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下廚的男人

馬車在院子前停下,夏紫蕊當先下車,去和對方迎上來的人交涉。景橫波下車看了看四周,見道路平整,高牆連綿,軒屋飛簷一眼望不到邊,正是貴族府邸清淨氣象,滿意地點點頭。

她今天準備以樸實的生意人裝扮來開始自己的大荒創業,沒穿自己的裙子也沒穿宮裝,普通大荒女子打扮。戴了一頂帷帽,垂著面紗。最近幾次拋頭露面都在大庭廣眾之下,她怕給人認出來,抬價啊什麼的就不好了。

賣方看起來禮數也合適,不愧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教養,只是一個站在一邊,一直沒說話的長衫男子,看紫蕊的眼神直勾勾的,讓人有點不舒服。不過景橫波也表示理解,大荒皇宮能承擔教引女官職位的,都是才貌俱全的女子。紫蕊這種接受高貴禮儀熏陶多年的女官,足可為女子典範,一般大家閨秀都絕對比不上,引得人家多看幾眼也是正常的。

有了紫蕊在前面,擁雪年紀小容貌不出色,景橫波戴了面紗,其餘人也就不再在意這兩人。禹春等人按照慣例並不近前,遠遠在附近等候。不過是談房子的事,這家的底細也清楚,實在不會有什麼危險。

入內坐定,上茶敘話,之前已經談過價格,不過是帶景橫波來看看之後確認,景橫波一路過來,對院子的大小和景緻都十分滿意,心中早就在勾勒未來裝潢過的照相館的藍圖。蘇紫蕊看她神情也知道過關了,當下含笑和管家道:「既然地保也在,不如就此簽訂約書吧。」

管家正要答應,那長衫白面男子忽然道:「且慢。這位姑娘,我家主人對此處賃賣,還有些要求。」

蘇紫蕊詫異地看向他,管家剛要介紹,那男人卻止住了,只含笑和蘇紫蕊道:「姑娘借一步說話。」

管家縮縮脖子,不說話了。

蘇紫蕊畢竟是宮中出來的人,對世事涉入不深,聞言也沒有多想,對景橫波道:「我去去就來。」跟著對方出去了。

擁雪神情有些不安,眨巴眼睛看了看蘇紫蕊的背影,猶豫一會沒說話。景橫波雖覺得有些奇怪,但也許對方有什麼難言之隱,不願意當眾提起也有可能。她托著下巴,想了一會兒房屋裝潢的事兒,順手拿起桌上茶喝了一口。

又想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怎麼眼前的景物有雙影?怎麼腦袋和眼皮子越來越重?還有,紫蕊怎麼還沒回來?

她勉力睜開眼睛,看見擁雪驚惶的臉,對面的景色似乎在水影中晃蕩,管家帶著下人遠遠地退了開去。

「尼瑪……蒙汗藥傳說中不是酸的麼……」她咕噥一句,一頭栽倒。

……

「嘩啦」一聲,傾盆大雨從頭頂澆下,頓時晶晶亮,透心涼……

景橫波迷迷茫茫睜開眼睛,就看見面前幾個婦人小廝,拿著空盆,對她橫眉豎目地道:「醒了?醒了就快點滾出去!慢了一點,仔細挨板子!」說完又一盆水,潑醒了她身邊的擁雪。

渾身濕淋淋的景橫波爬了起來,發現還好,沒被捆住,只是身上濕透了,面紗濕了黏在臉上十分不舒服,她乾脆一把扯下,抹抹臉上的水。

四面靜了靜,婦人小廝們似乎被她的容色所驚,面面相覷,有人道:「嘿!想不到這裡還有個好的!」

景橫波四處張望,發現這裡似乎是柴房之類的地方,從外面的景色看,還是剛才那院子。

「怎麼回事?紫蕊呢?」她皺起眉頭。

「你那個小姐?」一個婦人冷笑道,「她擅自闖入我們府中,驚擾了我家公子,引得我家公子痛心病發,險些一命嗚呼,現在她自願留下伺候我家公子以贖罪,我府中也就不再追究你等的罪責,趕緊收拾收拾滾回去吧!」

「你府?哪座府?」

「說出來怕嚇死你!」婦人不耐煩,「叫你滾趕緊滾。你家小姐能被我家公子看中是她的福氣,再不走,連你一起留下來你樂意?」

景橫波想笑,尼瑪大荒這麼怎麼了,到哪都遇見紈袴?

