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奮起!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之前她還遺憾在襄國的時候她逃掉了,沒機會給她來一下狠的。沒想到這麼快就重見了。

先前沼澤上她扔出火摺子,照見那巨獸兩點幽綠眼睛時,也照見了巨獸身上人影的輪廓,當時就覺得有點眼熟,後來在霏霏身上聞到濃郁的香氣,她所認識的女人中,香氣這麼濃的,還就是緋羅。

只是覺得太巧合,一時不敢信,不動聲色跟在耶律祁身後跟來,果然是她。

景橫波唇角笑意冷而豔,對於耶律祁的隱瞞不覺失望,只快意和緋羅的狹路相逢。

從那日之後,她已經不再那麼傻兮兮的對人全拋一份心,耶律祁現在私會緋羅也好,打算密謀暗害她也好,她都覺得無所謂。

風雪之後藏刀懷刃,誰害她她捅誰。

「哥哥,我就知道你會認出我。」緋羅笑意幽幽。

耶律祁聲音裡也有笑意,卻顯出幾分冷,「解藥呢?」

火光下他攤開手,被衣袖遮住的右手上,果然好幾道深切的割痕,現在那些傷口已經腫了起來,一片黑紫,看起來很是□人。

景橫波皺皺眉——耶律祁果然受傷了,卻特意瞞著她。

「哥哥對那賤人還真是掏心掏肺,」緋羅不接他的話,譏誚地冷笑一聲,「明明知道尋金獸細爪有毒,卻為了她,連命都不顧了。」

「為他人不要性命,」火光裡耶律祁微笑溫柔,「總比被他人不顧性命來得好。」

緋羅粉臉一青,又被耶律祁刺中,隨即冷笑,「就怕你為他人不要性命,他人未必領你情,關鍵時候,一樣不顧你的命。」

「那也無妨。」耶律祁從容地道,「她若不顧我的命,那也是我的命。所謂咎由自取,恩怨該償。我這人就這點好處,對自己做過的事,向來認得乾脆。」

緋羅臉色一變,隨即幽幽嘆口長氣,凌厲憤怒不見,換一臉哀怨神情。

「哥哥,不要這樣,不要每次見面,你就對我刻毒嘲諷,我們就唇槍舌劍。到最後拂袖而去,換一個兩相怨恨。」她淒然道,「你忘了我們以前的情分了嗎……現在我都淪落到這地步了,你就……你就不能心疼心疼我嗎?」

「方才我說自己的一句話,同樣可以贈送給你。」耶律祁近乎親切地道,「咎由自取。」

緋羅身子一震,似乎並沒有生氣,垂下頭,雙手撫住了臉,五指慢慢痙攣地,抓進了頭皮。

火光將她身影轉轉折折映在山壁上,深黑蠕動如鬼影。

「你說吧……你儘管說吧……」她近乎疲倦地道,「你既然和那賤人走在一起,護著她,瞞著我。咱們的情分,也就這樣了。」

「我們有過情分嗎?」他笑道。

景橫波盯著面前冰冷的石壁,心想男人狠起來都是一樣啊。這位的段數也相當了得。

「我也沒想到我敗得這麼快,這麼快……」緋羅好像沒聽見他的話,喃喃道,「宮胤太厲害了……那一晚他看似退讓,轉手便將我們一個個割裂了。襄國的事一定有他的手筆,否則不會這麼巧在此刻雍希正要上位,他逼我不得不離開帝歌,現在我已經聯繫不上帝歌的任何手下以及幫手,我在襄國的明樁暗線,一夜之間統統被拔起,沒被拔起的也叛變了,我逃出襄王宮,先後托庇於三個屬下那裡,三人裡兩人賣了我,一個人直接要殺我,幸虧我警醒……我只得孤身先逃出襄國……不得不藏在深山沼澤裡,暫且和這些噁心的野獸為伍……耶律祁,你不用笑這麼歡喜,他出手第一個對付的是你,第二個是我,下一個也許是軒轅鏡,也許是成孤漠……那晚我們看似勝了,其實是失敗了……亢龍玉照依舊是他的……我有預感……當日廣場上逼他的人,一個都逃不掉,一個都逃不掉……」

