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下肚,景橫波原本如白玉一般的肌膚,忽然便染一抹酡紅,那般的紅非任何胭脂可以比擬,自烏黑的鬢邊悄然浸染,似霞彩自黎明白色天幕盡處悄然而生,剎那驚豔人們視野。而她的眸子,忽然便盈了一層水光,清潤粼粼,顧盼間魅色亦俏生,一眼瞧去令人心中一暈,似被那般瀲灩秋波淹沒。
宮胤一眼之下,眉頭一皺,眼光下意識向鐵星澤一飄。
鐵星澤一眼失態,立即醒覺,微笑轉頭起身,將壺遞給蒙虎,道:「這酒太烈,勞煩大統領,給兌點普通酒罷。」
蒙虎微笑接過,絲毫不介意鐵星澤拿他使喚——他現在只有感激的,還是鐵世子知情識趣,曉得什麼是禁忌,只要他肯不看女王,便是要他跑十趟腿都樂意。
宮胤收回目光,輕輕按住景橫波的手,「不能喝就不要喝。」
景橫波只是不適應那酒的烈,短暫一暈,隨即恢復正常,此刻臉上光彩熠熠,一把反握住他的手,笑道:「不!好爽!還要!」
宮胤垂下眼,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她寶光流動的興奮的眼神,想著她到底知不知道最後兩個字很惹人誤會?
「酒令,對了還有酒令我還沒說。」景橫波掠鬢一笑,背負雙手踱幾步,清清嗓子,「聽好了啊,絕對牛逼——宮胤搶湯,盛半碗,剩半碗。」
「噗。」鐵星澤半口酒噴出。
「咳咳……」宮胤一口酒嗆了。
景橫波得意洋洋,「怎麼樣?妙不妙?」
「妙極。」鐵星澤鼓掌大笑。宮胤那臉色,似乎依稀又是那日側門搶湯模樣。景橫波很擔心他會不會一氣把面前一壺酒一口給幹了。
遠處蒙虎忍不住微笑,目光不忍移開。
紅楓翠葉,白毯如雪,一色爛漫秋葉之下,是人間最為美麗和聰慧的年輕男女,他們心若琉璃,顏若春花,胸有璇璣,言藏錦繡。更有彼此之間相通的心意和溫暖,眼眸中倒映彼此笑顏,斟酒的衣袖款款拂過這一年最溫柔的金色秋風。
時光在此刻如此美好,恨不能一霎停留成永恆。
景橫波發現這個遊戲如果玩下去,她必定要失敗,眼珠一轉,提議,「這個不好玩,我們來玩真心話大冒險!」
「什麼是真心話大冒險?」鐵星澤似乎也有了幾分醉意,散開了衣帶,執杯的手懶懶擱在膝頭,端凝莊重氣質裡便多幾分疏狂風流,卻又不顯無禮。
「勺子指到誰,誰就喝一杯,自己選擇真心話還是大冒險。如果是真心話,那麼必須回答別人的問題,還必須答真話。如果選大冒險,那就要做到對方要求的一件事。」
「聽起來很有意思。」鐵星澤端杯笑。
宮胤抬起臉,烏黑的眼珠子清凌凌如水底黑石,簡短地道:「好。」
勺子這回指向了鐵星澤。
鐵星澤笑得爽朗,「真心話好了,事無不可對人言。」
景橫波瞅著他,想問問他未婚妻是誰,舊婚約又是怎麼回事,忽然想起這麼問大神祇怕又要不爽,以後偷偷問好了。
她的興趣在宮胤,不在鐵星澤,隨便問問好了。
「一生中最難忘的事是什麼?」她撐著下巴,笑吟吟問他。
鐵星澤轉著酒杯的手一頓,這一刻只有酒液記取了他的神情,隨即他抬起頭來,笑道:「有一年在皇城看煙火,燦爛壯觀永不忘。」
「一場煙火至於麼?」景橫波撇撇嘴,「最想做的事是什麼?」
「讓我娘過上她想要的生活。」鐵星澤答得慎重。
景橫波想他娘不是沉鐵部的王妃?最差也是個夫人,怎麼說得好像境遇不佳一樣。
倒是宮胤點點頭,沉默和他碰了一杯,似乎知道些什麼。
景橫波最討厭男人們心有靈犀而她一無所知的狀況了!雖然基情滿滿趕腳,但如果其中一個是她男盆牛那就不好了!