本來她想懲罰一下這些下人,此刻聽這婦人語氣雖然不好,用意卻是不壞,大抵是因為對方勢大,不希望她強力抵抗連自己都栽進去。

「你運氣好。」她點點頭,「做人存幾分良善之心,還有一分活路。」

不待那莫名其妙的婦人開罵,她走到屋外,放了一枚小煙花。

幾乎立刻,人影一閃,禹春帶著手下趕到,一眼看見她渾身水濕,不由大驚,「陛……」

「別說了,把這些都給我捆了。」景橫波一指那些傻眼的下人,「紫蕊被擄了,問出她的下落。」

片刻那些僕婦就被捆了一地,不等她們哭號就各有臭布伺候,禹春親自拎了一個婦人去一邊審問,過了一會回來,一臉為難。

「怎麼了?」景橫波隱隱覺得不妙。這世上還有宮胤屬下不敢解決的事?

禹春道:「這些人並不是誰家的僕人,是這附近菜市的普通賣菜婦人。都說剛才被人攔住,給了一點銀子,讓到這裡來。教說了這麼一番話。至於給銀子的人是誰,那公子是誰,那戶人家是誰,她們並不知道。」

「不難。」景橫波冷笑,「反正就那個長衫老白臉幹的事兒,和這家院子的主人也脫不了關係,以為在街上找幾個人就能撇清啦?找到這家賣房子的人就知道是誰了。」

「不用找也能猜得到。對方話裡有漏洞。什麼公子有病,附近官宦人家,家裡有著名的病秧子,動不動就打聽人家女子的就一家。」禹春臉色不太好看,「吏相趙大人家嘛。」

「那就去要人啊。」景橫波想也不想,「我都不自己打上門去,找你們解決了,你們磨磨蹭蹭幹嘛?」

「我的女王陛下,」禹春愁眉苦臉地道,「您知道吏相大人是咱們國師手下的元老么?」

「啊?」景橫波眼睛一直。

怎麼總撞上他的屬下?

不過換句話說,現在朝野上下,大多都是宮胤的人,隨便轉轉就碰一個的比例太高了。

「趙大人是三朝元老,是前國師的親信。您之前沒有見過,是因為他近期一直告病在家,告病也不是真病,不過是和國師軟對抗罷了。」禹春道,「如果說成孤漠代表的是支持國師的軍方勢力,那麼趙大人代表的就是支持國師的文官集團。只是趙大人和成孤漠又不同,趙大人資格老,地位高,當年前國師在時,就很有些倚老賣老,國師接位時,他其實是暗中的反對者,國師站穩腳跟後,將他原本的副相職位撤下,改任吏相,他也很有些耿耿於懷。但他三朝元老,擔任國學大監多年,朝中半數官員多出於他門下,對外又一貫做得兩袖清風品格高潔狀,很得士林和文官們的人望,所以哪怕明知他心思不純人品不佳,在沒有抓到大把柄的情形下,國師也不方便動他,所以……」

禹春咂咂嘴,有句話沒說出來。文武體系是國師的支柱,要是以往,趙士值敢動女王的女官,整了也就整了,正好懲治一下這皮裡陽秋心思不定的老傢伙。但現在軍方成孤漠已經得罪,亢龍軍不穩,再得罪文官派系,國師地位只怕要受影響。

