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相見

景橫波閃身出井,四面看看,地上一片狼藉,厚厚的灰塵上到處是橫七豎八的腳印,還有斷落的武器和箭矢,看樣子伊柒在這裡和襄國的護衛有過一場戰鬥。

不過地上好像沒什麼血,她稍稍放了心,覺得逗比師兄弟中,伊柒越發靠譜了,想必是和自己一起呆久了的原因。

她從先前呆過的正殿裡找出自己的衣服穿好,把藥吃了。感受了一下,體內並沒有武俠小說常說的一顆神丹打通任督二脈,從此天下第一的酷炫狂霸感,也沒有所謂湧動的氣流啊,忽然牛逼的內力啊之類的高大上玩意,相反,體內還是有點燥,有點熱,並不是很舒服,好在突然發作的毒是被壓下去了,也不知道這丹藥和自己的毒,到底是相沖還是相濟的。

不過無論如何不後悔吃這藥,就看吃完這藥那一刻的狂霸效果,如果真給那太監吃了,現在倒霉的就是她了。

回頭得找戚逸問問,排除後遺症。

她想了想,決定還是不出宮,在整個鬧宮過程中,其實並沒她什麼事,雍希正想要處置她也只是私下行為,現在被和婉知道了,她在宮中反而能獲得和婉保護。

也不知道耶律祁和天棄現在鬧得怎樣了。

她並不熟悉襄王宮,但七八個瞬移下來,也就找到了和婉的寢宮,看樣子已經鬧過一陣,道路上花草折斷,宮殿裡燈火通明,和婉披著寢衣依門而望,臉上驚嚇和怒氣未休,看到景橫波出現,鬆了一口氣,握住她的手道:「到底怎麼回事?怎麼我睡了一覺就被挾持了,再一眨眼你也不見了?」

「你那個二十四孝未婚夫呢?」景橫波東張西望,怕雍希正忽然躥出來。

「誰知道他去哪了!」和婉沒好氣地道,「他和幾個挾持我的人大打出手,一路翻翻滾滾打出宮了,還有你那個未婚夫,也從黑屋子裡躥出來,鬧了半個宮廷,把我父王氣得要命,要不是我謊言遮掩著,今晚誰都別想安生。」

「誰叫你搶人的,寧可搶黑瞎子也不能搶伊柒。」景橫波隨口答,微微放下心。看樣子那幾隻都沒事,也許都還潛伏在這宮中,以他們的本事,安全沒有問題。

「今晚到底怎麼回事,還讓不讓我明天起床啊……」和婉一邊拉著她的手向裡走,一邊打著呵欠。

「你那二十四孝未婚夫,這大冷天氣,在你屋頂上給你守夜,他認為我居心叵測,想要把我宰了。」景橫波笑一聲,「我說和婉,你這未婚夫,其實真的對你算得上情根深種,相比那個什麼都不敢做,你這裡鬧翻天頭都不敢冒的紀一凡,我覺得好了一百倍,你真的不考慮?」

和婉立即甩掉了她的手。

「原以為你是個特別的,原來你也只會說這些俗話。」她柳眉倒豎,「對我好一萬倍又怎麼樣?我都不喜歡。我來這世上一遭,如果都不能和我喜歡的人在一起,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真是天真的孩子。」景橫波咕噥,「這世上有多少人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咱那世道,連想選個喜歡的專業都做不到。更別說大活人。遇上一個喜歡你的人就嫁了吧,小心你喜歡的那個,甩了你。」

「你嘰裡咕嚕地在說什麼?」

「我說,你說的太對了,人這輩子,一定要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哪怕為此粉身碎骨,眾叛親離,也一定要堅持,還有什麼比喜歡更重要?」