「最恨的人是誰?」她立即緊追一個問題。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鐵星澤轉著酒杯,悠悠道。
景橫波一怔。
鐵星澤抬頭看著宮胤微笑,「四歲遇見他,倒霉至今。第一次見面就害我落水,第二次見面我陪他掉崖,之後小傷小難不計其數,好容易擺脫他回了王城,沒幾年又因為他,應召以質子身份羈留帝歌,我遇上他啊,」他笑笑,舉杯一飲而盡,「倒了大黴咯。」
宮胤抬眼看他,難得語氣飽含歉意,「其實你可以不作為質子來帝歌的,按說不該是你。」
「總得有人來。」鐵星澤隨意一笑。
「如果不是你第一個主動應召,我的質子計畫沒那麼容易完成。」宮胤給他斟一杯酒,對他一照,「謝了!」
「這杯酒我喝得!」鐵星澤並不謙虛,兩人酒杯一碰,各自一飲而盡。
景橫波羨慕又嫉妒地咂咂嘴——男人之間歷經考驗的友情哦,有時候真讓人心懷激盪。
「還有問題……」她強勢插入。
「真心話是這麼沒完沒了問下去?」宮胤忽然道,「為什麼我感覺,應該只有一個問題?否則選真心話的豈不吃虧?」
景橫波「呃」地一聲,真心話確實只有一個問題,只是她吃定古人不懂規則罷了,誰知道宮胤這傢伙太厲害,這也能猜到。
她只好遺憾地放過了鐵星澤。
勺子轉起,景橫波對鐵星澤眨眨眼。
鐵星澤果然是個知情識趣的妙人,立即充分領會吃透了女王陛下的指示精神,手指在桌上輕輕一按。
勺柄眼看著轉向宮胤的方向。
景橫波摩拳擦掌,興奮等待。
宮胤瞟她一眼,手輕輕落在壺身上。
已經快要慢慢停下的勺柄忽然又飛快轉動起來。
景橫波傻眼,扯住他手臂大叫:「不行,作弊!你作弊!」
「以己之道還施彼身。」宮胤不為所動。
「你就不讓著我!你就不讓著我!」景橫波看著那居然越轉越快,瘋狂亂指的勺柄,抓狂地撼他。
宮胤唇角微微一勾,上身筆直,紋絲不動,鐵星澤不說話,笑吟吟地看著。
勺子瘋狂猛轉一陣,在景橫波幾乎以為必然指向鐵星澤或者她之後,忽然猛地一頓,毫無預兆地停下。
正正指著宮胤。
正在亂嚷的景橫波猛一停,瞪大了眼睛。
男人們都露出淡淡笑意。
所謂寵溺,如是也。
「啊你耍我。」景橫波懊惱地咕噥一聲,捏了他肘彎一把,「我一定要問你個狠的。」
宮胤端起杯,道:「你怎麼知道我會選真心話?」
景橫波笑得狡黠,「選大冒險?好啊,那你就選吧!」
宮胤抬眼看了看她,決定還是不要選大冒險好了。
如果她提出要他在這林子裡跳舞怎麼辦?