作為宮胤親信,禹春不願國師在這多事之秋再樹敵,好歹要等亢龍軍穩定了再說。

景橫波一聽這個說法,立刻覺得,不該讓禹春等人介入這事。以免宮胤難做。

不過禹春應該也不會讓她一個人去救人。果然她立刻聽見禹春道:「請容我先稟告國師……」

「好啊好啊。」景橫波左顧右盼,隨手一指一處飛簷斗栱的院子,「吏相家是不是在這個院子啊?」

「那是……」禹春正在思考這事兒是先潛行救人還是先稟告國師,隨口答了一句,隨即醒覺,道,「那是和左國師府相連的後牆……啊人呢!」

他瞪著面前空蕩蕩的牆,沮喪地發現女王陛下又跑了。

「一隊人立即回宮稟告主上,」禹春大聲道,「一隊人隨我,拜訪吏相府!」

景橫波身子一閃,已經閃進了目標府邸。

她才不會等禹春慢慢決定,回宮稟告,再等宮胤決定,和老趙要人。雖然宮胤一定會出面,但那麼多折騰下來,黃花菜都涼了。

這種府邸進去了,一分鐘都是危險,紫蕊的清白可耗不起。

吏相既然身份敏感,不能公開得罪,她就去偷偷把人偷出來,再閹了他或者他那個弱雞兒子好了。

身形一閃,她已經立在一座深宅大院裡,眼前草木蔥鬱,亭台樓閣,曲廊流水,紅亭碧波,和所有大戶人家造型一樣。

景橫波進了院子才想起古代宅院的深邃與複雜,在這種院子裡要找一個人談何容易?

自己身處的位置似乎是後院,不遠處有陣陣香氣傳來,似乎附近就有廚房,景橫波躲在一棵樹後,看眼前不時走過三三兩兩的丫鬟,這府裡的丫鬟似乎特別多,她在這站了半刻鐘,走過去的就有十七八個,而且燕瘦環肥,個個姿容不俗。

景橫波暗罵這吏相老色狼,這麼多漂亮丫鬟,居然還想搶紫蕊。

幾個丫鬟從她面前走過,笑聲若銀鈴。

「主子今天竟然想親自下廚,這是怎麼了?難得一個休沐日,不好好歇著,還想操持這女子之事。」

「是啊,他都多少年沒親自下廚過了?也不知道怎麼忽然想起來,說要練練廚藝。」

「也不知道誰有福氣今天吃他的試驗品?」

「姐妹們咱們不妨賭一賭。」

「呵呵算了吧,姑娘們,別在這自說自話了,主子是什麼樣的人你們不知道?你們以為真的有誰能吃到他親手做的東西?奉勸你們一句,少做夢。他就算把盤子遞到你嘴邊,你也不一定真能吃得到,信不信?」

這話一出,眾人都默了默,隨即有人悻悻哼了一聲,之後再無人有興致說話,匆匆而過。

……

景橫波從樹後閃出來,若有所思。

對,吃飯。

吃飯是個重要的事兒,紫蕊也要吃飯的,如果人家想用強,說不定還得下下藥什麼的,狗血言情小說裡都這麼寫的。

今天這家的主人親自下廚,是不是也要討好或者對紫蕊下手?

不管怎樣,廚房是個好地方,鍋碗瓢盆多,隨便操起一個就可以砸人。放倒了這家主人,再叫他把紫蕊交出來不就行了?

景橫波辨認清楚那香氣的方向來源,身子一閃,不見了。

一霎後她站在三間青瓦大屋前,這是這家府邸的廚房了。

院子裡不少人,洗菜摘菜打水,隱約可以看見屋裡也不少人。

廚房裡熱氣騰騰,幾乎看不見人,景橫波乾脆又一閃,進了廚房。

瀰漫的霧氣裡每個人都在低頭做自己的事,無人發現已經有人進來。

裡間傳出奪奪奪的聲音,似乎有人在切菜,聽起來刀工嫻熟。

景橫波走過去,就見裡間廚房只有一個人,背對著她在切蔥。穿一身輕便長袍,個子高大挺秀,寬肩細腰,捲著袖子,露出一雙線條明晰的手臂,腕骨精美手指修潔。手中刀影連綿出一片白色的閃光,力度均勻,動作優美有力。

景橫波忍不住靠著門邊多看了兩眼。

這男人身材真好。

想不到男人在廚房切菜的姿勢也這麼漂亮且……性感。

她有點走神,想著宮胤如果在廚房忙碌,該是什麼樣子?會比他還性感漂亮嗎?還是神仙忽然從天上摔下來,臉著地的模樣?