她霍然抬起頭,「哥哥!我們要拋棄舊怨,不能再內訌了!我們必須聯手抵抗宮胤!他永遠不會放過任何敢於對抗忤逆他的人!我始終覺得,就算現在你我的狼狽,都不是對我們最後的處置!他絕不會僅僅就流放你,還給你個八部巡迴使的官職,讓你瀟灑巡遊天下,也絕不會僅僅將我驅趕出襄國和帝歌,僅僅剝奪了女相職位……他一定還有別的打算……哥哥!宮胤如此心狠手辣,你若還執著舊怨,不肯和我合力,將來,我的下場就是你的下場!」

她漸漸激動,激越的聲音在山腹中迴蕩,震得石壁嗡嗡作響。

景橫波凝神看著石壁上滲出的水珠,冰涼地流到她的指尖。

是啊,緋羅說得對,這是他的風格。

隱忍退後,只不過是為了後撤一步,方便更狠地劈刀。

沉默其表,凌厲在骨。

她聽得仔細,並爭取不讓自己在聽見那個名字時,亂了呼吸被人發現。

乍一聽見緋羅說他,她心中一顫,緋羅的說法和她心中猜測相印證,不禁有更多迷惑湧上心頭。

他對緋羅出手,到底是因為他們對抗忤逆了他,觸犯了他不可侵犯的權威,還是因為……

她輕輕甩頭,擱下這一份亂糟糟的心思,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該平心靜氣,好好學習。

學習這世間一切的政客手段,借他人心智,鑄自身的慧心之劍,等待有朝一日,也那麼漂亮地回撤一步,轉身,出刀,劈!

耶律祁的聲音,輕輕緩緩地傳來。

「下場麼……」他輕笑,「我肯定和你不一樣的。」

「你以為你此刻一路護佑在景橫波身邊,她就會感激你,護你,謝你,將來不和你清算舊賬?」緋羅譏嘲地笑,「耶律祁,你什麼時候也這麼幼稚了?你懂不懂女人?你知不知道,我如果是景橫波,只要有機會,一定殺了你!」

「你不是景橫波。」耶律祁淡淡道,「別拿你自己和她比。別那麼多廢話——解藥。」

「想要解藥嗎?」緋羅格格地笑,「我不是說了嗎?和我結盟啊。別像上次那樣騙我,真心和我結盟。」

「如何真心法?」

「回去殺了景橫波。」

山洞中一靜,隨即響起耶律祁的輕笑,「你在說笑話吧?」

「你知道不是。」

「你剛還說了,景橫波現在不會信任我,你以為我在她身邊,就能殺了她?你當七殺和天棄,是吃素的?」

「你也不是吃素的。」緋羅撇嘴,「耶律祁,別裝了。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你?這麼多年,你因贖罪,被耶律家族選中來做這個左國師,為家族提供各種庇佑。家族待你不厚道,你內心根本不願意做這個國師,只不過虛以委蛇罷了。和宮胤的爭鬥,你根本沒盡全力,大事小事,一涉及關鍵時刻,你就後撤。你何嘗不是藉著宮胤勢力,打壓耶律家族,以免他們太過得勢,箝制了你?」

「你失勢之後,似乎變聰明了。」耶律祁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微笑看著她,「不過也許,是變笨了。」

他語氣越發溫柔,景橫波卻發現,不知何時,他站得已經離緋羅很近了。

緋羅似乎也有所察覺,身子向後一仰,冷笑道:「哥哥,你是想殺我麼?」

「他不敢!」驀然一聲怒喝,從山腹深處響起。

耶律祁抬頭,火光下側影並無意外之色,唇角依舊帶笑,笑意卻慢慢冷了。

腳步雜沓,在空曠的山腹內聽來吵雜,黑暗深處走出七八個人來,景橫波皺皺眉,沒想到藏在暗處的人這麼多,她悄悄打個手勢,霏霏無聲地從洞頂之上躥過去。

「耶律祁!」當先出來的是一個錦袍老者,身材幹瘦,說話卻中氣十足,「我聽了已經多時了!你現在真是越發昏聵!不在帝歌保護營救我家族子弟,卻跑來一路護佑那個被放逐的妖女!你將家族置於何地!跪下!」

