她擋在宮胤之前的身影,抿了抿嘴。
宮胤默然不動,眼光垂落在她背後長髮,隱在袖下的手指有一霎動了動,似乎想抬起撫一撫她的發,又似乎抑不住心中激越。
百姓的不忿,倒被這句話再次激起。大批大批的百姓湧上前來,擋在景橫波面前。
「陛下有什麼罪?救了這麼多人反倒有罪?」
「誰有資格審判陛下?」
「要從陛下身前過。先從我們屍體上過!」
「混小子!」一個老頭子忽然從人群中顫顫巍巍走出來,氣喘吁吁地走到軍陣之前,一伸手擰住了一個士兵的耳朵,「你這混小子,氣死我了,給我跪下!」
景橫波看得目瞪口呆——至於這麼彪悍麼?
「喂喂老爺子,別犯渾……」她還沒來得及阻止,噗通一聲,那士兵跪下了,恭恭敬敬喊一聲,「爺爺!」
景橫波:「……」
「你還有臉喊我爺爺?你差點就沒了爺爺!」老頭子用枴杖狠狠打孫子膝頭,辟辟啪啪作響,「今晚夜市,咱們一大家子八口都在,不是女王陛下,現在死了四雙!混小子!你糊塗成什麼樣了?咱們家送你去當兵,是讓你保家衛國,讓你護衛帝歌,也護衛和咱家一樣的百姓們,誰准你當那些當官們的打手,老爺們的手中刀?誰教過你把刀對著百姓和女人?幹這種是非不分的糊塗顛倒事?你再這麼不懂事,不如趁早扒了軍衣,老頭子我現在就帶你回家種田!」
「爺爺!」那士兵一臉窘迫,拚命躲閃他家老而彌辣的老爺子的亂拐,老頭子氣咻咻地大聲道:「別喊我!蠢貨!一群蠢貨!你們這些兵們,忘了帝歌也有你們的親人朋友了麼?如果不是陛下,你們知道你們也會失去很多親友麼?這是恩人!嗯人!你們當兵這麼多年,就學會了恩將仇報麼!」
士兵們面紅耳赤,齊齊垂頭,無法辯駁。一開始被成孤漠挑起的熱血和怒火,此刻都被百姓的怒罵澆滅,很多人垂頭喪氣,開始覺得這一場爭執師出無名且莫名其妙。
百姓們卻動了真怒,越來越多的人湧了上來,景橫波瞄瞄開始退後的士兵,看看群情激憤的百姓,長長舒一口氣。
這場危機已經過去了。
「父老鄉親們,謝謝,謝謝啊。」景橫波笑吟吟連連揮手,「快回家洗臉換衣服吧,有人還受了傷,國師,請安排醫堂的人義診啊。」
「陛下,看著您,咱們身上就不痛啦。」人群裡不知誰高聲答了一句,百姓們哄地一聲笑了。
景橫波也笑,她明白這話不是調戲,是另一種親近和溫暖,也許從今天開始,帝歌百姓們,從接納她這個女王,變成了接納她這個人。
她含笑瞟一眼宮胤,原以為他聽見這種話會沉臉,不想竟看見他眼角微微一彎,弧度柔和,似乎也頗為愉悅。
這令她心中更加歡喜妥帖,一時有點忘形,上前一步攙住了那個打孫子罵大軍平息事態的老頭,笑道:「別打啦,也怪不得您孫兒,想清楚了不就好了?來,您歇歇。」
老頭子呵呵笑著,無聲拍了拍她的手背,蒼老的青筋虯結的手,和雪白柔嫩的年輕的手,輕輕交蓋在一起。
四面忽然無聲,人們自動讓開,千百雙目光凝注在這雙手上,多少人心有觸動,雖未想明白這代表什麼,卻心生溫暖和歡喜。
和煦的氛圍形成如水暖洋洋的氣場,宮胤神態柔和放鬆了,遠處耶律祁也站定了,沒有再搞鬼,籠起袖子,目光複雜地看著景橫波。
卻有一道風聲,穿越人群,忽然射向景橫波!
「咻!」
宮胤霍然抬頭,看見失去最後憑藉,失望憤怒之下發狂出手的成孤漠。
目光抬起那一霎。他同時看見神情震驚為難的景橫波。
暗器射向她,她可以瞬移閃走,但是她一走,暗器就變成射向老人!