嗯,應該是後一種。

看著這人健美的背影,背後流水般烏亮的長髮,她忽然覺得,用一盆滿是肉泥的銅盆砸在他頭上的原計畫,似乎有那麼一點殘忍。

要麼旁邊那一盆熱水?

似乎也有那麼一點殘忍。

要麼那邊那把刀……算了吧。

要麼再那邊那個鍋蓋……懷疑自己能不能駕馭得了。

要麼再再那邊那個鼎罐……會不會太響?

天生不忍破壞美麗事物的景橫波,難得下手躊躇。又想這家主人皮相不錯嘛,如果真的喜歡紫蕊,回頭道個歉,說和說和,或許能成就一段良緣也未可知?

正想著,那男子忽然低聲道:「差不多了。」又咕噥一句:「燒了她也吃不到……」

景橫波正想這聲音怎麼有點熟悉,男子已經掀開鍋蓋,一股濃郁香氣撲鼻而來,早上吃得不多的景橫波,頓時聽見自己肚子響亮的「咕嚕」一聲。

糟了!

男子身形一頓,立即回頭。

景橫波再不猶豫,意念抄起離自己最近的一盆熱水,倒!

盆倒下的一瞬間,她看見那男子還沒完全回頭,手臂就已經向後一揮。一股勁風撲來。

更糟!

「嘩啦!」

一盆熱水當頭倒在了她身上。

景橫波欲哭無淚,呆若木雞。

尼瑪那貨反應太快了,人還沒轉掌風就推了過來,把盆推到了她頭上!

此時她萬分慶倖幸好這水沒想像中那麼燙!

一臉一身的水,她一邊退一邊趕緊抹一邊抓起身邊什麼玩意自衛,也沒來得及看清對面是誰。

卻聽見一個聲音,也有點發怔地道:「哎,你還真趕來吃了啊?」

頓了頓,看了看她造型,似乎明白了什麼,聲音裡多了戲謔,「我知道你很感動我為你親自下廚,但似乎也用不著沐浴焚香吧?」

景橫波一聽這聲音,手中菜刀險些落到腳上。

天!殺!的!

竟然是耶律祁。

怎麼會跑到他這裡來了?

景橫波這才想起耶律祁的府邸似乎也在西歌坊,只是她從沒來過,想必耶律的府邸和那位吏相靠著。

「呵呵不好意思走錯門了你好你早對不起再見。」她抹一把臉上的水,轉身就走。

衣領不出意外地被他揪住。

景橫波心中嘆口氣,回身,手一攤,「好吧,自投羅網落在你手裡,要打要殺要剮請便。」

「真的?」耶律祁似乎心情極好,聲音笑意滿滿,「我這裡還差一味美人蒸,把你蒸吃了好不好?」

「肌膚細嫩,香氣撲鼻,應該味道不錯。」景橫波建議,「加點耶律傻叉……哦不沙茶醬就更完美了。」

「何謂耶律沙沙醬?」

「三斤耶律祁腱子肉剁碎拌豆醬三蒸三曬而成。」景橫波嘴上從來不肯吃虧。

身後耶律祁在笑,聲音低沉若有共鳴,似一把音色完美的小提琴奏迴旋之音。他似乎貼得很近,她能感覺到他寬厚的胸膛近乎貼著她的後背,微微顫動,肌膚溫熱。

景橫波吸吸鼻子——哦,能不能不要這樣笑,她是聲控!

