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剛才那個動作有點熟悉。
以前在宮中,用筷子之前,都會有人拿出雪白的帕子,將筷子再擦一遍。是她覺得這個習慣其實不好,帕子再雪白,從懷裡拿出來都滿是細菌,還不如拿熱水直接沖。這習慣才取消。
這人也是從宮中出來的?
不過,這種習慣大荒很多貴族門第都有,不是所有人都懂得細菌這玩意的。
菜盤都給她挑揀過,翻得很難看,他卻似乎不嫌棄,隨便夾菜吃著,景橫波注視著他吃東西的姿態——這是最能體現人的教養的行為之一。
出身良好的人,吃飯姿態永遠收斂,你讓他裝粗魯也裝不來。
他確實不像個江湖草莽,吃飯姿態很優雅,咀嚼無聲。哪怕感覺到她的注視,依舊從容不迫。
景橫波目光一閃。
她開始慇勤地給他夾菜。
夾一筷子青菜,「青菜最營養。」
夾一塊蘿蔔,「蘿蔔可通氣。」
再把羊肉都撥給他,「羊肉能壯陽。」
他來者不拒,除了聽見壯陽兩字,似乎有不以為然之意外,神色間看不出一絲為難,也看不出喜歡,似乎就是吃飯而已。
景橫波心底吁了一口長氣。
青菜蘿蔔羊肉,都是宮胤絕對不吃的,尤其羊肉,他三里外聞見羊肉味道都會皺眉想吐命令立即拿走。
不過話說回來,宮胤不吃的東西太多了,以至於到最後她根本不知道他愛吃什麼。
她有些恍惚——太瞭解,有時候是不是反而成了不瞭解?
接著她注意到,她先前夾過的,她喜歡的菜,他都不碰。
是不愛吃?是嫌棄她口水?還是禮貌讓著她吃?
這動作讓她宛然想起從前,似乎也曾有人這般待她,只是一瞬間,物是人非。
她慢慢嚼著一塊牛肉,忽然就失去了胃口。
他抬頭看了看她,忽道:「你吃過的最難忘的一頓飯,是哪次?」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開口問她話,她正在神遊,隨口道:「楓樹底下三個人喝龍山冰釀……」話一出口驚覺失言,急忙住口。
「龍山冰釀?」果然他狐疑地道,「你在吹噓吧?這是宮廷御用的名酒,尋常人可喝不到。」
「哇靠這都被你看出來了,你智商真高呵呵呵。」她揮舞筷子,立即轉開話題,「那你吃過的最難忘的一頓飯,是哪次?」
他垂下眼,沉默了好一會,才道:「就這次。」
「敷衍!」景橫波嗤之以鼻。
「因為你請我吃飯。」他道。
「難道從沒有人請過你吃飯?」她奇道。
「我這樣的人,」他慢慢地道,「誰會請?」
「你這樣的人咋了?」景橫波眨眨眼,「除了髒點,臭點,脾氣古怪點,睡相差了點,嘴比較饞點……別的我覺得都還好啊。」
他筷子停了停,繼續悶頭扒飯。
「真的。」她深有感觸地道,「我覺得吧,這世上的人,千萬不要看表面,千萬不要以貌取人。很多人光鮮亮麗,一塵不染,其實骨子裡男盜女娼,壞事做絕……喂喂喂,你吃這麼快幹嘛,喂喂喂那是我喜歡的牛肉……啊啊啊飯都沒了!我還沒吃呢!」
景橫波對著空空的飯盆欲哭無淚,對面那傢伙擦擦嘴,道:「我飽了。」
「我沒飽!」
「所以,」他指了指她的嘴巴,從容地道,「以後吃飯,記得不要說那麼多話。」
景橫波:「……」
一頓飯的教訓之後,她痛定思痛,決定趕走這個舍友。
「你要不要住到隔壁去?」她先苦口婆心地勸說,「兩個人擠一個鋪太擠了,何必呢。這邊空那麼多屋子,你隨便選一間,想睡就睡,想打滾就打滾多好?」
「不要,我怕黑。」他道。
她想尼瑪你怕黑那你地道是在陽光下打的?