「耶律祁,還不給大先生立即跪下!」另外幾人紛紛怒喝。

緋羅優雅地站起身來,拍拍衣襟,對那大先生亭亭一禮,站到了他身後,唇角淺淺得意微笑。

耶律祁沒動。

火光下他側臉如雕刻,眼眸深深。

「大先生如此威風,本來我嚇得膝蓋一抖,險些要跪,」他淺笑道,「忽然想起,家族子弟,無罪不受刑堂審判。為免大先生知法犯法,這跪還是免了吧。」

「耶律祁!」那老者越發憤怒,連鬍鬚都似要橫飛而起,「你敢說你無罪?你沒保住左國師位置就是有罪!你沒有留在帝歌營救在京耶律家族子弟就是有罪!你拒絕緋羅女相聯盟協議就是有罪!你得了半部皇圖絹書至今沒有上交就是有罪!你不肯去殺景橫波那賤人,就是有罪!」

「左國師之位,你們當初也只說了,需要我保住五年便可,如今五年已至,我有何罪?」耶律祁冷冷道,「耶律家族在京子弟獲罪,我也同樣下獄,出京時孑然一身,城門關閉,我如何營救?緋羅已經不是女相,和一個喪家之犬聯盟,不過是個拖累,我為什麼要和狗結盟?皇圖絹書我沒有,就算我有,這種禍國殃民的預言之書,不是耶律家配瞧的,勸你們最好死心。至於殺景橫波……」他慢慢笑了笑,「你又收了緋羅什麼賄賂,要聽她挑唆亂命?殺景橫波,對耶律家族有什麼好處?」

「耶律祁!你好大膽子!」那老者氣得臉色發紫,「你敢這麼對我說話!」

耶律祁眉宇間滿是厭倦之色,連答都懶得答了。

「老夫一生清正,不能隨意給你污衊!」那老者怒道,「和女相結盟,是家族的意思!是家主的意思!女相雖然暫時失勢,但她和黃金部交聯緊密,現在女相有個絕好的計畫,可以獲得黃金部的支持,以及相當一部分人力物力。這關鍵時刻,我不允許你對女相不敬,更不允許你違背女相的意思!」

「哦?什麼計畫?說來聽聽。也許我會改變主意。」耶律祁笑得頗有興趣。

「跪著聽!」老者怒氣未休。

耶律祁想了想,跪下了。跪在嶙峋冰冷的地面上。仰頭一笑,道:「遵命。」

景橫波心中一震,萬萬沒想到他真的跪了。

看四周眾人得意神態,似乎這樣的事也不是一次。

老者怒氣消散,得意捋鬚,悠悠道:「雖然你此刻終於表現出誠意,但似乎太晚了。」

眾人都笑了起來。

「告訴你這個黑心小子?轉頭你把我們賣了怎麼辦?」

「還真信呢哈哈,從來就沒打算告訴你啊傻小子!」

耶律祁臉上笑意漸漸凝結,玉也似的臉龐上,閃著幽幽寒光。

「生氣了?」那老者睨他一眼,訓道,「你有什麼資格和老夫生氣?老夫還沒生你的氣呢!你先給老夫說清楚,為什麼沒有全力對付宮胤,為什麼沒有在那晚事變中出動燕殺,為什麼死活不肯殺景橫波還要公開護著她,你是不是借此機會自我放逐出帝歌,打算和家族決裂?」

「大先生也不用問了,」周圍有人怪裡怪氣地道,「事實明擺著,他就是想脫離家族,另起爐灶。可惜他眼神不好,投了個女王,還是個失勢流亡女王,也不知道我們的耶律公子投靠黑水女王,是打算在黑水沼澤上建立新王國嗎?新王國打算什麼國號?黑水國?喲,這黑水國第一任國師,聽起來也頗威風。不過黑水之澤那地方,不是毒獸就是奸人,到時候難道黑螭做宰相,大盜小偷做都督?哈哈哈……」

眾人齊聲大笑,聲音在洞壁上方四散碰撞,滿洞「黑水黑水黑水」之聲。洞壁上的滲水被震落,簌簌落了眾人一頭。

耶律祁一言不發,單手拄地欲起。景橫波注意到他中毒的手已經再次被衣袖覆蓋。

「不准起來!」那老者冷喝,「給我跪著思過!」

耶律祁聽而不聞。繼續起身。

老者眼底閃過一絲冷光,忽然抬手擲過來一樣東西,道:「不死心的叛徒!你敢起來?看這是什麼!」

耶律祁一低頭,渾身一僵。

景橫波清晰地看見他的手背忽然綻出青筋!

