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城有點茫然地站在門檻上。
她一路跌跌撞撞過來,迷糊中不辨方向,此刻站在殿口,被溫暖的地氣一熏,才醒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站在景橫波寢殿的門口。
她有些詫異,心中空落落的,想不通自己為何會來到這個根本不願意來的地方。但站在寢殿門口的時候,忽然就想起了鳳來棲的日子,想起景橫波遞上的人參,想起住在這寢殿西廂的日子,想起四個人頭碰頭一起吃飯,熱氣裊裊中,也曾相視而笑。
她回首,看院中空蕩蕩,廚房一片黑暗,毫無煙火氣,而雪落無聲。
那些笑語人聲,已被埋葬。
她該高興的,她撫住心口,咳嗽幾聲,格格一笑。
笑聲迴蕩在殿口,聽起來特別空蕩。
既然來了,就進去取取暖,這也是她的地盤,整個玉照宮都是她的,她為何不敢進?
她一步跨入。
然後定住。
梳妝台前,有人衣衫如雪坐姿筆直,正自鏡子中,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她一瞬間以為是鬼,下意識要尖叫,然而那人姿態風神太過鮮明,下一瞬她就知道了這是誰,尖叫聲立即堵在了咽喉裡,她瞪大眼睛,手扶住殿門,驚惶猶豫,眼底漸漸浮現希冀。
此刻巧遇,是否也是一個機會……
這個想法讓她忘記當初他的警告,沒有立即退下,只怯怯地抬起頭,望定鏡中的他。
宮胤沉默著,看著鏡子中的人影。
怎麼能讓她的影子,倒映在景橫波的鏡子中?那會弄髒景橫波的鏡子,她回來也會不歡喜的。
他手指一彈,黃銅鏡碎裂。鏡中明城的倒影立即扭曲歪斜不似人樣。
他覺得滿意。
明城站在殿口,看裡面黑黝黝不清楚,並沒有看清楚鏡子已碎。宮胤沒有立即出聲趕走她,她心中燃起希望。
「宮……」她此刻心氣怯弱,立即改口,「國師……想不到你在這裡……你……你也是長夜難眠嗎……」
宮胤不動,不說話。
如果不是殿內空氣微冷,讓她感應到宮胤所在的氣場,她會以為宮胤在夢遊。
他半夜到這裡……她心中湧起切切的恨意,趕緊壓下,知道現在不是發作情緒的時候。
她只能更加婉轉溫柔,輕輕道:「我……我不知怎地……便走到了這裡……」
宮胤慢慢地擦著桌面。
明城盯著他背影,心跳如鼓,她思前想後,想著此刻他既然出現在景橫波這裡,想必心中自有一份留戀在,那麼她若提起景橫波,或許也能換他一分溫柔。
內心深處她不願提起景橫波,但時勢逼人,自從那事之後,她的行動範圍便被限制在女王寢殿周圍,她見不到外人,也見不到宮胤。心裡便有萬千言語,但沒有對人說的機會。
今夜天時地利,或許那夜相似的風雪,會讓他願意接納。無論如何她想試一試,不接近,怎麼會有機會?