「你要是怕黑,就選我隔壁行不行?你看隔壁就有五星級套房,還帶衛生間的。」她覺得自己脾氣越發的好了,此時笑得依舊甜美,「看,那邊的馬桶比這邊的乾淨喲。」
「你會打呼,我可以隨時拍醒你,睡到隔壁還得時時起身拍你,麻煩。」
拍你妹!你全家都打呼!
勸說無效,她開始唱歌,唱「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想要飛卻怎麼也飛不高。」聲震屋瓦,毫無人性。
他說好聽。再來一首。
唱完歌她開始敲盆,魔音貫耳,她自己吵得頭昏腦漲,一回頭,他睡著了。
佔據了她草鋪最中心的位置。
景橫波怒氣衝衝靠著牆壁,死活不肯睡覺,過了一會她瞧瞧那傢伙,還在沒心沒肺地睡著。
她苦著臉揉揉肚子。
想噓噓,怎麼辦?
先前想趕走他,就是因為想解決某種生理問題,但這傢伙死賴著不走,現在她只有上半身能動,下半身還僵著,怎麼辦?當著他的面爬到馬桶邊去?就算能爬上去,怎麼解決?
草堆上那傢伙忽然翻了個身,道:「隔壁的馬桶真的很好?」
「啊?」滿心馬桶的她想不到他睡醒了忽然問這個問題,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爬起身,道:「那看看。」
「看什麼?」
隨即她曉得了看什麼。
他把牢房簾子後一個馬桶拖了出來,靠牆放著。走到她身邊,伸手將她一抱。
「你幹什麼!」景橫波立即去摸匕首。
他一言不發,抱她往馬桶上一墩。
她傻在那裡。
他手指一拂,她立即感覺到肚皮上一鬆——腰帶已經掉了,她趕緊雙手抓住腰部。
腰帶很關鍵,不抓緊就真的裸奔了。
他並沒有看她,目光四顧,道:「你看看這個馬桶顏色式樣怎樣,我再去瞧瞧還有沒有更乾淨的馬桶。」說完施施然走到柵欄邊,輕輕鬆鬆掰開鐵條,去隔壁了。
景橫波再一次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背影消失在黑暗裡。
楞了一會,她噗嗤一笑。
這樣也可以?
又是好笑,又是感激——這個脾氣古怪的傢伙,有時候真的很細心,更關鍵的是,他的細心裡還包含著尊重,絕不讓你下不來台。
知道他很快就會回來,她趕緊紅著臉迅速解決,完了正要系衣裳,忽然聽見上頭天窗似乎一響,她一驚,忘記自己腿還無力,唰一下趕緊站起,站到一半腿一軟。
啪一下她五體投地趴倒在地,褲子還沒來得及拉上……
頭頂有動靜,隔壁有腳步聲快速接近,景橫波想哭了——她的屁屁還沒擋好!這下好了,不是被上頭天窗看光,就是被下頭盜墓二貨看光,怎麼辦?