「真心話。」他道,「只許一個問題。」
景橫波撇撇嘴,「難搞的人就是不好玩,好吧……告訴我,你會怎樣愛一個女子?」
宮胤手一頓。
正含笑偏頭看風景的鐵星澤轉頭。
不遠處蒙虎忽然繃緊了肩膀,呼吸放輕。
只有景橫波,依舊笑吟吟地,輕鬆地等著答案。
聽不到內斂的傢伙大膽表白,換個方式也行啊。
楓葉在斑駁日光裡瑟瑟,在人的臉頰上投射淡紅的楓影,景橫波眼眸裡卻有比紅楓更火熱的東西,灼灼閃亮,似要在下一瞬間燃著。
宮胤卻垂下眼,似乎對著酒液出神。
景橫波此時倒有耐心,並不催,但下意識就端起酒杯,左一杯右一杯地喝。
良久終於聽見宮胤說話,很慢,很輕,卻令人覺得一字字在心間淬煉過,有力而慎重。
「我若愛一個人,並不以她的愛恨為唯一依歸。」
景橫波愕然抬頭。
「我若愛她,也並不求一生一世一雙人。」
景橫波瞪大眼睛。
「我只願她在這世道安好,平靜或者轟轟烈烈生存。如果這世上只剩下一條路可以供她一人行走,我會選擇送她走上。如果那條路需要以所有人屍首來墊,可以從我開始。」
「說愛情,為毛說得這麼血淋淋殺氣騰騰……」景橫波打個冷戰,有點失望地道,「如果對方根本不需要走那樣的路呢?」
宮胤淡淡道:「只要我認為需要,那就需要。」
「沙豬!」景橫波喃喃一聲,抱住了肩膀。
這個答案,也不能說失望,仔細咀嚼,自有一份震撼狠絕在,字裡行間的堅執和凜然,讓人只覺得光輝堅定,令人無所逃避。
可是她害怕這樣的決絕。
她懶散,嚮往簡單和閒適,便縱偶有雄心,也只期待和喜歡的人並肩去摘天上星月。
若不能一生一世一雙人,獨坐王位又有何樂趣?玉照宮黃金琉璃座扶手左右不靠,往哪個方向靠近,都觸不及溫暖的臂彎。
「高冷帝就是這樣啊……」她喃喃,「什麼事到你這裡,就特別認真嚴肅,你就不能放鬆一些嗎?說我會陪她吃飯陪她玩和她一起組建家庭一生忠於她生三四個寶寶白頭偕老這樣不是很好嗎?」
宮胤看她一眼。
「倒退十年,或許我可以說這麼傻的話。」
景橫波嘆口氣,想了想,似乎自己想通了,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我覺得呢,」她笑笑,偏頭看他,「別那樣。她未必就是你以為的弱者,女人能頂半邊天喲,有時候你放手,她或許比你想像得更堅強有力。所以千萬別輕易說拿屍首來墊,或許她自己就能開闢一條路,或許她只願和相愛的人普通過一生,或許在她看來,失去你才是最不想看見的。為所愛的人珍惜自己,才是每個相愛的人應該做的。」
宮胤注視著她,目光柔和,濃豔秋景在他熠熠眉宇間似要淡去。
「是的。」他道。
風捲了零落的紅葉,從烏髮間飛去,韶華豔極,酒濃花香,卻不抵這一刻相視的目光情意深深。
鐵星澤向後靠了靠,喃喃道:「覺得自己甚多餘……」
景橫波「噗嗤」一聲笑出來,忽覺心境奇異,似有無限情緒將要噴薄而出,想要大喝大唱。
她伸手轉盤子,「繼續繼續!」
兩個男人似乎都在出神,這回沒作弊,勺柄停在了景橫波面前。
「哈哈哈哈。」她迫不及待地喝完杯中酒,目光發亮,高聲宣佈,「大冒險!」
宮胤立即阻止,「真心話!」
「大冒險!」
「真心話!」
「大冒險!」景橫波強起來就是一頭趕著不走打著倒退的驢,「你再和我搗亂,我就跳草裙舞!」
宮胤想像了一下草裙舞,看了看鐵星澤,閉嘴低頭喝酒。
景橫波滿意了,笑哈哈地看兩個男人,「大冒險,你們可以要求我做一件事。可以選難度高的,我做到了之後,就可以要求你們中一個做一件事。」
她擅自改了規則,反正兩隻古人又不知道。
鐵星澤笑著攤攤手,「微臣可沒資格要求女王做什麼,還是偏勞國師吧。」
宮胤酒杯一停,看了景橫波一眼,似在斟酌。
景橫波笑吟吟對他嘟嘴,指著自己翹起的紅唇。
你可以要求當眾獻吻哦,姐會遵守規則哦,過了這村就沒那店哦。
宮胤頰上掠過一抹薄紅,轉開眼光。
「縫一件可以穿的衣裳。」他道。
「啊?」景橫波一傻。
好狠!