「我……我很為當初後悔……」她的眼淚說來就來,聲音也蒙上一層哽咽,「……我……我太自私狹隘了……當初……當初我不該那麼對她……後來我也後悔了……今晚……今晚看著著這雪,我心裡忽然很難受,想著她曾對我的好,想著當初四個人在一起的日子……不知不覺便過來了……我……我也很想她……」
她有些胸悶喘氣,不得不停下,偷眼瞧他動靜,沒有動靜就是好兆頭。
「……我……我那時其實不是有意的……我也不想害她……我只是覺得委屈憤怒……我那時剛剛恢復記憶,滿心裡都是委屈……覺得她搶了我的一切……我本來想忍……但是那天她醉後對我說的話刺激了我……我就想著,為什麼沒有的我要認,我有的卻被人搶……我是一時衝動……冷靜下來後,我就想起她對我的好……無論如何她救過我的命……就算有些算計,但沒什麼比命更重要……我當時該保住她的……也不知道她現在好不好……黑水澤那地方……要麼你還是給她換個地方吧……」
她切切低訴。委屈、哀怨、體諒、理解、寬容、善良……盡在其中。而聲氣低微,一語三歎,每個字都婉轉迴旋,足可切動天下任何鐵石心腸。
宮胤緩緩轉過身來。
她狂喜,卻不敢露出喜歡之色,只將眼睛盈盈抬起,眼睫上淚滴欲墜不墜,她知道自己這樣的姿態最引人憐惜。
她一直站在風口,風從背後吹來,似要透心,她凍得發抖,卻不敢向前一步。
「你真是這樣想的?」他終於開口。聲音裡聽不出情緒。
她急忙點頭,低聲道:「否則這天氣,我這身體,我怎麼會半夜來這裡……我並不知道會在這裡遇見你……」
「你悔了?」他問。
「嗯。」她低頭,準備良久的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
「想給她換個地方,你有誠意的話,自己去換吧。」
她一怔,輕輕道:「我沒有這權力。」
「你是女王,這樣的事,你可以下女王令。」他淡淡道,「我簽押玉照宮令便可。」
她狂喜,但想到女王令,又有些不安。
女王玉璽,一直在她那裡,被藏在最隱秘的所在。這玉璽雖然大多數時候沒有用,卻可以在最關鍵的時候派上用場。比如廢黜國師,以及一些改動皇族律條的詔令之上,必須有女王玉璽印章。
就比如,宮胤如果想修改皇族律條,允許男性稱帝,就算她同意,就算群臣全部同意,但這一修改法令不蓋女王玉璽,就永遠得不到承認,六國八部就可以以此為藉口,不承認中央王權,直接脫離。宮胤就算當了皇帝,也是得位不正的空頭皇帝,以後可能會遇到各種反叛和脫離。大荒將徹底分裂。
這是開國女皇留給歷代女王的最重要護身符。大荒格局如此奇怪複雜,想要發生任何改動都非常困難。也正因為如此,她寧可不參與國政,做個傀儡女王,也儘量避免把女王玉璽取出,因為她知道,只要她當著宮胤的面取出玉璽一次,以後隨便怎麼藏,都不可能再瞞過他的眼睛。
那時候,她就如赤身對劍,毫無保護和屏障了。
此刻宮胤輕輕一句,她頓時有種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宮胤扶著桌面,緩緩站起。注視著她。
他很少直視他人,就算直視對方也往往覺得他看的一定不是自己,而是雲天之外的空茫。很多人懷疑,是不是他這輩子就認真看過景橫波。然而此刻,明城卻清晰地在他眼底看見自己的身影。
這樣的注視讓她窒息,以至於一刻她也覺得是永久。
片刻之後他微微一笑。
明城霍然睜大了眼睛。
她驚詫的眸子,遙映他冰雪中綻放的笑容,那是山巔雪池明月之下,天地光華之間,悄然綻開的一朵冰蓮,一霎灩灩華彩千萬里,風雪屏息,天地失色。
認識他多年,她從未見過他的笑容。
更想不到此刻,他竟然會對著她微笑。
這一笑震撼到她失聲,不知該是為那美驚豔還是該為這笑驚恐。
他放緩了語氣,輕輕道:「你這樣,我很安慰。」
她驚魂未定地舒一口氣,一時只覺得背後汗濕,片刻之後,有隱秘的歡喜漾起。
他忽然道:「我還想去她那個寢宮看看。」
她一怔,隨即明白他指的是自己寢宮。
一瞬間她連手都哆嗦了。
狂喜、意外、不安、緊張……她心中一片混亂,嘴裡囁嚅著,不知該說什麼。
他注視著她,似乎在等她回答。她心中隱隱不安,卻又絕不肯放過這個機會——錯過這次,她知道,就永遠沒有下次了。
「好。」她立即道,「我給你引路。」
「你穿得太單薄了。」他拍拍手,殿外立即落下人影。
「備轎。」
片刻後,她在暖轎中,往自己宮裡趕去的時候,心中依舊恍恍惚惚的。
風雪邂逅,事情發展成這樣,她覺得自己腦子似乎又開始發暈,心裡隱隱覺得不妥,行動卻不由自主地依照而行。
寢宮那邊的人得到消息,早早打開大門,燈火通明,宮人都等在門口,這還是她回來後這麼多天,第一次看見自己寢宮這麼有人氣。
宮胤下轎時,居然還在她轎邊站了站,做了個要攙扶她出來的姿勢。她當然不敢要他扶,連忙自己掀簾出來,出來時她注意到宮人震驚的神情,心中酸楚又滿足。
宮胤承認,她才能立足,她必須加倍努力,討好他。
兩人一前一後進入寢殿,殿門隨即關起。她回身看他,深切光影裡見那男子玉樹瓊花,一如當年。
只是她敏感地注意到,他的神情,在進入殿內那一刻,就微微晦暗。
是因為想起景橫波了嗎?