趕緊扯,用力扯,她像一條雪白的蟲,在拚命扭動……
腳步聲快速接近,又猛地一停,似乎受到了震動一般。
景橫波還沒拉好,只來得及猛抓一把稻草,稀稀拉拉覆在身上。
她側過頭去,只覺得難堪又懊惱,很想把上頭下頭的人都一頓痛揍。
隱約上頭有動靜,似乎有拉窗戶的聲音,忽然「啪」一聲輕響,一道指風射上,天窗啪一聲碎了。
下一瞬一道風聲掠來,將她扶起,扶起她時手指輕輕一抹,她的褲子就安安穩穩回歸了原位。
景橫波舒出一口長氣,趕緊抓緊腰帶,偏頭一看,那傢伙也一直偏著頭,一副正人君子非禮勿視模樣。
她稍稍安心,再看他衣袖一揮,很體貼地將馬桶推回簾子後,立時又舒一口長氣,幾乎要感激他了。
有種尷尬難以言明,遇上個馬大哈可得讓她無奈很久,幸虧他看來傻直,卻自有一份難得的細緻。
她靠在草鋪上,好一會兒心跳得砰砰的,比做賊還緊張。
好半晌安靜下來,她看著滲水的屋頂,神情怔怔的。
似乎,不久以前,也曾有過類似的事情——生理需求迫切的尷尬,一個人淡定地替她解決了問題……
不,不是不久以前,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恍如隔世,再睜眼已是來生。
腦海裡綠葉拂動,銀色的網翻飛,似乎還響著她在水裡上上下下的波動,飛竄著狡猾的猴子,還有她的驚聲尖叫和大聲歡笑。
多麼遠,多麼遠。
她慢慢將手肘壓在臉上,壓住眼睛,自從那日以後,她經常做這個動作。
只有這樣,似乎那些不請自來的噴泉一般的記憶和清晰,才能被死死地壓下。
身邊有動靜,有人在深深注視她,她感覺到氣息,卻沒有移開手臂。
他也不動,立在黑暗裡,靜靜看她半遮半擋的容顏。
剛才那一刻,其實還是看見了的……
黑暗中她倒臥地下,袍子掀了一半歪在一邊,中間的一段身軀雪白如明月,在模糊晦暗的光線裡幽幽亮著,又或者是一截玉雕,被窗縫裡漏進來的月光打亮,閃爍溫潤光澤,讓人忽然便想起世間一切精緻美好,那些讓眼神留戀的存在。
還有記憶中那些同樣精緻美好,讓人不可或忘的剪影。
……
她一直沒有動。
他卻似乎看得太久,以至於她心上忽然有些壓抑,忍不住睜開眼睛。
睜開眼睛卻看見他已經在對面盤膝坐下,垂著眼睛,似乎剛才的凝注根本只是她的錯覺。
她對著屋頂,懶懶地笑了下,感覺體內的氣流已經漸漸平復,沒多久,不用人救她應該就可以出去了。
這麼想著的時候,睏意又來,她無法抗拒地閉上眼睛,沉入睡眠前,隱約聽見外頭似有聲音嘈雜,她迷迷糊糊地想,這麼吵,是逗比們來了嗎,剛才天窗被打碎,為什麼沒人跳下來呢……
似乎睡了很久,又似乎根本沒睡,有那麼一陣子感覺完全空白,當她忽然睜開眼睛時,眼前依舊是不變的昏暗光線,和身邊的他。
這傢伙,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睡到了她的身邊。
兩人此刻靠得很近,景橫波一眼就看見了他眼下的青黑,她皺起眉,奇怪這傢伙進牢獄來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怎麼還是一副睡眠不足的德行。
他閉著眼睛的時候姿態靜謐,她一邊想或許所有人睡著了都是這樣的靜謐姿態,一邊悄悄伸出手去。
有個動作,想做很久了。
手指靠在面罩邊緣,一掀便開。
他毫無察覺,鼻息沉沉。
景橫波毫不猶豫,手指用力——
「砰。」忽然一聲炸響響在頭頂,響得整個牢獄都在嗡嗡作響,他霍然睜眼,景橫波一怔,卻並沒有縮手,還是猛地一掀。
她必須要知道!
他抬起頭來。
面罩下,一張年輕而普通的臉。那臉上神情,茫然而驚訝,正符合此時情態。
景橫波的手落了下去,心中空空的,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歡喜還是憤恨。
「你……」他似乎有點怒意。
「不好意思,掀錯了。」她毫無愧色地拍拍他的臉,順手把面罩給他又戴回去。害怕他出手,一翻身趕緊翻過草鋪。
腳落地她又一怔——自己能動了?
忽覺頭頂有光,一抬頭才發現天窗已碎,上頭好幾雙靴子在又蹦又跳。
「我先來!」
「我來,我身材好!」
「你屁股太大,會堵!」
「讓老七來,用臉先試試,鬍子能過,身子就能過!」
「砰。」
一個人直落而下,那姿態大抵是被突然踹下來的,半空中一個倒翻。瀟灑地調整了姿勢,一邊翻一邊還不忘記對下面打個招呼,「阿彌陀佛,波波,老衲此刻,是不是頗有仙佛之姿?」
景橫波想笑,又覺得無奈。
七個逗比來了,可是為什麼,每次他們來得都比較遲呢?