宮胤立即出手。
銀白鏈光一閃,景橫波和老人已經被捲了出去,遠遠送出人群,景橫波在半空中下意識將老人往下一送,啪一下老人穩穩落地,她自己因為半空使力,又多飛出去一點,落向了街口。
巷道深處,正有一輛馬車狂馳而來。
但此刻無人注意。
景橫波砰一聲落在地上,還好,宮胤用力有度,摔得不算重。只是她一時頭暈眼花,趴在地上喘了幾口氣。
她也不急著起來,再跑到前面去讓成孤漠看著惹氣麼?還不如馬上偷偷走好了。反正馬車都解決了。
這麼想的時候,她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馬車……
馬車真的都解決了嗎?
先出去的三路馬車,每路三輛,假和尚全部截停了其中一路,自己在抵達琉璃坊後終於將另一路三輛都截停,然後黃衣騎士截停漏了一輛,導致了琉璃坊受災。嗯,三路,齊了。
可是為什麼還是覺得不對勁?
遠處隱約聽見宮胤的聲音,夾雜在一片轆轆車聲裡,「拿下!」
應該是處理成孤漠了,這是最好的時機,宮胤自然不會放過。
等等,轆轆車聲?
景橫波霍然回首,然後她就看見一輛灰黑色馬車!正從巷道深處奔來!速度快到驚人,只是一回頭,駿馬的前蹄已經掠過了她身邊!
一瞬間如電光劈過!
她明白了問題出在哪裡!
桑侗那輛!
她趕緊爬,不起身無法瞬移,然而已經遲了,馬車正和她擦身而過,車轅上伸下一雙手,一掐就掐住了她肩井,砰一聲,將她拖入了馬車!
景橫波天昏地暗地滾進馬車,一雙細瘦如鳥爪的手,立即扼上了她的咽喉。
桑侗的笑聲再無昔日優雅,桀桀如夜梟,充滿道路偶逢和大仇得報的快意。
「啊哈哈哈想不到居然遇見了陛下,如此,請隨我們一起,奔赴死亡之路吧!」
……
人群中宮胤正令人將成孤漠押下。
景橫波被送出危險地域,當務之急是將成孤漠這個危險人物解決,她才無後顧之憂。
亢龍軍這回很平穩地接受了對成孤漠的處理。宮胤也不願讓亢龍太過寒心,只宣佈讓成孤漠停職待勘,另選副將代領大都督之職。
選人的時候他眼神從一排將領臉上掠過,忽然發現自己的一個疏失——這裡的所有將領,是他的親信,也是成孤漠的,他在此刻,竟然找不出一個成孤漠的對頭來暫代他的職務。
這固然是因為成都督在軍中日久,地位威望根深蒂固,也因為以往他相信成孤漠的忠誠,也為了軍隊穩定,沒有對他進行防備,沒有特意安排勢力博弈,有心打造鐵板一塊無比團結的亢龍軍。
沒有任何齟齬的時候,這樣的抉擇很正確,但如今,信任出現危機,這種安排的弊端便顯現出來。
宮胤一邊安排士兵疏散人群,將受傷的人送醫救治,一邊陷入思考,想著怎麼解決亢龍軍的隱患,忽然覺得有點不對。
景橫波怎麼還沒過來?
他霍然轉頭。
與此同時本已經進入車中準備離開的耶律祁,轉身望向街口。
前方一排黑壓壓的屋簷上,忽然掠過大鳥般的身影,一個傢伙大叫道:「喂喂!見鬼怎麼還有一輛!停下!給老衲停下!」
喝聲裡轆轆聲響,一輛馬車疾駛而來。
正三三兩兩散開的百姓,此刻聽見這種馬車行駛的聲音,都條件反射一個激靈,駭然回望。
和先前火焰棺材一樣的灰黑色馬車!又出現了一輛!
更要命的是,這回的馬車大開四敞,隱約能看見裡頭,似乎有一個人,被四仰八叉地按在車壁上,喉間一抹閃亮。
這是大多數百姓匆忙之間能看見的。
而宮胤耶律祁,眼眸厲光突閃。
他們已經看清了車內的人。
是景橫波!