一霎僵硬之後,便是顫抖,越抖越急,以至於景橫波竟恍惚聽見他齒關因為憤怒微微碰撞的聲音。

她心中一緊,沒來由地覺得不好,同時也覺得疑惑——耶律祁隱忍深沉,能屈能伸,剛才都能跪下,被那般羞辱嘲諷都能一笑了之,認識他這麼久,雖見他讓步失敗多次,但她也確實從未見過他沮喪失態,是真正內心強大的人。

是什麼樣巨大的打擊,令他痛苦如此?

「家族容不下反骨賊!自有懲治手段!」老者斷喝,「你行差踏錯一步,便斬耶律詢如手指一根!你現在敢起來,老夫就下令斬第二根!」

耶律祁身子一顫,砰然跪倒,膝蓋觸及地面卡嚓一聲,地上碎石無數,可以想見這一跪,膝蓋定然破了。

但他卻似沒有感覺,雙手撐地,低頭看著面前的東西,撐地的手竟在發抖。

景橫波運足目力,也只看見一點白白的影子,這是……手指?

詢如?

這名字有點熟悉,她仔細想了想,似乎耶律祁提過?

「萬恨詢如家姐因你遭受噩運……」

是他姐姐?

「你服不服!聽不聽!」老者怒喝逼問,「家族的命令,你敢再說一句不聽?」

耶律祁抬起頭來。

只這一瞬間,他額頭已經汗濕,烏黑的發貼在玉白的臉頰,色澤對比得令人驚心。

「你們……」他聲音再不復先前悠閒,字字森然,「對詢如……」

「你想怎樣?」老者警惕地退後一步,「耶律祁,你武功高,一身反骨,但老夫勸你,別鬼迷心竅,做下讓自己後悔的事!今日我等前來,有家族授意。你若敢對我們動手,我們便放出煙花,詢如便會立即被處死。」

「就算我們放不出煙花,」另一人獰狠地接道,「今夜之內我們不回去,明天詢如那賤人一樣會被處死!」

「家族這次來到城中人手極多,不允許出一分差錯,我們有任何不對勁,詢如都會被處死!」

「耶律祁!」老者大吼,扔出一枚藥丸,「吃下去!然後回到景橫波身邊!今夜之內殺了她!不然,你就永遠見不到你那瞎子姐姐了!」

「吃下去!」

「立即吃!」

火光將幢幢黑影映上山壁,化為巨大的猙獰的群像,持利刃,舞悍刀,逼向中間雙手撐地微微顫抖的身影……

吼聲激盪,山壁上的滲水,撲簌簌落得更急。

……

吼聲之後,就是令人窒息的寂靜。

霏霏從洞頂上倒躥而回,大眼睛慢慢對景橫波眨了眨,景橫波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唇角微微翹起,似乎還是在笑,只是弧度斜而邪。

半晌,洞裡響起耶律祁的語聲,微啞。

「好,我吃。」

一眾人等笑得如意,洞壁上黑影顫動不休。

耶律祁慢慢伸手去抓那藥。

眾人笑聲如豺。

景橫波挑起眉毛。

耶律祁伸出去的手,忽然向後一伸,一伸便伸進了身後蜿蜒流過的淤泥池,五指如鉤,猛地向下一抓!

「嘩啦」一聲,泥水四濺,巨大的黑影騰空而起,泥水中一個巨物竟被他單手抓起,半空中狠狠一掄!

「砰。」一聲悶響,風聲猛烈,那團巨物狠狠地砸在人堆裡!那老者首當其衝!

老者一抬頭,便看見頭頂巨大黑影砸下,泥水嘩啦啦傾倒滿頭,他大驚退後,身後的人卻跌跌絆絆,動作遲緩,他全力出雙掌想要抵擋,卻已經慢了一步。

風聲如虎吼,眼前黑暗降臨。

巨物砸下的沉悶巨震,整個山腹都似被震得嗡嗡作響。

老者半身被壓住,哇地噴出一口鮮血。

他瞪大眼,嘶聲道:「你竟敢……你竟敢……耶律祁你瘋了!你中毒之後妄動真氣,你的手……」

他話音未落,耶律祁已經掠了過來,半空中銀黑色衣袂飛閃,似一隻蒼青色天穹上飛渡的夜魔。

另外幾個沒砸到的人,來不及扶那老者,拔腿就跑,但步子不知道為什麼歪歪斜斜,喝醉酒一般。

耶律祁落下,一腳踩在老者臉上,將他的怒罵踏成慘呼,隨即決然拔劍,向下一刺!