「為什麼我覺得你說的是反話?」

「比真金還真。」

「詹妮。」和婉叫著她的名字,忽然拉住了她的手。

景橫波想著自己英文名就是好聽,一邊偏過臉來,「嗯?」

「詹妮,我覺得你看似嬉笑放縱,其實有很深的心事,一定很深很深,很痛很痛,」和婉按住著她心口,認真地道,「以至於你甚至不願回想,不願面對,嘻嘻哈哈,用永遠掛在臉上的笑容,來掩飾心裡面那個巨大的創口。」她慢慢地道,「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可我能感覺到,這裡有個巨大的洞,穿過的風呼呼作響。」

景橫波笑起來。

「咱們才相識幾個時辰,你都能看出我巨大的洞深深的痛了,說明這痛也膚淺得很啊麼麼噠。」

「不,只是我特別敏銳。我和那珠子相伴多年,時日久了,我好像就能知道他人的內心情緒。就像我知道雍希正似乎喜歡我,但不一定有他表現出來的這麼深情。我也知道一凡喜歡我,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這麼淡漠。」

景橫波不說話,覺得能讀心神馬的最討厭了。

「詹妮。」和婉在冬夜的風中,誠懇地對她道,「都說人心易變,可如果是真心喜歡,並沒那麼容易改變。相信自己,也相信真情,好不好?」

「你還小,」景橫波撫了撫她的發,「將來你就懂了。這世上有很多東西,強大而惡毒,像車輪一樣,不動則已,一動轟隆隆一路碾壓。再強悍的感情,都不過是輪下的塵土……天快亮了,睡吧。」

和婉似乎在思索什麼,默默嘆口氣,沒有說話。兩人回到寢宮繼續睡下,在和婉即將沉入夢鄉前,景橫波問:「你父王以前是不是很喜歡煉丹?」

「是啊!」和婉半迷糊狀態中依舊不掩語氣憎惡,「有一陣子特別沉迷,宮裡養了很多道士,搞得烏煙瘴氣,有陣子差點拜一個道士為師傅,連我都要給那個道士讓路,後來也是那個道士,惹出了什麼事兒,觸怒了父王,他殺了道士,驅逐了所有道人,關掉了丹殿,之後再也沒煉過……」