挾持住她的竟然是桑侗,格格笑著,一柄利刃抵在景橫波喉間。
「攔下那輛車!」宮胤厲喝,拔身而起。
「站住!」桑侗的聲音尖利地傳來,「誰動一動,我刀子立刻按下去!」
滿大街的人定住,已經飛起的宮胤耶律祁身子一頓落地,還飛著追馬車的假和尚栽倒。
「停住!」宮胤立即下令。
所有人僵硬在原地,注目那輛馬車,飄風般地從道口駛過,向城南方向去了。
百姓們剛剛舒了一口氣——這死亡馬車竟然沒有選擇在琉璃坊自爆!
然而他們下一瞬心便被拎起。
他們聽見了馬車裡傳來的癲狂的大笑和尖銳的警告。
「宮胤,下面我們要去玉照宮,你來不來?」
「我們的馬車,將在玉照宮前撞毀,能讓女王陪著一起撞,真是三生有幸。」
「宮胤,如果你提前趕回去,在玉照宮前自刎,我們看見你的屍體,有可能把女王先扔出來喲。不過,也只是可能,信不信,隨便你呢。」
「玉照宮前如果看見的不是你的屍體,是軍隊,那扔出來的只會是女王屍體。」
「一路上有人敢襲擊阻攔,扔出來的也只會是女王屍體。」
「你們,看著辦吧哈哈哈。」
……
琉璃坊一片死寂。
變生肘腋,始料不及。
誰也沒想到一波一波的事端平息之後,最後居然還有這麼一輛死亡馬車!
所有人看向宮胤。
白衣如雪的人影,似乎沒有任何驚訝,也沒有任何猶豫,身子一掠,已經輕飄飄地飛了出去,跟隨著馬車的方向。
眾人怔怔看著他消失的背影,隨即如夢醒般猛然炸開。
「怎麼回事!」
「女王被挾持了!」
「這馬車和剛才的一樣,一定是幕後主使出現了,恨女王破壞了他的計畫,趁我們都不注意擄了女王。」
「天啊,剛才那條件……不是怎麼都要死?」
「咱們當時怎麼就沒回頭看看!」
「別說這麼多了,女王是因為咱們被擄的,不能不理,鄉親們,跟上去!」
「追上去!咱們人多,也許那些人瞧著怕了,會放了女王。」
「走!」
說走就走,剛剛還散開準備回家休整的百姓們,捋起袖子,邁開大步,匯入人流,老人拄著枴杖,婦女丟下籃子,小販們扔掉了傢伙什,正在路邊由趕來醫官包紮傷口的輕傷員們,推開醫官就跟了上去。
「哎哎你的傷還沒包紮好……」
「人命關天!」
傷員扔下一句話,匆匆跑入人群,追趕的人群越聚越多,黑壓壓地從琉璃坊無邊無垠地排出去,漸漸覆蓋向整個帝歌的脈絡。
無數被驚動的人從家裡跑出來,驚慌地詢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在聽人群中人說過剛才事件之後,義憤填膺,「太惡毒了!我也和你們去!」
人流不斷加入,隊伍越來越長,最前面的已經到了倉井,後頭在琉璃坊的還沒出發。
臨道的各級官府都被驚動,連同跟隨的亢龍士兵一起開始維持秩序,百姓卻大多是安靜的,只是默默著,悲憤著,快步向前,直奔玉照宮。
在經過東晴坊時,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叫:「這裡是桑家的府邸!我想起來了!先前那些馬車我曾在桑家看過!我家有段日子專門給她家送柴米,看見這車很小心地藏在後院,這車是桑家的!」
一句話如火星迸射,點燃了百姓的怒火。
「他娘的,桑家!喪心病狂!」
「自己家敗了,就要整個帝歌陪葬麼?」
「這種家族怎麼能容它在帝歌留著?再造幾十輛這樣的馬車燒了帝歌?」
「拆了它!」
「對!拆了它!」