他們真正的訣別,就是在這裡。
「你既然已經回來,也不必全然縮在深宮。」他忽然道,「如果你有興趣聽政,明日開始,可以去靜庭聽政。」
她一喜,正要答應,忽然又停住。隨即笑了笑,道:「聽證也無甚意義,不聽也罷。」
「你既然說要給她換個地方,總要在大臣面前商議。」
她心中一陣煩躁——果然還是為景橫波。
既然如此,那就將計就計吧。
她嗅見淡淡的血腥氣,想著剛才他的臉色,心中微微一笑。
「也是。」她笑道,「想到要替橫波換個地方,我有些迫不及待。你說我要不要現在就擬旨。」
「隨你。」他無可不可地道。卻又隨手指了桌案,道:「去那裡寫。」
她心中冷笑,面上卻更加溫柔,當真坐下,開始研墨,他親自接過,道:「我來。」
接墨石的手指一碰,她顫顫一縮,悄眼看他,他似乎沒有什麼反應。垂下的眼睫眉目靜好。
她暗自懊惱。取過清水盂,側身給硯台裡加了點水。
寢殿無聲,風雪都被隔在屋外,八蝠銅爐裡沉香菸氣裊裊,很純正的香氣。地龍已經燒起,一室香暖。
只聽得見彼此平靜悠長的呼吸,還有墨條研磨在硯台上的沙沙之聲。反顯得更安詳靜謐。
墨是好墨,在這許多香氣之中,依舊清晰地散發著獨特的淡淡清香,嗅著令人心神安定。心底空明。
她寫得很認真,輕輕道:「……讓她去沉鐵部好不好?等鐵世子回去,或許就可以照顧她。」
「好。」他聲音有些沉緩。
她吹吹墨跡,在紙上抬眼笑看他,他接收到她目光,將眼光錯開。
「明日拿去給眾臣商議如何?」她道。
「不蓋上女王玉璽麼?」他似乎隨意地道。
她心中「咚」地一沉——戲肉來了!隨即展開笑顏如花,「啊,玉璽啊,太久沒用了,我差點忘了!」
他凝視著她,不放過她的眼神。
她眼睫微微一垂,「這麼多年,玉璽都沒用過呢,你猜猜,玉璽在哪裡?」
「我怎麼知道。」他淡淡答。
「在我身上呢。」她淺淺一笑,身子向後一仰,雙手反撐在凳子上,仰頭看他。
這一撐,便撐出她修長雪白脖頸,細弱精緻的鎖骨,也撐起了胸前的曲線,更加顯得腰細盈盈不堪一握,而仰起的小小臉蛋,清麗如半開的睡蓮。
不知何時她領口已經微微敞開,他眼神一頓,緩緩下落,她清晰地看見他眼神裡濛濛一層水汽,如霧。
她心中微笑——那塊墨,真是好墨。
「玉璽在你身上?」他道,聲音比先前更緩。
「是啊……」她聲音更輕,更嬌,帶了些微微的喘息,抬起腳,繡鞋輕輕踢著他的小腿,「就在我身上,你要不要來搜一搜……」
他凝視著她,慢慢俯下身,探出指尖。
……
夜渡危城三千里,飛雪落血一劍來。
臘月二十九的夜,黃金部也下起了小雪。雪片被風吹得亂舞,不住黏在樹梢屋瓦,漸漸的天地白了。
黑黑白白的夜色中,兩條人影向北辛城奔近。