景橫波嗯了一聲,心想八成又是一個騙人和被騙的故事,結果是便宜了她這個外來人。

「和婉,明天你打算怎麼辦?」

「能怎麼辦?抵死不嫁唄……」和婉喃喃嘆息,「聽說宮國師和女王原本是一對,結果……他們都沒有希望,我覺得我更沒希望了……」

她唏噓著把腦袋埋進被窩裡,似乎不去想,煩惱便不再。

景橫波轉頭看窗外冷冷的月光。

不,你們有真愛,所有真愛,都該得到成全。

……

一夜折騰,等和婉和景橫波醒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

和婉坐起來的時候還沒清醒,抓了半天頭髮,神情怔怔的。

景橫波看見她,就像看見幾個月前的自己,想笑,心中忽然一酸。

和婉眼光從沙漏上掠過,忽然跳起來,眼睛發直,「不好,糟了!遲了!」

「幹嘛?」景橫波莫名其妙,想著宮宴是晚上才開始呢。就算要梳妝打扮也該到下午。

和婉卻已經來不及和她說話,跳下床匆匆洗漱打扮。又不住催她,景橫波有點為難,她臉上是有妝容的,到底要不要在和婉面前洗掉重新化?如果不洗臉,和婉一定也會懷疑。

以前她臉上有妝,絕對要洗得乾乾淨淨才睡覺,生怕因此傷了皮膚,但現在,似乎這也是小事了。

景橫波想了想,還是老老實實洗臉,她很喜歡和婉,直覺這是個好姑娘。

熱水潑在臉上,燙得她渾身都一哆嗦,她現在很喜歡這種刺激的感覺。

再抬起臉時,她看見和婉正呆呆地盯著她。

她對和婉一笑。

「我的天……」和婉聲音裡滿是驚嘆,「想不到你這麼美!你何必把自己化醜了?不過你的妝容術也好神奇,居然和你本人相差這麼大!」

景橫波這下笑得越發真誠了。

女人對他人姣好容貌的反應,也可以測試心性。她對和婉的反應很滿意。

「以後有機會可以教你。」她向和婉要了全套胭脂水粉,重新簡單化妝。過了一會兒,鏡子裡出現細長眼睛皮膚蒼白的姑娘。

和婉似乎很急,興沖沖拉著她便出宮去了,她在宮中自由度似乎很高。

景橫波也想出宮,看看耶律祁他們到底在哪裡。晚上的事情,還需要商量一下。

看和婉著急的模樣,景橫波認為她一定是去找紀一凡,最後努力一把。正好她也想見見這傢伙,最起碼要把那晚被推下祠堂的帳算回來。

出宮不久,她就看見了耶律祁和天棄伊柒,按照事先商定好的手勢打了個招呼,那幾個人站得遠遠的,看她的神情有點古怪,景橫波也沒多想,跟著和婉上了車。

和婉一路上很興奮,興奮中又有些不安,不安中又有些緊張,神情千變萬化,五顏六色,景橫波心中好笑,心想小姑娘真是愈挫愈勇,昨天見情郎受了那麼大打擊,今天又原地滿血復活了。

車子一路往城中心而去,卻不是昨天的路,景橫波深以為然,情侶約會嘛,當然要和地下工作一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不過路卻越走越寬闊,好像是通往城外的道路,這孩子要出城?

出宮問題不大,出城可就有點麻煩了。

隨即景橫波發現,這出城的道路也不對勁。

好多人。

道路明顯特別乾淨,以黃土墊高了道路,人都聚集在道路兩側,路邊每隔十丈左右,便有鮮花果品的案几陳列。正是所謂迎接貴人的黃土墊道,淨水潑街禮節。

景橫波又注意到路邊姑娘尤其多,雖然很多戴著帷帽,但依舊看得出激動興奮之色。

這是誰來了?

她心中忽然一動,直覺不好。

正想問和婉,和婉已經指著前方,興奮地道:「來了來了!哎呀,我終於可以親眼看看國師了!」

景橫波心中轟然一聲。

再一抬眼,便看見前方旌旗招展,車馬如龍,白山黑水旗幟獵獵飛舞,長長隊列出現在道路盡頭。

隊伍的最前面,幾乎囊括了襄國朝廷所有的文武眾臣,這些人一大早出城三十里接駕,此時方到。

幾乎立刻,道路兩側人們如草偃伏。

「國師萬安!」

參拜聲如雷鳴,震動崇安。

和婉的車已經避到道邊,小丫頭正扒著車門探頭向外看,眼睛裡星光閃閃,臉頰泛上興奮的薄紅,和現代那世追逐明星的粉絲們神態一模一樣。

景橫波卻渾身麻木,只想跳下車離開,但此刻人山人海,道路上卻無人,她一旦沖上道路或者逆行,立刻就會被一路開道的護衛們發現。

她就算瞬移,也移不出這十里長街,出現在哪裡都是古怪。

景橫波緊繃了一陣,忽然又鬆了下來。

奇怪,緊張什麼?

不就是陪和婉在這裡看看?

他前呼後擁,高舉九重,一會兒就從自己面前過了,關自己什麼事?

這念頭還沒轉完,她就聽見和婉忽然道:「詹妮,求求你,幫我一個忙,攔下國師的車駕!」

景橫波腦中又轟然一聲。

她忽然理解了以前人們對自己的感受——這時不時拋個炸彈的趕腳真的要人命啊!

「你瘋了?」她氣若游絲地道。

「我要攔下他,求見他,請他幫忙阻止這樁婚事,現在只有他的話,才會令父王重視了!」

「你等他進宮不就可以求他了,想死別拖我下水!」

「我是沒有辦法!」和婉焦急地道,「國師日理萬機,今天才趕來觀禮。他會被直接迎入王宮,他一進王宮,我就再沒有機會和他單獨見面了!按照規矩,他不能進後宮,我這個準新娘,更不能見外男!」

「你昨天為什麼不想辦法派人出城通知?」

「我看似自由,其實身邊宮女都是王后派來看守我的。沒有一個貼心人。昨天我冒險找一凡,也是想讓他去求國師,誰知他不肯……」和婉泫然欲泣。

景橫波心中微微嘆息,不知道該讚揚她好還是同情她好,當所有人都在阻止或者在放棄,只有她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仍舊在為愛情鍥而不捨地努力。

但同情歸同情,讓她幫忙攔宮胤車駕?死也不幹!