一聲出而萬人應,大批大批人流湧向已經空蕩蕩的桑家,僅有的幾個看門人聞風遠避,連原本得到宮胤命令查封桑家的部分亢龍軍都故意消失,將一座佔了半個巷子的堂皇府邸扔給了憤怒的百姓,人群如潮水般湧入那狻猊銅環的紫紅大門,如暴風一般捲過桑家的軒屋瓦榭曲廊回橋,再暴風一般捲出來的時候,整個桑家就像被風捲過被雷劈過被一萬個巨人蹂躪過,劈碎的傢俱物什滿地亂滾,雕花隔扇和窗戶放射出無數可憐兮兮的破洞,昔日聞名帝歌的景色優美的荷塘上飄滿衣物,乍一看像無數零落的屍首。
便縱鐵門檻的百年大戶,終將覆沒於萬眾怒火之下。
拆毀了桑家的百姓們,再次抱著各種從桑家搶來的器物,跟上了大隊伍。
一條人潮的黑龍,從琉璃坊的城中心,沿著城池的主要道路不斷蔓延,直插這座皇城的最緊要之地:玉照宮。
……
馬車內景橫波也聽見了後頭的喧囂聲。
桑侗已經放下了她,將她捆了,刀擱在她咽喉上,這是個比較輕鬆的姿勢,也方便她居高臨下地打量這個最恨的仇人。
景橫波此刻心中頗有些後悔,今天沒將霏霏帶出來,出門的時候霏霏在睡覺,她就懶得帶了,至於二狗子,嫌它太吵也沒帶,如果這兩隻在,保不準還有些好辦法。
對面桑侗衣衫染血,傷得不輕,但似乎服了什麼藥,精神不僅不錯,還似乎有點癲狂。景橫波懷疑也許她服了一種激發體力的藥物。
她真遺憾自己先前那一刀太急,沒看準地方,一刀捅死就沒這麼多事了。
聽見喧囂聲她半轉頭向後看,從大開的車窗裡看見無數人潮跟在後面緊緊追逐。
百姓雖然追不上這輛飛快的馬車,但宮胤指令士兵一路傳信,馬車所經之地的百姓們很快知道了發生了什麼,很多人打開家門追出。景橫波聽見亂七八糟的人聲裡有人大喊:「陛下別怕!你會得救的!」
「桑家不得好死,會遭天譴!」
景橫波笑一笑,覺得雖然做好事做得把自己栽進去有點虧,但看見這,聽見這,似乎也不那麼虧了。
又聽見有人喊,「陛下,快駕你的神鳥飛走啊!」
「陛下,快用你的神眼看死那女人啊!」
景橫波噗地一聲笑出來。
神鳥?二狗子嗎?
神眼?拍立得拍遺像嗎?
想到這裡她心中微微一動。
「笑吧,」桑侗在她身邊冷冷地道,「再不多笑笑,你這輩子就再沒機會笑了。」
「誰說的。」景橫波懶洋洋地道,「我會笑到最後,笑到老,笑到牙都沒了,還是最美的老太太。」
「或許可以做你下輩子的夢想。」桑侗道,「可惜這輩子,我活不到成為老太太的那一天,你就更沒資格活到。」
「咦,」景橫波奇怪地道,「你不已經是老太太了嗎?」
桑侗狠狠地盯著她,像一條垂死的蛇在盯著獵物。
景橫波就好像完全無感,猶自十分羨慕地道:「說起來你確實比我上算,反正你都這麼老了,也長殘了,活著也沒多大意思了,還能轟轟烈烈死一回。值了。倒是我,青春年少,貌美如花,這樣陪著你死,你不覺得殘忍嗎?」
「你不覺得你自己才殘忍?行事、言語、永遠如此刻毒。」桑侗冷冷道,「整個桑家,都毀在你手裡,桑家上下數百人,被逼著滿門赴死,這都是你的罪孽,你還有臉在這和我耍嘴皮子?」
「馬克思爺爺告訴我們,」景橫波笑眯眯地道,「殺壞人一家,就是救百姓萬戶。你桑家死了數百人,可是這馬車後面追著的有上萬人。什麼叫人心?這就是人心。」
「愚民何其易騙也。愚民何其易變也!他們這些人,一樣曾在我桑家車馬前下跪遙拜,感恩戴德!你且瞧著,等你失勢時,這些追隨你的腳步還在不在。」
「怕你是瞧不到了。」景橫波笑。