一條人影如穿越長空的閃電,一起一落之間便是數丈距離,衣袂帶起的風,將雪片捲得亂濺。
另一人卻像一個跳躍的音符,在雪中忽隱忽現。鬼魅一般。
三十里路程轉瞬便到,兩人抵達城門之前,一條小小紫影提前躥了出去,翻上城頭。
那兩人在城下隱蔽處等待,過了一會,城頭氣死風燈下,一條蓬鬆的大尾巴探了出來,慢悠悠晃了晃。
那兩人身形一閃,出現在城頭。燈光下姿態從容,是耶律祁和景橫波。
兩人大搖大擺走過城樓哨塔,哨塔裡的燈光亮著,火爐點著,還散發著食物的香氣,一堆守門兵丁剛才還在烤紅薯來著,現在一堆人橫七豎八已經睡倒。
耶律祁要走過去。景橫波卻躥過去,把那些紅薯都蒐羅了來,笑道:「餓死了,真香!」一邊匆匆下城一邊撕開一隻烤紅薯的皮,露出裡面金黃的內瓤,她啊嗚一大口,嘴角頓時沾了一片黃。
她順手扔了兩隻紅薯給霏霏和耶律祁,嗚嗚嚕嚕地道:「吃飽了好幹活,皇帝還不差餓兵呢。」
「誰讓你非要跟來。」耶律祁掏出一方雪白手帕,替她擦乾淨嘴,順手把其餘紅薯接過去,塞在自己懷中,「太重了,不要影響你行動。」
他手勢輕輕,景橫波還沒反應過來,嘴角已經被擦乾,隱約感覺到他的手指擦過她肌膚,微涼。
嘴角香氣猶在,是他帕子上的暖香。
感覺到他凝視的目光,她微微側頭讓開,岔開話題,「打算怎麼做?」
今夜風雪之行,他們要搶時間殺人。
景橫波到如今才知道,耶律祁和家族關係不睦,多年來為家族盡力盡力,只因為家族一直箝制著他瞎了眼睛的姐姐。如今他失國師之位,所謂皇圖絹書不獻家族,又沒有回歸禹國大本營,而是伴在景橫波身邊,引起了家族不滿。便趁和黃金部合作之機,押來了耶律祁的姐姐,想要以她為人質,再次號令耶律祁,殺景橫波只是其一,或者之後的天灰谷行動中,也有拿他當先鋒的意思。
當耶律祁不再是國師,沒有營救被押的耶律家在京子弟,或許他就是個棄子,能被利用被顧忌的只有武功。
而先前他不接受威脅,悍然殺人,並且阻止了那些人放出消息。那麼按那些人說法,一夜未歸,他姐姐就會被殺。所以如果想救人,只能在今夜。
今夜必須殺盡在北辛城的耶律家族人。救走詢如,封鎖消息。而此刻離天亮只有不到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內,想在這不小的城池內找到人都困難。更不要說殺人救人。
耶律祁沒有回答景橫波的話,先迅速在城牆根部尋找了一圈,起身的時候眼神失望。
「家姐沒有留下記號。」他嘆息道,「以前她都會儘量在城門這些地方留記號,現在看來,這次家族出動的人很多,她完全沒有機會。」
偌大一個城,怎麼找人?