「想不到你這麼恨我,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他聲音帶笑,「那就坐下來吃吧。」

耶律祁繞到她面前,將一罐子燉菜端到她面前,香得她要發暈。

「雞湯骨湯打底,放入適量的翠葉名酒,再放入雞鴨羊肉豬肚鴿蛋,以及海外名產海產品十餘種,小火從昨夜就煲起,直到現在方成。」耶律祁笑容也似這一壇好菜般令人發暈,「我很多年沒有做過了,如今試做,還不錯,寶刀未老。」他取過筷籠,示意景橫波挑一雙,自己又隨手選了一雙,先在罈子裡挑了一塊海參吃了,以示無毒的意思。隨即又風度翩翩對景橫波一讓。

景橫波長期減肥吃得少,其實對美食抗拒力很低,看上去很興致盎然地選了一雙筷子。

耶律祁眼神在景橫波身上飄過,笑容更深更玩味——一盆熱水澆頭,將女子的衣裳緊緊裹貼在身上,所謂曲線之美,就在此刻。偏偏這馬虎女人還渾然不覺,隨意地抖著衣裳,一抖便是一道誘惑的波紋,著實賞心悅目。

就沖這一幕,今兒這心血來潮的廚房之行,就沒白來。

景橫波真的覺得很餓了,對耶律祁的顧忌也無法抵抗這壇菜的誘惑,想不到這傢伙出身豪門,居然還是個廚藝高手。

會做飯的男人有魅力啊。

可惜她還要去救人。

「好的謝謝留著我回來吃再見麼麼噠。」她抬腿要閃。

一根手指輕輕地點在她的肩頭,她又跑不掉了。

景橫波嘆口氣,懶得瞄那人討厭的笑容,乾脆操起筷子夾了一塊豬肚入口,陶醉地眯起眼睛,「唔……真不錯!想不想來應聘御廚?」

「我只想做你一個人的廚子。」耶律祁笑得深情款款,景橫波一邊嗯嗯點頭一點下筷如飛,反正一時跑不掉吃飽也好,吃飽也好有力氣救人。

「吃飽點。」耶律祁雙手托著下巴,眼神專注,一副賢惠體貼煮夫模樣,「吃飽點才有力氣救人啊。」

景橫波筷子一停。

「你知道我要做什麼?」

「今天你和夏紫蕊出來買房子,結果房子沒買,卻跑到我這裡來了。」耶律祁懶洋洋地道,「你絕不會自己主動來我這裡,肯定是跑錯了,和我鄰牆的有吏相府和沉鐵質子府,質子為人謹慎,和你也無交集,你不會和他有什麼矛盾。吏相那府裡卻是一團糟,老子好色兒多病,夫人小氣小姨子風騷,動不動整出一攤事來,而你要買的那套房子,似乎正是吏相夫人私下擁有的個人產業。所以我猜,你們在談生意的時候出了岔子,你身邊有人被擄進了吏相府,你去救人跑錯了地方,是不是?」

景橫波眨眨眼睛,用筷子虛點了點他額頭,「有時候真不知道你們這些人腦袋怎麼長的。」

「既然知道我腦子好用,還擔心什麼?」他親暱地一點她額頭,「快吃,吃完我帶你去救人。」

景橫波翻翻白眼——說這麼親熱幹嘛?她和他有交情嗎?

她筷子頂在腦門上,不客氣地撥開他的手指,「別亂動手腳,姐現在是有男盆牛的人。」

「男盆……牛?」耶律祁想了想,似乎有點猜著,輕輕一笑,「男人?宮胤?」

他笑容微斜,幾分諷刺。

「怎麼?」景橫波眼睛比他還斜,「不行?行不行關你毛事?」

「行,怎麼不行。」耶律祁忽然笑開,滿面春風地湊到她耳邊道,「不過,這行不行啊,還真的不關我的事,但絕對關你的事啊。你這麼說,我還真的擔憂呢。」

「耶律祁!」景橫波筷子一拍,柳眉倒豎,「你有點出息好不好?看人家不順眼就攻擊人家下三路最下三濫了!」

「好,好,我下三濫。」耶律祁還是好脾氣地在笑,笑意卻微微生了冷,「你們女人啊,不撞南牆心不死,我何必枉做惡人?終有一日你會知道,到時候可別來找我哭。」

「姐就是被人甩了在九宮大街要飯,也絕不在你面前掉一滴淚。」景橫波惡狠狠撕咬一塊豬肚,想像這是耶律祁的要害部位。

「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正如我期待所有被現實印證的真相。」耶律祁笑得也充滿惡意,「恭喜你,找了一個全天下最光芒萬丈的夫君。」