「哧。」一聲,鮮血飆飛,紅紅白白射上洞壁。

耶律祁踩著老者的腦袋飛起,腳下那張臉滿是死亡前的驚駭,眉心一個對穿的洞。

「耶律祁瘋啦!快逃!快把消息傳出去!」

那群人被這一劍的殺氣和神威驚得連拔劍都不敢,轉身撲入黑暗中,身後不遠,就是可以出山的山縫,跑在最前面的人,一邊跑一邊伸手入懷取煙花。

銀黑色衣袂烈烈飛舞,劍光在紅白液體之間飛射,直追那群奔逃的人背影。

「哧哧」連響,劍尖連穿三人,後心穿出的鮮血貫成長虹。又如血橋橫跨陰暗山腹。

劍光太快,以至於在半空中亦連成白虹,將整個山腹照亮,黑暗中白氣縱橫,切割黑暗如落雪。

飛劍落,寒氣生。嘶嘶之聲不絕,每一聲都收割一條性命。劍起、劍落、血濺,血落,都只在須臾之間。人體不斷倒地砰砰之聲,如重鼓擂在大地上,片刻地面上就橫陳一地屍首,而他一路踏屍首而去,衣袂橫飛,足底不染鮮血。

他背後景橫波仰起臉,眼神迷醉,雪亮的劍光將她臉色映得斑駁,眼眸也似生利光。

這是她第一次見耶律祁施展劍術,沒想過那個風流懶散,笑起來都似帶三分醉和魅的耶律祁,一手劍術竟如深夜狂雪,狂亂而凌厲,放縱又收斂,收放之間乾淨絕倫,讓人感覺一分力氣也不曾浪費,而姿態飄舉,恰如寫一首帶血的詩。

景橫波想著他因暴怒出劍,以殺氣寫詩,一生從容自在,不喜絕地決裂,卻願意為兩個女子,暴起殺人,自蹈絕境。

心間微熱又一冷,她撫住心口。

「救命——」最後一人奔向山縫之外,已經看見縫隙漏進的冷冷月光,只差一步就能踏向生的空曠,手中煙花已經拉開引信,也只差一步,便將燦爛直飆長空,寫在遠處等候消息的人眼裡。

「嚓。」

響聲短促,收取生命綿長。

那人喉頭發出咯咯之聲,腳踏出洞外,身子卻半轉回頭,努力地去看那個一直隱忍,卻在一霎之後忽然變身為魔的男人。

耶律祁立在一地屍首上,劍尖鮮血猶落,唇角冷意未散,染三分死亡血色。

「你……」那人艱難地抬手,指住耶律祁,唇角竟現古怪笑意。

景橫波目光一跳。

此時才發現耶律祁右手衣衫碎裂,露出手臂,臂上青紫已經化為一條黑線,直逼到肘彎。

他中毒後妄動真氣,毒性上逼了!

那人似乎十分快意,嘎嘎一笑,趁耶律祁低眼看自己手臂,忽然將手中煙花向外一拋。

「絲。」劍氣狂嘯,一霎絞碎他身軀,耶律祁身影穿他身而過,一劍長劈。

那哧哧冒煙的煙花,墜落。

煙花落地,耶律祁一回首,看見已經沒有了緋羅身影,心知她必定是趁混亂跑了,眼看劍將落,毫不猶豫回劍換手,一劍對自己右臂斬下!