她已經做好準備跳舞啊唱歌啊什麼的,反正大神絕對不會出什麼讓她隨便找個男人搭訕獻吻之類的事,或者她猜大神會要她當面表白,對此她也舉雙手雙腳贊同,她連在哪表白的地點就選好了,就在前面盛華池蓮塘上的月溝橋最上面,對整個玉照宮大喊!
結果他老人家來句這個!
「這個這個……」她眼睛發直,「一時半刻做不好怎麼辦?」
「那就先欠著。」宮胤唇角淡淡笑意,似乎很愉悅,「你只需告訴我你能不能做到便成。」
「能!」景橫波發狠——男盆牛要愛心內衣了!戳漏了手指也要做到!不就縫個內褲嘛!
哎可惜穿越時箱子裡沒能塞下縫紉機,或者沒能把小蛋糕帶來,小蛋糕好像會打手套……
她答得爽快,宮胤神情也頗滿意——嗯,終於可以讓她收收心學學女紅了,嗯,她做的第一件袍子想必很難看,不過還是要穿的,就晚上穿穿好了……
兩人各自算盤打好,臉色一整。
「這個先欠著,再來再來。」景橫波積極地轉著盤子。
兩個男人都瞪著她,龍山冰釀極烈,一般人半壺頂天,此時兩人都已經微醺,怎麼這個女人還精神奕奕,除了臉稍稍紅了點,沒什麼變化?
真正千杯不醉的海量?
宮胤開始有點後悔提議喝酒了……
「不對,」景橫波忽然一拍腦袋,恍然道,「我差點忘了,剛才我說,只要我過了大冒險,我就可以要求你們各自做一件事。」
不等兩人同意,她氣壯山河地一指鐵星澤,「我要求你,立即迴避!」
鐵星澤哈哈一笑,趕緊端起酒壺一口喝盡,順手又將旁邊一壺備用的抄進懷中,才站起身,道:「微臣遵旨!」轉身就走,極為瀟灑乾脆。
宮胤半仰著頭,看看鐵星澤再看看景橫波,眼神頗複雜,不知道是期待還是緊張。
一邊的護衛們也齊齊繃著肩膀,期待又緊張地斜瞟著這邊——誰知道不按常理出牌的女王下一步會做什麼?更不知道好像已經有了酒的女王會幹到什麼程度,不會當眾白日……那個……吧?
「星澤,」宮胤忽然道,「那件事,拜託了。」
鐵星澤轉身,一笑躬身,「不敢有負國師所托。」
宮胤凝視著他,慢慢道:「你在帝歌多年,熟悉帝歌道路建築,女王閒居宮中,有時候也想出去疏散疏散,你知道我忙,你若有閒,多陪著陛下吧。」
景橫波霍然抬頭——啥米?她耳朵出問題了吧?
鐵星澤似乎也怔了怔,沒想到宮胤居然有這句,但也沒有什麼興奮之色,反而皺起眉頭,「陛下出行,安危何等重要……」
「所以,」宮胤截斷了他的話,「她若出宮,她的安危,便拜託你了!」
鐵星澤苦笑一聲,摸摸鼻子,只得再次躬身,「是。」
宮胤又看他一眼,道:「你有醉意了。這酒後勁極大,你今晚還是留在我這裡。」
鐵星澤也不推辭,晃晃酒壺,道:「也好,我真覺得走不動了……」
景橫波看他背影離去,眼睛發直,喃喃道:「醋罈子今天變味了……?」
身後「噹」地一聲,酒杯擱下的聲音,宮胤的聲音聽不出喜怒,「陛下喝盡興了?那恕臣還有要事,不陪了。」
「啊別!你還欠我一個大冒險!」景橫波一回頭看見他真的起身要走,趕緊躥過去,撲在他背上,「我要你背我,順靜庭走一圈!」
宮胤渾身一僵。
那麼突如其來地,她撲上來。
幾乎瞬間,他便感覺到背上的溫暖和柔軟,感覺到她軀體的輕靈和噴薄,感覺到她的呼吸,微帶清甜的酒氣和女子天生的魅香,從脖頸之後拂過,越過耳邊鬢髮,忽然就亂了這天地人間。
他身子微微前傾,竟然就不敢動了。