「你可以自己去!」

「我一出面,就會被潛在附近的護衛攔住,其實昨天也有人監視我,但只要我不出格,都不會對我出手。」

「衝撞國師大駕是死罪,你要害我去死?」

「不是的!你可以裝作不小心從車中跌倒在地,國師心慈,一定會派人扶你,然後你就可以幫我說出請求,攔一攔他。」和婉抓住她的手,「放心,我不會害你,國師以前見過我一面,還得過我的幫助,只要你和他說是我派來的,他絕對不會為難你。」她攤開掌心裡一枚紅色的玉蜻蜓,塞給景橫波,「等他馬車經過咱們這裡,你衝出去,把蜻蜓砸向他的馬車……」

「所謂腦殘就是你這種。」景橫波喃喃道,「我跌他面前?他應該會很高興地下令開車從我身上碾過去吧。嗯,說不定還來個倒車再碾一次,省得死得不利落還要賠錢。」

「你說什麼?」

「我說你做夢。」景橫波起身,準備下車,混入人群,省得和這小神經病揪扯。

宮胤車駕緩緩前行,已經快到近前,還是他素來的風格,一色雪白的玉照龍騎,似皚皚的雪,在長街上無邊無際蔓延,擁衛著中間白金兩色的馬車,馬車並不似尋常貴族雕鞍飾輪,只是一色少見的原木白色車身,鑲嵌金邊,但極其寬大,超越王侯規制,明眼人都知道這種白色車身並非後天漆成,而是使用的巨木沼澤裡的一種「玉木」,其色如玉,其質也如玉,堅硬異常,刀砍不傷。並不俱水淹火傷,不受蟲蟻侵蝕。向來極其珍貴,有「一寸玉木一方玉」之稱。

用整塊玉木打造的這樣的馬車,全大荒也只有一輛,甚至女王都沒有。這是當年宮胤登國師大位,鎮服黃金族之後,六國八部臣服之下,合力為他打造的馬車,以示對他地位的尊重和承認。是宮胤在大荒威權的象徵。他平常也不用,只有蒞臨六國八部這樣的藩屬之地,才會擺開這樣的儀仗。

道路旁的男女們,都偷偷抬頭,想要從馬車的車窗內看一眼這大荒第一人的風采,是否真如傳說中那般風儀超絕,冰雪之身。只是宮胤向來端正嚴謹,他的馬車沒有尋常貴族那些半遮半掩供人瞻仰的絲簾珠串之類的東西,車窗上蒙了淡淡的金絲紗,眾人瞪大了眼睛,也只能看見一個隱約的秀挺的輪廓。

「詹妮!詹妮!」和婉十分緊張,顫抖著手拉著景橫波的衣襟哀求,「求求你,幫我這一把,他只要進了宮,我肯定沒機會和他接觸……」

景橫波硬著心腸撥開她的手,「任何事我都可以考慮幫你,唯獨這件,絕對不行。」

她打開車門準備下車,在車內她無法瞬移。

一開車門,她就發現,不知何時,宮胤的馬車正好行駛到她們這輛不起眼的小馬車面前。

隔著前方跪著的人群,她看見巨大白金馬車窗內,那個朦朧的輪廓,似乎偏頭對這邊看了一眼。

雖然料定他不可能看清楚,但她還是心中一震,覺得此刻出去不妥。

只這麼一猶豫。

身後忽然有風捲過!與此同時,馬車猛地向一邊倒下!