「你是指他不適合做夫君吧?」景橫波倒不生氣了,慢條斯理在罈子裡找自己喜歡吃的,「他不適合,你適合?耶律祁,你想想你自己,你一輩子說過幾句真話?有過幾次真笑?對幾人有過真心?也許你看宮胤,各種奇怪各種不配為人夫君。可是我告訴你,」她筷子指著耶律祁,像執了一把刀,「他要麼對我不說話,要麼說的不好聽,可說出來的到目前為止都是真的;他很少笑,大部分時候對我冷著臉很討厭,可他第一次對我笑的時候是真心的,是因為我通過了迎駕大典笑的;他不喜歡的人有很多,可以說全天下都是敵人,甚至我現在也不確定他到底喜歡我多少,可是我覺得,哪怕只是一點點,那也是真的。」

耶律祁盯著她,不笑了,眼裡光芒似一簇游移不定的火,幽幽的亮著。

「好比這菜,有點像我們那佛跳牆。」景橫波舉起一塊海參,「你知道你這一鍋菜為什麼這麼香?因為都是雖然不起眼,其實非常真材實料的原料。比如你這海參,上好刺參吧?所以才有這效果。換黃玉參,看起來差不多,甚至還要溜光水滑一些,但滋味就會差很多。這裡面每一樣原料,都是真的,高級的,不含水分雜質精工細選過的原料,所以才有了這一鍋湯菜的好滋味。」她又挖出一塊蹄筋吃了,含著筷子對他笑,「情感,也是這樣。」

耶律祁筷子尖上一塊鮑魚始終沒有下肚,他眼睛盯著鮑魚,目光卻像透過鮑魚看到了將來,「你其實一直都很聰明,對人間事物感知靈敏,只是不輕易展露罷了。今天聽你這麼一席話,倒也算我的運氣。只是人是在變化的,感情也是在變化的。我知道以我的立場,說什麼都是相反的結果。也罷,就祝你這一鍋菜,永遠滋味香濃,百吃不厭吧。」

他一笑,鮑魚滑入唇中,滋味該是鮮美的,不知怎地,卻似嚼臘。

難得聽這嬉笑怒罵的女子說這麼多話,說心裡話,結果聽見這些,是有福,還是受罪?

真?何為真?何為假?心境如風過幡動,誰知道前一刻的起伏,不是真?

計較不得也計較不來,一笑而已。

景橫波也不看他,擱下筷子,正色道:「既然難得我們這麼平平靜靜在廚房吃東西,那麼你也平平靜靜讓我走吧,我確實有要事,也不指望你幫忙,別添亂就可以了。」

耶律祁不答,將罈子收拾起,牽了她的手道:「跟我來。」

景橫波無奈,只得跟他過了幾道曲橋幾條迴廊,一直到一座小樓前。

遠遠的,有幾條人影忽然射過天空,身影很輕,似一團烏雲在快速移動,無人發現。

人影並沒有靠近左國師府,在吏相府的一處隱蔽牆頭停下,遙遙看著左國師府那邊。

人影一開始老老實實坐在牆頭,漸漸便歪的歪倒的倒,摳鼻孔的摳鼻孔,摳腳丫的摳腳丫,打哈欠的打哈欠,只除了一個傢伙,目光灼灼趴在牆頭,盯著左國師府不放鬆。

懶洋洋的話聲傳來。

「我說小七七,你幹嘛整天跟著女王啊,還拖我們跟著,難道我們就沒有事嗎?」

「你們有屁的事兒,誰要你們跟著了?都邊去,擋著我視線了知不知道?還有,叫大師兄!」

「大西轟,」一個傢伙口齒不清地啃著蹄膀,「你打算偷窺到幾時?」

「我這不叫偷窺,叫就近隨身保護我的媳婦。」伊柒換了個方向盯視,「哎,我媳婦兒遇上事怎麼就不召喚我,偏要去找那隻黑蠍子呢?被他拐走了怎麼辦?還有,兩個人孤男寡女的在一起幹嘛?啊,她還對他笑,為什麼她要對他笑?為什麼!」