主要是花在扯皮上面的時間太多了,當一群人,為誰先跨出第一步都會打一架的話,辦事沒有效率就可以想見了。
「哦,來了就別出去了吧。」她答。
隨即她轉身,準備和自己一天一夜的舍友告個別。
身後卻已經沒有人。
她一怔,衝前一步,看見那邊地底石板已經關起,她伸手去拉,石板竟然紋絲不動。
她怔怔地蹲在那,手無意識地觸摸著先前他身下的草團,草團也是冰冷的,似乎根本沒有人坐過,似乎這一日一夜,同臥同室的短暫相遇,只是她的錯覺。
是因為看見她的救兵來了,怕被人發現,所以離開了嗎?
她站起身,心中有淡淡的悵然,有些人的相遇,極其短暫,似乎無甚意義,但莫名地就鏤刻於心版,難忘。
好比今日這個神秘的挖洞大盜,好比逃難那日背她逃生的老太監。
匆匆一面,盤桓無言。
「阿彌陀佛,」偽和尚賊兮兮地在她身後探頭看,拚命嗅她頭髮的香氣,「施主你神情甚惆悵,施主你為何見了老衲沒有歡喜之顏?施主你盯著地面看什麼?地面有我好看嗎……」
景橫波唰一下從他面前消失不見。
砰一聲栓上了牢房的門。
再唰一下從牢獄裡消失不見。
「施主!」武杉撲過去,抱住鐵柵欄,「別這樣啊,我下次再也不偷偷看你胸了……」
「去死吧小淫僧!」上頭嘻嘻哈哈一陣怪笑,拽住上了屋頂的景橫波,「走走!讓他把牢底坐穿!」
「救——命——啊——」
……
半刻鐘後,景橫波已經出了襄王宮。
在屋頂上她看見頭髮燒掉一截的耶律祁,怔了怔。地道里和那傢伙對手三招的,果然是他。
只是當時也來不及問個究竟,一行人趕緊先出宮,耶律祁和七殺天棄闖牢,自然吸引了大批襄國護衛追殺,好在這些人武功都高,自保逃生綽綽有餘。至於景橫波,她只要不毒發,逃跑天下第一。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禍得福,她現在瞬移的控制能力和長度,一直在慢慢增長。關鍵的是,按說異能都有一個極限值,她以前在研究所也有,但來到這裡之後,慢慢地,這種極限和壁壘,便感覺不到了。她有種感覺,似乎只要一直打磨下去,她有可能能從帝歌移到襄國。
這樣想有點恐怖,那不是一剎千里地行仙?
不過這只是感覺,現在還差得遠。
襄國護衛只追到王宮邊緣就退回,這些人不能隨意出入宮門,而崇安今夜在戒嚴,氣氛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一行人分成幾批,花了一些時辰才各自回到客棧。
七殺和耶律祁都很擔心她所中的黑螭的毒,但當他們輪流給景橫波把脈之後,都露出一臉古怪——黑螭的毒被化解了。眾人納悶過後就是欣喜,紛紛恭喜她。因為黑螭傷人多半要命,但如果能不死,從此就再不畏懼此毒,黑水澤對景橫波的威脅,頓時小了很多。
景橫波知道這是產生了抗體的緣故,但她這個毒解得莫名其妙,眾人問她怎麼解的,她也無法回答——難道告訴大家,是和一個挖地洞的小偷不蓋棉被純聊天睡了一覺,他睡相難看,把自己捶了一頓捶好了?這話說出來伊柒會不會鬧著要自殺?七殺會不會好奇病發從此鬧著要和她睡覺好解了她的毒?耶律祁會不會殺了全國所有會挖洞的小偷?