馬車下就有百姓跪著,頓時驚聲尖叫,四面逃散,景橫波正在馬車口,半隻腳在馬車外,頓時收勢不住,跌落地下。

她一跌就知道不好,剛想爬起來瞬移,忽覺身後被人重重一推,一個踉蹌,衝出了街道!衝到了宮胤馬車側的護衛隊中!

立即有人怒喝:「何人驚擾我主!」兩桿長槍,閃電般向她頭頂交擊而下!

景橫波無奈,正準備施展瞬移逃開,猛聽得啪啪兩聲脆響,兩柄槍忽然盪開,槍尖蕩出一個交叉的弧,從她鼻尖擦過。

一點細細的石屑簌簌落在她臉上,剛才打開兩柄槍的,似乎是兩顆石子。

護衛隊又驚又怒,一邊對她包圍而來,一邊對路邊人群大喝:「抓刺客!人群裡還有刺客!」

景橫波腦子裡亂糟糟的,不知道推馬車撞她的人是誰,也不確定飛石子救她的是不是耶律祁他們,尤其怕出手的是伊柒他們這些逗比,萬一逗比們有誰一激動,再像上次一樣喊一句護駕,她就完蛋了。

宮胤的馬車就在眼前,已經停了下來。護衛們正向這邊聚集,因為靠近道邊,一時擠不過來。

身後又是一陣風捲來!

景橫波只來得及抓一把黃土往臉上一抹,一隻手對身後胡亂比了個擺手不要叫的手勢,隨即便砰一聲,莫名其妙地越過了人群的縫隙,撞在了宮胤的馬車上。

她撞出去的時候手是向前伸的,手上戒指的暗刺已經彈開,暗刺極其鋒利,嗤啦一聲,宮胤馬車金絲紗的窗紗被劃開,她老人家一條手臂,就那麼直挺挺地搠了進去。

景橫波甚至感覺到自己手背差點就撞上了宮胤的脖子。

她有點遺憾。

此刻四面忽然安靜,人人都僵硬在原地。

看著她,撞在馬車上,莫名其妙劃破了堅硬的窗紗,卡在了那個破洞中。

而馬車內的人,依舊毫無動靜。

……

宮胤筆直端坐。

凝視著面前的手臂。

手臂纖細筆直,腕骨精緻,手上雖然髒兮兮的,但手指纖長精美。

他目光在那手指上掠過,指甲很乾淨,沒留長指甲,修剪得很齊整。

手上唯一觸眼的,應該是那枚古銅色貓眼戒指,暗刺已經自動縮回,貓眼石光芒流轉,真似一隻狡黠的貓眼。

他目光久久落在那戒指上,似乎吸了口氣。

馬車裡光線淡淡,照不亮他靜水深流的眼眸。

手臂忽然動了動,似乎想要收回。

他終於動了。抬手,捏住了她的指尖。

……

景橫波一僵之下,下意識要將手臂收回——這要宮胤發神經,把這手砍掉怎麼辦?

但是一動就發覺動不了了,手已經被宮胤抓住。

一瞬間她心中掠過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宮胤不是最討厭和陌生人肢體接觸的麼?怎麼隨隨便便伸進來一隻手,也會去摸?

她低下頭,雪白馬車勉強能映出自己此刻影子,本就化過妝,再抹上一臉黃土,宮胤隔著窗紗,能認出她才奇怪。

這一霎全部的精氣神都凝在了指尖,她甚至能感覺到他清冽的呼吸,微微拂在了自己手指上。

馬車裡終於傳出聲音,清冷,漠然,一絲淡淡凜冽。

「來人,將這……」

景橫波心中一緊——果然是宮胤的聲音!

來不及多想,她被抓住的手掌拳頭一鬆,掌心裡的紅色玉蜻蜓掉落。

她沙啞著嗓子一聲大喊:「冤枉啊!」

……

亂七八糟的長街忽然一靜。

將要出手的護衛們手一停。

人群中正攔住伊柒不許他大叫的耶律祁和天棄目瞪口呆。

從翻倒的馬車底下艱難爬出的和婉,驚喜地抬頭。

整個崇安的百姓,一傻。

這算個什麼事兒?