整個靜庭的侍衛,在景橫波撲過去那一瞬間,都下意識去握武器,然而下一刻趕緊縮手,想轉身不敢轉身,想動不敢動,看見國師那古怪姿態,想笑,更加不敢。
景橫波才不管有多少人看見,眯著雙眼,雙手環抱住他的脖子,用鼻音嗯嗯說話,「快點……快點……再不走,我就要求你背我繞玉照宮走一圈……或者背我繞帝歌走一圈……累死你……」
宮胤僵了一會兒,慢慢站直身體,雙手向後,慢慢托住她腿彎。景橫波立即舒服地將臉靠在他背上。
他對上蒙虎微帶擔憂的目光,輕輕搖頭,蒙虎打了個手勢,靜庭的侍衛立即散開。
宮胤從容地背著景橫波,順著鵝卵石的小道一路走。景橫波在他背上格格笑,「嘎嘎嘎當初在林子裡你逼著我背你,現在三十年風水輪流轉,這仇我可報回來了!」
宮胤偏頭看她一眼,唇角微微一彎——所謂心有靈犀是否如此?此刻他想的也是當初密林她背他那一路。
雖然當時被背得並不輕鬆,還要以真氣支持她,不過到如今,也該還了。
頭一轉,一擦,她正好俯下臉來想說話,剎那兩唇閃電般一觸而過。
他被那沁涼的柔軟驚得一顫,腳步一停。
她卻絲毫未覺,不住格格低笑,呼吸間淡淡酒氣和魅惑芳香交織,化為另一種奇異的氣息,神秘而低徊,似要喚醒所有人內心深處潛藏的渴望。
他這才恍然,原來她還是微醉了,先前偷喝的時候太快的緣故。
「嗯嗯宮胤……你身上好香……」她低低道,唇無意間不斷擦過他的頸項,「但是也好冷……」
他停了停,微微偏頭讓開她的唇,不是不貪戀她的香氣,而是怕自己經不住這樣的撩撥。
有意勾引尚可抵禦,無意撩撥最是銷魂。
他停下來的時候,身周起了淡淡霧氣,一絲絲寒氣自動散去,體溫自動回升。
這讓他臉色稍稍一白。
她似乎感覺並沒退化,很快感受到了他的溫暖,一邊舒服地蹭了蹭,一邊喃喃道:「你是不是運功了?不用啦……習慣就好了,我說我要焐熱你的……讓我焐熱你就好了……」
他唇角微微一勾。
誰說她放縱風流,遊戲人間?
他從來只看見她的細膩和敏銳,似一面光可鑑人的鏡,映射萬象,照亮每寸陰影遮沒的空間。
步子悠悠緩緩,順著靜庭的鵝卵石小路。
過攬勝閣、飛闌亭、萃華樓、冶春湖……靜庭此刻無聲,只將他的足跡留駐。
景橫波趴在他肩上,覺得從他肩後看出去的靜庭此刻最美,她詫異以往為何沒有發現靜庭竟然這般美,翠樹紅葉,碧湖白橋,白牆靛瓦,紅曲扶欄,所有的爛漫色彩,在湛藍的高天背景上凝化,化一副盛世宮廷行圖。
「那邊那邊!」她忽然興奮起來,在他背上踢騰。
前方是冶春湖,湖上有九孔長橋,一色彎弧凌空過,倒影相連如九輪月。
宮胤既然背了她,自然不願違拗她的意思,緩步上橋,景橫波眼看步伐步步升高,似要走進前方那一片藍天中去,胸中忽有豪情升起。
她想要的大冒險還沒有完成!
宮胤那個死悶騷一輩子都不敢要她大冒險!
可這樣的機會能有幾回,她想做就要做,想說,就勇敢說!
宮胤忽然停住,此刻,在橋的最高處。
風在此處激越,將兩人長髮拂亂,糾纏一起。
景橫波揮開宮胤被風吹起撲滿她臉的長髮,張開雙臂。
「小心!」宮胤靠著橋邊,沒想到她忽然張開手,急忙要去扶。
「宮胤!我喜歡你!」
景橫波一聲大喊,剎那傳遍整個靜庭。
一瞬間靜庭徹底無聲。
風也似停,水也似靜,人在原地佇立,抬頭愕然相望。
宮胤抬起的手,停在半空,臉色忽然一白,越發顯得眸子烏黑如深淵。
那般深淵底,卻似有星芒爆閃,剎那直衝雲霄,射裂長天!