「你也等不到了,」桑侗用刀背慢慢磨她的脖子,「是啊,很感動,是吧?今天看來,你確實借我桑家之事,邀得了民心。歷代女王,似乎都沒你這樣的際遇和好聲名呢……」她譏誚地笑了起來,「可惜來得太遲,你且好好領略一刻,再過一刻鐘,你便等下輩子,再重新收買人心吧!」
「別磨出我皺紋。」景橫波只囑咐了這一句,便閉上眼不理她。
她得想想怎麼辦。
桑侗的條件太陰毒,絕對不能讓她成功,再說她也絕不相信宮胤在玉照宮前自殺了,桑侗會拋出活的景橫波。
桑侗殺她的心絕對超過殺宮胤。
希望宮胤不要那麼蠢,他也不應該那麼蠢。
當然最好的辦法,是在之前就能脫逃……
耳邊聽見有人走動的聲音,是另外兩個死士,桑侗似乎很焦躁,呵斥:「安靜些。」
景橫波捆住壓在身下的手指,不住彈動,希望能找到可以攝取的物件,割開自己的繩索。
馬車裡卻沒有任何鋒利物體,對面桑侗精神似乎已經陷入癲狂,不住把玩著手中的火摺子,景橫波心驚膽顫地瞧著,生怕她一個失手落下,那就玩完了。
摸索的手指忽然觸及一個硬硬的東西,她一停,最初希望是瑞士軍刀,隨即想起不是軍刀,應該是只錄音筆。
出宮她總會帶點箱子裡的寶貝,以備騙人裝神弄鬼宰人之用,有時候也未必想清楚到底要拿來做什麼,備用而已。
不是軍刀讓她有點失望,這只錄音筆,能做什麼呢?
桑侗的焦躁如此明顯,她玩火摺子,手指發抖,勒在她脖子上的刀一會兒緊一緊一會兒撤下,眼光四處漂移,時不時落向城外。
「大少爺該出去了吧。」她忽然道。
另外兩人不敢接話,半晌吶吶道:「……應該可以了。」
桑侗失望地嘆口氣,用刀背猛一拍景橫波的臉,「都是這賤人,壞了我的事!」
景橫波的臉,立即微微腫起,雪白的肌膚上滲出微微的紅血絲,看起來頗顯眼。
桑侗的眼光落在那些紅血絲,眼神慢慢轉向邪氣陰毒。
景橫波心中暗叫不好——這老妖婆不會邪性大發,和那些狗血電視劇裡反角一樣,想劃花她的臉出氣吧?
女人最愛和自己不夠美麗的臉和別人太過美麗的臉過不去了!
「想打我?」她斜挑起眼角,眼神比桑侗更邪,「打呀,趕緊地再打呀!」
她臉上神情露出小小的,掩飾不住的興奮,瞧上去,竟然是渴望的。
桑侗一怔。神情轉為猶豫。
「是不是還想劃花我的臉?」景橫波緊追不捨,「那劃啊,快拿你的刀啊,指甲啊,一切可以劃花臉的利器來劃啊!」
桑侗不可思議地瞪著她,不明白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馬車幽暗的光線裡景橫波鮮妍的臉色襯上似笑非笑的紅唇,頗有幾分詭異感。
旁邊一個桑家死士忍不住悄悄提醒桑侗,「家主,這女王聽說頗有神異,您莫離她太近,小心上了她的當。」
桑侗默了默,身子向後退退,冷笑道:「能玩什麼花招,玩多少花招,也逃不了等會化灰!」
話雖說得硬,擱在景橫波脖子上的刀卻穩了下來,不再把那寒光閃閃的刀鋒往她臉上遞了。
景橫波心中鬆一口氣,一抬眼看見那兩個死士,聽見桑侗那句「化灰」,臉上頗有黯然之色。
她心中一動。
之前她就有過疑惑,桑家這些死士,為什麼後來能駕馭著馬車毫不猶豫赴死,遭遇阻攔都不改其志,人去赴死往往都是一時勇氣,一旦被攔阻很可能就此罷手,何況這又不是桑家人,不過是家奴而已,她並不信以桑侗的為人,能讓人這樣死心塌地不求生路地去死。
她也沒想通桑侗為什麼就能放心地讓這些人去執行必死任務。
那麼,如果那幾批單獨行動的人,是受了桑家控制,不得不去死。那面前這兩個呢?