攔轎鳴冤?可是國師不管六國內政,這種場合攔國師的轎子,是不是對像錯誤?

景橫波也定在了那裡。

她完全是隨口喊的,這台詞蹦出來,大抵是現代那世古裝狗血劇看多了的緣故。

然而一喊出來,她心中的憤懣之氣,忽然也似狂流奔湧而出。

冤枉啊!

這世上還有誰比她更適合喊這句話?

一腔熱血潑冷雪,萬古豔火冰水絕。那些用盡全力付出的熱情,用盡全力向全世界拋灑的心意,落在了冰中,雪裡,水上,最酷最烈的風中。

瞬間扯碎,永難復原。

冤枉啊!

這世上她最不該此刻喊這句話!

她可以對所有人喊,唯獨不該在這個人面前喊!

感覺到那句話喊出來,手上一鬆,她立即抽手,準備閃。

然而立即一股麻痺便自手臂傳來,她身子一軟,靠在了馬車車身上。

那姿態,看上去像她忽然被國師美色所驚,要趴在車窗上舔屏一樣……

「且慢。」宮胤的聲音再次傳來。

護衛們將要揪住她的手臂,都收了回去。

稍稍一靜後,馬車放下踏板,百姓們轟然一聲,都知道國師要出來了。

這女人真有什麼天大冤情?喊一聲國師就應了?

這是要當街審案?

無數少女又興奮,又遺憾自己剛才怎麼沒想到這個和國師近距離接觸的好辦法?瞧那浪蹄子,現在還趴在國師馬車上不願下來呢!

車門緩緩打開,宮胤出來時,眾人氣息忽然都一窒,只覺得眼前雪影碎光,天地清涼。

正午的陽光本來熾烈,但此刻人們似都覺天色黯淡三分。

所有人下意識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驚了那謫仙一般的人,又怕那太陽太烈,將這冰雪琉璃人曬化了。

他是一抱雪,只在清淨寂寞處,晶瑩。

他身影一出現,景橫波立即用力偏轉頭去。

怕一刻眼底情緒,洩露太多。

想要心如死水,想要冷漠巋然,想要不動如山,心理建設做了這麼多,每次看見那個白衣身影,依舊似被無聲打一悶拳。天靈蓋上一片冰涼,似還飄著那夜徹骨寒冷的雪。

原以為相見無期,再見必定多年後沙場為敵,不曾想這麼快便長街當面,她一時竟不知如何放置自己。

萬人街道,無聲。

宮胤眼底照例沒有人群,只在馬車前靜靜回身,卻並沒有看靠住馬車的景橫波。

「有何冤情?」

他似在對天發問。

襄國眾臣急忙地聚攏來,不知所措地看著這一幕,襄國大王還在宮門等著迎接國師,不想這裡竟然發生這麼一出。

景橫波這時候依舊注意到襄國群臣隊伍裡,好像沒有紀一凡。

她心中若有所悟。

看來這傢伙不肯出面,但陰人很有一手。推她的又是他吧?

事已至此,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把和婉這事湊合了,應該能混過去吧。

她對著地面,沙啞著嗓子答:「一時半刻難以說明,還請國師停駕,聽小女子一一細說。」

「大膽!」一個襄國官員立即怒喝,「國師入城,大王正等著迎接,一切儀禮皆有時辰安排,豈容你一個無知民女,隨意攪亂!退下——」

「請貴國安排就近房舍,本座想歇歇腳。」宮胤一句話,就讓所有人再次鴉雀無聲。

景橫波想看不出和婉真的和宮胤交情不錯啊。

宮胤一停駕,玉照便封鎖了整條街道,驅散所有無關人群,和婉翻倒的馬車自然是關注的重點,馬車的車伕想要攙走和婉,和婉正在掙脫,宮胤眼神看過來,立即有幾個玉照護衛過去,隔開了想要帶走和婉的人。低聲道:「公主,請隨我們來。」