他霍然回首。
景橫波格格大笑,又一聲大喊似要震破宮胤耳膜。
「宮胤!我早就喜歡你了!很喜歡很喜歡!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讓全世界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讓全世界知道我喜歡你!」
她笑著一指居高臨下的長橋。
「在這橋上,我看得見整個玉照宮,整個帝歌!你們看見我沒有?看見我說喜歡他沒有?人會老會死,時間會走會過去,可是土地不腐、流水不腐、橋石不腐、樹木不腐!今天我說的話,山川河流,土地樹木,天地日月,皇天后土,你們作證!」
風忽然烈了,嘩啦一聲捲走她的束髮帶,她乾脆揚起頭,讓自己的長髮似旗幟一般在橋頂飛揚。
橋下遠遠,蒙虎等人昂頭遙望,眼神震撼而複雜。
隔鄰的翠姐停下正在洗衣的手,揚頭向這邊看來。
擁雪從廚房探出頭來,注視這方向的眼瞳烏黑。
靜筠慢慢從屋內走出,扶著門框遙望,許是悶在屋裡久了,臉色越發蒼白如雪。
護衛中年輕的女子們,眼底泛起細碎的淚光,不知是欣喜還是惆悵,是佩服還是羨慕。
有一種勇敢自由,超越時代,永無替代。
宮胤半轉著頭,一直緊緊盯著她的臉,她臉色微微漲紅,眼眸閃亮,雖奔放,無輕狂。
最起碼此刻,他知她每個字出於肺腑,真摯不染。
胸中有浪潮拍岸,漫過心上九孔長橋。雖聽見肺腑深處冰雪蔓延再咯吱碎裂之聲,然而他終覺聆聽此刻縱死而無悔。
這一刻不知是歡喜還是痛苦,是碎裂還是完整,浪潮如火,越過冰雪高牆,沖刷著經脈血液,他的掌心現出淡淡血點,身子微微一晃。
正在這時,景橫波以一個大力的揮手動作,作為她今天向青天白日昭告心情的結束語。
「宮胤我中意你,我要和你在一起,我還要——啊呀!」
動作過大,她身子忽然一歪,向橋下栽去。
宮胤急忙伸手,一瞬間指尖忽覆一層冰晶,轉眼又碎。他動作一僵,和景橫波的手臂失之交臂。
景橫波已經墜落下橋,驚呼聲裡,宮胤向前一撲。
「噗通。」
兩人相擁著墜入橋下水中。
……
靜庭今兒被震得靜了又靜。
連蒙虎都被這突然一幕驚得眼珠子都大了一圈——用手指想也想不到,女王掉橋了,更想不到的是,國師居然沒能救住她,一起掉了。
愣了足足有一瞬,蒙虎才反應過來,急忙奔過去,「快打撈!」
「嘩啦。」一聲,河水水面冒出景橫波的腦袋來,猶自格格格在笑,「涼快!爽!」又用手撥弄水面,詫然道:「咦,怎麼忽然出現好多碎冰?」
她撥撥頭髮,在河面上左顧右盼一會,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
酒勁上頭,她遲鈍地想了想,霍然睜大眼睛。
宮胤!
宮胤人呢?
景橫波慌亂地四面一望,不寬的湖面上毫無人影,只有一些碎冰上下浮沉。
我勒個去,還在湖底?