看表情,他們其實是不願意死的。
他們能跟隨桑侗一起登車,想必是親信中的親信,那麼有沒有可能,就像武俠小說裡一樣,外圍手下都種了毒,最信任最親密的手下,才給瞭解藥。
換句話說,這兩個和那些死士不同,是有機會活的。
她想驗證一下。
「咦,」她盯住其中一人,道,「先前我看那些駕車的桑家人,臉上都有淡淡黑氣,你怎麼沒有?你別不是冒充的吧?」
「胡說。」那人立即道,「那是因為他們吃了紅丸,而我們沒有……」
他似乎警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立刻住嘴,不安地看了一眼桑侗,桑侗卻心不在焉對城門外猛看,根本沒注意。
景橫波笑笑,果然如此。
車子後追隨的人越來越多,軍隊騎兵縱橫來去,遠遠驅散人群,但果然都不敢出手,看上去像在保護這輛馬車一樣,桑侗似乎很享受這樣的感覺,嘴角邊噙一抹冷笑。
「看,萬軍護送,車撞玉照宮,多威風,桑家很久沒這麼威風過了,不過可惜,天洗你看不到了。」
景橫波覺得這女人幽幽咽咽的聲音聽著好晦氣,想必她肚子裡現在裝滿不甘。
天洗?哦,桑天洗,她的寶貝大少爺。從語氣中可以聽出來,極其看重寵愛的大少爺。
景橫波忽然微微一笑。
「是啊,」她聳聳肩,很遺憾地接口,「何止看不到了,也聽不到了。」
「你閉嘴!」桑侗煩躁地喝罵一聲。
景橫波乖乖閉嘴。
過了一會兒桑侗又轉頭罵她:「什麼聽到聽不到?他已經出城了!我桑家全死了都沒關係,只要他活著,你,宮胤,這帝歌所有和我桑家做對的人,遲早都會死!」她的手指激越地似要點到景橫波臉上,「對了,你不必等了,你會立即先死哈哈哈。」
景橫波清晰地看見那兩個桑家屬下聽見那句「全死了都沒關係」時,臉上微微不忿的表情。
「我是說,」她慢慢道,「你們桑家出事太快,倒台太快,宮胤沒有給你們多少反應時間,你和你家大少爺,一定有很多要緊話,沒來得及說吧。」
桑侗渾身一震。
她被觸到痛處,恨恨盯著景橫波,怒聲道:「你還有臉說!不是你們,我何至於連……」
她說到一半停住,臉上露出無比憾恨的神情。
桑侗素日裡沉穩優雅,然而接連遭逢大變,生死之前心態失常,景橫波可以清晰地讀出她所有的心思。
她在心底哈哈一笑。
好。
這就開始了。
「如果,」她迎著桑侗恨惡的目光,並不退讓,咬字清晰,「我能讓你留下你想說的話,囑託給你家的大少爺呢?」
桑侗又是一震,隨即怒道:「你想的是讓他們兩個傳信?胡說八道,他們兩個能出城一步麼?」
臉上剛剛燃起希望的兩人,神情又黯淡下去。
「當然不是他們傳話,有些話你根本不能讓他們傳對不對?」景橫波懶懶地道,「我能讓你這段話,留在一個盒子裡,你只需要留下這個盒子。你和你兒子自然有默契的地方,將來他會知道到哪找那個盒子對不對?」
「你什麼意思?」桑侗不可思議地問,「你是說……留住聲音的盒子?」
「可以這麼說。」景橫波眯著眼睛,「我很有些神異,你知道的。」她諄諄善誘地道,「再說,留住你聲音的盒子,也是給你兒子留一個永遠的念想,這和讓人傳信是不一樣的!」
桑侗臉上神情如水波一般動了動,似乎一瞬間終於心動,景橫波暗暗感慨——再窮凶極惡的人,依舊有愛子之心,她臉上剎那間的母性光輝,和天下所有母親一般,溫柔如水。
但桑侗半晌還是哼了一聲,搖搖頭,道:「不,這也太神奇了,我不相信,你少玩花招,滾遠點!」
「還記得迎駕大典上我出示的畫麼?其實那也是我的盒子絕藝,那是一個留住圖像的盒子,人在那盒子面前過,可以留下自己一模一樣的影像。你也看見那圖了,是不是根本不像畫的?那就是盒子的功用。來自大洋彼岸,最神奇的,被天神賦予神力的盒子。」