她覺得很有可能。只好對眾人說也許這是因為她體內本就有毒,還是王者之毒,黑螭的毒在那毒面前不夠看,以毒攻毒的緣故。
也不知道這群偶爾逗比偶爾精明的傢伙相信沒有。不管他們信不信,反正她不信。
武杉很快也回來了,頗有些灰頭土臉,雖說眾人出宮時吸引了大部分追兵,但他一個人對付那些剩下的圍攻者,多少吃些苦頭,當然他表示這些都沒關係,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至於偷窺景橫波胸這件事,他眨眨眼,「啊?有嗎?」
景橫波回到客棧才知道自己暈迷之後發生的事,怔了好久。怎麼也沒想到事情居然能發展成這樣。想撮合的沒能撮合,最後搞成了政變。
和婉那丫頭,能鎮得住六國八部中,最大最強盛的襄國嗎?
她對宮胤選擇和婉,也有些詫異。六國八部在帝歌都有質子,襄國因為世子就一個,還年幼,所以送去的不是質子,是襄王的侄兒。在襄王還沒有兒子之前,這位王侄是王室子弟中,過繼給襄王呼聲最高的一位。按說宮胤借勢要掌控襄國,用這位質子做傀儡應該更方便。
她隨即搖搖頭,宮胤心思如海,何必猜測?現在也輪不到她來猜測,她只要做好自己就夠了。
她問耶律祁和他在牢房地道邊鬥法的人是誰。耶律祁神情很有些古怪。道從頭到尾沒能看清楚。他當初想直接救景橫波出去,但無意中發現了一個地道。那地道入口其實極其隱蔽,尋常高手絕對發現不了,而且那挖地道的手段也頗特殊,他對此很驚訝,才從地道進入想一探究竟,結果卻被逼回。
景橫波覺得他還有隱瞞,再三追問,耶律祁但笑不語,問急了就道:「不過有人捷足先登罷了,從來都如此。只要確定你平安無事便好。」
景橫波聽著這話不對,心中一跳,耶律祁卻又道:「咱們也該離開了。我給和婉留下了信箋。告訴了她你為她做的事。做了好事不留名,豈不是錦衣夜行?不管她記著這情分幾分,將來總有個可說話處。」他指指屋內,道,「她什麼都沒說,但送來了這些。」
景橫波這才看見屋子裡的箱籠,打開簡單一看,都是出行和生活必備的東西,以銀錢為主,甚至還有一些面具,各式衣物,還有襄國前往鄰近部族封國的路引條,有這東西,以後出入各部各國,會相對方便些。
景橫波有些悵悵的,想著災難果然是最逼人成長的東西,那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一夕之間長大,如果她還是原來的和婉,會親自來見她一面,會感謝她依依不捨,但不會想到送這些東西。用最乾脆利落,但稍顯冷漠的方式,來處理了這件事情。
不知道她現在,還有沒有當初單純愛戀的心情?她和雍希正紀一凡的結局,會否因此有所改變?
那將是另外的故事了,和她無關。
每個人都在前行,每個人都在改變,每個人都在無奈或者苦痛地成長,一路上遺失落花無數,再將沾血的刀劍撿起,繼續前行。
就這樣罷。
……
次日,她離開了襄國,自襄國取道前行,下一站黃金部。
傳說中曾參與當年帝歌叛亂的部族,傳說中最為桀驁不馴,在大荒歷史上反叛多次的部族,也是和桑侗家族聯繫最為緊密的部族。
在離開崇安前,她遇見了一個想不到的送行人。
雍希正。
襄國新任大相,坐在軟轎中,等在她必經之路上。
景橫波一開始以為是和婉托他來送行,結果他開門見山地道:「在下前來相送姑娘一程,公主不知情。」
景橫波挑挑眉,她對這人沒什麼好感。她也不奇怪這人怎麼查到她行蹤和身份的,好歹是一國大相,自己的地盤沒幾個耳目怎麼行。
「謝了,再會。」隨意行了禮,她便要繞開。