「耶律家的人有個習慣。」耶律祁道,「他們喜歡奢華,喜歡排場,喜歡結交官府,並且儘量住在附近有兵丁的地方。不喜歡鬧市。所以貧民區,郊野,市場周圍,完全不用考慮。」
「賓果!」景橫波一拍手。有這麼個範圍,好找多了。
弄醒一個士兵,問清了具備以上條件的地域,應當就在華嚴街附近,那裡是官員聚居區,靠近北辛府。附近就有黃金族本地守軍金鱗軍駐紮。
難度增加。但沒人因此猶豫。
搶時間的事,沒時間猶豫。
片刻後到了華嚴街,景橫波一見那街道就傻眼——都是鱗次櫛比屋舍連綿佔地廣闊的大戶建築,整條街很長很氣派,足足幾十戶,這要全部閃一遍,差不多也就天亮了。
耶律祁忽然抬頭。
模糊風雪中,似乎有一盞模糊的燈。
燈是白色的,燈光微黃,這年節時分,滿城紅燈喜慶,這盞白燈便特別顯眼。
燈應該是孔明燈,不知為何沒有能放出去,卡在了樹上。
耶律祁舒了口長氣。
「在那裡?」景橫波立即問,「這是你們的暗號?」
「不是。」
「啊?」
「以前沒用過這樣的暗號,我和家姐之間的暗號如果固定,很容易被耶律家族發現,所以我們每次的暗號都不同,但一定會是我們兩個心裡有數的。」
「這次的白燈代表什麼。」
「十年前臘月二十九,家姐失明。」耶律祁聲音低沉。
景橫波默了默,道:「對不住。」
「不。」他轉頭看她,唇角笑意從容,「我很希望一切過往、現在、將來,都和你分享。」景橫波嘿嘿一笑,道:「啊,我們快去救人。」
耶律祁微微斂了笑容,眼神平靜——她又像烏龜一樣縮起來了。
無妨,時光流水可以將一切堅硬衝刷。
「別急,」他道,「白燈還有一層意思。」
「嗯?」
「危險。」他道,「家姐從小厭惡白色。這和我們父母早亡有關係。之後她不用一切白色的東西,她說這個顏色太空太淨,什麼顏色都能塗抹上去,因此顯得特別不潔。白色對她來說,意味不祥和危險。」
景橫波深以為然。以往她挺喜歡白色的,現在她討厭,以往她還喜歡雪,現在看見雪天就想殺人。
「白燈在西南方向,西南方向一定是重地,而且不容人進入。」耶律祁道,「姐姐可能在府中別處,我要去西南方向解決他們,救人的事,橫波,拜託你。」
「沒問題。」景橫波痛快地轉身就走。
「橫波。」他忽然叫住她。
「嗯?」
他盯著她風雪中回眸的笑顏,有點艱難地道:「如果……如果遇見危險,真的救不出家姐。你……拋下她!」
景橫波驚得瞪大眼睛,怎麼也沒想到他會這麼說,這是耶律祁唯一的親人了,看得出來他對姐姐感情很深。
「姐姐性命再重要,我也不願拿你性命去換。」他道,「橫波,我當初害你是真的,現在我不想你有事也是真的。無論如何,當你性命被危及,記得不要管任何人。你說過你要只愛你自己,那麼,記得做到。」
他說完猶自一笑,脫掉大氅扔在地下,只穿了一身緊身黑衣,對她揮揮衣袖,身影一閃便已消失。
景橫波看著雪花中他長髮飛舞的背影,忽覺這人好也好得明確,惡也惡得自然,說什麼做什麼都勇於承擔和接受,真真一股難言的風流氣度。
「小怪獸。」她輕聲對霏霏道,「他敢信任我,我敢不敢信任他?」
霏霏對她緩緩地眨眼睛,永遠呆萌無知。
景橫波身形一閃,消失在風雪中。
下一瞬她出現在那白燈的西北方向的牆頭。
府內似乎戒備很嚴,幾乎燈火通明,如此,反而幫她確定了耶律詢如所在的位置——瞎子是不需要燈火的。
前方不遠,有個黑漆漆的小院。
「霏霏。」她想了想,對肩頭小怪獸道,「耶律祁那邊可能更危險,你去幫一把。」
霏霏輕巧地躍開。景橫波吸口氣。她倒不是多關心耶律祁,而是希望今晚,真正測試一下自己的實戰能力。
她感覺最近自己的異能又有進步,想知道極限在哪。
她掠過去的時候,心中有種奇怪的感受——到處亮燈,這裡黑,什麼意思?指明人質所在嗎?