「因為他比你好看。」

「作為八人組裡最漂亮的那個,我覺得你們這句話完全是在否定你們自己。」

「希望師傅沒有聽見你這句話,否則你今年就得和後山那隻黑瞎子睡一冬天了。」

「哦呵呵呵呵師傅聽不聽見他都會去睡狗熊啦,誰叫他在師傅鏡子上畫痘痘讓師傅以為長痘痘的,哦呵呵呵師傅哭了三個時辰呢,不讓他和熊瞎子面壁三年我就不姓司……哦呵呵呵以為混在帝歌不回家就可以逃掉了嗎……」

「哦呵呵呵我逃出來了你們六個幹嘛也跟著啊?啊?畫痘痘的是我一個嗎?把師傅頭髮故意染白騙他說他老了的是我嗎?弄了個改變臉型的鏡子讓他照的人是我嗎?在他飯裡下生花散想讓他生皮疹的人是我嗎……」

「喂,你們說,他現在會在洞裡哭嗎?」

「哭個屁,頂多覺得有點寂寞,唉,後山那些狗熊虎豹又得倒霉了,又要聽老自戀叨叨他的美了……」

「唉,好失望……」

失望的七個人,快樂的翻著肚皮曬太陽。

……

景橫波一路上不斷逢上美婢,人人見她,都露出奇異之色,但無人敢問也無人敢靠近,都遠遠讓到一邊施禮,景橫波走過的時候想聽聽她們會不會竊竊私語,也沒有聲音。她瞟了耶律祁一眼,心想這傢伙一臉風流相,家裡管得倒嚴,這一堆一堆的美婢,恐怕也就是看著讓人誤會罷了。

小樓前有一泊湖水,不小,草木山石似乎沒有經過特意修整,有種自然的野趣。

小樓名字也簡單,就叫「登高」。

耶律祁也就帶著她登高,道:「帶你先看看帝歌全景,認識認識大臣們的屋子,以後就不會走錯路了。當然,」他一笑,「今天走錯得極好。」

「我覺得不好,」她瞪他,「你磨磨蹭蹭,耽誤我的事!」

「莫急,」他薄唇一撇,「馬上我就帶你去吏相府。」

「那你爬樓幹嘛?難道從樓上跳到吏相府去嗎?」她怒視這不靠譜的傢伙,原以為一番話可以打擊或者說服他放開自己,沒想到這傢伙有時候比宮胤還難纏。

兩人已到樓高處,正面對著底下的西歌坊,景橫波這才發現,耶律祁說得不錯,他這個樓視野絕佳,足可俯瞰大半個帝歌,可以很清晰地看見附近鱗次櫛比屋舍連綿,飛簷上的蹲獸古老蒼青,朱紅琉璃瓦耀開大片大片的日光,似一片赤紅色的湖水。

更重要的是,她發現這一面的位置,緊靠著的湖水很窄,有大半的湖面,竟然在隔壁。因為是湖,沒法以圍牆相隔,卻有一大排的水生杉樹密密長著,船和人都過不去。

也就是說,這裡原本是一個湖,但不知道為什麼,被吏相府和左國師府各佔了一半,大荒這樣的好水不多,兩家都舍不得放棄,都選擇依水而建,將水域包含在自家府邸裡,最後種一排水杉隔著。

金黃色的水杉倒影水中,湖影因此豐富而有層次,一層金一層碧,點綴點點金色的樹葉,美到絢爛。

連景橫波都被吸引,理解兩家為什麼共用一湖。

「你剛才說對了,」耶律祁的聲音忽然響在她耳邊,很近,氣息輕輕吹著她耳廓,很癢,「我就是打算跳下去……你記得去底下找我啊,我的小妾……」

「啊?」景橫波還沒反應過來。

「唰」一下,耶律祁一個躍身,身姿在空中劃過一道流暢的弧度,景橫波目瞪口呆地順著那條弧度,眼看他越過了自己那一道窄窄的湖面,越過那排高聳的水杉,砰一聲落入了對面吏相家的湖水中!