「在下來是多謝姑娘昨日那一句話。」雍希正在她身後道,「若非姑娘那一句,我與公主,怕是難以下台。」
景橫波知道他指的是她衝出殿來喊的那一句,正因為她提醒了和婉,和婉才能及時否認對雍希正出手。否則事情赤裸裸掀開,和婉以後如何面對雍希正?光是刺殺大臣的罪責,就難以甩脫。
當然,真相和婉知道,她知道,明眼人都知道,雍希正更知道。
景橫波轉身,看著雍希正溫雅肅穆的眉目,微微替他有些酸楚。
他心裡滋味,也是不好受的吧,但還是感激她的出手,沒有捅破那層面紗,使他還有機會,與和婉繼續下去。
所以他只為這一句,專程來謝她。
景橫波又有點替和婉高興——無論雍希正這人如何,對她的心,是真摯的。
這就夠了。
她心裡脹滿了奇異的情緒,有點酸楚有點高興有點觸景生情,越發不願意多說話,哈哈一笑揮揮手,又待要走,雍希正道:「禮物裡的路引及面具,是我的小小心意,希望姑娘用得著。」
「原來是你的手筆。」景橫波有點詫異。
「我不知道姑娘是何身份,因何路經此地,又因何出手幫助和婉。」雍希正慢慢地道,「但我知,世上相逢皆緣分,今日之因,來日之果。今日和婉欠了姑娘情分,來日想必要還。我想先幫她儘量還上些。」
「你這話說得奇怪,」景橫波失笑,「我幫她是因為我想幫她,誰要她還了?」
「將來的事誰說得清,和婉是重情義的人。也許你今日相助無心,但來日自有相逢處。」雍希正抬頭看了看她眉目,「姑娘非常人,將來自有風雲際遇。今日我這一番相送,算是想和姑娘結個善緣。也希望將來,姑娘能唸著今日這一番情分,不要太為難和婉便好。」
「越說越離譜。」景橫波揮揮手,「安啦安啦,我都收了你的禮了,還好意思再要你們出血麼?放心放心,我這就走了,山高水長,後會無期。」
「姑娘別走太快。」雍希正遠遠道,「昨晚國師連夜出城,九城戒嚴,目前城內守軍正在後撤,人流雜亂,小心遇上刁難……」
後面的話景橫波沒注意,因為她思緒微微一亂。
宮胤昨晚就走了?
這個消息在情理之中,卻又在意料之外,心裡有些推測被推翻,卻又覺得推翻得完全應該——整天胡思亂想什麼?
她抬頭看天,陰沉沉似又要下雪,恍惚想起,似乎已近年關。
一年了。
一年風霜過,一年星華亂,一年裡她歷經起伏,一年便似過盡一生。
這一年年關,風雪猶在,無人同歸。
……
這一年年關,風雪猶在,馬車轆轆碾過黃土地面,留兩道深深印痕。
馬車內宮胤膝上攤開書卷,卻沒有在看,微微出神。
風中好像有了碎冰雹,擊打在車頂上,聲音清脆,他忽然想起當初也有人這麼清脆地,用那種古怪的鞋子敲打他的車頂,中氣十足地大喊:「停車!停車!」
恍惚裡好像真聽見那聲音,他下意識抬手一拍車板。
馬車停下。蒙虎的身影快速走到車門邊,躬身等待吩咐。
他微微發怔,沒想到車真停了,更沒想到自己竟然真這麼恍惚地下令車停了。
氣氛有些尷尬,他不願讓屬下不安,隨口道:「明城最近怎樣了。」
蒙虎非常詫異——好端端半路喊停車卻問起明城?主上這是怎麼了?
但他仍舊十分恭謹地回答:「回主上。女王陛下在宮中安好,一步不出宮門,我們將她保護得很好。」
所謂保護就是監視,女王寢宮現在擁有比以往更多三倍的護衛,鐵桶一般。
「有無可疑人出入。」
「無。」
「有無可疑聯繫?」
「無。」
他靜了靜,忽然道:「她還是不肯在旨意上落璽?」
「您知道的。」蒙虎道,「女王陛下說玉璽當初就已經遺失,她現在將事務全權交予您,最多只肯在旨意上鈐私印。」
宮胤唇角神情薄薄冷冷。
是丟失,還是不肯拿出?