這念頭在她剛剛落地那一霎,立即被一道風聲證實。
「咻。」風聲凜冽,直刺她後腦,銳器刺出的聲音尖利。
她身形一閃不見,下一瞬廊下一個花盆霍然橫飛,砰一聲撞在實處。
一聲悶哼,空氣血腥味瀰漫開來。那人一個踉蹌,景橫波一閃已經換了個方向,緊貼在他身後。
手中匕首,無聲無息一刺,一挑。
拔回的時候再一壓。
練過無數次,用熟了的手法,以至於之後對戰,她無論怎麼抗拒,都會下意識用出來的殺人手法。
那人沉重撲倒,沒有鮮血飛濺,她最後一壓,阻止了鮮血狂噴,以免眼睛被鮮血黏上,影響出手。
看似簡單,卻是無數次實戰凝練出的精華。
「這樣壓,對,往下一分,壓平經脈血口,血不會噴濺。」
她一擊便收手閃身,絕不停留原地看自己的戰果。
那個人的話聲,迴蕩在耳邊。
「你擁有舉世無雙的瞬移能力,就不要浪費天賦。對戰中,絕妙的身法可以讓你永據不敗之地。一擊出手後永遠不要在原地查看對方傷勢,你應該先閃開,讓別人無法捕捉你的蹤影。哪怕一擊不中,你還有下次,下下次。如果被人裝死給你一刀,就沒下次了。」
甩也甩不掉,深入血脈骨髓的記憶。
一閃之後再逼近,又是狠狠一刀。
對方沒有動靜,這回真的死透了。
身後又有風聲,對準她後心而來,極近極快,看來對方已經潛伏很久,就等她出手最鬆懈這一刻。
可是她在閃。
一刻不停地閃。
比鬼魅閃爍,比閃電隱藏,是跳躍在人眼中的黑影,不可捉摸其方向。
下一瞬她的匕首扎入了那人的後頸,穿頸而過,斜上三分,精準地穿過頸椎的骨片,切斷了喉管。
那人連慘呼都沒發出,砰一聲倒下。
倒得太快,景橫波匕首卡在骨縫裡還沒來得及拔出,身子不由自主被帶得向下一墜。忽聽身後風聲響,第三個人撲到了。
不止一個!左側一劍,如毒蛇般襲來!
此刻她要放棄匕首閃開,就失了最有力的武器,這柄貼身刀,薄而利,切骨如切菜,普天之下難有第二把。
她沒有放棄匕首,身子倒下,正壓在那死人身上,就手將匕首一拔,頭一偏。
鮮血撲在她領口。
頭頂上劍風呼嘯,左側的劍光從她背上蕩過,如果她不倒下,那一劍已經剖開了她肚腹。
但身後那人已經壓下,瞬移來不及。
砰然一聲,那人壓倒在她身上。
那人正要歡喜歡呼,將手中刀砍上她的脖子。忽然聽見頭頂一聲「啪。」脆響。
似西瓜裂。
隨即一股劇痛,伴隨濃膩液體,從頭頂流下,這人才傻傻想清楚,裂的不是西瓜,是他的頭顱。
廊簷下花盆又少一個,現在正沾了血,骨碌碌滾在一邊。
景橫波匕首反抹,悄然再次割斷身上人的咽喉,順勢一個翻滾,已經起身。
地下黏黏膩膩,空氣中血腥氣濃得令人作嘔,她垂著眼,意念放空。匕首下垂,靜立。
血腥氣對她毫無影響——當一個人曾經一天解剖一百隻兔子□子,對著堆積如山的血肉剝皮,之後,血腥氣也就那麼回事。
黑暗中有一些浮動的光芒閃爍,帶著驚異的光彩,漸漸逼近。四面的呼吸聲漸漸清晰,帶著壓抑和緊張。
片刻連殺三人,手段詭異,出手狠辣,甚至被殺的人都沒明白自己是怎麼死的。
而此刻那女子靜立在黑暗中,巋然不動。
所有人能辨別出,不是故作鎮定,是真正的不為所動。從神態到呼吸到心跳,她就沒有任何波動。
真正的大家宗師風範,令人凜然。
景橫波此刻閉著眼。
這是她第一次獨身對戰,甚至是第一次殺人,可她沒有一絲緊張畏懼,甚至渾身血液都已經沸騰。
血液沸騰,心卻極靜,像冰雪底埋了火山,下一瞬衝天爆發。
她忽覺,也許自己也是適合殺戮的。體內的暴戾被喚醒,她喜歡在血海中徜徉。
四面人不少,都在警惕地盯著她,漸漸縮小包圍圈。
「敵不動我不動,敵一動我先動。」
她身形忽然一閃!