「啪。」一塊碎石兇猛砸來,將他的劍盪開。

與此同時,窈窕身影一閃,從耶律祁身邊掠過,一邊笑道:「這麼急著砍手幹嘛?還有一個人呢!」

耶律祁霍然抬頭。

景橫波身影已經閃到了山腹另一端的黑暗裡,那裡看起來就是一道山壁,但此刻卻有急促的喘息聲發出,過了片刻,一條人影,慢慢從那一團黑暗中退了出來。背心衣衫全濕。

是緋羅。

她的對面,是霏霏。

小怪獸搖晃著尾巴,一步一步逼向緋羅,幽紫的大眼睛盯著緋羅眼睛,慢慢地眨啊眨。

緋羅脊背僵硬,步伐踉蹌,滿臉迷茫緊張之色——她似乎感覺到有人就站在背後,但卻無法脫離霏霏控制,極度恐懼不安之下,連身體都在微微抽搐。

景橫波站在她背後,微笑著張開雙臂。

看起來像緋羅正要投入她懷抱一樣。

黑暗山腹,急促喘息,生平死敵,正一步一步將後心要害送來。

氣氛詭異,景橫波眼神卻很滿意。

她揮揮手,霏霏一個觔斗翻開。

解除了禁制的緋羅渾身一鬆,忍不住出一口長氣,腿一軟又後退一步,隨即便覺得撞入一個懷抱中。

她一驚,隨即以為是耶律祁,忙掛上最溫柔甜蜜的笑意,款款要轉過身來。

然而這身子轉了一半,便僵住。

背後的身體,和她一樣,凸凸凹凹,柔軟彈性,甚至比她還凸凸凹凹,曲線驚人。

而一隻手,一隻冰冷的手,已經溫柔又決然地,摸上了她的臉。

景橫波的聲音,笑吟吟響在她耳側,「嘿,晚上好啊,女相大人。」

……

緋羅只覺得渾身的血都似冷了。

這聲音如此熟悉,慵懶沙啞,魅力獨特,以前聽著只是討厭,此刻聽著便是恐懼。

「景……景……」她想說話,想怒罵,聲音到了嘴邊卻化為破碎的顫音。

不知道為什麼,以前她沒有畏懼過景橫波,甚至有些輕視,然而那夜風雪中,親眼見她逃出宮還敢返回皇城廣場,親眼見她一刀插入宮胤胸膛,親眼見她絕路之時趕走救星,忽然便心底發寒,不得不因為這個女子關鍵時刻展現的決然冷酷,而將她重新審視。

她看過景橫波之前的爛漫和嬌縱,所以分外震驚於那夜她的冷靜和殺氣。

捫心自問,若換她自己,未必能做到。

所以分外想殺景橫波,不惜為此和人結盟,因為總覺得景橫波不死,才是她將來最深的夢魘。

現在,這夢魘就站在她身後,緊緊貼住她,還在笑。

越笑,越覺得可怕。

「女相大人好本事啊,」景橫波悠悠地道,「宰相做不成了,流亡他國了,還是能說動耶律家族,搞什麼重大計畫,這搞七捻三的本事,真是醉了。對了,能不能問一下,到底是什麼重大計畫啊?」

她一邊笑,一邊手指在緋羅臉上摸索,嘴裡喃喃自語,「哎,背對著就是不方便,眼睛在哪裡呢?」

她留著一點指甲,冰冷堅硬,在緋羅臉上毫無顧忌地戳來戳去,緋羅毫不懷疑,她只要一不歡喜,手指就會對著她最脆弱的眼睛狠狠戳下去。

她見識過景橫波的狠。

「你放下手……我說,我說。」她立即道。

景橫波輕笑一聲,手指落下,偏偏落得很慢,順著緋羅的咽喉慢慢劃下去,緋羅只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緊張地豎起,忍不住嚥一口口水,生怕她興致一來,在咽喉上也戳個洞。

「你急著說,我忽然又不急著聽了。」景橫波曼聲道,「解藥拿來先。」

正走過來的耶律祁微微一怔,黑暗中目光流轉。

他沒想到景橫波第一件事竟然是為他要解藥。

「沒有解藥……」緋羅生怕景橫波生氣,急忙補充,「這是尋金獸的爪上毒,我還沒研製出解藥,不過這毒傷還是有辦法可解,只需要黃金部特殊產出的天青月石研末就行。月石雖稀罕,但王宮應該有珍藏,以及黃金部幾大禁地也有……」

「王宮、禁地,」景橫波嘿嘿笑,「真是些安全可靠的好地方,你怎麼不乾脆說月球,火星?」

緋羅聽不懂她的話,卻也聽出她的懷疑和殺機,急忙從懷裡掏出一枚藥丸,道:「這個雖然不完全對症,但可以抑制毒性,三天之內不至於毒發。黃金部族長為人刻毒霸道,除了幾個禁地他不敢去外,部族內所有好東西幾乎都集中在他的王宮,這個你問耶律祁,他可以為我作證……」

景橫波看向耶律祁,耶律祁點點頭。

「來,試吃一下。」景橫波讓緋羅吃了一點那藥,又等了一會,才將藥丸拋給耶律祁。

「第二件事,你們那個偉大計畫?」

緋羅猶豫了一下,景橫波立即知道她是在組織謊言。等下說的必然半真半假。

怎麼能逼出她的真話?