戴著帷帽的和婉感激地點頭,又無限感謝地看著景橫波,景橫波忍住一口老血,對人群中被遠遠隔開的耶律祁等人示意不要輕舉妄動,低頭思索該用什麼法子脫身。

從那日城門砍旗後,她就沒動過刺殺宮胤的想法,她清晰地認識到自己殺不了他。

人貴有自知之明。匹夫之勇不足取。忍耐是天下第一美德。

很不幸,這些句子,還是他教的。

景橫波低下頭,衣袖裡的手指慢慢攥緊。

襄國的官員速度很快,看來也無法違抗宮胤的意旨。就近在附近安排了一座府邸,是當地一個大戶獻出來的,為了保證絕對安全,主家的人在一刻鐘內全數離開,玉照龍騎快速入府檢查之後,請國師移駕。

「讓我走。」景橫波對走到她身側的和婉悄悄道。

和婉正要答應,那邊蒙虎已經走過來,他眼神祇落在和婉臉上,道:「公主,國師有請。」

和婉正要走,蒙虎又道:「至於您身邊這位姑娘,請公主恕罪,我們要拿下審查一番。」

和婉大驚,「為什麼?」

蒙虎不看景橫波,生硬地道:「這姑娘手指上可能有暗器,我們懷疑是混入公主身邊的刺客,必須查問清楚。」

和婉張大嘴,神情駭異。

「公主不必多理會,還是趕緊去見國師吧,時辰有限,耽誤不得。」蒙虎催促。

景橫波冷眼旁觀,她想看看這小姑娘,在面臨抉擇前,會是怎樣的態度。

在逃婚獲得幫助獲得所愛,以及捍衛真心助她的好友面前,她會選擇拋棄哪個。

當然,她不抱什麼太大期待,正常人會選擇什麼,她明白。

「我……」和婉看看她,又看看一臉堅決的蒙虎,走出兩步,又停步。

「不。」她忽然道,「請代我向國師告罪,我不去了。」

蒙虎詫異地看她。

「她是我的朋友,我相信她。」和婉堅決地道,「當年我無意中助過國師,後來他承諾,以紅玉蜻蜓為記,會答應幫我一次。現在我拿紅玉蜻蜓請求他,不要追究我這個朋友的罪,她不是刺客,我以我的性命發誓。」

景橫波心中一熱。

她原以為這世上處處碰壁處處寒涼,卻未曾想在經歷地獄之墮之後,她還能得人間溫暖、真情、信任和捍衛。

就沖今日這一句,這姑娘,她幫定了。

「公主。好不容易才攔下國師,不要浪費了這寶貴機會。」她一笑,拉了拉和婉的手,「你要相信國師的護衛,不會冤枉無辜。就讓我隨他們去,問個清楚就行了。」

「可是你……」和婉一臉真摯的擔心。

「沒事的。你去見國師,也好幫我說清楚真相啊。」

和婉想想也對,才再三囑咐道:「你務必小心,真有什麼不對記得呼救。」又再三拜託蒙虎,「大頭領我這朋友真的不是刺客,請你們千萬不要難為。」

「公主放心,我們問清楚便放行。」蒙虎神情忽然柔和很多,對和婉躬身,語氣也恭敬許多,「您請。」

景橫波看和婉一步三回頭進了宅院,偏頭看蒙虎。

她心中認為可能蒙虎是認出她來了。畢竟她的改良化妝術雖然不錯,但糊弄熟悉的人卻不夠,尤其阿善和蒙虎一直在一起,她的易容手法蒙虎怎麼可能不熟悉?

蒙虎留下她,是要幹什麼?她不想多想,如有惡意,離開便是。想要出手,反擊便是。

舊日情分,他人若是不記得,她又何必顧念?