這一閃毫無預兆,所有心驚膽顫的圍困者立即後退,因為不知道下一個輪到的會是誰。
最靠近的人緊張,最外圍的稍稍放鬆。
景橫波一閃,就出圈!
最外圈兩個人只覺得風聲一響,身後似有淡香,這兩人反應也算快,立即轉身。
那淡香人影忽然一閃,換了個方向,兩人隨之趕緊轉身,這回這兩人變成了面對面。
淡香人影又一閃,這一會好像閃出了差錯,竟然閃在了兩人中間!
兩人之間只隔長廊的寬度,再站下一個人,頓時距離近得呼吸可聞,只要將武器遞出,立即就能刺穿那人影肚腹!
機不可失!
大喜的兩人,立即將手中刀劍狠狠地刺了出去!
在刀劍即將刺入中間景橫波那一霎。
她一閃。
太快,快到發生了幻影,快到她的身影在那兩人瞳孔中還留在原地。感覺到刺中的就是她。
「嗤嗤。」
兩聲發於同時,鮮血對噴連接成橋。
劇痛襲來,兩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自己肚腹。
分別插著對方的武器……
再抬頭看中間,剛才的人影哪裡還在?
怎麼可能?
就那麼眨眼嫌太慢的時刻,怎麼可能來得及閃出去?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詭異的身法……
「這不是人!」兩人忽然慘叫,「這不是人!這不是人!」
慘叫未歇,戛然而止。
景橫波一人賞了一刀。用他們的咽喉抹乾淨了刀上的血。
血腥氣更濃。
氣氛更加壓抑緊張。
人們開始驚惶,誰也沒看到剛才怎麼回事,只知道一瞬間,包圍圈內的人出去了,然後最外面兩個人就死了。看那死法,居然還是自己對轟死的。
他們死前淒厲恐懼的呼叫似乎還迴蕩在耳側,每個人渾身發毛,心裡發□。雖然人多勢眾,但竟然有了轉身逃跑的衝動。
面對面的拚殺不可怕,但鬼魅一樣無從推測的刺殺才最要命。
這些人本打算用黑暗中的圍殺來對付入侵者,沒想到此刻自己反倒成了被圍殺的那一方。
一個人圍殺一群?
聽起來有點可笑,但不是玩笑,身臨其境的人才知道那種未知的恐懼。
最外圈的人原本以為可以暫時安心,沒想到這女子竟然先拿最外圈的人開刀,驚惶之下腳步悄悄往裡鑽。
景橫波身形一閃,忽然又躥進了圈內!