她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動作。

在襄國,那地下丹室內,那個猥瑣的太監,曾經用手指按在她頭部某個位置,然後她就覺得腦袋一陣混亂,疼痛似要爆炸,雖然那感覺只是極短一瞬,但她當時就覺得完全無法思考,她確定那個時候,就算有人問她最不願意對外說的秘密,她都會和盤托出。

那會是刑訊逼供的最好辦法……

她的手指移動,憑著記憶,摸索到了那個位置,雙指用力,狠狠按了下去!

「啊!」緋羅立即發出一聲尖叫,拚命甩頭。

景橫波心中一喜,知道果然奏效了。

「你們的計畫!」她厲喝。

「我……我和黃金部族長近年來有些交往,無意中知道了他一點秘密。」緋羅果然答得飛快,似乎要甩脫這樣的混亂,「似乎是當初桑侗軒轅鏡和黃金部曾經有過約定,具體什麼約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黃金部族長在桑侗死後很生氣,說是因為桑侗損失的東西,他要拿回來。聽他的意思,好像又想反了。但當年黃金部一場叛亂,元氣大傷,如今無論是人力還是物力,都有些不足,黃金部族長就把心思動到了天灰谷……」

「天灰谷?」

「天灰谷!」耶律祁一怔。他吃完藥,看著手臂上青紫雖然未消,但那一線黑線,已經停止往上蔓延。

「你知道?」景橫波看他。

「黃金部三大禁地之一。傳說中內藏可以製造最強大弓弩武器的礦石,還生有許多克制天下奇毒的草藥。但也不知道是那些礦石有問題還是草藥有問題,天灰谷內沼澤遍地也罷了,還終年瀰漫一層灰霧,任何人一旦進入,決計活不過三天。三天之內出去的,也很容易皮膚潰爛早早死亡。所以雖然天灰谷裡的產出令所有人垂涎欲滴,但這麼多年死過那麼多人之後,漸漸就再沒有人敢去了。」

耶律祁想了想又補充道,「而且,官家雖然不敢進去,大荒的江湖高士還是有人在不停地試驗的,三天時間對普通人有限制,普通人也許三天都走不過谷中一個沼澤,自然尋不到東西。但對於輕功出眾的江湖中人來說,三天時間可以將谷中走個來回。所以這些年也不乏高手進入,但奇怪的是,高手也是死得越來越多,有去無回,現在天灰谷已經不是天灰谷,是名符其實的死亡谷了。」

「大荒多神秘之地,每個部族封國其實都有自己的禁地,都是這麼多年用無數人死亡證明過可怕的禁地……」緋羅道,「天灰谷不過是其中之一。」

「既然是死地,黃金族長怎麼又動了心思?」

「因為他隱約聽說了一個消息。」緋羅道,「就在前不久,又有人誤入天灰谷,這人是個高手,最後逃出來了,雖然他最終還是在幾天後死亡,但死前曾說,看見谷內有人。」

「哦?」耶律祁眉毛一挑,似乎來了興趣。

「也許也是臨時進入的?」

「不,是住在谷裡的人。」緋羅道,「這高手和對方有過短暫交談,對方神智不是很清楚,在對他出手時,口口聲聲叫他回去和明城小婊子和宮胤那個暴君說,欠下的血債,遲早要還……」

景橫波和耶律祁神情都一震。

萬萬沒想到居然聽見這樣的話。

明城?那豈不是好幾年前的事?

景橫波也覺得奇異,那麼多高手三天都熬不下來的地方,怎麼會有人一呆幾年?