女王玉璽雖然是沒什麼大用處,很多旨意發佈可有可無,只需玉照宮主人印便可。但有些關鍵事情上,卻非女王玉璽不可。
「寢宮內外,都找過沒?」
「找過,沒有。」
「她可有出入其他宮室?」
「沒有。」
「很小心。」宮胤淡淡道。
蒙虎低頭不敢接話,很覺得沒盡到職責。
「玉璽在她那裡,但應該是個誰也想不到的所在,」他眼底掠過一絲厭惡,「或者,我該親自出手了……」
蒙虎抬起頭,輕聲道:「屬下們會努力去辦,您……不必那麼急……」
宮胤微微側頭,看向車窗外,遠處遙遙雪山方向。
「我有預感,那邊的消息快來了……」
蒙虎有震驚之色,隨即低頭,微微咬緊了腮幫。
「該來的總要來,該去的總得去。」他將目光從遠處收回,輕輕掀開一頁,「……或者,可以準備開始了。」
……
「我們快點趕路,這樣還能趕在黃金部境內過年。」景橫波掀開車簾,對前頭第十八次打架的七殺第十八次喊,「再打,姐就定居黃金部了!你們自己回山,陪你家的老自戀去!」
七殺嘻嘻哈哈地停手,看看天色,興奮地道:「明天就過年了,咱們年夜飯怎麼吃?一人做一個菜好不好?去最大的館子開一桌好不好?要不要包個青樓找一大群姐兒……」
「能找到住處就不錯了!快點!」景橫波罵一聲。看看前面山頭,剛剛進入黃金部地域,前面據說就有一個大沼澤,運氣好的話能趕到沼澤附近的村子,運氣不好的話,就得在沼澤上過年。
黃金部顧名思義,盛產黃金,有含金量極高的礦山,他們的最具代表性的沼澤也叫黃金澤,黃金澤當然不產黃金,卻產一種叫做尋金獸的小獸。據說這種獸能夠發現含金的礦山,能夠地下尋金,有它在,尋金的機會大大增加。這種小獸很稀少,生存在沼澤中央,是雜食動物,平日靠吃沼澤中各種淹沒的野獸腐肉為生,也吃沼澤邊的水草。但最喜歡的是活物。尤其是活的人肉。鮮活的人肉能夠誘引這種特別謹慎的獸離開沼澤中心,被人捕獲。
但尋金獸極其靈活凶狠,爪牙鋒利,爪上有毒,成群結隊,在沼澤上來去如風,閃電一般迅猛,那些試圖以活人誘引尋金獸的,多半葬身在其腹中,被撕咬得只剩白骨,在沼澤中腐爛,所以這些年,已經沒什麼人嘗試去以活人誘捕尋金獸。畢竟錢再好,也沒命重要。
這些事兒,都是七殺一路打聽來的,景橫波就當聽故事了。她現在不缺錢,對那種凶狠財神獸沒興趣,要錢?霏霏對哪個老財撒泡尿,就能讓他傢伙家產奉上,連褲子都不剩,比尋金獸厲害多了。
臘月二十九,天將黑的時候,他們終於趕到了黃金部邊境一個小村,每個人看見前方裊裊炊煙時,都長長吁口氣。不管怎樣,總算看見了人煙,過年不用在各種烏漆墨黑的沼澤邊過了。
走進村子的時候,景橫波卻覺得不太對勁。
村子不算小,據說離這裡不遠,就是黃金部排行第三的邊境大城旬陽。村中房舍不算太破爛,她一路進來時,也看見家家戶戶煙囪冒煙,熱氣騰騰,廊簷下掛著幹菜臘肉,牆頭上攤著野獸毛皮,頗有幾分正準備過年的熱鬧。但村子中非常寂靜,看不見一點年節將至的喜氣,只在村中一間大屋內,傳來鬧哄哄的人聲,遠遠聽來像是在吵架。
因為沒有人出來詢問,他們的大車一路駛到村中,靠近那大屋,隱約聽見有人哭喊。
「不行,為什麼是我們!我就這一個兒子……欺負我們寡婦人家嗎……」
屋子裡靜了靜,又是亂七八糟的爭執聲,人太多,似乎全村的人都集中在那裡,聽不清在說什麼,感覺有責罵有勸解有按捺,那哭聲卻漸轉尖利,猛然又是一聲「欺負寡婦人家,我也不要活了!」隨即啪一聲,窗戶被砸碎,一樣東西猛地飛了出來。