蒙虎卻還是一眼都不看她,臉上生硬如戴了面具,似乎急著去伺候宮胤,扭頭對一旁兩個玉照護衛道:「帶到府裡,不可為難,等會我有空會來親自審問。」

那護衛應是,過來拉景橫波。景橫波打算人家如果給她上綁那就立即移走,絕不自投羅網,但對方態度很是客氣,似乎當真不打算為難她。她不到迫不得已,不想在這些人面前展示瞬移,想了想,對遠處耶律祁還是打了個稍安勿躁手勢,跟著護衛進了門。

她進府後,玉照龍騎立即便封鎖了整條街道,驅散百姓,百姓依依不捨地離開,邊走邊議論街上的奇事。街上漸漸沒了人。

一個陰暗的巷角裡,站著耶律祁等人。

「幹嘛攔我?啊幹嘛攔我?她去見宮胤了啊!她去見我那死情敵了啊!」伊柒跳腳。氣勢洶洶指著耶律祁的鼻子。

耶律祁打蒼蠅一般揮開了他的手,淡淡道:「勉強能算我情敵,至於你,還是和你六個兄弟一起一輩子比較合適。」

「你們扯什麼廢話。」天棄抱胸不耐煩地道,「說說,咱們要怎麼辦?真聽大波的?」

耶律祁的眼睛,注視著前方一個角落,眼底有種奇怪的神情。

「我覺得,」他緩緩道,「等下要有好戲看了。」

……

讓出府邸的大戶,一家子暫時無處可去,就在街邊茶樓裡歇腳。這家的大少爺,是個閒不住的,剛坐下就跑到隔壁一家花樓去了。

找了個姑娘,還沒來得及浪幾浪,忽然幾條人影破窗而入,一掌拍倒了姑娘,拎起了他。

問話開門見山。

「你家有沒有暗道?」

大少爺體如篩糠,「……沒……沒有……」

「有沒有暗門?」

「沒……沒有……」

「後門有幾個?」

「就……就一個後門……」

「說!」那灰衣蒙面人將劍擱在他脖子上,「你家有什麼辦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去!給我想!想不出來,就閹了你!」

「啊啊啊別閹我,我想……我想……」大少爺拚命擦汗,好半晌才疑疑惑惑地道,「……我……我家後牆有個小門,是給狗出入的……」

「娘的,你敢讓爺爺鑽狗洞!」

「啊啊啊不算狗洞!我曾養過一群野犬沼澤的韃犬,最是體壯如牛,身形高大,為免驚嚇家人,專門辟了一條道出入,那門其實已經夠人進出了,藏在樹蔭裡,很難被發現……」

「說,那門在哪!」

……

景橫波跟著玉照護衛,直進入了這戶人家的後院。

護衛令她進了一間空了的廳堂,將門鎖上。然後站在廊下守衛。

景橫波一看這架勢,放下心的同時也有些疑惑——難道蒙虎真的沒有認出她?否則根本不會這樣看守,只要不綁住她,這天下幾乎沒有可以留住她的地方。

細想想,蒙虎哪裡想得到她敢在宮胤面前出現。他身繫宮胤安全要務,事務千頭萬緒,他向來也不是個細心的,沒發現也正常。

這麼一想,她鬆口氣,站起身,準備把屋子搞點小破壞,做出撬門假象再走。這樣她一個大活人忽然在上鎖的屋子裡失蹤,蒙虎也不會想到她景橫波身上。

她走到門邊,轉動戒指,戒指裡彈出一截細絲,她拔出細絲,準備插入鎖中。忽覺身後有異。

有……存在感!

彷彿什麼人或物,就在身後!沒有呼吸,沒有動作,但她就是覺得,身後多了什麼東西!

剛剛室內明明無人!

她低下眼,沒有看見影子。

她收回細絲,調好戒指,霍然回首。

人還沒完全轉身,手一揮,架子上琺瑯花瓶已經狂衝而去!

這軌跡正衝她身後,只要身後真有東西,都一定會被這花瓶砸中。

但她沒有聽見花瓶砸中人的悶響,甚至沒有花瓶落地的碎裂聲。

她也沒來得及看清到底怎麼回事,身子還沒轉過來,眼前一黑,已經軟軟倒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