「當年黃金部叛亂,被鎮壓後原族長自盡。現族長被宮胤扶持繼位,獻出了麾下幾乎一大半的金礦贖罪。而當年參與叛亂的所有將領,宮胤要求族長自行處理,所謂的自行處理,自然不能隨便處理,所以他們都被投入了天灰谷,當時族長將天灰谷封閉一個月,確保沒人能逃出來,都死在裡面了才重新開啟。」

說到這個,連緋羅都搖頭唏噓了一下,道:「那些其實也大多是天下名將啊……黃金部之所以天生反骨,就是因為他們天生驍勇善戰,桀驁不馴。尤其那些人當中,還有裴樞……那麼一個少年英才,未來的絕世戰神,就這麼隕落了……」

景橫波心裡忽然有點發寒,想著那些人被趕入谷中,無處逃生,頭頂陰冷冷的灰色天空下,毒霧緩緩逼來……

這下場比死亡還慘。

看緋羅神情,對那個什麼裴樞可惜得很,緋羅向來只對優秀美男感興趣,這位大概也是個出眾人物,可惜死得早,再帥的人,死起來都難看得很。

「裴樞。黃金部早年忽然崛起的少年名將,短短三年從平民至少帥,和玉照大統領英白齊名,號稱玉白金樞。」連耶律祁都給她介紹了下,神情竟然也是可惜的,「傳聞他得天方奇書,擅兵法,用兵詭譎狠辣,如今人死了,不知道那兵書是不是在天灰谷。」

景橫波把這話記在了心裡。

「有人說那高手臨死頭腦不清,出現了幻象,或者他看見的直接就是鬼魂……」緋羅道,「不管怎樣,這個消息讓黃金族長動了心。黃金部這幾年產出減少,實力衰退,族長要想坐穩位置,急需一場戰爭來鞏固自己的地位。想發動戰爭就得有人有錢有糧,聽到這個消息,他覺得天灰谷或者可以試試,正在著手辦這事。」

「附近村落被迫上交尋金獸,是不是因為這件事?」

「是的。尋金獸可以在谷內多支持一些時日,而且它們擅長在沼澤上行走,擅長尋找各種隱藏的礦石,有了尋金獸可以事半功倍。所以族長現在需要大量的尋金獸。」

「那你又是憑什麼能和黃金部族長達成協議?耶律家族為什麼又要參一腳?」

「我的第二任夫君,曾是黃金部祭司家族出身,擅長馭獸之能。我和他也學了一些本事,可以馭使各種沼澤中的猛獸,這一點在入谷的時候也很重要……至於耶律家,這得問耶律祁了。」

「耶律家在帝歌的子弟人員都被宮胤下獄,實力大減,想必也在尋求新的盟友,維持住老牌家族的地位。」耶律祁迎著景橫波目光道,「耶律家很有些輕功超卓的高手,正好黃金部族長需要這樣的人,想必事成之後,會給耶律家分一杯羹。」

「聽了這麼多,」景橫波拍拍緋羅的臉,「好像和我並沒有什麼關係,那耶律家那個大先生,為什麼非逼耶律祁去殺我?」

「那個……那個……」緋羅囁嚅半天,才無可奈何地道,「是我不放心你,請求他先幫我剷除你……」

「呵呵真愛啊,這事兒都不忘渾水摸魚一把,」景橫波笑嘻嘻捏她的臉,「不過你現在沒錢沒人沒地位的,拿什麼來請求,不會是身體吧?」

緋羅吭哧不答,臉皮慢慢紅了,半晌咬牙道:「該給的我都給了,該說的我都說了……你……你放了我吧……就如你所說的,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沒錢沒人沒地位,再也不能形成對你的威脅……你放了我……我可以發毒誓,以後永遠不和你作對,我還可以把我藏在斬羽部的私產都給你……」

景橫波笑而不答,手指在她頸部摸來摸去,很喜歡看見她一顫一顫的驚恐。抖得和羊癲瘋似的。

玩夠了她才開口。

「好呀。」她笑道。

緋羅剛剛心一鬆。就聽見她又笑眯眯開口。

「不過,我忽然想起,有人曾經教過我,」說這句話時景橫波心中微微一痛,隨即以漫不經心微笑掩去,「相比於視死如歸破口大罵的敵人,那種能屈能伸,能彎下膝蓋求饒的敵人,才是最可怕最不能放過的。因為他們忍了此刻,將來一定會加倍討回來。」她笑吟吟地看著緋羅因屈辱漲紅的臉頰,「喲,你臉上血色好重,要不要幫你放一放?」

話音未落,她手指抬起,手上已經多了一柄匕首,寒光一現,狠抹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