「哇呀呀有暗器!」最前面的爾陸頭一縮,他後面是山舞,正在梳頭髮整理儀容,那黑壓壓的玩意,噗一下貼在他臉上。
「好臭……」等山舞把那玩意從臉上扯下來,臉色發白已經快要窒息了。
眾人低頭一看,一隻鞋,看式樣是女子的,卻大得出奇。
車頂上二狗子驚得頭一縮,瞪著圓圓的小眼睛,大叫:「好鞋知時節,過年就該扔,隨風潛入臉,堵鼻氣無聲!」
司思哧哧地笑,「老三,你緣分到啦!天降飛鞋紅線牽!」
「大鞋配小妖,正好。哥哥這就給你牽線去!」山舞抓著那隻臭鞋,一抬手就砸了過去,「他奶奶的我弟媳婦你怎麼了?幹嘛亂扔鞋!」
啪一聲,整個窗子木架亂飛,給一隻鞋砸碎了……
立刻,破碎的窗子前,探出無數頭顱,大的,小的,老的,嫩的,男的,女的,所有的頭顱上眼睛都圓圓的,瞪著面前忽然出現的這一群人。
「我弟媳婦在哪!出來給你大伯道歉!」山舞還在氣壯山河地吼。
景橫波扶額,對耶律祁道:「風緊,準備扯呼!」
黃金部民風出名彪悍,之前她再三關照過七殺不要惹事,好歹安安穩穩過個年,沒想到那七隻答應得好好的,一隻臭鞋就破了功。
現在不走,等著馬上被村民舉著鋤頭追殺嗎?
她可丟不起這個人。
天棄比她動作還快,一邊苦兮兮地道:「和這七個混蛋在一起,丟死人了呀……」一邊趕緊趕車準備掉頭。
「等七殺不?」
「不等,讓他們和弟媳婦們好好談心去!」景橫波勃然轉頭。
「且慢!」忽然一聲長聲呼喊,一個老者從目瞪口呆的人群中擠出來,他如此急迫,連門都來不及走,直接從窗子裡跳出來,景橫波一看,催得更加快了。
「快走快走,不得了不得了。」她連連催促,「七八十歲老頭子跳窗都這麼敏捷,一擁而上咱們肯定討不了好,趕緊走,麻利地。」
「且慢!客人且慢!」那老頭子果然跑得風一般,三兩步衝來,一把挽住了天棄的馬韁,天棄冷哼一聲,正要抖開,景橫波一攔。
她怕天棄出手不分輕重,傷了人,那就真的麻煩了。
再說老頭說話口氣,不像是要為難。
「老丈啊,」她笑眯眯地拉開人家的手,「那個,我們沒打算打擾,那個,那七個混賬我們不認識,你有什麼事就找他們啊,我們走了,再見不送麼麼噠。」
「客人!」那老頭不放手,反一把抓住她的手,「客人,別走!這大年節的,你們要往哪裡去?最近的城池離這裡還要一天半的路程,你們是打算在路上過年嗎?」
景橫波傻眼——這是怎麼了?這麼熱情?傳說中民風彪悍,性情急躁的黃金部呢?這不會是君子國吧?
「這個……那個……」她有點不敢置信,遇見的外人多了,人家一和善,她各種不安不習慣,「我們習慣了路上過年,不好意思啊,砸壞了你們的窗子,我們賠,我們賠……」
「那窗子算什麼?本來就該修了!砸得好,砸得好!」老頭子手一揮,殷切地道,「客人,咱們大王村最是好客,萬萬沒有讓遠路而來的客人過村不入的道理。再說這都快過年了,你們錯過這處宿頭,過年就得風餐露宿了,那多淒涼?你們肯,我老頭子也看不下去。來來,既然來了就別走了,來,二傻,三混,過來幫客人們下行李!」
窗子裡還探著一堆人頭,傻呆呆地看著他們,神情並不如老頭子熱情自然,大多眼神裡還有警惕,但老頭子似乎很有威望,他回頭一瞪眼,立即有幾個年輕小夥子上前來,幫忙搬行李。
「怎麼回事。」景橫波悄悄問耶律祁,「不對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