幾乎立刻,底下對面的聲響便炸了開來。

「左國師大人練功又不小心跳過來啦!」聽起來似是個女聲,聽起來很興奮,聽起來,好像耶律祁這麼跳水誤過界已經不是第一次。

景橫波呆呆抹一把臉。

「這樣也可以?」

……

靜室內白衣人影靜靜打坐,整座大殿內淡白氣息繚繞,卻不如平時舒緩有序,顯得浮沉不定,微帶焦躁。

一片寂靜中,白衣人身形猛然向前一傾,噗一聲輕響,白石地面濺開點點猩紅,淒豔如殘梅。

他微微俯著身子,似乎在看自己噴出的血,似乎在想心事,又似乎被某些事實給驚住。

半晌他發出一聲低低的喟嘆。

「到底還是……壓不住啊……」

手指支著榻沿,他慢慢坐直,手背連同指甲都雪白無血色,只在冰貝一般的指甲底,忽然出現幾點淡淡的紅斑。

大殿上方霧氣繚繞更急。

他微微垂頭,神態難得的虛弱。

忽然身邊金絲微振,他抬手一按,前方大殿門戶緩緩現出一道口子,露出來報者的臉。

這是上次出事後進行的改良,以便掌控外頭事態。

「國師,禮儀女官夏紫蕊被擄於吏相府。」

他微微皺眉,疲倦地揮手,「拿我的帖子去要人。」

「是。」

他揮在半空的手忽然頓住,「夏女官和女王在一起?」

「是。」

他霍然起身。

「備車轎,去吏相府!」

……

景橫波在樓上發了一陣呆,一轉身就發現身後有靜室,室內有各式衣服,大部分是耶律祁的,還有一些女裝。很多很新。

不知何時一個有年紀的婦人已經站在她身後,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她,道:「姑娘,國師吩咐奴婢來伺候姑娘,等會姑娘請隨奴婢去吏相府,說什麼做什麼,還請姑娘配合。」

景橫波點點頭,對於耶律祁什麼時候安排了這麼一個人幫自己,一點也不意外,這種身份的政客,如果沒有幾個神秘萬事通的屬下,簡直對不住他們的身家。

「請姑娘換衣服。」

景橫波在捧上來的新衣服裡隨便選了一套換了,婦人很靈巧地給她挽了個婦人髮型,景橫波後知後覺地發現——啊?姐真的去扮演耶律祁小妾去隔壁接人了?

雖然有點不願,想了想還是覺得,這是個好辦法,可以堂堂正正進吏相後院接人,不動聲色找到紫蕊把人帶走,避免了和吏相的衝突,她不怕和吏相衝突,卻不願在這時候和宮胤手下骨幹再起衝突,給他雪上加霜。

衣服有點短,然後胸部有點緊,她比量著這身材,忽然想,這不會是照著緋羅身材做的吧?

嘖嘖這麼小胸。

她惡意且滿足地笑了笑。

婦人取過一疊耶律祁的衣物,用托盤託了,遞給她。

景橫波不接:「為什麼要我捧?」

「您的身份是國師新納的小妾,這種時候正是您獻慇勤的時候,您親自捧著才更符合您的心態和身份。」

「我覺得小妾過於低賤。」景女王對身份斤斤計較。

「國師未娶,全帝歌皆知,當然您願意公開宣稱是國師的正妻也可以,奴婢想國師一定很樂意,想來奴婢接下來就要為國師準備三書六禮了。」

景橫波只好乖乖接過托盤,暗恨耶律祁的屬下果然也都不是好東西。

她故意走慢一步,翻了翻耶律祁的衣裳,在路過某道牆時擦了一手灰,用他柔軟的褻衣擦手。又把犢鼻褲翻到最上面,亮堂堂地放著。

中年婦人看見了也不管,反正只要她好意思,主子就無所謂。

在樓邊又有兩個丫鬟跟了上來,和那些燕瘦環肥的美婢不同,這兩個丫鬟面容平常,十分沉默,想必是暗衛之流。

……

遠處圍牆上幾個人影坐起身來。

「到隔壁去玩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