「耳聽為虛眼見為憑,」桑侗似有幾分信了,冷笑伸手,「盒子拿來。」
「你都要殺我,我為什麼要給你?」景橫波搖頭。
「我搜你身!」
「你搜出來也不知道怎麼用,反而失去最後一次給兒子留下話的機會。」
桑侗微微猶豫,終於冷冷道:「說吧,你要什麼?留你一條命?不可能。你和我桑家仇深似海,我死了全家也要拉你墊背。不會因為想給兒子留段話,就放了你,你死了這心。」
「我知道我知道……」景橫波不耐煩地打斷她,「我就一個要求,你撞就撞吧,拉我死就拉我死吧,別逼宮胤自盡好麼?」
「瞧不出你還對國師情深意重,」桑侗冷笑,「你就不想爭一線生機?說不定宮胤自殺,我真的放你出馬車呢?」
「你不會的,何必再拖一個人死。」
「宮胤不死,我兒終究難出城門。」
「你兒那麼聰明,出個城門算什麼事兒?」景橫波望望車外,「喂,快點決定,遲了來不及了。」
「你先示範留住聲音給我看。」
景橫波手在背後打開了錄音筆,開始唱忐忑。
「啊哦,啊哦誒,啊嘶得啊嘶得,啊嘶得咯得咯得,啊嘶得啊嘶得咯嚅,啊哦,啊哦誒!」
車內三人露出不忍聽的表情。
唱完,她閉上嘴,打開錄音筆。
「啊哦,啊哦誒,啊嘶得啊嘶得,啊嘶得咯得咯得,啊嘶得啊嘶得咯嚅,啊哦,啊哦誒!」
三人瞪著她緊抿的唇,神情震驚。
一聽就知道是她那難聽的調子,甚至連音調起伏轉折都一樣。
「腹語?」桑侗喃喃道。
心裡也知道不可能是腹語,腹語的聲音多半很怪。
而且每個人哪怕重複同一句話,音調都不會完全一模一樣。
這個神奇的女王,手中果然有神奇的東西。
「拿來!」桑侗眼睛都紅了,「我要給天洗留話!」
「這個只能我來操作,你說就好,不放心的話,可以堵住我的耳朵。」景橫波不讓步。
桑侗看看前方,身邊大軍聚集,前方皇城廣場在望,竟然快要到了。
「放慢速度。」她指示兩個屬下。
百姓和大軍詫異地看著一直如鬼魅般迅速狂奔的馬車,忽然慢了下來,人們滿懷期待地盯著馬車,指望著馬車停下,然後款款走下女王。
然而馬車雖然慢,卻一直沒有停。
……
宮城之上,宮胤雪衣長立,遙遙望著前方。
他已經提前一步趕回了玉照宮,立即下令撤走玉照宮廣場侍衛,加固玉照宮門,本來還要做些安排,奈何時辰太緊。
立在宮城之巔,看那馬車狂奔而來,他雙眸寧靜如一泊雪湖。
蒙虎立在他身側,一臉不安,桑侗的話似魔咒響在耳側,他不知道這個死結該如何去解,難道真的要……
看著宮胤絲毫不顯露情緒的側臉,即使跟隨宮胤已有多年,他也無法在這樣的時刻,揣測出主子的心緒。
主子向來越逢大事越有決斷,越有決斷越顯靜氣,但此刻的決斷,怎麼想都似乎帶著不祥的意味……
宮胤忽然雙目一凝。
前方馬車速度開始減緩!
蒙虎眼底露出喜色——馬車一慢,有些事就來得及做準備,比如需要一定啟動過程的巨型城弩,比如已經調動,但倉促之間還沒來得及趕來的亢龍蜂刺。
「蛛網」和「蜂刺」是亢龍軍內兩大秘密建制,名義上屬於亢龍軍,但又獨立於亢龍軍管轄之外,前者專司情報信息,後者擅長暗殺潛行。是宮胤親自在亢龍軍中選拔精英組成。有一小部分人知道這兩個組織的存在,但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
「全力加速啟動城弩,不必再遮掩,蜂刺到達之後,讓他們想辦法潛行至廣場。」
「是。」
白影一閃,宮胤掠下宮城之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