眾人看不見她的身形,但都感覺到那抹暗香從自己鼻端飄過,都禁不住驚惶抓緊武器。
遠處一盞燈被風吹得滴溜溜一轉,一線微光打過來,一霎照上景橫波。
微光裡女子容顏嬌豔,匕首叼在嘴角,眼波流動,似笑非笑,分不清眼眸和匕首,哪個更亮。
眾人只覺眸子也被照亮,想不到這黑暗鬼魅殺神,竟然是如此美麗的女子。只是不明白在這危險對戰時刻,她怎麼忽然就將匕首給叼嘴上了。
一霎驚豔,黑暗重來。
光影消失前,眾人只模模糊糊看見那女子對空張開雙臂。
一個祈禱般的姿勢。
眾人正在納悶,考慮要不要衝過去圍攻,又不想第一個衝過去圍攻,忽然眼力好的人驚叫:「花盆!」
廊簷下原本有一大排花盆,種著當地一種耐寒的盆栽矮梅。
此刻黑暗中,那些花盆正凌空幽幽浮起!
一霎窒息般的寂靜,隨即「鬼啊!」慘叫聲響起。
奇的是人並沒有外逃,而是在此刻,心膽俱裂,齊齊衝向景橫波。
「啪!啪啪啪啪啪!」
慢慢浮起的花盆忽然迅速飛到上空,對著一湧而來的眾人頭頂,猛然砸下!
每人頭頂拍一個!
花盆群砸那一刻,景橫波連閃!閃出人群。
此刻人群正攢成牆,密集!
她手中匕首如電,對著那人牆,連進連出!
也不管是誰的背心,也不管是不是存在資源浪費,誰多割一刀誰少割一刀。看到背心就扎!
多扎一個賺一個!
不能留下任何耶律家族的人去報信求援,附近就是軍營!
噗噗噗滿地鮮血亂噴,地上滑溜溜的幾乎不能站人,一時到底有多少人被砸昏,有多少人倒下,有多少人被扎傷扎死,無法計算。
最後景橫波是站在屍體上殺人的,地上已經無法站立。
還活著的人沒有人返身對戰,他們終於開始逃,一邊逃一邊發出尖利的呼哨,淒厲傳遍整座大宅!
景橫波知道這是通知,點子扎手!下一刻這裡會成為重點照顧對象,會有更多的人湧過來。
而她為了震懾敵人,連續將異能發揮到極限,群控花盆,體力已經不支。
她畢竟毒傷盤踞,不敢太透支體力,以免引發毒傷,那就真的回不去了。
她心底有些焦躁,到現在還沒機會找人,這要還有人來,她要怎麼對付。
求援呼哨發出。
宅子中人影飛閃,都往這裡而來,後來的這一批,看得出輕功更高,武功自然也更高。
景橫波吸一口氣,做好兩敗俱傷準備。
遠處忽然亮光一閃。
隨即燈火通明處燈光全滅,隱約一聲慘呼,聲音傳出老遠。
飛馳在半空中的人影都一頓,駭然回頭。
隨即一聲大叫遠遠爆出。
「三公子被殺啦!」
聲音驚恐慘烈,似乎這什麼三公子被殺,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半空中往景橫波這裡撲來的人霍然回首,有人震驚得幾乎掉下去。
幾乎立刻,那些人影立即往那爆出慘叫的地方撲去,再無人往景橫波這裡而來。
景橫波眼看人影齊撲那處,吐出一口長氣,她這裡安全了。
但同時心也拎了起來——那邊的事,一定是耶律祁幹的。他發現了她這邊被圍攻,來不及趕來救,乾脆就在那邊幹了件要命的大事,把所有人都吸了過去。
那什麼三公子,一定是什麼要緊人物,這下樑子結得深了。
也不知道耶律祁和他的家族到底怎麼回事,但可以想出怨恨很深,現在想來,以前耶律祁在帝歌政爭,那種若即若離未盡全力的感覺,終於有瞭解釋。
景橫波想著後出現的那批人的輕功,看起來哪個都不比耶律祁差多少,不禁有些不安。
但她並不打算趕去耶律祁那裡。
事有輕重緩急。她相信耶律祁更希望她救出詢如。否則這犧牲就白費了。
長廊空蕩蕩的,她正準備踢開身後的門一間間找,忽然那門開了,一雙冰冷的手伸出,將她的手腕握住!