景橫波嘩啦一聲又紮了下去,動作太快太激烈,以至於剛趕到湖邊的蒙虎,很擔憂她一下子把腦袋扎破了。
片刻,又是「嘩啦」一響,這回出來的是宮胤,臉色如霜似雪,手裡托著臉色發白的景橫波。
他起身掠上岸來,人還沒出水,已經一連聲道:「備衣裳火爐,薑湯熱茶!」
「主上,陛下要不要緊……」蒙虎迎上,給渾身濕淋淋的宮胤披上大氅。宮胤順手取下,包裹在景橫波身上。
「她下水救人太急,抽筋了!」
……
半刻鐘後,整個靜庭的人,包括隔壁女王宮室的人,都團團亂轉起來。
女王醉了。
按說醉了被水一泡應該清醒些,偏偏女王什麼都和正常人反著來,她一抽筋,把自己給抽醉了。
一刻鐘後,靜庭的人都被打了。
侍女給她換衣服,被打了。
「要宮胤來!」她說。
侍女給她喝薑湯,她噗地噴了人家一臉。
「難喝!叫宮胤喂我!」
侍女端盆來給她洗澡,她抱住個澡盆大喊,「宮胤你個棺材臉死面癱高冷帝萬年冰山!你怎麼總這麼硬邦邦地呀,你就不能軟和一些嗎?哎你腰真粗,姐不能一手掌握呀怎麼辦吶!」
她仰天長號:「怎麼這麼硬啊!」
她「噗通」一聲自己跳入澡桶中,嘩啦啦拍打得屋子裡到處都是水花,一邊拍一邊嚷:「熱起來!熱起來!我要你熱起來!」
過一會兒她一頭紮入水底,好一會兒不冒頭,侍女和翠姐她們生怕她在澡桶裡淹死,都趕緊去拽她,結果她嘩啦一聲又躥出來,指著虛空激越地大吼:「尼瑪你們都欺負他!都欺負他!可不要撞在老娘手上!不然叫你們下輩子都別想做男人!」
翠姐擁雪目瞪口呆地看著發酒瘋的景橫波,呆呆抹一把滿臉被濺的水。
……
宮胤就站在她寢宮的門外,沒換衣服,披了件披風,濕淋淋的烏髮貼在臉上,聽她又跳又叫又吐槽。
一開始他皺眉,再然後他無奈,對某人滿口滿聲的「宮胤來伺候」,當做沒聽見。
這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他實在不方便就這麼進去。
聽到最後一句他卻微微一顫,嘴唇輕輕一抿。
他腳步剛剛下意識地一動,忽然聽見身後女子聲音,怯怯地道:「國師,您沒換衣裳,又站在風地裡,小心著涼……」
他微微偏頭,就看見一朵小白花般的靜筠,素衣烏髻,清水臉蛋,姿態楚楚地捧著一碗薑湯,站在他側後方。
她如此嬌弱,站立姿態都在輕輕搖擺,比醉酒的景橫波還令人發暈。
迎著宮胤目光,她將薑湯遞上。
……
喝醉酒的人就是神奇。
屋子裡跳大神的景橫波,不知怎的忽然耳聰目明,忽神秘兮兮地道:「外頭有女人聲音!」話音未落,已經從澡桶裡爬出來,濕淋淋奔到窗邊。
「哎哎你小心受涼……」翠姐擁雪和紫蕊哭笑不得地追著。
……
薑湯遞到面前,還是滾熱的。
靜筠仰起的目光,也隱藏著微微的灼熱和關切。
宮胤的目光,卻從薑湯上飄了過去,飄過她的臉龐,落於虛無的一點。
「本座以為,」再開口時他聲音若有寒氣,「作為陛下的侍從,你的薑湯,應該首先端給她。」
血色瞬間從靜筠本就發白的臉上褪去。
宮胤已經轉過頭,另接了蒙虎恰在此時送上來的薑湯。
靜筠捧著薑湯的手在微微發抖,那一碗薑湯此刻在手中便如千鈞,捧不得摔不得,壓著她似要陷進地裡去。
她僵硬地立著,宮胤也不理她,喝了幾口薑湯,半轉身,「嗯?」
他斜飛的眼角眸子深黑,光芒冷而凜冽,她禁不住打個寒戰,急忙低頭。
「是奴婢失禮……」她將聲音咬在齒縫裡,堅持著一字字吐准,「奴婢這就將薑湯送給陛下。」
她快步走開,步子卻有些踉蹌,頭暈目眩裡辨識方向不清,竟然走到了窗前。
景橫波一直扒著窗縫瞧熱鬧,忽然便叫住了她。
「靜筠。」
靜筠一顫,抬起頭來,這才發現景橫波就在窗邊,她臉色更白,勉強笑著將那一碗燙手的薑湯舉起。
「大波,我給你送薑湯……」
景橫波頭抵著窗櫺,將窗子頂開,搖搖頭道:「靜筠呀……你是不是喜歡宮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